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
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的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么样能令人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的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悦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正是张洁洁的笑声。
(二)
楚留香绝不会跌进一个大水盆里……除了洗澡的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噗通”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么地方跳下都不会。
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跌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是“噗通”一下子就跌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的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后,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后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洁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头上淋,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来不想笑的,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却好像比张洁洁还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么弄来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洁做的事,本来就是谁都料不到,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跳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面洗过脚,你喜欢闻我的洗脚水?”
她还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都发软了。
她整个人就倒进楚留香怀里。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么粗的?”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温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她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美丽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脚。
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脚。
她赤着脚,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脚,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脚一样。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
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三)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的星星会来偷看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来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
张洁洁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么又故意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么还要痴痴的在这儿等你?”
她语音更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跳起来。
张洁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么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去拉谁都跟我没关系。”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你那一坛子醋怎么会打翻的?”
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锣醋总有,那么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不一定会太少。”
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么大的一面锣,怎么能叫回你的魂来?”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着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
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
张洁洁瞪着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越来越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
张洁洁道:“晕死了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在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没有再说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曾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
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楚留香道:“但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么会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后,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进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到了个替死鬼。”
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太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疯”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一种病,而是一种咀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么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他心里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
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叹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等你。”
楚留香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张洁洁又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张洁洁凝注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之意,忽又紧紧抱住了楚留香,道:“现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
她阖起眼帘,美丽的睫毛上已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呓般接着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
张洁洁忽又张开了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
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已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
张洁洁道:“只可惜怎么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
张洁洁道:“绝没有什么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去,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别人找到的。”
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而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的。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的看着楚留香,痴痴的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走。
你还能说什么?
(四)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抛开。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么能挨得过去?
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叶,铺出了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一样。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的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
她心里也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幸福过。
楚留香呢?
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
因为他不知道,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难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
可是他已答应了她。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吹过来,绿荫深处有一双麻雀正喁喁蜜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着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
楚留香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快乐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
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已从树下走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起,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张洁洁垫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的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
“你想到哪里去?”
“随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他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安定和幸福。
他们静静的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愿打扰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这种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怅。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样。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么?”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把里路,就是个大镇。”
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捱得到那里?”
张洁洁笑了道:“我越饿的时候,越想吃好吃的东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张洁洁甜甜的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道:“好,我们快走。”
张洁洁噘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么?”
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的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告诉你他是谁?”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
张洁洁道:“他以后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么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
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
鱼翅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
酒楼里这么多人,她的脸贴得这么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甜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像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
可是现在鱼翅已经快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么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脸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他刚才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才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间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
楚留香本来觉得很惊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马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么不能?”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已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两位找谁?”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来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已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只想让张洁洁亲眼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问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让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要了的呢?
楚留香又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他过的一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么?”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
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再回来。”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这里等人为什么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么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缩,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麻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枯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活人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连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详,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的结了账,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