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北岸,洪泽湖第三水寨弟子和野狼帮弟子因相互诈赌而引起的一场大厮杀,不但惊动了当地的官府,同时也震撼了整个南方武林道。
一般说来,江湖上因利害关系,而引起一场仇杀,原算不了一回事。不过,这种纠纷若一旦发生在洪泽湖十三水寨和野狼帮着两大帮派之间,情形就不一样了。
因为野狼帮在南方武林道上,是一股新兴的势力。它的崛起,一开始便跟洪泽湖十三水寨的势力范围产生了重叠现象,而这个新兴帮派的种种作为,也完全摆明了以侵占,或切割十三水寨既得利益为生存的条件。
这在后者来说,自是无法容忍。
过去的这几年,双方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虽然时有局部摩擦发生,但彼此尚能力求克制,而未引发大规模的正面冲突。
如今,双方为了一场豪赌,脸皮终于撕破了,以后的发展,自是不难想象。
而最令人担心的是,事件发生的地点,跟扬州只是一水之隔。
过去因为扬州乃东南第一重镇,江湖人物只敢在这块黄金地盘上浑水摸鱼,谁也不敢公然视为禁脔。
如今这两个南方的大帮派若是真的卯上了,扬州会不会因而受到池鱼之殃?
在高邮一座大宅院里养伤的蛮牛小黑,也在三天之后,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次蛮牛小黑因误惹淫僧海山和尚,以及为小金狐胡美珠搭救疗伤的经过,细细的想起来,实在有点不合常情。
洪泽湖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双枪一条龙吴公义,不惜重金礼聘七绝魔女师徒等人主持“焚楼计划”,为的就是要借魔女的力量,抵挡甚至消灭“风流太保”白玉楼和“蛮牛”小黑着两支眼中钉。
没想到蛮牛小黑受伤垂危之际,小金狐胡美珠非但未按原计划来个落井下石,反而义伸援手,救了小黑一命。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她最后将小黑送去养伤的地方,竟是十三水寨中第七水寨的高邮分舵!
第七水寨高邮分舵的头目们,难道都是死人?连小金狐都能凭蛮牛小黑的肤色,猜出小黑的身份,难道他们就认不出这个受伤的小子,正是他们总瓢把子仇家的搭档?
事实上并不是高邮分舵的水寨头目们颟顸无能,而是因为小金狐胡美珠身上带着一道“金龙令符”!
帮派中的规矩,一向是见符如见人。金龙令符是双枪一条龙吴公义个人拥有的信物,谁能持有这种信物,便能代表它的主人发号施令。
凭着这样一道令符,小金狐今天庇护的伤患,就算换了风流太保本人,分舵的头目们,也照样无话可说。
至于小金狐为什么要倒过头来帮助一名他们计划中原想消灭的敌人,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她们姐妹俩,这次压根儿就不赞成师父薛三娘接受吴公义的礼聘。
在她们姐妹的感觉上,认为她们师徒隐居子午谷,衣食无忧,生活逍遥自在,实在犯不着再跟吴公义这种人纠缠不清。
尤其是师父薛三娘以名人排行榜上的名人身份,既已退出江湖多年,又何必为了别人的恩怨,再淌这种浑水?
两姐妹早在隐居子午谷时,就对风流太保白玉楼这些年来在江湖的种种事迹一清二楚,但两姐妹始终不以为这位风流太保在作风上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
如以她们的师父七绝魔女薛三娘作对照,至少她们的师父就比风流太保杀的人多得多,而且不像风流太保那样对杀的对象有所选择。
所以,两姐妹这次能从洪泽湖出发,分头带着金龙令符查访风流太保的行踪,完全是两姐妹私下经过密议,再向师父主动争取的。
她们几乎打从出发时开始,就没有存着要跟风流太保作对的打算。
金狐胡美珠一路南下,一直打听不到姐姐花狐胡美玉的消息,心中非常焦急忧虑。
她决定施惠于蛮牛小黑,并非完全出于一时的见义勇为。
关于这一点,她已毫不讳言的告诉了小黑,她们姐妹俩碍于师命难违,大家将来难保没有狭路相逢的一天,她希望白玉楼能看在她们今天的这段缘分上,到时候别让她们姐妹过分难堪。
(如果这位小金狐知道她那位花狐姐姐,已跟风流太保有过不寻常的接触,并且发生了不寻常的关系,不知又将作何感想?)
金凤酒店的营业兴旺如故,丝毫未受仙女庙前天那场大厮杀所影响。
九月初二。
巳牌时分。
一名衣着朴素整洁,嘴角微泛笑意,双目炯炯有神,年约三十出头的青年人,缓步走进酒店前面布置豪华的大客厅。
按照素常惯例,只要远来的客人,看上去还算顺眼,这时东边柜台后面,一定会走出一名衣着光辉,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妇,碎步含笑,万福相迎。
而今天,当这位器宇轩昂的青年人走进大厅时,含笑上前迎接的,却是一名身高不满四尺的大头伙计。
那名状如侏儒的伙计迎着白衣青年人,深打一躬道:“贵客光临,不胜荣幸之至!”
在酒楼客栈讨生活的伙计,这种接客谀辞,已成家常套语。稍为有点经验的客人,多半都不理会。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位白衣青年人,居然将这伙计的两句泛泛套语,当成了真正的恭维。
只见这位青年人竟像受宠若惊似的,居然还了一礼,道:“千里追魂,万无一失。燕兄抬举,在下承当不起!”
那名状如侏儒的大头伙计微微一呆,接着洪声打了个哈哈道:“好好,咱们凤姑娘,果然有眼光。一桌上好酒席,果然没有请错客人!”
他略略偏身,后退半步,右臂向厅后一托道:“白——白相公请!”
白衣青年人不再客气,依着侏儒伙计的指引,走出客厅,循着长廊左转,经过一道月牙门,进入一座优雅的小花园。
花园中,假山荷池,曲桥流水,有古树,有翠竹,景色脱俗怡人。假山后,竹林深处,飞檐吐角,一亭翼然。
那位被风流太保白玉楼喊作千里追魂万无一失的燕姓大头伙计,及园止步,口道一声,小人告退,双拳一抱,转身快步而去。
白玉楼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夷然入林,缓步走向那座六角石亭。
石亭上,一名艳妆少妇,两名素妆少女,同时盈盈起立。
亭内,圆形桌面上,四冷盘,两热炒,一只青花白瓷大炖锅,两座尚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锡制酒壶,四付杯箸,四把调羹,安排得井然有序。
那少妇叠掌腹下,嫣然躬身一福,柔声道:“惊悉白大侠宠临敝店,筹备不及,仅以水酒一壶,聊表寸意,尚乞白大侠勿以不恭见责!”
白玉楼含笑不语,径自登亭,于主位坦然落座。
经过引见,知道那两名素妆少女,一名翠姬,一名雅芳,分属国色天香四院中“色”、“天”两院的花魁。
至于那位风情万种,艳光照人的少妇,不消说得,自然就是那位千里追魂万无一失江湖人称要命判官燕子云口中的凤姑娘,金凤酒店的老板骚金凤了。
“色”、“天”两院那两位红牌姑娘,翠姬和雅芳,等白玉楼坐定后,立即提起酒壶,在四人面前筛了四个满杯。
邵金凤首先含笑举杯道:“为表示欢迎名满江湖的白大侠光临敝店,金凤先敬白大侠一杯!”
她说着,以杯就唇,便想来个先干为敬。但被白玉楼手臂一伸,以手势适时阻挡住她的这一动作。
邵金凤侧目一哦,道:“白大侠不肯赏脸?”
白玉楼微微笑道:“刚才那位燕子云燕老前辈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他说凤姑娘有眼光,今天这桌酒席,果然没有请错客人。白某人现在也可以再向你邵姑娘提出保证,不论姑娘今天有没有请错人,但至少请的不是一个不会喝酒的客人!”
邵金凤微微一怔,道:“你一眼便认出了我们那位燕管事的来历?”
白玉楼笑道:“我认出来的,是他的五短身材,以及那颗大脑袋。”
邵金凤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一个人的相貌长得丑,有时候倒反而容易成名。”
白玉楼笑道:“那也只是指男人。”
邵金凤道:“女人不一样?”
白玉楼道:“女人经常只要一付美好的身材和容貌就行了。”
邵金凤道:“白大侠这样说,是恭维还是讽刺?”
白玉楼道:“那就全凭听的人自己决定了。”
邵金凤似嗔非嗔的白了他一眼,又指指酒杯,道:“该喝酒了吧?”
白玉楼笑道:“到金凤酒店来,没有不喝酒的道理。不过,在喝这第一杯酒之前,我想向姑娘请教一个问题,免得有话梗在喉咙里,喝不痛快。”
“我昨晚歇宿的地方,是及第坊后面的鸿发客栈,今天结账出楼,我一路闲逛,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决定要去哪里?”
他注视着那位美艳的老板娘,微笑道:“而你这里,一桌酒席竟已摆好。姑娘是否有未卜先知之能,准知道我白某人今天一定会来金凤酒店?”
邵金凤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又端起杯子道:“哎唷,喝酒,喝酒,连这种问题都会提出来,说得不客气一点,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这个问题问得幼稚?”
“不太高明。”
“因为我如果多用点脑筋,自己应该找得到答案?”
“不错。”
“我该向哪方面动脑筋?”
“你应该站在我的立场上,帮着我想:风流太保白玉楼在扬州出现了,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他下一步可能会有什么打算?”
“去金凤酒店?”
“这不就得了?”
“是的,这一结论简单而自然。可是,扬州值得一玩的去处相当多,姑娘何以知道我今天一定会在这个时候首先选上金凤酒店?”
“这个问题就更幼稚了。”
“哦?”
“既然确定了你一定来,当然应该办妥了酒席等候,金凤酒店上下人口众多,别说办好的酒席不会浪费,就算每天白赔上两桌酒席,在金凤酒店的开销上来说,又算什么?”
白玉楼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经姑娘这样一解释,我的问题果然问得相当幼稚。”
他停顿了一下,又望向那位美艳的老板娘道:“姑娘刚才说我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姑娘指的是什么事情?”
邵金凤微微一笑,道:“是不是一定要我说出来?”
白玉楼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邵金凤笑道:“前天在靖国寺的一场豪赌中,尤为自称来自南通的刘姓布商,白大侠认识不认识?”
白玉楼点头道:“认识,那人正是在下的化身。”
邵金凤又笑了一下,道:“在这之前,野狼帮一名张姓堂主和一名沙姓供奉向丐帮弟子化装的贫户买了一名姓江的少女,后者为了争取好身价,托称该少女已被本店选中,不日就要送到酒店来。最后被野狼帮将该少女易钗而弁,送进靖国寺,献给广缘和尚,结果害那淫僧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这件事白大侠是不是也很清楚?”
白玉楼一言不发,端起酒杯,一吸而尽,他放下了空杯,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金凤酒店的邵老板娘,果然名不虚传,白某人算是服了你了!”
邵金凤也跟着陪了一杯,笑道:“那位可爱的胡姑娘,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
白玉楼道:“她来这种地方,合适吗?”
邵金凤笑道:“那你一个人来,她会放心?”
白玉楼道:“姑娘既然清楚她的身份,似乎也不该有此一问。”
邵金凤笑道:“那么,咱们算是扯平了。”
白玉楼端起酒杯道:“好,现在可以‘酒’归正传了,我敬三位姑娘一杯。”
那两名红牌姑娘,翠姬和雅芳,嫣然一笑,同时举杯。但这次却被邵金凤及时伸出玉腕,以一个手势阻挡住了。
白玉楼笑道:“轮到你们不肯赏脸?”
邵金凤道:“阁下的称呼有问题。”
白玉楼道:“哦?”
邵金凤道:“她们可以称姑娘,我不配。我已是姑娘的娘了,再被人喊姑娘,浑身会起鸡皮疙瘩。”
白玉楼道:“刚才燕子云燕老前辈不是喊你凤姑娘吗?”
邵金凤道:“他是本店使唤的人,应该如此称呼。”
白玉楼道:“那么,早先我喊你凤姑娘,你怎么没有表示抗议?”
邵金凤道:“分开来,单独喊我凤姑娘,那意义又不一样。”
白玉楼笑道:“然则我究竟应该如何称呼你凤姑娘才算恰当?”
邵金凤道:“凤姑娘,老板娘,邵大姐——你可以依环境和气氛,选一个合适的称呼。你是聪明人,在这一方面,应该用不着别人来指点你。”
白玉楼微笑道:“只道金凤酒店的老板娘容易亲近,想不到还有这么多规矩。”
邵金凤道:“只要你不想贪小便宜,就一点麻烦也没有。”
白玉楼一怔道:“我贪小便宜?”
邵金凤道:“你一杯酒,要敬多少人?”
白玉楼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行,行,分开办理。”
他先向邵金凤举杯:“这一辈是我白某人以客人的身份,回敬金凤酒店的老板娘!”
邵金凤道:“这还差不多。”
两人对干了,两个姑娘又为两人将空杯筛酒,白玉楼再举杯道:
“这一杯,另起炉灶。是敬白某人心仪已久,见面更胜闻名,美丽而又大方的扬州女杰,金凤姑娘!”
邵金凤双颊泛霞,欣然干了第二杯。
白玉楼又举起第三杯道:“这一杯与公务无关,是我白玉楼表示真诚的感谢,感谢邵大姐今天的破格招待!”
邵金凤微微一笑道:“谢谢,谢谢,你进步得真快。如果我是长辈,真忍不住想说一句‘孺子可教’。”
白玉楼哈哈大笑道:“如果你有资格说这种话,今天这一顿酒,喝起来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大家说笑了一阵,两壶佳酿,迅告见底。两名使女,除了添酒,又送上一盘当令时鲜,清蒸湖蟹。
白玉楼带着三分酒意,笑向美艳的女主人道:“邵大姐以这等盛宴款待客人,还是第一次吧?”
邵金凤酒意更浓,双眸薄雾氤氲,双颊如染胭脂,她朝白玉楼抛了个媚眼,道:“以前未曾有过,以后的机会,恐怕也不多。”
白玉楼笑道:“原因何在?”
邵金凤道:“以金凤酒店的财力,办一桌上等酒席,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怕江湖上要再出现一个风流太保,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白玉楼笑道:“邵大姐的意思,是不是说,一个人一旦成了江湖上的知名人物,就有资格受人尊敬,可以到处白吃白喝?”
邵金凤道:“这种话说起来有点伤人,但实际情形却是如此。因为对方如果自觉分量不够,就算我邵金凤诚心招待他,恐怕他也会食不甘味。”
白玉楼打了个哈哈,道:“好个邵大姐,真会说话。金凤酒店的美酒虽够醇烈,但似乎还不及大姐的这几句话更令人沉醉。”
他抓起两壶酒中的一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一滴不剩。喝完,轻轻一敲桌面,大声道:“再添酒来!”
邵金凤微笑道:“没有了,今天的酒,到此为止。”
白玉楼不悦道:“这岂不是太煞风景?”
邵金凤道:“宁可意犹未尽,总强过大醉酩酊。否则就不是主人诚信待客之道了。”
她说着,素腕一挥,两名使女立将酒具全数撤去,另有两名使女端上两菜一汤,以及四小碗白米饭。
白玉楼唉了一声,道:“酒后饭,好俗气。”
邵金凤笑道:“仪式虽然俗气,饭菜可不俗气。”
白玉楼费力地睁开双眼,满桌一扫,止不住失声道;“什锦排翅,百浇鱼头,老山人参顿雏鸽?”
他捧起饭碗,不觉又是一怔:“这饭——是鄱阳湖的柳溪米?”
邵金凤赞许似的点头一笑道:“不错,风流太保白玉楼,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配享这顿饭菜!”
饭后,使女收清台面,以黑漆描金茶盘奉上一壶产自太湖西洞庭山的碧螺春,以及一碟切得细如发丝的紫苗嫩姜。
姜丝配清茶,是淮扬一带习见的品茗方式。白玉楼并不是第一次来扬州,当然不以为怪。
佳茗入口,令人神清气爽。白玉楼微微一笑道:“酒菜饭茶,都扰过了。邵大姐如果有事交代,白玉楼愿闻其详。”
邵金凤道:“我说过饭后有事交代?”
白玉楼微笑道:“根据我们中国人的风俗,若说宴无好宴,虽未免刻薄了些,但按照一般情形来说,似乎也很少师出无名。既然邵大姐不把我白玉楼当外人,又何不打开窗子说亮话?”
邵金凤道:“金凤的意思,不过是因为白大侠到金凤酒店,想借接风的机会,让白大侠了解一下敝店的经营状况而已。”
白玉楼笑道:“一方面了解贵店的经营状况,一方面也顺便了解一下投止贵店的禁忌吧?”
邵金凤作无可奈何状,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白大侠已说得如此露骨,我邵金凤也就不必再掩瞒什么了。”
白玉楼笑道:“要想诚心交朋友,本来就该如此。”
邵金凤忽然转向那两名红牌姑娘道:“你们去把福字第五号上房收拾收拾,等会儿好让白大侠安歇。”
翠姬和雅芳会意,双双起身,告罪退去。
邵金凤等两人去远了,才又转向白玉楼道:“本店的内部设施,白大侠相比早已听人提过了。总说一句:一个男人所希望获得的各种享受,在这座金凤酒店内,应该都能获得满足。”
白玉楼道:“安全方面呢?”
邵金凤脸色一整,道:“现在金凤要跟白大侠商量的,正是这一点。”
白玉楼道:“哦?”
邵金凤又整了一下脸色道:“说老实话,到金凤酒店来的客人,除了一部分富商巨贾之外,至少一半以上,都是江湖中人。再说得不好听一点,依这些人在江湖上的作为,其中十之八九可说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不过,白大侠应该明白,金凤酒店像任何酒楼客栈一样,经营的目的,以营利为主。只要在花费上不拖欠,我们就不能对客人的身份有所选择。”
白玉楼道:“听说贵店特别强调的一点,便是凡住进金凤酒店的客人,贵店绝对保障他的安全?”
邵金凤道:“不错,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爱好新奇刺激,固属人之天性,但如果为了贪图吃喝玩乐,随时都有丢掉老命的危险,相信金凤酒店今天即使再花上十倍的资金装潢扩张,也绝不会有客上门。即使勉强开张,也有随时关门的可能。”
白玉楼道:“贵店管事之中,既有千里追魂万无一失要命判官燕子云那等人物,这方面还有什么顾虑?”
“像要命判官燕子云那样的人物,本店并不止一个。说得夸张一点,本店管事之中,比燕子云名气更大,身手更高强的角色,也颇不乏人。”
邵金凤苦笑了一下,又道:“可是,他们如果往你风流太保白玉楼面前一站,他们除了乖乖的像个伙计,还能怎么样?”
白玉楼微笑道:“白某人这次来扬州,是不是给贵店带来了很大的威胁?”
邵金凤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年头创业不易,金凤酒店经营上如有不当之处,白大侠尽管指点出来,邵金凤无不遵教。千言万语,归根一句话:白大侠手下留情!”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邵大姐,你对我这个风流太保误会太深了。我白玉楼并非以杀人为业,也并不以杀人为乐。我不清楚邵大姐今天这番话究竟在为哪些人求情?我只想提醒大姐一句,大姐可能忽略了一个目前最最需要保护的客人。”
邵金凤道:“这个人是谁?”
白玉楼道:“在下,白玉楼。”
邵金凤一怔,道:“你——风流太保——需要别人保护?”
白玉楼喝了口茶,淡淡一笑道:“你邵大姐不妨想想,我白玉楼自从抵达仙女庙,所有的言行举止,就落入别人监视之中,而我白某人却浑无所觉。如今住进金凤酒店,倘若这里有朋友认为我白某人已对他们的生命产生威胁,江湖上最流行的一句经典之言,便是先下手为强!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大姐难道不以为今天金凤酒店中第一个需要特别照顾的客人就是我白玉楼?”
邵金凤面孔一红,道;“本店这次关心白大侠的行踪,实在是因为白大侠这几年来在江湖上的名气太大了,而金凤过去对白大侠的为人又欠了解,这一点白大侠刚才自己也说过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金凤愿意向白大侠当面请罪,希望白大侠对这件事不必太介意。”
白玉楼道:“我不会介意的。金凤酒店能有今天的局面,非一朝一夕之功,尤其处在这种不平静的年头里,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乃属理所当然。”
邵金凤露出感激之色,道:“能够结识白大侠这等襟怀广阔的人物,我邵金凤这半辈子总算没有白混。”
白玉楼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邵金凤道:“约莫未初光景。”
白玉楼道:“酒喝多了,我想先去客房休息一下,请大姐前面吩咐一声,如果我那位蛮牛老弟到了,请带他去福字五号房找我。”
邵金凤道:“一定照办!”
九月初三,一整天过去了,白玉楼没有等到蛮牛小黑。
这时过去未曾发生过的现象。
他们的约定是:九月初,金凤酒店会面。虽说初一到初十,都是月初,但没有人比白玉楼更清楚蛮牛小黑的脾气,如果一路上没有意外耽搁,小黑一定会把月初看成月头,而在初三以前赶到金凤酒店。
现在,初三过了,小黑仍然未见踪影,会不会半路上出了毛病?
白玉楼有点担心,同时也暗暗有点后悔。他后悔不该在这条正值多事之秋的淮扬道上,让小黑一个人放单。
江湖上的恩怨难说得很。今天,黑道上很多人害怕他而又尊敬他,那是因为他们谁也奈何不了他这位风流太保。
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对他这位风流太保的敌意已经消除,只要逮住合适而又不虞泄密的机会,谁敢担保他们不把心底深处一口怨气出在蛮牛小黑头上?
白玉楼越想越不放心,决定采取他为难时常用的一套老方法,进城去找本地的丐帮弟子!
江湖上任何帮派,都有一套秘密联络的信号。
为了维护传递上的确实和安全,这种联络信号,有时也会加以变化。
就拿组织最为庞大的丐帮来说,他们留置信号的工具,为了取材方便,经常交互使用的,便多半是旧竹棒、破布或炭条之类,而不拘泥于一定形式。
很多城市的巷子口,为了禁止行人随地小便,常会以木炭画上一只乌龟,然后用一句粗话在旁注明,谁若在此小便,就是这个东西。而这种很少引人注意的“壁画”,有时便成为丐帮弟子的一种联络信号。
它的“头”或“尾”所指之方向,经常便是一种“路引”。
破布条或旧竹棒,其作用也是一样。
有时候,在三岔路口,或城门口附近,你会在路旁草丛中,发现一支倾斜的竹竿,或是在小树枝桠间发现一小块烂布头,除了丐帮子弟或与丐帮渊源深厚的友人,对这种琐屑食物,相信谁也不会多望一眼。
至于在这些不起眼的信物上,如何表现“紧急召集”?如何表示“发生事故”?以及如何指令弟子“回避或跟踪一名可疑人物”?那就更不是外人所能辨认和体会的了。
酒肉大师和丐帮帮主神拐吴中原时相过从,友谊极为深厚。
白玉楼随师学艺时,便深受神拐赏识,并跟该帮几位掌权的护法和堂主,成为忘年之交。
所以,白玉楼不仅熟谙丐帮的种种行事规则,出师时且蒙神拐赠送一枚金质“葫芦令”。
如今,他无论到达任何城市,只要大街小巷溜达一圈,便能很快的找到丐帮在该地秘密集会所在。
凭着身上那枚“葫芦令”,任何一名丐帮弟子,无论职等高低,都乐意为他效劳,听他指挥。
白玉楼经过金凤酒店前厅时,三四名穿着很体面的绅士人物,正围着柜台在跟老板娘邵金凤调笑取乐。
其中一位穿杭绸长衫的老者,头发已呈花白,年在七旬以上,尤其显得来劲。
他望着邵金凤时,那付色迷迷的猴急相,使他一张原本颇具长者风范的面孔,完全变形走样。
如果他现在的这付德行,让他的小孙子看到了,准会吓得哇哇大哭,好几天睡不着觉。
白玉楼凑拢过去,大声道:“老板娘,房间照顾一下,我去城里看个朋友。”
邵金凤立刻撇下那些人,含笑道:“什么时候回来?”
白玉楼道:“不一定,如果谈得来,有好酒喝,我可能会在那边住一夜。”
邵金凤道:“为什么不请你的朋友一起到这儿来?要喝好酒,扬州没有哪家酒楼强得过金凤酒店。”
白玉楼笑道:“人各有志,无法相强,金凤酒店的酒当然没有话说,但也有人不喜欢这个调调儿。”
邵金凤道:“那你就快去快回来,扬州的姑娘,人人都有一套,可别被城里的姑娘迷住了啊!”
白玉楼瞟了那几个脸上有点变颜变色,显得很不是滋味的乡绅一眼,故意扮了个暧昧的表情,笑笑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结识了你邵大姐,还有什么女子能够迷得住我了?”
邵金凤故意沉脸道;“死鬼!又乱嚼舌根子了。”
白玉楼哈哈一笑,扬长出厅,只听得身后好几个声音在争着问:
“这小子是谁?他说……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已经……已经……有过……呃?”
扬州是座古城,山明水秀,景物如画,身入其中,如历仙境。
但由于不像金陵燕京,以及洛阳长安那样曾为古帝王都,所以城中尽管三步一楼,五步一阁,处处可见古木名园,却欠缺宏伟的宫殿高墙,以及巍峨的碑塔,气派上似乎稍嫌不足。
白玉楼由北门入城,一路留意观察,直到走完整条史公街,竟然连一处丐帮弟子联络的标记也没发现。
白玉楼讶异之余,心底不禁油然泛起一股不祥之感。
扬州,由于盐务发达,烟馆林立,娼赌盛行,东南武林道上的江湖人物,无不视为多宝之山。
丐帮弟子众多,开支庞大,当然不会放弃这样一块地盘。连邻镇仙女庙都有丐帮的支舵,便是明证。
白玉楼以前虽然来过扬州,但由于来去匆匆,以致并未留意丐帮弟子在本地的活动情形。
如今在史公街这样一条重要的道路上,居然找不到该帮的联络信号,实在有悖常情,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白玉楼站在十字路口,稍稍思索了片刻,决定左转再往东关大街一探究竟。
扬州人的口味,偏重红烧。红烧的菜肴,第一要有好酱油,所以扬州的酱园子特别多,也特别出名。
而最有名的几家酱园子,差不多都设在东关大街附近。
丐帮弟子,以救济贫困为主要宗旨,不论收入多少,一律缴公,统筹支配,而他们自己的生活却非常节俭。
除非帮中举行重大庆典,平时多半以乞讨所得之剩饭残肴充饥。老弱妇孺,或行动不便者,则多半以杂粮熬成大锅粥,配以酱菜。
不论该帮弟子行踪如何隐秘,但至少在东关大街上,应该不会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才对。
可是,说也奇怪,跑遍了整条东关大街,白玉楼竟依然一无所获。
本来,他进城找丐帮弟子,原是为了想借该帮快速的通讯网路,打听蛮牛小黑的消息,说来并非如何紧要。
如今,事情透着蹊跷,他决定且将打听蛮牛小黑的事暂搁一边,得先把丐帮弟子在扬州城内绝迹的原因查个清楚。
以他们师徒两代跟丐帮的交情,无论丐帮发生什么事情,他白玉楼都绝无袖手不管之理。
扬州的面点,天下知名。扬州城里,青莲巷底,醉仙楼的白汤面,更是扬州美味中的美味。
白汤,并不是白水清汤。而是由大骨、鸡茸、小鱼、鲜虾等多种合味料件,以大锅熬成的高汤,因其色白如奶汁而得名。
时近晌午,醉仙楼上下两层,近百付座头,几乎座无虚位。直到有客结账离去,白玉楼才勉强占得一席之地。
他叫了一碗“脆鳝肴肉双浇白汤面”,一碟凉拌干丝,两角酒。
(二两酒为一角,是酒端子中最小的单位。)
伙计见他操的虽不是扬州本地口音,点的酒食,却极经济内行,立即躬身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好的,大少爷,你坐一下,马上来。”
面点上桌之前,伙计先送上一壶龙井茶,一碟陈醋姜丝。这两样,均属免费奉赠。这是扬州馆子的惯例,也是扬州馆子令人欣赏的地方。酒菜地道,招呼亲切,哪怕你就只来这一回,他们也一样把你当老主顾接待!
白汤面送上来,浇头另置一盘。由于汤味鲜美,面是手擀手切的,既润滑又有咬劲儿,不消几筷子,白玉楼便将一碗白汤面连汤带水吃了个碗底现天。剩下的浇头,正好搭着干丝搭老酒。
以白玉楼的酒量,四两烧酒,当然不够他喝的。
不过,他今天来到这家醉仙楼,吃面固然是为了充饥,至于喝酒,则显然另有用意。
一名提着水壶的伙计打桌前走过,他向那伙计另外要了一双筷子。他将这双没有用过的筷子,成斜十字形搁在空面碗上,放在桌前显眼的地方,然后夹着小菜,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他的老酒。
这样,隔没多久,一个脸孔喝得红红的青年汉子,结了酒账,本拟下楼离去,偶尔回头,一眼瞥及白玉楼桌上的那付空碗筷,脸上神情微微一变,将白玉楼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接着便转身朝白玉楼这边走过来。
汉子走过来,收起空碗上的筷子,拉开板凳在白玉楼对面坐下,将空碗移向桌子中央,用那双筷子敲敲碗边沿,注视着白玉楼道:“朋友有了麻烦?”
“是的,访友不遇,缺点盘缠。”
“数目大不大?”
“不大。”
“多少?”
“五千里,足够了。”
那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微带调侃之意,淡淡一笑道:“朋友出道多久了?”
“两三年。”
“这时第一次告帮?”
“是的。”
“朋友懂不懂道儿上告帮的规矩?”
“懂。”
“你说说看。”
“百里之内,借盘川不可论锭,借酒饭钱不可论两,借住宿费不可论千。超过百里,应拜码头,谒见当地龙头老大,交代出身,备述原因。”
“朋友现在一开口就是五千两,出何法典?”
“在下情形不同。”
“愿闻其详。”
“有物典押。”
“哦?”
那汉子双目一亮,道:“既有贵重物品,何不去找当铺?”
“货卖识主,此物当铺不收。”
“是何宝物,可容在下一开眼界?”
白玉楼点点头,从容取出那枚金质“葫芦令”,让对方看清了正反面,很快的又贴怀藏好。
那汉子神情凝重地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道:“好,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