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昌玉道:“你身子没有什么不便吧?”
厉绝铃耸耸肩道:“还好。”
又注视了篷车里孤零零的季哥一眼,申昌玉转回身去,用手朝暗处一指:“马匹在那里!”
黑夜中,两匹马儿并辔缓驰,夜的空气十分清凉,像一汪水,已没有日间那么的燥热湿闷,蹄声敲打在路面上,清脆得很,厉绝铃沉默着没有说话,宛似有许多心事。
申昌玉看着他一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厉绝铃道:“像有许多乱丝一样的烦扰缠在心上,真个想去动手清理了,却又千头万绪,无从着落……”
吁了口气,申昌玉道:“‘黑楼’的麻烦是避免不了的,这是比较需要顾虑的问题;此外,江湖中的岁月也就一直是那样磨人,混噩着过就是,不想也罢,每一思及,又平添无限苦恼……”
厉绝铃道:“昌玉,我觉得你将世间事物,看得很淡然?”
申昌玉抿抿唇,道:“自从小捷死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任何事情都不太在乎了,好像她一死,把我对生命的希望也全埋葬啦。”
摇摇头,厉绝铃道:“再找一个吧,用另一股柔情来抚慰你心头的创伤……”
申昌玉悒郁的一笑,道:“别说我自诩多情——绝铃,曾经沧海难为水。”
厉绝铃轻轻的道:“再过些日子,或许会好一点,很多人都说过:时间是医治创痛最好的良药,我认为多少有点道理……”
申昌玉沉重的道:“对我不行,绝铃,我了解我自己,七年多的时间抚平不了我心上的创痛,这一生就永远不能平复了……”
厉绝铃道:“何妨另物色一个试试?”
申昌玉“噗嗤”笑了:“奇怪,你怎么老是想给我找个‘枷’(家)套上,你自己呢?难道你就不替你自己着急,至少我已有过一段甜蜜的婚姻回忆,而你,却仍是一张白卷啊,绝铃,我看你倒是要设法找点慰藉才行了。”
哈哈一笑,厉绝铃道:“我?凭什么?”
申昌玉迷惘的问:“这尚须要‘凭什么’?”
厉绝铃道:“天涯漂泊,四海为家,过的是血雨腥风的生活,度的是刀山剑林的岁月,朝不保夕,血舔下刃,铁铮铮的日子融合了暴辣辣的气息,让死亡的惊悸整日在眉睫上跳跃,让哀号声凄迷着双耳,昌玉,就凭这样的光景,我成家?”
沉默了片刻,申昌玉道:“我和你差不多,可是,我总算是娶过亲!”
厉绝铃低缓的道:“那时你的景况又比我安定得多,你有码头,有地盘,有一个固定的活动范围,哪似我如今这样一无是处,流浪天下?”
顿了顿,他又道:“总之,我是不合适的。”
申昌玉若有深思的道:“是不是——绝铃,在你看了我惨痛经验之后有点心惊意寒的感觉?因而犹豫不前?”
厉绝铃笑道:“有一点,但不多,可以武断的是,我比你更不适宜有个女人,那样对我来说,不止是个实际上的累赘,更是精神上的包袱了。”
申昌玉静静的道:“说是这样说,只因你没有遇上,一旦遇上了,绝铃,你就挣扎不出那种温柔陷阱了,那是一种奇特的、不可思议的感受,魔法无边,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极少有人能够逃得过……”
厉绝铃笑道:“俗词儿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哈哈哈……”
申昌玉正色道:“而且,你也不须对我以前的遭遇耿耿于心,那只是我个人的不幸,也是少有的悲剧,不会对每个人全一样的,江湖上成家立业的男儿汉多而又多,不也过得十分惬意?像我这样的伤心人到底还是极少数……”
厉绝铃道:“我不惯弹这个调调儿,软不拉几的,不是我这种粗汉能够消受的,光想想也叫人心里起疙瘩。”
申昌玉无奈的笑道:“看你能光棍子打到几时吧,老友,嘴硬抵不过这缘来!”
厉绝铃道:“到时再说,我不解温柔,不识风情,能把‘无盐’‘嫫母’全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包管拂袖而去!”
笑笑,申昌玉仰望满天星斗,转变了一个话题:“对‘黑楼’这段梁子,你打算怎么应付?”
厉绝铃道:“也不过是对拼而已,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子?”
申昌玉看了他一眼,道:“老实说,绝铃,你的胆量不小,以你一个单枪匹马的单帮客,居然敢与此行中的巨帮作对,还真需要点勇气才行。”
厉绝铃苦笑道:“说真话,我这个人‘种’是有,这我自己明白,但我更不是白痴,傻到去挑逗像‘黑楼’这么一股大势力,问题是我在不觉中做过了甘大胡子,谁又晓得他和‘黑楼’竟有这么段裙带关系?待到发觉了真相,事情临了头,要不装好汉也不行呀,你扮狗熊他们是杀,硬起骨头他们也不过是个杀,与其叫他们窝囊的宰了,还不如撑成个好汉拼上一拼,命是自己的,且只有一条,不千方百计去设法保住这条命,甘心么?唉,这纰漏叫人好烦!”
申昌玉道:“我当时接到曹羿的‘网令’一看是你老兄的大名赫然在上,不由大吃一惊,心里为你捏把冷汗,当下声色不动立即决定了尽快找着你,帮你对抗‘黑楼’,我也知道这个做法后果严重,但情势所逼,就顾不得太多了;你不晓得我四处奔波,找你找得好苦,又是担心,又是焦急,却又不能形之于面,生怕你落到他们手里被收拾了,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厉绝铃笑道:“你良心不错,可是,我也不至于如此稀松法呀!”
点点头,申昌玉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好,刀快,但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何况‘黑楼’一向心狠手辣,奸狡百出,任什么事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江湖规矩他们是一概不理的,你好歹只有一个人,防不胜防,拼不胜拼,他们来个群鼠攻象,也够你对付,所以我一直放心不下,这些天来连次好觉也没睡过……”
厉绝铃感动的道:“也真累了你,昌玉,我倒没有想及你比我还要紧张呢……”
忽然想起了什么,申昌玉问:“对了,老友,你是怎么知道‘黑楼’要对付你的?是他们找上门来才晓得,还是早已听到了消息?”
厉绝铃道:“我早已得到消息了,只是却未料到来得这等快法!”
微微一笑,申昌玉道:“你还相当的‘神通广大’呢,消息是如何得到的呀?”
于是,厉绝铃便就清风夜色,十分扼要简洁的将他与“金衫客”
孟彦争夺珠玉,事后又和“石女”白莲萍搭上线,及如何以半箱珠玉的代价换来白莲萍这个消息的前后经过叙述了一遍,他笑着结尾道:“虽然半箱‘猫眼玉’的价格昂贵,但所买的消息却十分值得,命么,总比财富更重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申昌玉道:“你也真够大方的了,如果消息是假的,怎办?”
厉绝铃目光一闪,道:“当然我会先证实才交东西,况且,我估量白莲萍这妞儿不敢骗我,她十分清楚欺骗我以后的后果,事实的情形是她说了真话。‘黑楼’的人很快便为她证明了……”
沉吟着,申昌玉道:“哦,我犹不会想到白莲萍的师兄便是曹羿身边的护卫首领,那家伙平时与我极少接近,白白净净的年青伙子,沉默寡言,生得倒是一表人材,听说甚得曹羿倚重,嗯,这小子心眼却还不少哩!”
厉绝铃道:“叫什么名字呀?这人?”
申昌玉笑道:“叫尹清,有‘白面灵官’之称,闻说一身功夫相当了得,是‘大真派’的精英之才,不过我尚未曾见过他施展本领,但能当上曹羿的护卫首领,总是不会差到哪里,曹羿唯才用人,没有点玩意的角色他是断不会委以重任的!”
点点头,厉绝铃道:“当然,这是无庸置疑的事,白莲萍在谈到她这位师兄的时候,颇有自负之色,而一般的观人经验,也告诉我们,越是沉默寡言的人物,往往也就是城府深沉,心眼特多的人物!”
申昌玉若有所思的道:“将来在对抗‘黑楼’的时候,尹清这人倒可以加以利用,反正他要钱,我们给,让他替我们卧底传信!”
叹了口气,厉绝铃道:“不过,以白莲萍的例子来说,他们的价钱全开得很大,动辄千金,像要吃人一样!”
申昌玉冷酷的道:“如果货真价实,万金亦可,但假若他们存心坑人,他们所要付的代价就绝非他们所索取的代价可以比拟了!”
厉绝铃忙道:“他们不敢的……”
申昌玉道:“绝铃,对于‘石女’白莲萍,你知道多少?”
厉绝铃道:“不多,晓得她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就是了,听说她是个相当心黑手辣的角色,而且又冷又硬,翻脸无情,所以才得了‘石女’这么个号……”
点点头,申昌玉又道:“因此,我们对她也要防着几分!”
厉绝铃低声道:“昌玉,这一次为了我,你的牺牲十分巨大,当然我不必向你表示俗套的谢意,但我却总觉得心中不安。”
笑笑,申昌玉道:“比起你给予我的那些来,我为你做的这一点又算得了什么?老友,不要再提这些了……”
厉绝铃道:“我们到哪里去?”
申昌玉道:“当然回‘中条山’,‘黑楼’人多势大,各色能手齐备,我两个虽说一个比一个不含糊,但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鏖战下去,我们获胜的机会实在不乐观;回到山里,至少我老班底尚有几个能顶事的,把他们召集起来,好歹也多批帮手,总比我们只两个人的力量来得要强!”
咧嘴一笑,他又道:“况且‘中条山’形势险峻,壑谷幽深,绝岭群峰,重叠起伏,我们在那里熟悉地形,首占地利之便,应付起‘黑楼’的人马来也比在外面容易得多!”
想了想,厉绝铃道:“好是好,但有件事须先办完了才能去——”申昌玉问:“什么事?”
厉绝铃道:“我答应给白莲萍半箱‘猫眼玉’的日期快到了,总得依言到约定的地方去交给她呀,否则,这骚娘儿一张扬开去,我就臭名满天下了。”
申昌玉道:“她不敢,她难道敢泄她自己的底?如果她有那个胆子,‘黑楼’就会跟着找上门去,剥她的白皮了!”
哈哈一笑,厉绝铃道:“便算她不敢,答应她的也该给她,人无信不立嘛,混了半辈子江湖,我就这点长处,不能为了半箱‘猫眼玉’便将招牌砸了!”
申昌玉无奈的道:“好吧,我是顾虑‘黑楼’的追击来得太快,我们早点赶回去也可早做防范,你和她约好在哪里交割?”
厉绝铃道:“‘清沟甸’外的松林凉亭,十六晚上的初更。”
算了算,申昌玉道:“日子就在眼前了,‘清沟甸’在南边,和我们要走的路恰好相反,尚得掉头转回去……”
厉绝铃道:“我们抄近路,由‘百丈丘陵’穿越‘瓦寒集’‘渭照庄’,很快便可到达‘清沟甸’,比顺原路回头要近上一半的路……”
申昌玉颔首道:“依你吧。”
两人侧转马头,立即越野而过,在颠簸的鞍座上,申昌玉一起一伏的笑着道:“绝铃,你知道吗?”
怔了怔,厉绝铃问:“知道什么?”
申昌玉道:“‘黑楼’这一次为了要生擒你,本钱可是化费得太大了,‘天组’‘猎杀手’折损了六名,伤了一名,‘玄组’‘猎杀手’丧失了八名,‘天’‘玄’两组几乎全军尽覆,溃不成军了……”
厉绝铃笑道:“另外,连你这位‘天组’的首席‘猎杀手’也向他们倒了戈,‘黑楼’非但损失了‘天组’的七名高手,更增加了一位死敌呢!”
申昌玉道:“曹羿在听到消息之后,不气晕了才怪,他那愤怒的模样,我现在好像就已经看到了。”
厉绝铃问:“这家伙是副什么熊样?我只闻其名,一直没见过这个人……”
申昌玉伸手揉面颊道:“曹羿的长相,只要我说出来,你一见面就会认得,而包管一见之后就永远忘不了——他是个黑猩猩一样的大块头,青光油亮的葫芦大脑袋上生了一副低额角,淡黄眉,凹深眼,鼻子又大又扁,嘴巴厚而外翻,手背上也生满了浓密的汗毛,总之,十足的一头大猩猩,当你和他面对接近了说话,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特有的一股子汗腥味,骚臭刺鼻叫人难以消受!”
在鞍上移动了一下坐姿,厉绝铃笑道:“典型的肉食者模样!”
申昌玉道:“可不是,曹羿不只实际上每顿可食数斤禽兽之肉,在行为上亦是个弱肉强食的信仰者,他杀人夺命,宛如拔取草芥,眉头也不皱一下,横吞霸掠,渣骨全不吐一点;另外他好色贪淫,夜夜逸乐,一天也离不得女人,所以你说得对,他里里外外,彻头彻尾的说明了他是个‘肉食者’!”
厉绝铃“啧”了一声,道:“这样的暴君,你怎能与他合得来?”
笑了笑,申昌玉道:“情面难却呀,方才我不是说过了么,此人用人唯才,你有多大份量,有多少玩意,他便待你有对等程度的礼遇,越是人物,他越重视,反之,他连正眼也不瞧上一下;曹羿在劝我加盟‘黑楼’之前,亲自到‘中条山’找了我两次,每一次来,全是一派挚诚亲切之状,对我颇为推重,再说,他提出的条件甚为优厚,我虽然自知有点委屈又有点为难,却经不住他三催四请,只有先去凑合着了,不过,我到‘黑楼’的四个多月当中,曹羿对我确是优礼有加,另眼相待的……”
厉绝铃笑道:“听说他还准备将来把你逐步提升到‘黑楼’第二首要的大位,更有意让你继承他的基业呢!”
申昌玉摇摇头,道:“不错,话他是这样说过了,但我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更没有这样高的奢望,绝铃,我是个很冷静的人,不会叫人家随便以诱饵钩住鼻子,更不可能轻易坠入一个不切实际的憧憬美梦中,他这样讲,我并没有叫欢喜冲晕了头,相反的,我越发表示淡泊了;绝铃,说真话,如果我一直在‘黑楼’待下去,以我的才学及本事,以我的号召力与影响好好去干,我大概可以搞得很好,掌握住‘黑楼’部份实权乃是可期的,甚至攀到第二把交椅的位子也有希望,不过,继承曹羿衣钵,接替他的基业却断不可能,这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有数!”
“哦”了一声,厉绝铃道:“怎么说?”
申昌玉低缓的道:“曹羿将来的衣钵传人早已内定,是他的螟蛉义子‘千臂童子’雷一峰,只是尚未公开声明罢了,雷一峰如今担任‘黑楼’的‘调派总管’之职,举凡‘黑楼’的任何行为,有关人手的调遣派出,俱是由他全权做主,这个职务表面看来不怎么样,实则权力之大,无出其右,连‘黑楼’的二当家‘乾坤一指’杜无双都要看三分颜色,曹羿派他义子担任此职,更有私心,至少不必出外冒险了,异日‘黑楼’不垮,曹羿一旦归天,雷一峰定接其位,所以,有人说我会掌握‘黑楼’之言,全属子虚乌有,故播谣言,根本毫不足信。”
厉绝铃领悟的笑着摇头道:“原来这么个内情,但昌玉,你在‘黑楼’乃是掌握实力的人物,以一个半路加盟的外来人掌此实权,指挥‘天’‘地’‘玄’‘黄’四组‘猎杀手’,杜无双或雷一峰他们不会吃味么?”
申昌玉冷冷一笑道:“怎么不吃味?所以他们处处都在抑制我,防范我,不过,他们却也处处逢迎我,宽容我,怕一个弄毛了我会拂袖而去,当然,曹羿对我的倚重是他们不敢开罪我的原因之一;至于我在‘黑楼’的权力,却也并没有你想象那样大,我是‘天组’‘猎杀手’首座,名义上固为四组之冠,实则直接指挥的只有‘天组’一组,其他三组各另有首座,此外,分遣调配又都是‘调派总管’的职权,他爱怎么调遣就怎么调遣,身为首座者根本无可置喙,所以一组人手往往调派得七零八落,整日在堂口里的人实际没有几个……”
平静的笑笑,厉绝铃又道:“曹羿不简单,这样分权划责,便避免了头轻脚重、尾大不掉的专权势的趋向了……”
申昌玉道:“一点不错,他正是这个心意。”
厉绝铃望望天色,而天色业已开始蒙蒙亮了,他们打了个呵欠:“先找个地方睡一觉吧?折磨了一宵,也够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