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蛇帮拥有三十六个分舵,徒众逾万,势力范围遍及汉水上下游。
一个结构坚固,组织严密的帮派,就如同一张大网,为了将猎物一网打尽,自下容许破洞的存在,即使不慎有了破洞,无疑也会尽速修补。
一个向总舵年缴规费逾万两纹银的襄阳分舵,真会毁在马路手里?
水蛇帮帮主不相信。
水蛇帮徒众也不服这口气。
张九死后第二天,消息便传到水蛇帮总舵。
樊城与襄阳隔着汉水遥遥相对。
在樊城城西有座俗称鸡母山的小山,山腰处有几幢外型似覆盆的圆屋,这些屋子有半圆形的屋顶,圆形的窗,和圆形的门,屋中很宽敞,内部像蛇洞般的连接相通,蜿蜒直抵山腹。
鸡母山山腰的这几幢外型奇怪的屋子,就是水蛇帮总舵的所在地。
襄阳分舵中张九和总舵派出的护法朱天心、潘超群死于非命,并没有带给总舵徒众多大的震撼和伤痛。
相反的,对水蛇帮内堂、外堂、刑堂,许多够资格争取外放的大头目而言,襄阳分舵主暂时悬缺,反而成了一个争取肥缺的大好机会。
辰初光景。
深秋煦阳斜照刑堂大厅。
这时的水蛇总舵,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徒众们私下猜测,会议一定是为了决定襄阳分舵的新任舵主。
刑堂大厅挤满了百名左右的高级头目,却静得落针可闻。
水蛇帮帮主百步蛇雷大根身穿锦缎长袍,缓缓走向厅中的那张虎皮交椅上坐了下来。
雷大根年过花甲,身材矮胖黑壮,外貌毫无出众之处,但是他的那对猪婆眼,却时时闪射出一股青色的光芒。
据说,雷大根早年在云贵山区养蛇练武,已练就百毒不侵,仅靠一双放射“异光”的青眼就能制人死命于百步之外的玄奇功夫。
当百步蛇雷大根坐在椅子上时,远远看去就宛如一只喘着粗气,随时准备择肥而噬的癞蛤蟆。
雷大根的眼光迅速扫过厅内的每一个人,在帮主泛青的目光扫视之下,每个人心中都不禁微微一震。
内堂堂主钱三,外堂堂主孙子候,刑堂堂主龙成仁,以及五位护法同时出列,走向雷大根面前。
百步蛇雷大根清清喉咙,沉声道:“人都到齐了?”
外堂堂主孙子候迅速掠了身边另外五位护法及内堂堂主、刑堂堂主一眼,忽然浑身颤抖,惶恐地道:“没有到齐。”
雷大根目中青光一闪,冷冷道:“谁没来?”
孙子候脸色大变,躬身道:“是属下的两名侍从。”
雷大根没有追问原因,缓缓的说道:“告诉那两个人,今后永远不许踏入水蛇帮地盘一步。”
孙子候冷汗直冒,脸色更见惨白。
他知道帮主下这道命令,等于是“格杀勿论”,同时,自己心里也有数,襄阳分舵主的位置他是铁定没份儿了。
不过,尽管他满肚子不高兴,仍毕恭毕敬的回答了一声:“是!”
雷大根的眼光轮流打量五位护法,微笑道:“五位护法自认为武功比无形镖朱天心、毒枪潘超群如何?”
五位护法不约而同道:“略逊一筹。”
雷大根的猪婆眼一挤,点头道:“很好,很好。”
五位护法面面相觑,不知帮主是同意他们的回答,还是别有所指。
雷大根转向刑堂堂主龙成仁道:“龙堂主,如果襄阳分舵交给你,你要怎么治理它?”
龙成仁喜出望外,连忙躬腰垂首道:“马路那小子太狠了,根本没将咱们水蛇帮放在眼里。
“我到任上之后,首先要发动所有的部属,投下一切的财力,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马路那小子的根刨出来,誓为死去的本帮弟子复仇,好出这口气。然后,再招兵买马,扩张势力……”
雷大根眉头一皱,挥手截口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下去。”
刑堂堂主龙成仁像被冷水兜头一浇,身子顿时凉了半截,满腔为帮效命的热忱,刹时化为乌有。
雷大很一向重视“利益”,龙成仁固然出发点不错,但他所提的做法,都是劳命伤财之事。
对于聚敛财富,毫无帮助,如果听任龙成仁到襄阳分舵去搞,一年还会有能力向总舵上缴万两纹银的规费?
雷大根不轻易将喜怒形之于言表。
这时,尽管他心里恨不得给龙成仁一巴掌,但他却没有在言词间为难龙成仁。
内堂堂主钱三已有些一沉不住气,他眼看几个最有希望执掌襄阳分舵的护法、堂主都被帮主自名单上删除,巴不得帮主赶快问他,他好将自己独创的“生发之道”,作一番淋漓尽致的陈述。
钱三脸露期盼之色,一瞬不瞬的盯着雷大根。
雷大根胖胖的身子困难地从椅子里撑了起来,在五位护法及三堂堂主面前来回低头踱步,半晌没开口。
就好像他突然对地上的红砖数目发生兴趣,在慢慢点数。
钱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帮主……我……我……”
雷大根微微一怔,停止了踱步,站在钱三的面前,仰起面孔道:“钱堂主,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钱三决定冒险一试,自荐地道:“帮主,我认为襄阳分舵主的职位,卑职定堪胜任。”
雷大根道:“为什么?”
钱三道:“一般人都认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为了敷衍塞责而俯首听命,是明哲保身之道,卑职认为这种作风并不可取。”
雷大根点头道:“依你之意该怎么办?”
钱三精神大振,有条不紊地道:“卑属有不怕做错的勇气,也许一时间卑属无法为本帮争取大量的财富,也许卑属武功不及马路深厚。
“但是,卑属会尽一切力量去做。
“马路抢得三箱黄金,加上张九失窃的珠宝,是笔难以数计的财富,如能上缴总舵,对帮务之拓展定有助力。”
雷大根点头道:“嗯!很好,很好!”
雷大根重新坐回虎皮交椅,郑重宣布:“派内堂堂主钱三任襄阳分舵主,刑堂子弟三十名随任协理舵务。内堂堂主遗缺,由本帮侍卫统领郭勇接任。”
霜降大地,西风透着寒意!
冬天的脚步不远了。
马路偕爱妻陈秋鸾已在襄阳西城门外的那间小伙食店落脚。
马路对店主人刘大爹说出多年前,他蒙刘大爹慷慨惠助的那件事,并诚恳表示,他自己和妻子流落在外,居无定所,有意在襄阳长住。
经营伙食店的刘大爹和刘大妈喜出望外,热烈欢迎马路夫妇同住。
最后马路表示愿拜刘大爹、刘大妈为义父母。
刘大爹、刘大妈更是喜不自胜。
他们这对贫苦的老夫妇,无儿无女,经营这间饮食店,亦仅够糊口,对未来从未做过任何打算。
如今,天降奇缘,凭空多了这么一对孝子媳,两老一时情绪激动,忍不住老泪纵横,几疑置身梦境。
马路怕吓着这对笃实的义父母,并没有将他跟水蛇帮的瓜葛说出。
深秋的最后一天。
巳初时分。
刘大爹和刘大妈悠闲地坐板凳上,怡然啜饮着由媳妇陈秋鸾泡的一壶龙井茶,两老脸上布满了满足的笑意。
刘大爹吸着旱烟,对正在抹桌擦凳的陈秋鸾道:“秋鸾,这些琐屑事,你娘会做,你是有了身子的人,别太劳累了!”
陈秋鸾抬起泛着红晕的脸蛋,嫣然笑道:“爹,这点劳动不算甚么!”
刘大妈一把捉住陈秋鸾拿着抹布的手,爱怜地道:“快给我坐下来歇会儿。”
这时候,门口一暗,马路提着一尾四尺宽的大鲤鱼,兴冲冲的回来。
他一进门,就喊道:“爹、妈!我在山上溪涧里捉到这条鱼,中午让秋鸾烧一道鲜鱼汤,让你们两位老人家尝尝!”
刘大爹和刘大妈老怀大乐,高与得合不拢嘴来。
一个月前,马路刚进襄阳城时,就打算凭双手自食其力,过个平平凡凡的日子,现在他的梦想快实现了。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便凭着惊人的耐力,在后山满是碎石的坡地上开出了一片菜园和几座茅棚。
几天前,他到集上去购回了十五只小羊,羊在栏圈里饲养着。
等过了冬天,他还打算再喂一些鸡。
现在,他必须在降雪之前将供小羊过冬的豆稗草预作储存。
所以,他这两天,一直都在埋头工作,忙得昏天暗地,一点也不知道襄阳城内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刘大爹望着老伴,忽然敛起笑容,轻声叹息道:“我刘侠声何德何能,晚年得此佳子孝媳——”
马路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什么,爹叫刘侠声?”
刘大爹一怔,接着打个哈哈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刘锡盛……”
他转向老伴,掩饰道:“快替阿路打盆热水抹抹脸,天气凉了,阿路这孩子还穿着单衣,万一受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马路没有就“刘侠声”这三个字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满怀感激,对端着热呼呼洗脸水缓步而来的刘大妈笑说道:“妈,以后这些活让我自己来。”
刘大妈道:“闲着也是闲着,劳动惯了的人,一歇下来就浑身不对劲。”
马路接过水盆,搁在盆架上:“这两天店里的生意好像不比从前?”
刘大妈神色一黯道:“是啊!以前常来的老主顾,不知怎么最近很少上门,过住的行旅客商也很少进店用饭。”
刘大爹道:“大概是年成不好,大家日子都苦,手头也拮据了。”
马路点点头道:“或许吧!”
刘大妈带着几分歉意,又说道:“真委屈你们小俩口了,生活这么苦,让你们整天忙个不停。”
马路道:“妈,我跟秋鸾来此,并不是为了贪图享受,这些天来,你该可以看出我们的心意。”
刘大妈眼中掠过一抹欣慰之色:“如果当年我们能将财富留下个十分之一,今天也就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操心了。”
马路摊好面巾,擦了把脸,才笑说道:“今后有阿路和秋鸾服侍两老,就不必担忧了。”
刘大妈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们——”
马路道:“妈,快别说这些话。”
刘大妈道:“阿路,我——”
马路插嘴道:“对了,您跟爹当年曾经富有过?”
刘大妈点点头。
马路道:“能说来听听吗?”
刘大妈叹了口气道:“何止富有而已,要不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旱灾,你爹也不会倾其所有赈济灾民……唉!不提也罢,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马路心头蓦地一震。
他想起大他二十二岁的大哥曾经说过,在马路还在襁褓中时,确实有过三年的旱灾和闹饥荒。
第一年终年不雨,庄稼颗粒无收。第二年开春之后,连续下了四个多月的雨,河堤因而崩溃,山洪暴发……
据他大哥犹有余悸的说:“一场洪水,毁了他们双亲辛苦建立的庄田房宅,也夺走了双亲的性命。
“只有大哥背着马路爬上大树顶,才幸免遭难。
“灾后,有位自长安来江南游历的贵介公子,逢此灾变,奔走救援,活人无数,成为灾民心目中的活菩萨。
“据说,那位贵介公子,名叫刘侠声。”
这也正是马路刚才听到刘侠声三个字,忍不住吃了一惊的原因。
马路没有试探他人心事的习惯,他也不想知道刘大爹和刘大妈过去的往事。
无论刘大爹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贵介公子,他都愿在今后的岁月中,尽一切力量好好侍奉这两位老人家。
当马路自屋后加了件衣服,再回到店里时,突然感到店里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似的,他不由站定了脚步。
陈秋鸾从纱厨里拿出几样小菜,正在切着。
刘大爹煮好两碗汤,正端了出来。
靠门口的那付座头上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衣着光鲜讲究,却满脸不可一世的傲气。
一名身材较高的黑脸汉子,抖着腿,双眼上翻,拍桌叫道:“快点上菜,死老头子,快点上菜,他奶奶的,老子等得不耐烦了。”
另一名削鼻薄唇满脸雀斑的矮个子汉子,帮腔吆喝道:“什么东西?叫个牛杂汤,切盘小菜,就要这么老半天,生意那有这么做法的?”
刘大爹颤巍巍的将牛杂汤小心翼翼的搁在桌上,躬身赔笑道:“两位大爷,请多多包涵!”
黑脸汉子两眼一瞪道:“包涵?包你娘个头!”
啪的一声,反手给刘大爹一巴掌。
刘大爹抚着脸上的五条红指痕,没有吭声。
马路心头冒火,正想上前理论,却被刘大妈强行拉住。
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老家伙,你还挺禁打的——说,你这间小店一个月可以赚多少?”
刘大爹道:“二、三两银子,刚够开销。”
那个雀斑汉子薄唇向下一撇,挥手将牛杂汤一扫,汤碗砸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汤水四溅。
他霍地起身,一把抓住刘大爹前襟,狞笑着道:“老家伙,你可知道大爷们是什么来头?”
刘大爹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摇头道:“老汉——不知道。”
雀斑汉子一手扔抓着刘大爹的衣襟,一手指着刘大爹额头道:“老不死的,你好好听清楚了。
“这位大爷是水蛇帮襄阳舵的二总管赖索多。我呢!就是二总管的二爷毛七。老不死的,你现在该明白咱们上门的意思了吧?”
刘大爹嗫嚅道:“不知……道……”
“好个不知道——”毛七指头用力一点刘大爹鼻尖,嘿嘿干笑道:“告诉你,咱们是来收取保安费的。”
这时马路已忍无可忍。撇下刘大妈,一掳衣袖上前,冷冷道:“两位不要为难我爹,有什么话跟我说。”
毛七嗤之以鼻,哼声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马路道:“我是刘大爹的义子。”
那雀斑汉子推开刘大爹,大剌剌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朝黑脸汉子赖索多道:“二总管,你只管用菜,这个混账家伙交始属下教训教训。”
赖索多挟起一段羊肠子,嗯了一声,淡淡地道:“记住,保安费六百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好!”
雀斑毛七精神大振,离座而起,仰起面孔,对高他一个头的马路上下打量了一眼,才道:“混账家伙,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今天你要乖乖的交给我六百文的保安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否则——嘿嘿!皮肉就绷紧点,等着挨揍。”
“上个月保安费只缴了三百文,为什么一下子涨了一倍?”
“现在物价飞涨,保安费涨—倍,只是小意思。”
“但是店里的饮食还是老价钱啊!”
“你也可以跟着涨。”
这时,赖索多忽然拍桌狂吼道:“老毛,你少跟这小混账穷缠,要他快点缴出钱来,大爷们好走路!”
“听到没有?”毛七的拳头在马路的面前晃动着,又道:“再啰嗦下去,老自就不客气了。”
马路按捺住怒火,应了一声“好”,回头对陈秋鸾道:“秋鸾,去房里拿六百文给这水蛇帮的两位大爷。”
水蛇帮襄阳分舵的二总管赖索多和跟班毛七,收了保安费。洋洋得意的走出了饮食店,临走还带走了一包卤菜。
两名水蛇帮徒离去之后,陈秋鸾把马路拉到房里,悄悄密商应对之策。
“路哥,怎么办?想不到水蛇帮不但死灰复燃,而且变本加厉,比以前更嚣张了!”
“秋鸾,你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路哥打算再去挑掉襄阳分舵?”
“这回,我不会再从分舵下手,我要把水蛇帮的老巢找出来,然后——”马路突然住口,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刘大妈接着出现。
马路忙迎上前去:“妈,你跟秋鸾聊聊,我有事要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