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丘陵”是一片起伏不平的崎岖地形,在这一望数里的方圆,尽是那种灰土土的丘岗,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奇形怪状的岗陵子,或作馒头形,或成锥尖状,或为扁平貌,不一而足,但这可真是一处险恶的所在,就宛似在古老的年代里曾被一个巨人践踏过这地方一样,踩得如此的凸凹突陷,又如此的坑坑疤疤了。
有一条路穿越过丘陵中间,这条路其实只是人们经过此间时残留下来的一道痕印而已,它像一条破烂的带子一样断断续续的经由岗下丘边的洼地坑陷里,瞧着这路,瞧着这片灰土土的丑陋荒凉,委实叫人皱眉。
厉绝铃与申昌玉双人双骑便来到这里,天气是阴霾的,却闷热难当,没有风,地下一股股的热气往上冒,似乎丘陵子也都在反射着那种令人透不过气的烦躁。
用颈项间的汗巾拭着腻腻的汗水,厉绝铃舔着唇道:“我最怕这样的天气,灰压压的云似盖着人头,却又闷又热,心里那股子腻味不耐,简直就不用提了!”
申昌玉也在透着气道:“忍会吧,好在这样的天气不是经常的,这倒也好,烈日当头过这里,更会晒得你头皮发炸呢!”
厉绝铃又舔舔嘴唇,道:“我宁肯顶着大太阳走路,热是热了,却热得痛快,热得开朗,哪似这个个死沉沉、闷翳翳的阴阳怪气法?”
微微一笑,申昌玉道:“你这人啊,直楞楞的脾气一成未改……”
两人一边纵骑奔驰,一边各自摘下水囊狂灌一气,马匹跃腾上下,起伏甚剧,他们骑术虽精却仍得用另一只手稳把着缰才行。
顺着路朝这边走,申昌玉是沉默的,厉绝铃却不停的咒骂埋怨着,他们来到了“百丈丘陵”的中间,当厉绝铃再度取下水囊喝水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了什么似的怔了一怔。
微微的放松了马,申昌玉平静的道:“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点点头,厉绝铃索性勒住坐骑,侧耳聆听,唔,可不是?就在右边那座巨坟般的丘陵后面,有隐隐的叱喝声、哀号声传来,还夹杂着妇女的哭喊声呢……
他看着申昌玉,道:“你也听见了?”
申昌玉道:“我比你更早听见,因为你一直在嘀咕不停,所以先前忽略了,只要你嘴巴早歇息一会,便也早听见啦!”
吃吃一笑,厉绝铃道:“倒会绕圈子骂人!”
眨眨眼,他又道:“看情形,你是不想管闲事了!”
摇摇头,申昌玉兴味索然:“不想管,我们的麻烦业已够多了!”
迟疑了一下,厉绝铃道:“可是,似乎还有女人哭喊的声音,其中可能有什么不平之事——”申昌玉忙道:“算了吧,老友,天下的不平事太多了,哪能管得完?桩桩要管,我们自己什么也不要做了,走吧,无须惹火上身。”
又抹了把汗,厉绝铃道:“走么?”
申昌玉催促道:“走吧,绝铃,这个年头,好人难为,只要不是横眼碰上,便装作不见吧,没得叫人心烦!”
吐了口唾沫,厉绝铃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又看了一眼,现在,那种叱喊哭叫的音波似乎已微弱下去了……
申昌玉拍了拍厉绝铃坐骑的辔头,又道:“别看了,去啦。”
勉强点点头,厉绝铃道:“好,走吧。”
两人又开始策马上道,蹄声得得中,厉绝铃却老像有什么心事放不下一样,感觉里沉甸甸,神智也是焦躁恍惚的,他奇异于自己的情绪竟是如此紊乱不宁,那个巨坟似的岗丘后面,宛若有一股什么无形的力量在吸引他,呼唤他一样!
频频回头,又频频加鞭,厉绝铃强制着自己横下心来不去理会,但是他却不觉喘息粗浊起来!
终于,申昌玉叹了口气:“也罢,绝铃,我们转回头去!”
厉绝铃怔了一怔,有些忸怩的说道:“算了,不管他——。”
申昌玉驻下马,真挚的道:“或许你是对的,老友,如果七年以前你也像我这样不爱管闲事,我哪还能活到现在?走,我们转回去!”
厉绝铃咧嘴笑道:“你不会怪我自找麻烦?”
申昌玉诚恳的道:“不,你愿意去帮助什么人,我便与你一道。”
大喝一声,厉绝铃奋扬的叫:“我们回去!”
两乘铁骑的八只蹄起落如风,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倍的回奔而来,就像一阵风般卷向了那座巨坟也似的丘陵之后。
他们的来势非常之快,只是顷刻之间,已经来到那座浑圆的丘陵之下,但是,尚未待逼近,“呼”声怪响,一面灰网,已若自地底冒出来似的散布于前,更急速兜头罩下。
鞍上的两人反应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只闻得马嘶翻滚,他们却早已越网而过,落到另一边。
隐伏在两侧的凹坑里布网偷袭的人,是四名装束怪诞的壮汉——他们身穿红袍,着草鞋,腰别牛耳尖刀,却人人在头顶束以铜环,齐额正中居然浮雕着一枚红色的大蜘蛛!
申昌玉目光如电,一瞥之下,立即低促的道:“绝铃,是‘红蜘蛛会’的人!”
皱了皱眉,厉绝铃立时知道又惹上麻烦了,“红蜘蛛会”乃是势力遍及北三省的一邪异帮会,会友多出身于下九流的各行各业中,份子复杂且多横暴凶悍之徒,他们专以摆神坛,发祭台,为一般愚民召神请鬼为生,间或也做些黑道生意,他们供的是“红蜘蛛祖师”,实则专门弄些邪门鬼道藉以敛财,不过,却无可否认他们的力量雄厚而又普及……
申昌玉又道:“看样子,是他们在此寻仇截道。”
厉绝铃的目光扫了过去——在这座巨坟也似的丘陵后面,两匹马被牵到一边,箱笼零散四地,两乘青衣小轿也翻倒地下。
而地下则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体,尸体全都是血糊糊的,显然全已遭害了,尸中有四具足登薄靴包着头巾的轿夫打扮人物,一个是穿着布袍的老者仆从模样的人,另一个是位白发苍苍身着纺绸长衫的老者,数他死得最惨,天灵盖上挨了一刀,半个脑袋全被劈开,乳白的脑浆与鲜红的血渍,喷溅得四处皆是,一顶文士方帽被抛出老远,此外,腕口上犹有纵横凌乱的刀痕,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在这老者旁边,即匍匐着一位老妇的尸体,那老妇面容朝下,仆跌在老者脚前,背脊上,早已明晃晃的插着一把牛耳尖刀,锋利的刀身,业已没入这老妇体内一半了!
仅存的一个活口,是一个少女,一个葱白水净、眉目清丽的少女;这位姑娘,在平常的时候一定是气质高雅又仪态端庄的,但是,如今却全不是那样的了,她披头散发,血污满脸满身,身上的紫罗衣裙全被撕得稀烂,佩戴的珠环钗钿也都到那几个红袍壮汉的手中。
另有四名面目狰狞之徒压上去——而这时,厉绝铃与申昌玉便恰好到了!
那少女可怜业已哭不出声来了,她浑身抖索着,痉挛着,失去血色的小嘴唇张开,却只能噎窒似的吸气,她那原来美好的面庞如今全是血,全是泪,全是泥污,五官扭曲得可怕,但她并未昏迷,她却是完完全全叫这超过精神负荷的惊恐、悲愤、羞辱、激动给震撼得僵麻又木然了……
除了这些死人、活人,除了这些迫害者与被迫害者之外,丘岗子下,另外还盘膝跌坐着五个怪异人物,现在,他们都以一种恼怒的目光投注向这边,五个人的表情全是一副好戏被搅乱以后的愤然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