黑漆漆的天空,无星无月,黑漆漆的荒野,吹刮着那种叫人肌肤起栗的寒风,周遭是一片晕黯,一片模糊,仿若魅影般的枝摇草动,来到这里,便不疑神疑鬼也非得疑神疑鬼不可了。
凤尾坡一一
五辆双辔马车全静静的停在坡下,除了偶而有马匹的低嘶声及喷鼻声之外,再有的,就是那呼卷不息的风声了,光景萧煞得很。
瑟缩在第一辆篷车前座上的田兆泰,勾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口里,夜暗中,他的双目闪眨着极度惶恐与不安的波光,看上去有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是随时都会开溜的模样。
司马照胆斜倚在车下轮边,神态却安然自若,毫无异状,他一点也不焦急,一点也不紧张,如非田兆泰明白司马照胆来此的立场及目的,可真要怀疑他这位草莽称雄的好友,是否只是等着看热闹,拍巴掌才驾临的了。
后面四辆车上,第三辆的驭者是由大捕头孙可器代充,第四、第五车上,则是田兆泰费了好大力气方才雇到的两名车夫——那两位,也算是要钱不要命的角儿了。
风打着呼啸在盘旋。
哆嗦了一下,田兆泰上下牙床在轻轻磕击:“贤……弟……时辰……该到了……吧?”
头巾的下角围绕着口鼻部位,司马照胆宛同也变成个半关蒙面的“老横”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慢吞吞的道:“差不多了,且安心等着,田大哥,犯不上着急。”
田兆泰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冷得慌,更抖个不停,但贤弟……他们……怎的……还不见来?”
司马照胆也是双手互拢在袍袖里,耸耸肩,他道:“迟早都会来的,否则,他们玩这场把戏做什么?总归不会是吃饱了撑得无聊吧?”
连连点头,田兆泰道:“说得也是,贤弟……”
司马照胆不动声色的道:“据我想,九禽会的人大概早就在这附近安下埋伏了,我们何时抵达,来的是多少人,甚至在此处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们暗中的监视!”
猛的一颤,困兆泰惶然四顾,惊惧的道:“真……真的?我怎么却看不到什么人影?”
笑了笑,司马照胆道:“省点力气吧,田大哥,若能叫你察觉形踪,他们还算安的那门子暗桩?做这行买卖的行家,大多忘不了静、守、查、探,这四字真诀,若非到他们认为情况确实充疑了,是不会贸然出面接洽的,所以,请耐心等着,对方找我们容易,我们想找人家却难对上路呢……”
缩了缩脑袋,田兆泰喃喃的又道:“这不是吊人胃口吗?荒郊野地,风寒露重,却叫我们苦等……”
司马照胆道:“对方是防我们出花巧,活摆道,暗里弄鬼。”
田兆泰愤愤的道:“我爹的命在他们手里,我敢弄什么鬼?再说,我们也是诚心诚意来赎人的……”
司马照胆道:“九禽会的人可不相信你会这么顺从,其实,我们也确然不会这么顺从,我这不是就来对付他们了么?”
急忙低“嘘”一声,田兆泰紧张的道:“小声点,万一叫他们听了去,我爹的一条性命可就危险了……”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你放宽怀,田大哥,他们要的是钱,不到逼不得已,断不会伤害老世伯,死人与活人,对他们而言,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这种凄风寒夜,田兆泰居然在脑门子上沁出了冷汗,他喘息着道:“贤弟,我可是越等越心焦,五脏如焚啊……”
司马照胆道:“就快了,田大哥,他们会知道我们并无其他图谋——至少,表面上我们是没有,看起来不是挺老实驯服的么?五个人,五辆车,满载金银,老远巴巴跑来奉献,纯像一副自认倒霉的架势,他们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
田兆泰微微地张嘴,道:“但愿他们是这样认为,那就谢天谢地了……”
司马照胆沉声道:“田大哥,稍停对方现身以后,一切事情都由我及孙头儿处理应付,你只管听我招呼就行,不可失措慌张,徒增对方疑窦……”
田兆泰忙道:“我知道,贤弟你放心好了。”
司马照胆又正色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干他们这等买卖的人都会犯上过份敏感的毛病,稍有不对,便极易行动,引起当场流血,所以大哥你务须把持自己,莫要误了大事。”
惴惴的,田兆泰道:“贤弟,你记得不要动手动得太早太快,总要给我时间,让我保着我爹走远点才行……”
司马照胆颔首道:“不用你叮咛,田大哥,我自会斟酌,包管贤父子顺顺当当的出险。”
田兆泰微宭的道:“我自己的安危倒不算什么,我是怕家父遭到牵累……”
司马照胆道:“田大哥,我说话素来直爽,尤其对自己人更是不绕弯子——我说的是什么,内涵便表示什么,并没有皮里阳秋那一套,你别多心,实则你与老世伯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作用,除开为我增加累赘,半点好处不带,所以二位还是早早避脱这个险地的好!”
田兆泰正要说什么,黑黝黝的山坡上,在齐胫的野草簌簌摇晃中,就好像山精魅客一样,六条人影带着那等诡异妖幻的意味冒了出来一一宛若自黑夜里凝形,由草木的晃动里分化蜕变,但是,一点不错,那是六个人。
司马照胆静静的道:“他们来了,田大哥!”
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抖,田兆泰舌头发直的问:“来……来了?在哪……哪里”
司马照胆凝视着那六条缓缓移近的模糊人影,低沉的道:“就在山坡的左边,我们车前的方向。”
田兆泰惊惧的聚集目光望了过去,好半晌,他才抖个不停的道:“是……果是有人来了……贤……贤弟……可是……绑掳我爹的……那干人?”
点点头,司马照胆道:“错不了。”
六个人便在第一辆篷车前的丈许处站定,五个人一字排开,立于前方的是一个体形纤弱瘦小的身影,现在,那人开了口:“田兆泰?”
听声音尽管冷厉萧煞,却掩不住那股子清脆娇美的韵味,嗯,是个女人!
这一刹,田兆泰早已紧张得分不清对方的性别了,他在车上连连拱手,也不管人家看得见看不见,口里抖抖索索的回应着:“好汉爷……我……不,在下就是田兆泰,在下业已在此恭候各位大驾多时了……在下可是按时辰来的,好汉爷,在下……”
那女人冷峭的哼了哼:“少罗嗦,我们谅你也没有那个狗胆违抗!”
田兆泰慌乱的道:“是,是,在下俱遵所命,一一办齐……”
司马照胆伸手从车前座上扶下了身子已经发软的田兆泰,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他已能看清楚站在面前的那个女人,那是一个长像冷艳得带点单薄的年轻女人,身材娇小细瘦,面容稍窄,颧骨略高,在不说话的时候,嘴唇总是紧紧抿着,那女人穿着一袭极其俏俐的灰色劲装,满头乌丝,也以灰色巾帕包起,一双眼睛亦正尖锐戒备的打量着司马照胆。
往下扯了扯蒙住口鼻的红巾,司马照胆沉稳的道:“十五万两银子都已备齐,就在后面的五辆马车上,请问,人呢?”
那女子盯着司马照胆,极不友善的问:“你是谁?”
司马照胆好似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他从容不迫的道:“我只是田兆泰的一个朋友,陪同他前来点交赎银而已。”
那女人生硬的道:“就是这么简单?”
司马照胆道:“就是这么简单。”
朝前跨了一步,她道:“看来你也是道上混过几天的了?”
司马照胆道:“不错,也混过几天。”
那女子一扬眉,语调锋利:“报名!”
司马照胆道:“王忠!”
对方在嘴里把司马照胆杜撰的这个假名默念了几遍,显然,她并不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号角色,而她也有这样的自信——举凡她未曾闻名的人物,便必定不成其为人物。
于是她冷漠又不屑的撇撇唇角:“王忠?耳生得紧,你是那座山,那爿庙的神圣?”
司马照胆不愠不怒,安详的道:“学过几天把式,替人跑跑腿,听听差,一不在帮,二不在派,也没倚附过什么靠山,所以半点名堂混不出来,姑娘不晓得我这号小角色,自不足怪。”
两眼的光芒寒凛而锐利,仿佛两颗冰冷透澈的墨水晶,她注视着司马照胆,阴鸷的道:“你的形质似乎有股锐气,但我确知你没有什么大不了,朋友,是什么身份摆什么架势,如超逾了限度,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笑笑,司马照胆道:“我只管陪着我的朋友来交银子赎人,既不愿与各位作对,又不敢稍露锋芒——实则亦无锋芒可露,姑娘你总不会仅因为看着我不顺眼而变了卦吧?”
那女人习惯性的厉声叱道:“谅你也没有这个狗胆在此地生是非,九禽会的行动计划是任谁也搅不了的。”
司马照胆面不改色的道:“这样说来,姑娘,仍然是依照各位的指示在这里‘银货两讫’的了?”
冷冷一笑,她道:“银子够数就行,那老家伙在你们这里是一块宝,在我们看来却纯是个累赘,当然会把他交还你们!”
司马照胆道:“但,人呢?”
那女子不耐烦的道:“该交人的时候自会交人,一切的步骤都由我们来安排决定,你只管听招呼,多用耳朵少用嘴,我生平最憎烦絮絮不休之辈!”
十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业已运到,却未见肉票出现,问两句,居然变成了絮絮不休,司马照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此时此刻,他只好闷着气沉默下来。
暗地里,田兆泰不安的扯了扯司马照胆衣角,窒着嗓音道:“贤弟,我看情形有点不对……会不会……是个编局?财也要,命也要……”
司马照胆故意提高了声音道:“你别瞎猜疑,田大哥,朝庭有法,江湖有道,任是捞哪一门的也都有行规,错不了,只等着接老太爷回去团聚吧!”
冷嗤一声,那女子哼道:“朋友,不要冲着姑娘我来这段弦外之音,该怎么办,要怎么办,全凭我们作主,你说多了也是白搭,半点不管用!”
司马照胆耐着性子道:“这位姑娘,不是我唠叨,如今满车满箱的银子都已运到,你们也出了面对上头,却尚不交票取银,净耗在这里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微微昂脸,对方的双眸闪着冰寒的波光:“不用多久你就会明白了,朋友。”
干咳一声,司马照胆堆起满脸的笑:“姑娘,贵九禽会的大当家单老大可好?”
横了司马照胆一眼,女子道:“好不好关你啥事?”
司马照胆笑道:“我只是在奇怪,今晚上的这桩买卖,单老大本人以及其他各位阿哥怎的未见出面?”
那女人干脆的道:“小事情,用得着劳师动众?我来了已足可摆平。”
司马照胆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姑娘女中英雄,不让须眉,正是足可独挡一面的人物,让我斗胆猜猜看,姑娘你大概是花孔雀易香莲易姑娘吧?”
削薄的嘴唇抿了抿,对方道:“你不仅是‘猜”对的吧?”
司马照胆哈哈笑道:“自是多少有点根据,以姑娘的冷艳,姑娘的雍容,姑娘的风韵来说,在在全和一只美丽多姿的孔雀相似,只差未曾一展那五彩缤纷的尾羽而已……”
似是并不怎么欣赏这顶“禽帽子”,那女人——花孔雀易香莲淡淡的道:“朋友,你这张嘴巴,倒是能说会道,但恐怕是言不由衷吧,你猜对了我的身份,其依据大概并非你现在所说的这些!”
当然不只是这些——司马照胆已经注意到排立在易香莲身后的那五名大汉中为首的一个,双手像捧祖宗牌位似的捧着一件东西——宛若一柄巨型的折扇,下窄上丰,头尾呈现着扩与收的巧致,它是金属所制,长有三尺,折叠在一起的骨片看不出是什么色彩,两侧背面的骨叶却是银光灿灿的,司马照胆曾经听人说过这玩意,它的名字不叫什么扇,乃是称为“孔雀屏”。
这时,他背负双手,笑吟吟的道:“人说易姑娘艳似桃李,冷若冰霜,今晚一见,果然差不多少,甚至连几句赞言美词姑娘都要拒之千里,不肯接纳……”
易香莲毫无表情的道:“你少来这一套,看你外表倒似严正,实则油腔滑调,轻佻虚浮,不是个上得了台盘的东西,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乖乖帮你朋友办完了这趟差事按着脑袋回去,否则,讲多了失闪的机会就大啦!”
一条人影就在此刻惊鸿也似地凌空掠到——那人不是从山坡掠来,也不是从其他任何方向掠来,竟然来自司马照胆与田兆泰方才所在的第一辆篷车上,司马照胆心里方自微怔,半空中,那人猝而翻了个内折的跟斗,轻若落叶般悄无声息的飘了下来。
敢情又是个女的。
淡青色的紧身衣几乎是贴在肌肤上,以至把她全身上下的曲线那等近乎夸张的展露出来,凸凹分明,玲珑剔透,好一副窈窕诱惑人的身段。
一张圆圆的,白里透红的苹果脸蛋,两只宜喜宜嗔,带着三分娇愁意味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看上去,这轻功好得出奇的少女,更像一个天真顽皮的女娃娃一样。
易香莲迎上几步,道:“六姐,都查看过了?”
轻轻一笑,少女道:“都看过了,不错,数目足够,他们没耍花样。”
司马照胆不禁咬牙——难怪对方一直没有行动,只在这里干耗,原来暗里已经派人潜入各辆蓬车之中悄然展开查验,而他们一个个却像呆鸟似的愣在此处浑然不觉,他自己不曾发觉尚情有可原,因为他与田兆泰已离开了蓬车,但孙可器竟也毫无所察,就未免显得有点低能,更有点窝囊,不过,由此亦可见那潜入车里查探的角儿轻身功夫之佳已到了何等地步。
不消说,这女人就是何小飞了,九禽会里以提纵之技冠绝同侪的“青燕子”。
田兆泰咽了口唾液,畏缩的道:“二位姑娘,现在是不是……可以放人了”
易香莲正眼也不看说话的人,傲剌剌的道:“你忙什么?谁还能把你爹吃了不成?”
咯咯笑了,何小飞斜睨着田兆泰道:“喂,你就是那糟老头的儿子,是不?”
田兆泰打恭作揖,苦着脸道:“在下田兆泰,被各位捞去的老先生,正是家父……”
何小飞眨着眼,十分孩子气的道:“你可真是个孝顺儿子啊,为了那个又干又瘫的糟老头,居然舍得花这么大的一笔银子来赎换,你不觉得肉疼吗?”
脑门子上汗水涔涔,由兆泰惶恐的道:“孝道至高,父母养哺之恩,浩荡如天,粉身以报犹难尽万一,银钱之属,更何足道?只要家父平安无事,即令在下以命相抵,亦无憾言……”
何小飞笑吟吟的道:“看来我们这一票是找对了主儿,姓田的,如今世风日下,比不得从前啦,硬是有痛惜金钱而不顾老子娘的混帐儿孙呢,但愿天下多点你这类孝子,我们动手捞起来才方便顺当……”
田兆泰哭笑不得,却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易香莲冲着司马照胆道:“姓王的,还不吩咐那篷车上的几个毛人给我滚下来,犹守在那里发哪门子愣?金子银子就要换主,再搂得紧也是白饶!”
司马照胆小心的道:“易姑娘,田老太爷尚不见……”
打断了对方的语尾,易香莲烦躁的道:“告诉你人会交给你们就会交给你们,那来这么些废话?你是叫车上的人下来呢,抑是要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掷下来?”
司马照胆忙道:“易姑娘,并非我信不过各位,还是大家按规矩来的好,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赎银分毫不缺,就在那五辆篷车上,且已经由贵方派人查验过了,但人却未蒙交出,易姑娘,万一各位把车子赶了一走,我们又去找谁要人?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万一出了差错,可是担待不起……”
易香莲神色一寒,语出如锥:“王忠,你是在说我们会食言背信,不守承诺?你是在指我们反复无常,约而不行?看样子,你很有意思和我们较量较量?”
何小飞打量着司马照胆,笑得好可爱的道:“这一位王朋友,你是打那儿钻出来的乌龟王八蛋?臭嘴黑牙,胡天胡地在这里放些浑屁?你是活腻味了吗?嫌命长了?”
退后一步,司马照胆心里在操这两个悍女的老亲娘,表面上只好扮成一副胆怯畏惧之状,期期艾艾的道:“二位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二位姑娘,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事情讲明白,又怎敢稍有不敬不信之处?”
易香莲的口头禅又出了嘴:“谅你没有这个狗胆!”
何小飞娇憨的望着司马照胆道:“姓王的,我劝你老实点好,别搞到后头把你自己这条老命垫进来,那才叫不合算,你这份心意,你的朋友会晓得的,不必表现得太过火,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呀?”
司马照胆赶紧道:“对,对,何姑娘,对极了。”
何小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何小飞?”
司马照胆巴结的道:“论轻身术之精湛卓绝,何姑娘,除了青燕子之外,还有谁能做第二人想?”
“噗嗤”笑了,何小飞柔柔的道:“好一张甜嘴,虽然我明明知道你是在故意拍我的马屁,存心奉承我,但是,我心里也很高兴,人在受到阿谀的时候,总是会高兴的,王朋友,你这张嘴大概使你占了不少便宜吧?我认为至少比你的功夫来得堪瞧,嗯?”
受了一顿调刺,司马照胆仍得堆起笑脸道:“何姑娘谬誉,我只是说实话,以姑娘的艺业修为,确然令人钦服……”
一边,易香莲怒道:“姓王的,你到底还有完没完?车上的人还下不下来?你犹想磨蹭到几时?”
何小飞模样天真的道:“快点吧,我这位七妹的脾气可不大好呢,她发起火来,连我也怕,王朋友,你可别招惹她啊,叫车上的人赶紧下来……”
司马照胆回头大叫:“伙计们,通通下车,一旁站着别动。”
于是,易香莲一挥手,“接过来!”
五名灰衣大汉,齐齐低应一声,迅速奔上五辆蓬车,二话不说,赶车就走,当第一辆车驰过易香莲的身边时,她伸手接过了车上那名汉子递过来的“孔雀屏”,然后,目送着五辆篷车“轰隆”“轰隆”的消失在沉沉的黑暗里。
田兆泰绝望的呆立着,胖胖的面孔是一片惨灰,他浑身发抖,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哼了哼,易香莲道:“田兆泰,你扮出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熊样给谁看?不开眼的东西,你以为我们是些什么人物?莫非还会唬弄你?”
又在咯咯的笑,何小飞道:“得了,七妹,车子已经走远啦,人,还给他吧,别叫这么一个孝子伤了感情!”
易香莲颇为谨慎的道:“再等一会,六姐,人总要交给他们,我姐妹俩还在这里陪着,田老头子一条命,我们两条在垫底,他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司马照胆呐呐的道:“问题是……呃,二位姑娘可不是我田大哥的老爹,只怕是不宜相提并论……”
何小飞表情古怪的看着司马照胆,似笑非笑:“姓王的,你老是在不该插嘴的时候插嘴,什么话捉挟你偏说什么话,我看你是茅坑上搭凉棚——离死(屎)不远了!”
司马照胆忙道:“何姑娘包涵,我这人直心直肚肠,总是忍不住说实话……”
何小飞挑着一双柳月眉道:“你尽管说实话吧——闪了舌头不要紧,只要小心别弄到你自己吊了颈!”
顿了顿,她又吃吃笑道:“而我们姐妹是很喜欢做那种游戏的——吊人脖颈的游戏,尤其当我们在听烦了某些所谓‘实话’之后,就更忍不住要做这类游戏了。”
司马照胆摸摸自己的颈子,喃喃的道:“二位姑娘切莫见怪,我闭嘴不言就是了……”
易香莲讥诮的道:“田兆泰找了你这一位英雄好汉来帮着办事,真叫人不明白他是打的什么算盘?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你有种,实在半点骨气不带,说你没有种,偏又节骨眼上拿言语,出骚主意,一瓶不满半瓶晃荡,我们跑了这多年江湖,尚少见似你这等半调子货!”
司马照胆恍若不闻,木然没有反应——实则他已暗暗打定主意,只要再等一会,等田老爷子脱险,他就要先把这两个婆娘结实教训一顿,让她们自己下个评论,谁是半调子货?
又过了一会,何小飞闲闲的道:“七妹,时间差不多了,放人吧。”
点点头,易香莲向田兆泰道:“姓田的,朝左看,斜坡那边二十步远近,有棵枝叶光秃的小树,你看清楚没有?”
田兆泰急忙望了过去,赶紧回答:“看见了,姑娘……”
易香莲淡淡的道:“你爹就在那棵树下的深草里。”
突然间,田兆泰呼吸急促起来,他兴奋得迫不及待的刚奔出几步,又蓦而僵窒住,回过头,他惊恐的沙着嗓子道:“为什么……没有动静?我爹他……”
何小飞轻松的道:“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姓田的,你爹没死,只是被我们制住了穴道,我们点了他的黑甜穴,现在他老人家正在黄龙高卧,睡得比什么都舒服!”
噎咽了一声,田兆泰再也顾不得问下去,拔腿就往那棵枯树的方向狂奔过去。
司马照胆没有移动,他却向站在那边的孙可器比了个手式,于是,孙可器赶忙跟着田兆泰奔到树下,两个人俯弯着身子,似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何小飞娇声细气的道:“姓王的,我们没骗各位吧?就在树下,如今是银货两讫了……”
司马照胆目光望着田兆泰与孙可器模糊的身影,见两个人都已蹲了下来,似乎在忙着检视什么,他笑了笑,低沉的道:“是活人吧?何姑娘?”
何小飞圆圆的脸蛋上浮起一抹怒意,但语调却仍然软腻腻的道:“这样说话,就未免不上道了,王朋友,我们也懂得行规,既然收下赎银,岂会把死了的肉票交给你们?”
易香莲冷峭的道:“我看这小子有点想存心找碴!”
妩媚的笑着,何小飞道:“王朋友,你是这个意思吗?”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现在还没有这个意思,二位姑娘。”
口气已经逐渐硬扎了,司马照胆在不露形踪的加强了他的态度——他愿意对方多少在心理有点准备,他不喜欢把自己扮演的角色改变得太突然。
何小飞明媚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冷森又狠酷的光芒,似是另一个邪恶的灵魂钻进了她的形体,借着她的眼睛展现其狰狞于刹那,这样的神色,与何小飞外貌是极不相称的,瞬息间,她宛若换了一个人。
易香莲唇角噙着阴寒的笑意,她看了何小飞一眼,几乎不能察觉的轻轻点了点头。
气吁吁的,孙可器奔了回头,一边嚷嚷道:“没错,确是田老爷子,人很好,只是被点了睡穴,困得熟着哪……”
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司马照胆道:“谢天谢地,总算没出纰漏。”
孙可器招呼那边的两名车夫过去帮着背负田兆泰的父亲,又向司马照胆眨眨眼,道:“事情差不多啦,我们也好回去了吧?”
司马照胆道:“是的,该回去了,挨这一夜的寒风冷露,惊恐焦忧,也真叫够受的,我们赶回去先喝上两盅,再好好睡上他一大觉……”
后面,易香莲的声音冷冷飘来:“你们通通都可以离开,也能够有这福气回去喝上两杯,睡上一觉,但除了王忠!”
缓缓转过身来,司马照胆似是不解的问:“易姑娘是说——”
易香莲面如严霜,紧绷得不见一丝纹褶:“我是说,他们走得,你走不得!”
司马照胆是一副迷惘的神色:“莫非易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何小飞接上口道:“不错,我姐妹俩对你还有点心意未了。”
司马照胆忙道:“我不明白……”
何小飞笑得如花解语:“你不用多久就会明白了,王朋友。”
搓着双手,孙可器呐呐的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先走一步呢?”
何小飞有些娇慵之态的道:“当然,而且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妙!”
孙可器心里有数,表面上却扮出一种进退维谷的神气:“爷,你可得吩咐一句才是呀!”
司马照胆像是无可奈何,又带几分惴惴不安:“好吧,你们先回去,我且在这里同易、何二位姑娘把事情料理清楚,约莫不须多久就随后赶来。”
摸摸后脑,孙可器的眼睛表示着了悟,嘴里却又是关切,又是含糊的道:“爷,你多小心,我们就先走啦。”
挥挥手,司马照胆故意强笑道:“没关系,二位姑娘不会把我怎样的,你赶紧陪着老爷子与田大哥回去吧……”
畏怯的看了那两个女煞星一眼,孙可器匆忙奔到那边,似乎他的惶恐感染了其余的人,田兆泰的老父早由一名车夫背在背后,他们甚至连招呼也不敢过来打一声,便迫不及待的落荒而去。
咯咯一笑,何小飞道:“好啦,姓王的,现在就开始算算我们之间这一本帐吧!”
司马照胆像是一怔,他嗓调沙哑的道:“何姑娘……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帐可算呢”
易香连阴鸷的道:“不教而诛谓之苛,所以,在整治你之前,我们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要整治你,姓王的,第一,你代人出头,插手趟进这一桩事里来,就先犯了我们这一行的大忌,第二,你态度暧昧,心性卑劣,口词阴损,更为我们所憎厌,第三,你妄图以软硬兼施的手段,来分化我们的策略,延宕行事的步骤,进而造成混乱——你实在可恶可恨,不是个东西,若不给你点警告,只怕你就不知自己是块什么料了!”
何小飞安祥自如的道:“而这点警告,只是——要你的狗命而已。”
司马照胆忽然笑了:“说了这么多了,敢情二位姑娘是要杀我?”
何小飞道:“你真聪明,一点就透。”
微喟一声,司马照胆道:“就为了方才易姑娘所说的那些理由?”
何小飞摊摊手,道:“更明确简单的讲吧,姓王的,我们不喜欢你,看你不顺眼,对我们憎厌的人,我们一向懒得忍耐,我们有很好地法子来解决——除掉就是!”
易香莲古井不波的道:“现在,姓王的,你是自己死呢,还是要我们送你上道?”
司马照胆轻轻的问:“请告沂我,在暗处还有贵会的同伴埋伏接应么?”
易香莲鄙夷的道:“银车一走,埋伏周遭的弟兄们便退了,你放心,不会再有别人帮场,这里只由我姐妹俩中的一个来服侍你!”
司马照胆道:“一言为定?”
唇角一撇,易香莲轻蔑的道:“你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
慢慢把头巾蒙住口鼻的下沿扯开,司马照胆的表情怪异而满足——就像一只猛兽面对着美食盛馔的神态,只待动其利爪,便可笃定吃稳了。
何小飞似笑非笑的道:“嗯,你倒不怎么含糊呢!”
司马照胆一拂头巾,道:“二位姑娘,你们有个失策之处。”
何小飞睨着对方道:“说说看?”
司马照胆道:“不该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太平凡,太轻松,你们把田兆泰估得太低了,你们这个疏忽,就是你们的致命伤。”
笑笑,何小飞道:“田兆泰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邪门兄弟吗?”
司马照胆用大拇指一顶自己的胸膛:“他有我。”
何小飞笑了出声:“有你?你又能怎么着?”
司马照胆道:“田兆泰并不是一头任人宰割的蒸羊,也不是一个予取予求的瘟生,因为他尚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替他撑腰,就是这么回事!”
上下端详着司马照胆,何小飞调侃的道:“经你这一说,我不禁要多看你几眼,可是,我实在看不出你和先前有什么不同来,打开始,你就是个大言不惭的窝囊废,现在,你仍然是个大言不惭的窝囊废!”
司马照胆相当平静的道:“你们该不会相信,我来此为田兆泰出头办事,目的只要造成我是个窝囊废的印象吧?”
易香莲生硬的道:“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察觉你还有什么别的成就!”
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上下两排细锐的小剑,司马照胆道:“我会告诉你们的,我会告诉你们我真正的企图是什么。”
何小飞毫不在乎的道:“你真吓着我们了?”
司马照胆肯定的道:“你们会被吓着,很快的就会被吓着,二位姑娘,我能保证!”
何小飞与易香莲互望了一眼,何小飞耸耸肩道:“这家伙疯了,七妹。”
易香莲冷笑道:“我们能治好他的疯病,六姐,最妙的法子便是叫他永远没有第二次发疯的机会。”
点点头,何小飞笑嘻嘻的道:“这票买卖干下来实在太过平淡,太不够刺激,不见血,不见尸,叫人好没味道,多多少少,我们沾点腥气才带劲,就拿这家伙开刀吧。”
易香莲道:“我来,六姐。”
何小飞道:“不,我来。”
司马照胆似是个排解纠纷的调人一样,和和气气的拿着言语:“二位姑娘不必争先恐后,哪一位拔头筹都是一样,只不过是个早晚之分,二位皆有机会试上一试……”
易香莲的孔雀屏一竖,凛然的道:“狂妄无知的东西,你是晕了头了!”
小嘴一抿,何小飞笑道:“好吧,七妹,让你先收拾他,但记着留他半条命给我,我要闻闻看,这家伙的血液里到底泛着什么邪味。”
易香莲淡淡的道:“我会的,六姐……”
好像孔雀屏的顶端原来就指向司马照胆的咽喉——那平整的,却锋利如刀般的灿银骨叶,已在刹那间来到这个要命的部位。
司马照胆纹风不动,左手倏弹,肉掌磕击金铁的声音竟是“当”的一响,而响声才起,同一掌影已刮到易香莲的面门。
悚然暴退,易香莲的神色立时大变。
司马照胆拍拍手,道:“易姑娘,你跑得倒是很快,半声不吭。”
易香莲倏然抛肩扭腰,明明人是往左闪,却匪夷所思的掠向了右边,“哗”的一声,十二只骨叶展开,闪耀着十二种不同的色彩,缤纷夺目,光芒眩映,果真有似孔雀开屏。
风起如啸,司马照胆人似一朵红云般腾空,影像才现,他又挟着排出倒海的威势倾压而下,掌刀腿桩,交相穿织,激回猛荡,仿佛九天已颓。
易香莲尖声叫着,连连晃闪奔躲,孔雀屏死命挥击遮拦,力图冲出这突兀而来的雷霆万钧之势。
身形猝沉,司马照胆硬生生抢进敌人的中宫之内,一双铁掌,猛劈横撅。
易香莲喘息吁吁,心胆俱裂,她的孔雀屏翻飞扫截,大仰身,人往后倾。
于是,那一腿便似自虚无中凝形来自一个不可思议的方位——仅仅弹扬了那么一下,易香莲已腾起五尺,又重重摔跌。
淡青的影子从斜刺里流光一样射到,同时射到的,还有一溜秋水也似的冷电。
司马照胆豁然大笑,左掌微翻,却斗然幻起十六片掌影,分成十六个角度反复激卷,卷空气排涌,锐劲似潮。
淡青色的影子反应快不可言,掌势才起,已似顺着力道的波动飘出七步之外。
不追不赶,司马照胆挺立原处,笑容可掬的欣赏着对方两位女中豪杰那等的狼狈之状。
脸蛋是灰白的,被太多的意外与惊疑染抹得失去了血色,何小飞惊惧的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瞪着司马照胆发愣——像是在看一个八臂凶神的模样。
地下,易香莲呻吟着,几次挣扎爬起,又几次颓然仆倒——看情形,她方才挨的一脚似乎不轻。
司马照胆嘿嘿笑道:“未免令我失望,二位名气大,嘴巴狠,心地毒,怎的却弄不上三下两下就泄了气啦?就凭这点把式,居然也出来混世面,吃八方?”
直到现在,何小飞与易香莲方才明白她们是看走了眼,遇上真正的棘手硬货了,对方的深藏不露,对方的做工十足,使她们白搭上一场难堪之外,尤将搭上一场灾祸,眼前,似只是灾祸的开始。
司马照胆背负双手,微眯着眼道:“此时再看着我,何姑娘,我还像一个大言不惭的窝囊废么?”
深深吸了口气,何小飞张目镇定:“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司马照胆慢条斯理的道:“司马照胆,或是真武劫邪,随便你怎么称呼都行。”
何小飞圆圆的脸庞宛如一下子扁陷了,她抽着鼻子,咧着嘴,双眼发直,形状像是刚刚生吞下去一块火红的烙铁。
司马照胆关心的道:“你没有什么不对吧?何姑娘。”
猛力摔摔头,何小飞的嗓调似在呜咽:“司马照胆,原来是你!”
拱拱手,司马照胆笑得何其温柔:“听何姑娘这么一说,显见得不是我单方面对姑娘你神交已久,似乎何姑娘对我也久已神交了。”
何小飞在吸着气,她窒迫惊恐的道:“姓司马的……你,你装得好,扮得像……”
司马照胆摇摇头,道:“不,还不算装得木好,扮得太像,正如二位姑娘先前所说,装来扮去,只饰成了一个半调子货,一瓶不满,半瓶晃荡,上不上,下不下,贻笑大方,可见我表演这一方面,尚不太到家……”
咬咬牙,何小飞憋着气道:“你——你想要什么?”
司马照胆道:“问得好,所以我也不绕弯子,何姑娘,我要把刚才被你们勒索去的十五万两银子拿回来,一文不少的拿回来!”
地下,脸色青肿斑淤,发散衣裂的易香莲强撑起上半身,喑哑又怨恨的叫道:“你……你是在……在做梦……”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做梦么?我倒并不是这么认为,易姑娘,我时常能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
易香莲喘息着,切齿道:“不管你是谁……你都逃不掉的……你必须要为你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九禽会决不会放过你……你记住了,决不会……”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易香莲,九禽会可以唬住一干三流毛贼,九流无赖,却嫌不住我司马照胆,来者不善善者便不来,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
挨脚踢的部位抽扭得易香莲全身痉挛,她呻吟着道:“你……你等着……瞧吧……”
微微一笑,司马照胆道:“是的,我们总会等着瞧的,易香莲,那结果必不在远。”
何小飞艰涩的咽了口唾液,道:“司马照胆,我奉劝你不要强行出头,来趟这湾浑水……这对你将不会有任何好处……”
司马照胆道:“你错了,何小飞,至少我有一样好处——为朋友尽了心力,不愧‘道义’两个字!”
又吸了一口气,何小飞道:“但是,你拿不回这票赎银。”
司马照胆深沉不动的道:“告诉我我拿不回这票赎银的理由。”
何小飞有些忐忑的道:“银子早已经全部运走,而且极其隐密的匿藏起来,我们单大哥是决不会接受任何胁迫或压力的,纵然是你,他也不可能低头……”
司马照胆慢吞吞的道:“藏银的地方,你二位想亦知晓?”
何小飞立即否认:“不,我们不知道,只有单大哥一个人晓得——这也是为了预防万一——我们只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你清楚干这种买卖的规矩,总要等事情平静下来以后,才能按例分红……”
司马照胆道:“是这样么?”
何小飞急道:“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司马照胆露齿笑道:“或者有一个法子可以改变单佗的心意,使他重新考虑他的决定。”
何小飞觉得不妙的问:“什么法子?”
目光是十分友善的,司马照胆的语声也同样十分友善:“用二位姑娘来和这票赎银做一次交换。”
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何小飞惊悸的道:“你是说,你想——”
司马照胆和悦的道:“不错,我想将二位姑娘暂时留置,得到你们的大阿哥单佗把十五万两赎银送回来,我再放二位回去。”
易香莲在挫着牙叫:“你这狂妄嚣张的匹夫,大胆放肆的恶徒,你竟敢如此糟蹋我们?”
司马照胆嘿嘿笑道:“如此糟蹋你们?娘的个熊,我不一个个支解分割已是皇恩浩荡份外留情了,拿你们做个人质是客气,否则,看我能不能在活剥你们两张人皮之后再去拎下单佗的狗头!”
易香莲激动的喊:“司马照胆,九禽会迟早要将你凌迟碎剐,挫骨扬灰,你永远也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了,他们会找着你,一片片的削下你身上的臭肉喂狗……”
豁然大笑,司马照胆傲然道:“甭再直着脖子穷嚷嚷了,易大姑娘,九禽会的阵仗我已见识过,没有什么大不了,就凭像二位这样的身手,我可以把你们‘拳’起来当球踢,怎么着?各位还自认登得了堂,入得了室?”
何小飞面青唇白,却愤不可抑:“姓司马的,狗急跳墙,人急上梁,你可不要相逼太甚!”
重重一哼,司马照胆道:“不逼紧点,十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还回得来么?你们不仁,我就能不义,大家豁开来干,莫非只容得九禽会绑票,我司马照胆就掳不得活人?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以田老爷子为质勒索榨取,我一样可用你两个为质向单佗进行反勒索,娘的,戏法谁也会变!”
何小飞昂然的道:“单大哥决不会吃你这一套!”
司马照胆凛然道:“他试试看,若是他不从,我先撕肉票再去拎他脑袋,玩这种手法,何小飞,我比你们更要横得下心,你们以为我是吃斋茹素的么!”
易香莲挣扎着想站起来,边凄厉的叫:“六姐……我们同这匹夫拚了。”
双手一拍,司马照胆凶悍的道:“好极了,我正等着你们鼓起勇气,上来同我比划比划——我要是不能在十招之内摆平你们一双,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这等的气势,这等的威仪,不由把何小飞那股刚升的斗志压下去一大截,有关司马照胆的各种传说与描述,她是听得太多了,像一团烈火,一蓬怒焰,一片猩红的血影,而如今,烈火燃烧在双瞳,怒焰拂卷于心,那片猩红的血影,也宛似恁般浓重的罩掩住她的灵魄,她觉得这样的窒迫,这样沉重,又这样空虚茫然,欲振乏力。
易香莲又在抖动着叫:“我们和他拚……六姐……拚……”
但是,何小飞有些无措了,拿什么来拚呢?在这位江湖上声势煊赫,凌霸五岳的大豪巨擘之前?
司马照胆冷笑道:“何小飞,看来还是你比较有点脑筋,我劝你冷静考虑一下的好,动上了手,你们决无丝毫便宜可占,我可以断言会是一种什等样的结果!”
何小飞软弱的道:“司马照胆,与九禽会结仇,对你而言,只怕也不会是件愉快的事,如果你现在抽手,时犹未晚,我保证我们将遗忘今晚上的这段过节……”
摇摇头,司马照胆斩钉截铁的道:“你别尽往好处想了,何小飞,这票赎银我是非拿回来不可,而第一个关键,便在你们两人身上,成与不成,你两人心须留下!”
何小飞痛苦的道:“假若我们不从?”
司马照胆大声道:“我有制伏你们的手段!”
唇角抽搐着,何小飞力图挽转:“这样吧司马照胆,你至少得给我们一个时间,让我们先与其他兄弟商量商量,好歹想个使双方都过得去的法子……”
司马照胆表情挪揄的道:“这样的缓兵之计,何小飞,实在太古老也太幼稚了,你看来相当灵慧,怎的却搞出这么一条笨花巧来?你当我是什么角色?白痴抑或疯癫?我会相信你这番鬼话么?老江湖喽,我,十年以前,这类手法就已玩得比你高明!”
何小飞睑上红一阵,白一阵,轻哼道:“我是说的真话……司马照胆,你也得留一条路叫我们走……”
司马照胆恶狠狠的道:“九禽会过界捞,绑票勒索,狮子大开口,整得人家倾家荡产,几乎家破人亡,如此赶尽杀绝的作风,又何曾给谁留过余地来着?难道只准你们放火,就不准别人点灯?娘的,你们狠,我也狠上一道叫你们试试。”
何小飞默然片歇,沉重的道:“司马照胆,你是一定要蛮干到底了?”
浓眉一挑,司马照胆道:“如果你认为我这样讨还公道的方法叫做蛮干到底,不错,我正是要‘蛮干到底’!”
何小飞的眉峰之间掠过一抹阴影,但她的口气却倔强起来:“你以为我们会束手就擒?”
司马照胆冷笑道:“我不认为你们会束手就擒,但你们所将遭遇到的情势,恐怕也比束手就擒高明不了多少——我是说,任凭你们如何抗拒!”
何小飞绝望但却愤怒的突然尖叫:“司马照胆,事情不会有你想像中那样容易,我何小飞更不是被人唬着吓着长大的,人物我见多了,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笑笑,司马照胆道:“我是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你比我犹要渺小上三分而已。”
身子侧转,何小飞似是豁出去了。
“宁肯血溅三尺,司马照胆,你也休想俘虏我们为人质!”
司马照胆安闲的道:“二位姑娘可能关系着十五万两银子的得失,身价非同小可,我说什么也舍不得损伤这样的宝贝,血溅三尺是太严重了,留下二位姑娘来盘桓盘桓倒是无可避免……”
五股冷锐的劲风便在这时突兀的袭击向司马照胆的背颈,来得快速又歹毒,毫无征兆,力道儿已触体……
司马照胆半步不动,左手暴拋向后,手势才展,一片有如骤起的无形旋流已“呼”声回荡,掌影飞扬穿射,双方的劲力甫接,“崩嗤”声响,一个纤细的躯体已被反震出五步之外。
便在此刻——
那溜冷森森的寒电又已直指司马照胆眉心——那是一柄形式奇古的短剑。
司马照胆上身倏俯,右手闪电也似突然长出半尺,猛攫对方手腕,旋又左掌横斜,飞劈敌人小腹。
执剑攻袭的人正是何小飞,她一击不中,双足微撑,已经极有分寸的飘出三尺,短剑同时凝成一片扇形光弧,拒敌逼前。
俯探的形式那样不可思议的猝而改变——司马照胆单膝猛一点地,人已整个大风车似侧转,快得不可言喻,仿佛一朵赤红的火焰逆舞,他那利如刀锋的右掌掌沿已划过何小飞肩头。
果然不愧有“青燕子”之称,何小飞肩头肌裂血溅,却半声不吭,随着司马照胆切割上肩的劲力,身子前冲,在极短的距离里——大约只有两步,恁般出人意表的来了一个倒翻跟斗,晶莹如雪的短剑回刺如电,暴撅司马照胆心脏。
大仰身,司马照胆脚倏弹,何小飞手腕沉挫,刺向敌人心脏部位的短剑又横切向敌人踢来的足踝。
不错,司马照胆正想要她如此,刹那间,他人已腾翻四尺,背上面下,原本处于何小飞短剑之下的右脚反压剑脊,左脚却无影无踪的印上了何小飞的面颊,亦是恰好不轻不重的印上了何小飞的面颊。
“吭”的一声闷响,这位青燕子双手拋伸,人已滚摔出去七八步远。
搓搓手,司马照胆自言自语的道:“这小婆娘的功夫不错,比起易香莲是要强上几分,倒还费了我一番手脚!”
侧过脸,他又望着躺在那边不时抽搐的易香莲笑了——方才,那向他偷袭的主儿,便正是易香莲,易香莲表面上似是一副受创颇重的模样,实则此痛苦的程度还不及她表现的那等严重,她之所以要如此装扮,目的便是想分散敌人注意,抽冷子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司马照胆早就暗防着这位花孔雀了,踢伤易香莲的人是他,分寸之间,他自是心里有数,他知道不可能把易香莲伤得这么重,但是对方明明又摆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架势,这其中的企图,只要略加琢磨,便不言可喻了。
现在,易香莲受到司马照胆内家掌劲的反震之力,业已血气涌荡,涉及心脉,再加上先前腰际上挨的一脚,躺在地下,可是真正难以动弹啦……
何小飞开始在晃动着头,晕晕沉沉的用一只手摸着额角,一只手撑地,十分艰辛地半坐了起来,那张圆润可爱的脸蛋右边,青紫浮肿好大一块。
司马照胆走近几步,微俯下身子,以一种关怀的语气低问:“觉得怎么样?不会太难受吧?希望我那一脚没有对你造成什么伤害……”
何小飞扶着额角的那只右手突然石火般伸展,两指如钳,插向司马照胆低俯的面庞双眼。
那是两只多么纤致、白净、又修长的手指,透着如玉也似的光洁,它插伸过来,司马照胆看去竟是如此凑巧的咧嘴笑了,他微仰着脸在笑,于是,又那么巧的,何小飞这两只美丽的手指便戳进他的嘴里。
脸色随着司马照胆上下颚的交合而骤然转为严酷,他的牙齿,便紧紧咬住何小飞的双指。
“啊哟……”
何小飞痛得叫出声来,身子一扭,左掌直撅司马照胆胸腹。
轻轻地,司马照胆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何小飞的腕脉,扣脉的手掌与嘴里的牙齿同时用力,于是,何小飞的罪就好受了。
一下子,何小飞痛出了眼泪,她的右手直挺挺地伸展着,整条手臂在不住地颤抖,由于腕脉被扣,血气逆滞,甚至半边身子也瘫软得失去了力量,她鼻翅儿急速翕动,小嘴歪扯,一张原来标致的脸庞已经有些扭曲了。
十指连心,可不是?
缓缓地,但却丝毫不苟且的,司马照胆上下两排牙齿加力,而且微微左右交错,他的双眼,却冷峻狠毒地注定何小飞,连眨也不眨。
何小飞痛极了,她哭出了声,泪如泉涌,痛得她直在嘘气,嘴唇泛紫,但是,她却硬撑着不说话,不求饶……
司马照胆更是一副郎心如铁的样子,只管继续加强牙齿并拢的力道,继续不停交错,似要生生把对方这两只纤纤玉指咬掉吞下。
片刻后,他已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令他失望的是,任凭像何小飞这样的美人儿,鲜血的味道仍和常人一样是盐腥带苦的,没有丝毫甜味儿。终于,何小飞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抽噎着,颤抖的迸出了声音道:“让我……把手……拿出来……”
司马照胆微微摇头,眼中的神色表示——没有这样容易,吸着气,何小飞泪水汪汪:“请你……让我……把手拿……出来……我受不住……”
哼了哼,司马照胆不但不张嘴,反而又略略加重了咬紧分量。
全身簌簌抖动着,何小飞泣不成声:“求求你……求求你……我的手指……快要断了……”
司马照胆再次微微摇头——此时,纵然是这个细小的动作,在牙齿与手指伤口的摩擦下,何小飞也觉得痛苦剧增,宛若锥心刺骨。
哭泣着,她咽窒着声音:“你……你要什么……我都依……你……只求你……让我把……手指拿出来……我实在,实在痛得快要死了……”
司马照胆的眼睛变为温柔,但却有一股质疑的表情,似是在问——当真?
何小飞越变越聪明了,她竟能体会到司马照胆眼中的含义,她急忙点头,抖索索地道:“真的!我不骗你……我绝对说话算话……”
突然,司马照胆张开口,同时也松开扣住对方腕脉的五指,何小飞迅速缩回右手,把受伤的手指用左手捂着,失声痛哭起来。
用衣袖擦去唇上的血渍,司马照胆还余味未尽似的砸了砸舌头,心想:“十指果然连心,竟真会痛成这副模样?看情形,这刁娘们像是确然熬不住了……”
—阵衣袂带风之声从那边传来,还隔着老远,已响起孙可器焦急的声音:“照爷,照爷,你这里没事吧?”
司马照胆高声道:“好得很,孙头儿。”
气吁吁的,孙可器奔了过来,一面抹着满头的汗水,一面忙着说话:“真急死我了,你那位田大哥恁的个胆小法,非央着我多送一程不可,我那边送他们走了一段,这头又赶紧朝回撵,生怕误了事……”
司马照胆笑吟吟的道:“有我在此,泰山石敢当,怎会误了事!”
目光一转,孙可器立时笑逐颜开,一伸大拇指:“好照爷,说你行,你硬是行,只这片歇,就把两个女魔星给制伏啦,这等功力,这等手法,我姓孙的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司马照胆一本正经的道:“制伏这两个刁蛮妮子算是什么大不了?比她们难缠上十百倍的角色,我司马照胆一样能以收拾下来,孙头儿,眼下只是小把戏,待将来有机会,我表演大场面给你见识见识!”
嗬嗬一笑,孙可器道:“拭目以待,照爷,拭目以待。”
凑近了点,他又低促的道:“如今我们可以去夺回赎银了吧?”
司马照胆颔首道:“当然,但得先把银车的去处问出来。”
呆了呆,孙可器道:“照爷莫非尚不知道他们把银车赶到了什么地方?”
司马照胆有些无奈的道:“本来的计划,是一等对方交人之后,我们即行暗中跟随,伺机截回银车,但岂知对方刁滑无比,竟坚持先收赎银,直待银车走远,方才交人,为了顾虑田老爷子安全,我们不能冒险,只有在他们交人过后方可行动,然而却已不及追赶银车了,这是我们失算之处……”
一张黑脸立时泛了白,孙可器呻吟一声:“我的皇天……”
司马照胆忙道:“别急,别急,孙头儿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们虽然有了小小疏失,九禽会的疏失却更大,至少,他们已经有两个重要角色落在我们手里,攒着这两个人,不愁找不回赎银来!”
孙可器哭丧着脸道:“照爷……如果找不回来呢?银车业已不见了,这乃是现实问题,两个毛人,又济得什么事?”
司马照胆双眉一轩,道:“何小飞与易香莲乃是九禽会为首的九个头儿中的两人,有关赎银的去处,和同党会合的地点,她们不会不知道,拿着她两人提供的线索去追查,还怕追不出名堂来?你也是行家,怎的连这点经验都没有?”
孙可器窘迫又惴惴的道:“我不是没有这种经验,照爷,只是干系太大,担不得个万一,否则,可真叫吃不了,兜着走啦……”
司马照胆没好气的道:“我负一切责任就是,孙头儿,如果有了任何差错,我且先把性命垫上!”
孙可器赶紧陪笑道:“言重了,照爷,你也太言重了,我当然相信照爷一定会把那票赎银弄回来,我要是存有半点疑惑,当初也不敢答应这样做啦……”
司马照胆道:“你放一千个心,我如果弄不回这票赎银,我他娘就不姓司马,九禽会这干跳梁小丑,不过是沙灰里的蚂蚱——还能跳得了多高?”
连连点头,孙可器道:“这个当然——照爷,我们现在就开始叫这一对犯妇招供吧?”
真是公门饭吃久了,三句话不离本行,司马照胆摆摆手,沉着的道:“我来问,孙头儿,你只须给我喊堂威就行!”
孙可器不由笑了起来:“三班捕快不在,我一个人空喊,只怕气势不足,但照爷你如想过过瘾头呢,我也可以试试……”
司马照胆莞尔道:“节骨眼上你再帮衬吧,我想不会费太多的周折。”说着,他来到何小飞面前,气定神闲地道:“何姑娘,这会儿可已觉得好点了?”
何小飞右手的食、中二指,齐关节的部位,齿痕深陷,周围的皮肉乌紫肿凸,齿印中间,犹有鲜血津津沁出,这一咬,显然是咬得不轻!
原来天真娇憨的面庞上,这时浮现着无比怨恨、羞恼、又委屈的神色,以至把她本有的那种可爱的韵致全改变了,变得凶悍和阴鸷——一如她该有的内涵。
笑笑,司马照胆道:“我在问你呢,何姑娘。”
何小飞猛一昂头,咬牙切齿地道:“我要先问你——司马照胆,你还是不是一个男子汉,算不算得上一个声威不凡的武林高手,江湖怪杰?”
司马照胆诧异地道:“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来?”
何小飞愤怒地道:“只须回答我——是不是?”
舔舔嘴唇,司马照胆道:“虽有谬誉之处,但我自信尚勉可承当吧。”
哼了哼,何小飞尖锐地道:“一个真正的武士,可以刀剑杀人,掌腿伤人,气势慑人,但却从未听说过用嘴来咬人的,更何况咬的是个女人!”
长长“哦”了一声,司马照胆笑了起来:“原来你绕了个大圈子,只为了这件事;何小飞,这不算什么稀奇,更毫无不光彩之处……”
何小飞激动地道:“你,你真不要脸,下三滥,你居然用嘴来咬我,如此狠心地咬我,普天之下,我还没见过似你这样赖皮荒唐的臭男人……”
吃吃一笑,司马照胆平心静气地道:“何小飞,制敌之道乃是千变万化,各逞其异的,我以齿唇制敌,也是达到目的手段之一,既未见其阴损,亦难称作卑下,有何荒唐赖皮之处?相反的,这正证明了我的功力之精湛,应变之快速,可圈可点,与众不同,你钦服犹该不及,怎的却骂起我来?”
气得双眼发红,何小飞尖声道:“钦服?我钦服你个大头鬼!”
司马照胆忽然表情一沉,冷厉的道:“何小飞,在你信口指责我之前,最好反省反省你自己的行为,扪心自问遭至如此报应的原因——我在你倒地以后,唯恐你受创太重,善意向前探视之际,你竟欲以双指出其不意剜我两眼,只以你这般歹毒的心肠,我就该生剐了你,你今幸而不死,犹尚不知忏悔,你那两只指头还连在手上,你就更该满足了!”
何小飞脸色铁青的道:“姓司马的,你记住,你对我的侮辱,我永不会忘怀——”
司马照胆阴沉的道:“这是后事了,何小飞,现在,你先答复我的问题!”
嗔目竖眉,何小飞昂烈的道:“你少费心思,我不会回答你一个字!”
旁边,孙可器一抬腿,已将暗缚在裤脚管内的牛角短刀拔了出来,刃锋生寒中,他恶狠狠的叱喝:“好刁妇,你招是不招?非要皮肉受苦,你才甘心认命么?”
横了孙可器一眼,何小飞不屑的道:“一边风凉去吧,六扇门的鹰爪孙,这等阵仗,姑奶奶可见多了,你是想吓唬你那一位老娘亲?”
顿时暴跳如雷,孙可器哇哇怪叫:“大胆刁妇,利口女贼,不用大刑侍候,谅你是不会顺从的,且看三木之下,你犹能逞强几时!”
司马照胆拦住了孙可器,淡淡的道:“不必动怒,孙头儿,我来和她谈谈斤两……”
何小飞讥诮的道:“大名鼎鼎的真武劫邪,想不到也变成了官家的狗腿子,竟与六扇门的奴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姓司马的,江湖上的脸面全叫你给丢尽了!”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这是我的事,何小飞,其中原由,我不讲,也没有必要与你解说,你只管回答我所问的问题就行!”
怒瞪着司马照胆,何小飞倔强的道:“你死了心吧,司马照胆,我任什么也不会说!”
嘴里“啧”了几声,司马照胆慢条斯理的道:“何小飞,大概你的手指头这时已经不痛了?人最可悲,也最可耻的就是容易忘记苦楚中的感受,以及煎迫下许的诺言,你该不是这样吧?何小飞,想想看,你曾答允过我什么?在你无法忍受痛苦的时候?”
窒顿了一下,何小飞移开目光,闷不吭声。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我要忠告你——像方才那样的痛苦,是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的,甚至大有过之,旧有的创伤再加上等量的压力,感受就益发尖锐了,会尖锐到锥心断肠的地步,更何况,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小手法可用,而这些小手法,全是叫人说出她不愿说的话的,若是那人曾经背信轻诺,过程中,遭的罪就更大了……”
何小飞惊恐又激愤的大叫:“你不要威胁我,你这乘人之危的狂夫!”
司马照胆狠毒的道:“我不是威胁你,何小飞,我要真的这么做——如果你再不履行诺言的话!”
突然,何小飞泄了气,她沮丧的垂下头去,绝望又无告的啜泣起来,双肩耸动,泪珠纷纷,她不只是手指在隐隐作痛,连心也痛了。
司马照胆又面无表情的道:“你曾答应过我——我要什么你都依我,而且保证说话算话。何小飞,言犹在耳,唇血未干,相信你尚未忘怀,我不要你的人,不要你的命,我要的只是几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连这一点你都想抵赖,就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何小飞又悲又怨的仰起脸来,斑斑泪痕,直如梨花带雨:“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司马照胆,你想陷我于不义……”
司马照胆缓缓的道:“义与不义,因为立场不同,其中便有截然相反的解释,如今,我们彼此之间,就正是这样的情形,且先不谈这个,何小飞,你要明白,现在你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一-除了答复我的问题之外!”
咬咬牙,何小飞似是横了心:“好,你问吧!”
司马照胆低沉的道:“不要忘记你有诺言在先,何小飞,我要听的是实话!”
何小飞抹抹泪痕,道:“我说实话!”
扭过头,司马照胆道:“孙头儿,且把那易香莲捆起来!”
站在一边挺胸突肚的孙可器答应一声,立时从腰间抽出一条双股麻绳,极其迅速熟练的将晕迷在地下的易香莲捆了个结实。
于是,司马照胆才慢条斯理的道:“你和你的兄弟伙,约在什么地方见面?何小飞。”
何小飞沉默半歇,方才幽幽的道:“老龙涧旁的黑石坪下面。”
孙可器插嘴道:“那地方我晓得,照爷,隔这里约莫二十多里路,不远!”
点点头,司马照胆道:“去到黑石坪,就能把银车夺回来,对不?”
何小飞道:“我只知道大家会面的地方,可不晓得银车朝那里赶,司马照胆,我已说过,赎银一到手,就会立时隐藏起来,除了单大哥谁也不知道隐藏在什么地方……”
孙可器急了,他咆哮道:“好一个刁滑犯妇,事到如今,犹尚这般狡赖推托,若不叫你吃足苦头,你是不肯从实招供的了!”
何小飞尖声道:“狗腿子,你少来这一套吓唬三流毛贼的把戏,姑奶奶见过的世面多了,你这点名堂,只配和那些偷鸡摸狗之属打交道:“别看错人,姑奶奶可是大风大浪里翻滚的角色。”
气得双目怒睁如铃,孙可器怪叫道:“大胆女贼,枷锁在身,尚敢堂前撒野,你当我就教你服贴不得?”
冷笑一声,何小飞道:“用不着狐假虎威,如果不是姓司马的在这里替你撑腰,我能把你满口狗牙都打进你的肚皮里!”
司马照胆拦住了气不可抑的孙可器,笑道:“孙头儿,何苦与她争这点口舌上的高下?你别急躁,先把银车的下落问出来才是正经。”
—提到银车,孙可器马上又着了急:“照爷,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事,说什么也得把这女贼的实话逼出来,她若是再要耍赖使刁,这就给她上大刑,看她招是不招?”
司马照胆道:“别紧张,我自有主意。”
何小飞模样儿十分委屈的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司马照胆。”
司马照艇不紧不慢的道:“你在九禽会里,也不是跑龙套的小角色,何小飞,若说那藏银之处你不知道,未免叫人难以置信。”
何小飞急切的道:“我没有骗你,司马照胆,九禽会历来的传统都是如此,并不是这一次生意才创下的规矩,你便是逼死我,也是枉然!”
孙可器在一边咆哮:“逼死你乃是你祖上积德,你要不把赎银的下落从实招出,看我会怎生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小飞鄙夷的哼了一声,没有答理孙可器的“碴”。
背负双手,司马照胆安适的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何小飞,那十五万赎银我们是非夺回来不可,在此之前,就只好暂且委曲二位一下了……”
咬咬牙,何小飞道:“司马照胆,你到底想把我姐妹二人怎么样?”
孙可器狠狠的抢着道:“不会把你们当做祖宗牌位一样供着乃是必然的,从今以后,你这两个女贼包管有好日子过了!”
摆摆手,司马照胆道:“何小飞,你们九禽会种下什么‘因’,便将得到什么‘果’,各行各道都有他们传统上解决纷争的方法,以我们江湖上闯混的规矩来说,也无非是牙眼相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之,赎银收回之前,只怕二位的辰光是逍遥不起来了。”
何小飞怨恨的道:“单大哥会找你算帐的,司马照胆。”
微微耸肩,司马照胆毫不在乎的一笑:“这是一本烂帐,何小飞,单佗便不来找我,我也必定要去找他,迟早的问题而已,为了这档子事,非得碰一家伙不行了!”
孙可器急吼吼的道:“照爷,和这两个贱人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我看非得动刑逼供,否则她们是不会招出银车隐藏的所在了……”
司马照胆平静的道:“可能她们是真不知道亦未敢言,孙头儿,若是过份伤了人质,往后交换起来就不大方便了,你稍安毋躁,容我来想法子。”
咽着唾沫,孙可器忧心如焚的道:“那……照爷,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司马照胆道:“很好办,照何小飞所言,确知藏银所在的人只有一个人——单佗!”
孙可器忙道:“我晓得……”
笑笑,司马照胆道:“这不是十分明显的事么?我们去‘老龙涧’‘黑石坪’,掐着单佗的脖子,还怕他不说出来?”
咧嘴乐了,孙可器道:“对,对,果然简单明了,直接了当……”
忽然,他笑裂的嘴巴又扁陷下去,再度苦着脸道:“我的照爷,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可就难啦,姑莫论‘九禽会’人多势众,我们硬上硬扒不一定占得了便宜,如若他们万一觉得风声不对,一哄而散,到了那等光景,却又找谁去要银子啊?”
司马照胆道:“你放心,我会盯住单佗,何况我们手上还掐着这二位美娘子?单佗便能以抹下脸来不要脸逃之夭夭,同伙之间的情份他还不至于不顾,设若他为了这票赎银连自己两个义妹都弃之不理了,一旦传扬出去,将来他在道上尚能混么?”
连连点头,孙可器道:“呃,这话也有道理……”
司马照胆道:“所以,你不须太过忧虑,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是!”
何小飞嗓音喑哑,但却冷狠的道:“你们等着瞧吧,我的几位拜兄会活剥了你们……”
司马照胆一笑道:“我并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但是,那也在你二位先被活剥以后了!”
孙可器横眉竖眼的跟着叱喝:“不管我们怎么着,你这两个犯妇是再也看不到了,如若我们有什么失闪,你两个也包管走在前头!”
冷冷“嗤”了一声,何小飞不屑的道:“未见得有你盘算的这么如意!”
孙可器凶神恶煞般道:“你不用嘴硬,到了节骨眼上,老子再看你哭天抢地!”
一昂头,何小飞道:“姓孙的,你家姑奶奶别的没有,就是有种,钢刀架颈,也休想逼出你家姑奶奶一星半点的眼泪来!”
吃吃笑了,司马照胆促狭的道:“不过,我倒看不出你这么有种哩。”
神色一沉,何小飞道:“什么意思?”
司马照胆闲闲的道:“只是咬住你两根手指头,何小飞,你业已泪如决堤,哭得宛似梨花带雨,设若一旦钢刀架颈,恐怕那模样就更有得瞧的啦,要知道,刀砍脖颈比诸牙咬手指,痛得多哪……”
脸蛋冷青透紫,何小飞气得全身发抖,她的样子仿佛恨不能咬下司马照胆一块肉来,道:“你……你……你这卑鄙小人,龌龊狂徒……”
嘿嘿一笑,孙可器斜吊着一双眼道:“我说姓何的犯妇,卖狠使横,你他娘找错了主儿啦,在你面前的二位,一位是武林中盛名煊赫的霸主,一位是公门里的顶儿尖,见多经多了,比你更咬牙的角色都不知收拾了几许,就凭你?啧啧,歇着吧,小鳖的软壳子,你他娘的还当做龟背顶扛?没那等的硬朗法喽!”
猛垂下头,何小飞闭目不言,但她的面颊肌肉却在急速痉挛,双肩不停耸动,显见这位青燕子的内心是恨到了又气到了什么程度。
司马照胆淡淡的道:“这才对,何小飞,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早忍着点,顺着点,又怎会讨来恁多没趣?”
有股子报复后的满足,孙可器得意洋洋的道:“文场武场,还有老干家倒输雏儿的道理?照爷,你说说,我俩什么样子的世面没见过?这种不开眼的丫头片子!”
忍住笑,司马照胆道:“得了,孙头儿,我们上道吧!”
孙可器道:“两名犯妇一齐押走?”
司马照胆道:“这还用说?”
左右盼顾,孙可器道:“没有坐骑,却是不便!”
司马照胆道:“还是劳驾我们这一双尊腿吧,好在二十里路并不算远,不用片刻也就到了,而且徒步掩近,更能收到隐密奇袭之效……”
何小飞倒还能走,只是易香莲确实难以挪腿,孙可器路上可苦了,他背着这位花孔雀,感觉上非但没有软玉温香沾体触肌的那种快意,反似驮着一座石碑那般的冷硬沉重法,难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