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枯黄的手慢慢的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波”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挟,已挟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的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么?”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做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是谁在我鱼翅上撒了这么多盐,一定咸死了,快赔给我。”
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桌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
你无论怎么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采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
楚留香嘴里喃喃的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张洁洁笑得更甜,柔声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
楚留香在摸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
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么?”
楚留香道:“哼。”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
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的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好像已快掉了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是吃不到鱼翅的了!”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
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楚留香的耳朵。
她咬得很轻,很轻……
(二)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刚才咬得疼不疼?”
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洁洁道:“加两个字?”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张洁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一跤从床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只要敢再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椒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
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也从床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又回到床上。
夏夜的微风轻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么会有一粒粒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
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张洁洁道:“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有点紧张。”
张洁洁道:“紧张什么?”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会回来,却还是怕你不回来,因为……”
他忽又将张洁洁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就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怀里,咬他,骂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
她骂得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楚留香道:“你怕什么?”
张洁洁道:“怕你变心,怕你后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的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的脸忽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干什么?”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
楚留香道:“这么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张洁洁眼珠子一转,嫣然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么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
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
这就是楚留香最后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后,再隔多久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楚留香捧着鱼翅回来时,张洁洁已不见了。
(三)
“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永远不知道她甚么时候会走,也永远不知道她甚么时候会来。”
楚留香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她以前也曾走过,每次楚留香都以为自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可是她忽然间又出现了。
这次她当然一定会回来,她已答应永远不离开他。
她随时随地都会在他眼前出现的。
她从此没有再出现。
这个人就似已突然消失了,消失在雨里,消失在人们仲夏夜的梦里!
无论如何,这场梦总是美丽夺目的。美丽得就如同水中的明月一样……明月是在水里?还是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