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车压过冷硬的土路,一迳轱辘着行向北边,大把的冥纸洒飘如化魂的蝴蝶,迎风翩然零落,予人的感触,却像声声叹息,滴滴痛泪。
翟抱石与曲小凡的遗骸已用厚毡卷裹置于车内,车向北行,是要运送他们回到“万丈荒原”,那儿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也应该是他们安息的地方,故乡的风砂,故乡的血霞,怎么说都是美的。
目送乌篷车渐去渐远,申翔舞没有哭泣,没有恸号,只有眸底淋漓的血光。
在她身后,除开鱼尚取、洪拓、及四位巡狩之外,另尚有五个形貌各异的人物默然挺立。这些人乃为第三批来自“申家三堡”的帮手。他们是申摩岩座前的四位“游猎使”:“铁肩”屈中豪、“毒蝎”温如水、“蛇辫子”唐肖、“戳心枪”粱在野。这几位,皆是和“翼狮”洪拓平起平坐的角色。那第五位,身份益加特殊,他名叫独孤少保,是“申家三堡”的总提调,论地位,可说仅在申摩岩一人之下。“不动明王”申摩岩平地轰雷,而“大荒一绝”独孤少保便堪称声名显赫了。
跟随他们前来的尚有三名巡狩,这三名巡狩正好护着柩车回去,实际上,善后还是独孤少保一干人处理的,申翔舞他们返抵的时候,现场光景已不似那么惨烈了。
荆力疾和花瑶红从院门外踽踽进来,荆力疾两眼泛赤,花瑶红却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们多走几步,也算远送一程吧。
双目如鹰、高颧削腮的独孤少保一抖他满头蓬乱的白发,上前轻拍申翔舞肩膀,声音中充满关爱顾惜:“丫头,何处黄土不埋人?尤其我们身在江湖,原该有走到哪里、死在哪里的准备,而死者已矣,还是往前看吧。”
申翔舞神色悲戚,嗓音微颤:“都是我的疏失害了他们,老叔,都是我的错!”
摇摇头,独孤少保道:“怎么会是你的错,武林争战,本就风谲云诡,变化难测,谁也不敢说十掐八准。你率人外出临阵,理应留下伤患,此乃常情,如今骤遭横祸,唉,只能算天意不维了……”
申翔舞咬牙:“我恨,老叔,我好恨啊!”
独孤少保叹着气道:“解决仇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便是报复。丫头,‘彤云山庄’跟晁松谷那一拨人,少不得要血债血偿!”
申翔舞忽显激动:“老叔,我们马上行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独孤少保笑得苦涩:“不可冲动莽撞,丫头,你向来冷静稳重,思路细密,当知事缓则圆的道理。多少失败的往例,皆因意气,你稍安毋躁,我们不会等待太久。”
望着荆力疾,他又道:“荆老弟台,你认为我说的对也不对?”
荆力疾忙道:“独孤前辈,正是如此。”
独孤少保感喟地道:“世事固然如棋,世事的变迁冥冥中亦掺杂了机运。这一次,我们的棋步并未走错,但机运却差了。”
荆力疾哑声道:“独孤前辈,我们一直没有低估过‘彤云山庄’,未料他们竟比我们预料中更凶悍、更暴戾,那种歹毒法,尤其令人发指!”
独孤少保表情沉重:“求命江湖,比的就是一个‘狠’字。荆老弟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以为当今世界,是个什么世界?!”
吸吸鼻子,申翔舞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连翟宗令、曲副宗恁般修为都会遭至毒手,晁松谷的人里没有这等材料,事情必然是‘彤云山庄’干下的!”
独孤少保颔首:“下一场,我们便接上了。”
申翔舞略一犹豫,道:“老叔,我爹怎么把你请了来?”
独孤少保一笑:“不欢迎我这老东西?”
申翔舞嘟着嘴道:“小题大做,杀鸡用牛刀嘛。”
独孤少保正颜道:“主公的见解果有远虑,派了我来算派对了人。丫头,眼前的场面岂是杀鸡的场面?人家可是一头虎啊,我这把‘牛刀’应付得了应付不了,犹是个未知之数呢。”
哼了哼,申翔舞道:“那,爹有没有说,权责如何分配?”
禁不住吃吃笑了,独孤少保道:“刁钻妮子,这才是你的本意吧?好,主公交待得一清二楚——主导权不变,仍由你担纲,不过,监督权在我,换句话说,你出的点子,得我点头认可才行!”
申翔舞咕哝着道:“我就知道爹又来这一套,时不时加根绳子在我脖颈上!”
独孤少保道:“丫头,你错了,这是主公关心你啊。”
此刻,荆力疾迸出早已憋在肚皮里的几句话:“独孤前辈,你们到达的辰光,果真不曾发现端木一苇的尸体?”
独孤少保道:“屋里屋外,四周全搜遍了,只得翟抱石、曲小凡二具遗骸,却不见端木一苇踪影。”
荆力疾惶惶不安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难下成他就这么消失了?”
申翔舞蹙着眉道:“先时我不是告诉你了?端木大哥极有可能突出重围,另获生机了——”
荆力疾满脸阴晦,摇头道:“端木的个性不是这样,他不会自顾逃生,而弃翟宗令与曲副宗令的危亡于颈后,他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独孤少保忽道:“会不会——被‘彤云山庄’的人俘掳了去?”
荆力疾头皮一阵发麻,白着脸道:“设若如此,简直比死了还糟!”
独孤少保道:“有这么严重?”
荆力疾唉声叹气地道:“独孤前辈,晁松谷固然将我二人恨之入骨,‘彤云山庄’那边亦视我两个如巨恶傩寇,历日来他们损兵折将,伤亡累累的一笔帐,全扣在我们头上,在这种情形下,端木落到他们手里,岂非生不如死?”
申翔舞狐疑地道:“他们掳劫端木大哥的动机何在?当场格杀,不更省事?”
荆力疾搓着手道:“这个,我也在纳闷……”
独孤少保沉声道:“或许,拿端木一苇做人质,借以要挟钳制我们?”
荆力疾失声道:“不错,前辈之言,大有可能!”
申翔舞有了愁容:“果真如此,我们就不免缚手缚足、投鼠忌器了。”
沉吟片刻,独孤少保道:“无论端木一苇是突围而去,连是不幸被俘,目前皆属揣测。我看这样吧,我们一方面派人在附近四处寻找,一方面设法向‘彤云山庄’那边刺探真相,事情总然会有个结果。”
荆力疾怏怏道:“也只有这么办了。”
申翔舞往周遭看了看,道:“老叔,此地尚能继续住下去吗?”
独孤少保道:“我认为可已继续住下去,一般情形之下,受袭的一方多会转移据点以防未然,我们偏偏不动,让他们琢磨去。”
顿了顿,他接着道:“而且,就算对方琢磨净了,我们正好以逸待劳,布阵迎战。这一次,他们碰巧拣了个有利时机,在我们力量最单薄的光景下侵入,下一遭,便叫他们撞上铁板!”
荆力疾苦笑道:“假使,他们不来呢?”
独孤少保道:“简单,他们不来,我们就去。”
申翔舞轻声道:“荆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思,万一端木大哥落在他们手里,我们绝对不会坐视,等情况摸清楚,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吧。”
独孤少保道:“事情不能急,急也急不来,丫头,你们且去歇息,一切都由我来安排,但愿很快就有消息。”
申翔舞在花瑶红陪同下默默走回她的居处,她原以为荆力疾会随后跟来,但入室待了一阵,仍不见荆力疾踪影,人在房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花瑶虹冰雪聪明,一猜即着:“小姐,可是在等荆爷?”
向来和花瑶红可共心腹,因之申翔舞并不避讳,点点头道:“这浑汉,又去了哪里。”
花瑶红道:“不如我去找了他来。”
申翔舞幽幽地道:“翟宗令及曲副宗令之死,他必然抱愧良深,再加上端木大哥下落不明,吉凶未卜,可够他承受的了,原想陪他散散心,他却避着我……”
花瑶红道:“小姐,我看不是这样,荆爷在迭遭创痛之余,可能想独自静一静,也可能考虑到你的情绪不好,不愿打扰你——”
申翔舞嗔道:“他就是不知道女人的心……”
花瑶红莞尔一笑:“那,我去找他。”
不待去找,门外已响起轻轻的啄啄声。
溜了申翔舞一眼,花瑶红径自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正是荆力疾。
荆力疾手中拿着一把刀,端木一苇惯用的“天长刀”。
申翔舞等荆力疾进屋之后,目光落在刀上,话问得柔婉:“你去端木大哥房里过?”
荆力疾嗓门喑哑:“他的刀仍然压在床铺底下。”
申翔舞触通极快:“就是说,临阵的时候,端木大哥手上并没有兵器?”
荆力疾道:“显然如此。”
申翔舞一边推想,边道:“那么,端木大哥他们遇敌之际,恐在户外,当时的情形可能颇为突兀,也十分紧迫,甚至连回房取兵刃的余暇都没有……”
荆力疾闷着声道:“大概一上来就被包围了,根本不给他拿家伙的机会。”
申翔舞温婉地道:“荆大哥,放宽心,先别急,假如端木大哥真的被俘,‘彤云山庄’的人自有俘掳他的道理。接句话说,目前便暂无生命危险,我们按部就班地来,总有希望救出端木大哥。”
花瑶红搬过椅子,又斟了茶来:“坐着说吧,荆爷。”
道声谢,荆力疾坐下,未先言语,却已愁眉不展。
申翔舞拉近座椅,强装笑颜:“看开点嘛,不能件件事都绾在心里,悒郁久了,人能憋出病来……”
叹了口气,荆力疾道:“我实是不该,翔舞,其实你的痛苦不比我少,如今还要打起精神来安慰我。可想起端木,我就好像心上扎着针,怎么着都不是了。”
申翔舞道:“我知道……”
荆力疾低下头,道:“翔舞,设若查清楚端木确是落在‘彤云山庄’手里,我们是不是马上展开救援行动?”
申翔舞肯定地道:“当然。”
抬起来的面孔上充满愧疚与凄苦,荆力疾腔调滞重:“我,我可能要求过分了,翔舞,我总然是你们的负累。”
脸色一沉,申翔舞道:“我不爱听这些话,荆大哥,以后也不准你再说这些话。我们彼此之间,原是这么厚,叫你一说,却说薄了!”
荆力疾把天长刀平置桌面,耷然无语。
伸手过去按了按荆力疾的手背,申翔舞徐缓地道:“事情早晚会解决的,荆大哥。”
抹了把脸,荆力疾道:“翔舞,你们在‘彤云山庄’,暗里可有管道?”
申翔舞道:“有是有,但层次太低,起的作用不大。不过,要查明端木大哥的下落,并非什么高度机密,我们所布的暗桩,可能办得出眉目来。”
荆力疾道:
“希望越快越好。”
申翔舞盈盈笑道:“我会尽快,凡是涉及你的一切,我那一样不快?”
望着桌上的“天长刀”,刀在人不在,荆力疾心头刚泛起的一丝暖意,又顿时被一片寒瑟覆盖。
七天之后的这个下午,天空阴霾密布,北风呼号,是个令人愉快不起来的下午,而始才接到的讯息,则更令人备感沉重。
“彤云山庄”有口信带来,暗插在那里的眼线未能探悉端木一苇的任何状况,却证实“彤云山庄”少庄主业已率众下山。而因为鞠令卓及随他远行的一干人马迄今并未回转山庄,山庄依然静谧深沉,毫无异像,没有波澜起伏,也没有端木一苇的丁点传闻。
正屋前堂里,独孤少保来回蹀踱,不时抓搔他那一头白苍苍的乱发,荆力疾、申翔舞闷坐一边,四只眼睛只随着独孤少保的身子移转不停。
申翔舞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我说老叔,你就坐下来歇口气吧,这么走来走去,越叫人心神不宁。”
独孤少保哭笑不得地道:“鬼丫头,这会倒调侃起老夫来了,我是在寻思呀,附近四周不见端木一苇形迹,‘彤云山庄’又没有一点消息,则端木老弟台去了何处?”
申翔舞道:“从这里押解端木大哥去‘彤云山庄’,挺有一段路,而且要利用他这颗棋子,放在手边比较方便,老叔,端木大哥会不会就被囚禁在‘沧州府’一带?”
独孤少保道:“你是否已经确定端木一苇落在他们手中?”
申翔舞摊摊手,道:“既不见人,又未见尸,若不是落在鞠令卓和晁松谷他们手中,难不成端木大哥一时兴起,自己找乐子逍遥去了?”
荆力疾也道:“前辈,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搔着白发,独孤少保道:“我们假定此乃事实,接着来的题目即是要如何搭救于他,你们说,该从哪个关节下手为宜?”
水灵灵的双眸转动,申翔舞故意问荆力疾:“你说呢?”
频舔嘴唇,荆力疾犹豫着道:“我看,还是要先到‘沧州府’找着对方逼问,方能觅知端倪——”
独孤少保摇头道:“这个法子不甚妥帖,首先,他们如今全已隐匿暗处,怎么去找?其次,就算找着了,见面可能便是一场硬仗,说不定人没救出来,当堂即成尸横狼藉。这种情形下,对端木老弟台的处境有害无益。再次而言,他们若拿端木老弟台做人质胁迫我们就范,我们是听也不听?”
荆力疾悲悲切切地道:“前辈所言极是,我真被急糊涂了,考虑实欠周详……”
倩笑嫣然,申翔舞道:“荆大哥,要不要听听我的浅见?”
荆力疾打起精神,强扮笑容:“你总是有点子的,我这厢洗耳恭听了。”
申翔舞平淡地道:“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就行了?”
荆力疾一时之间脑筋没转过弯来,不由略带迷惘:“怎么个还治其人之身法?”
申翔舞道:“你呀,愣是坐在磨盘上想不转,他们能掳我们的人,莫非我们就不能掳他们的人?要玩大家玩,谁也不含糊!”
一拍手,独孤少保道:“好,这个主意好,鬼丫头,果然有心眼!”
荆力疾咽着唾沫道:“但是,我们去掳对方哪一个呢?份量重的不一定掳得到,份量轻的掳来亦起不了作用——”
双眼眨闪,申翔舞早有打算:“晁松谷的女儿,晁媚如何?又容易下手,份量也够!”
荆力疾想了想,嘿嘿笑了:“行,行,就是她,拿她来调换端木一苇,正巧合适。我看那鞠令卓还敢不敢蠢动?”
独孤少保忽问:“这晁媚,识得武功么?”
申翔舞唇角一撇:“识得武功与不识武功都不要紧,我自信制得住她,但凭她老爸晁松谷的几手三脚猫把式,晁媚再行,恐怕也行不到哪里去!”
独孤少保又皱着眉道:“问题是,去何处掳这晁媚?”
站起身来,申翔舞有条不紊地道:“目前有两个现象可供参酌——在我的判断和感觉里,晁媚显然并不与她爹晁松谷住在一处。因为晁松谷居所龙蛇混杂,出入三教九流,危险性又高,她另有住处十分合理。第二个现象,既已证明鞠令卓率人离庄,目前该在‘沧州府’,一则可与晁松谷会合联手,二则就便接近晁媚,如果这样,晁媚所居,或许即在府城之内,我们遣人仔细密查,应有收获,到底晁媚尚非泛泛无名、亦非贫家小户,有她土豪恶霸似的一个老爹,知道她、认识她的人当在不少……”
独孤少保道:“嗯,这也是个办法,可就有点耗时费力。”
申翔舞无奈地道:“法子不错是笨,论起来倒还踏实,当前只能这么做,往后再看情势如何变化,临机相应吧。”
话头一转,她道:“老叔,派在‘沧州府’布桩的程尚文、谢永石两个,是下堡派出来的?”
独孤少保道:“不错,由他二人在‘沧州府’主事,他们下面,还有七八个帮手跑腿。”
申翔舞笑笑:“你老对这两个人可有印象?”
独孤少保知道申翔拜想问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道:“不但有印象,还认识得挺深,程尚文稳重,谢永石精明,都是办事的人,若他两个历练不够,也不会调出来当差。丫头,查访晁媚的任务,不敢说他们一定奏功,尽力而为却属必然。”
申翔舞道:“人手要不够,可授权他们就地招募,一切总以事成为先,请老叔告诉他们,如果这次办得漂亮,我决不会忘记。”
独孤少保笑了:“有你这句话,包管他两个拚力卖命,等一歇,我就把你的意思传下去。”
瞅着荆力疾,申翔舞道:“大官人,你尚有什么补充的?”
荆力疾带点尴尬地道:“你的主意般般周全,样样详尽,我还有什么好补充的?画蛇添足,不画也罢。”
呵呵一笑,独孤少保举腿便走:“好一个画蛇添足,不画也罢……”
申翔舞目送独孤少保的背影跨出门槛,鼻尖轻皱:“休看我这老叔笑得美,袖里却有他自己的一套乾坤哩。”
荆力疾心底在想——此乃理所当然,要不,独孤少保怎么会是独孤少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