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新谷登场。位于扬州东北约三十里的仙女庙,是高邮湖及邵伯湖附近数百里内,稻米及布匹的最大集散市场。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仙女庙这个小镇,就会呈现一片畸形的繁荣。
仙女庙,是个很古老的地名。
今天这个越来越繁荣的小镇上,不仅已看不到什么仙女庙,甚至无人能确切的指出仙女庙当年之遗址。
今天镇上最多的庙宇是和尚庙。
这些和尚庙的庙产都很庞大,里面住的和尚,由于衣食丰足,终日无所事事,受当时风气所影响,一个个对念经远不及喝酒打牌来的有兴趣,常日交往的不是达官,便是巨贾。真正守清规的,百不得一。
这些和尚庙里,最有名的一座叫靖国寺。住持法号广缘,是个方面大耳,满脸红光,打坐时很像一尊弥勒佛的大和尚。
靖国寺名下的庙产,有良田五百余顷,镇上很多大米行和大布行,最大的股份都归属于靖国寺名下——说得明白一点,也就是寺内那位长得像弥勒佛的广缘和尚才是真正的财主。
这一天,香火鼎盛的靖国寺,忽然来了三位很特别的香客。
这三名香客,衣着都很光鲜,包括一位驼背长髯老者,一名黑脸中年壮汉,以及一名朱唇皓齿,眉目清秀的英俊少年。
三人似是这座靖国寺的常客,未经知客僧通报,边径行来到第五进院落,住持广缘和尚静修的斋房中。
三人进入斋房,立即改变原先的排列顺序,原来那名黑脸壮汉,才是这一行人中的首领。
广缘和尚正在斋房中把玩两尊汉玉古佛,见三人进房,立即起身合十,冲着那黑脸壮汉微微躬身道:“张堂主好!”
黑脸壮汉也抱拳回了一句:“王老护法好!”
如果有人这时听了他们招呼的方式,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香客见了当家和尚,不以“施主”和“禅师”称呼,却互称对方为“堂主”和“护法”,岂非一大奇事?
然而,更奇怪的是,那广缘和尚黑脸壮汉打过招呼,一双眼光立即不停的在那驼背老者和青衣少年身上来回打量不已,显然他跟这一老一少之间,彼此并不相识。
黑脸壮汉微微一笑道:“我来替你们引见引见。”
他先为老少两人指指广缘和尚道:“这位是广缘禅师,本寺的住持,也是本帮的首席大护法!”
老少两人都欠了一下身子,表示久仰之意。
黑脸汉子接着又指着那驼背老者,为广缘和尚介绍道:
“这位便是本堂上次向老护法提过的川东大名家,沙老前辈,江湖上有名的铁扫帚!过去行道大江南北时,曾在一夕之间,赢进过两间绸缎庄,十顷良田,和三家驿马行!现已受聘为本帮邵伯湖分舵常年驻地供奉。”
广缘和尚合什道:“原来是沙老前辈,久仰,久仰!”
驼背老者急忙还礼道:“王老护法好说,不敢当,不敢当!”
黑脸壮汉笑了笑,又指着那英俊少年道:
“这是我们帮主赏给老护法的一份‘薄礼’!苏州人,十八岁,原名叫江上青,本是金凤酒店国字级的备选人才,使我们帮主以双倍的身价,送纹银三千两整,从金凤那娘们手里应给挖过来的。”
叫江上青的那名英俊少年,原来是个易钗而弁的大姑娘?
听了黑脸壮汉这番露骨的介绍,那位本来显得落落大方的江姑娘,这时不禁双颊泛霞,益发显得妩媚动人。
广缘和尚一双笑起来像弥勒佛的核桃眼,顿时蒙上一层带红晕的薄雾,仿佛一下子在他那大肚皮里灌进了十七八斤的烧刀子。
黑脸壮汉忽然脸色一正道:“这边准备的怎么样?”
广缘和尚一怔,好一会方定下神来,慌忙抢着回答道:“都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明天正午,准时开席。”
黑脸壮汉道:“发出多少张帖子?”
广缘和尚道:“进货出货在一千石谷子以上,或是一次买卖三千匹细布的,一个不漏的。”
黑脸壮汉道:“我们也已替沙供奉拟定了身份,两川的首富,翁老员外,这是第三次逛扬州,靖国寺的大施主,使用的全是扬州金亿钱庄的庄票,关平纹银,十足兑现!”
“沙老供奉的身份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广缘和尚沉吟了一下,向驼背老者道:
“沙老前辈过去在江湖上行走时,名气相当响亮,道儿上熟识的朋友,一定不在少数,须知今天的扬州,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万一碰上以前见过面的熟人,可就不妙了。”
黑脸壮汉打了个哈哈道:“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就顾虑到了。沙供奉,露一手给我们的王老护法瞧瞧!”
驼背老者微微一笑,伸手在脸上一抹一扯,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孔,登时改了模样,不但看上去至少年轻了十岁以上,一脸灰白色的胡子,亦告不知去向。
接着,他再以左手揉揉背后,胸脯向前一挺,身子顿时增高数寸,背后的驼峰,也跟着消失不见。
这时的驼背老者,除了原先的一身衣着,与先前已完全判若两人。
他向前举起双手,右手上是一把灰色的胡须,左手上则是一个扁圆形的小布包,人也变得高挑瘦长,正是十多年前曾使无数人倾家荡产的赌场大郎中,铁扫帚沙塔的本来面目!
黑脸壮汉又打了个哈哈道:“如何?王老护法这总该放心了吧?”
饶得广缘和尚见多识广,也不禁脱口称赞道:
“好手法!好功力!真像变魔术一样精彩奇妙!就算是换了那位排行榜的大名人回春妙手公孙习玄,也不见得就能改变的这么迅速而又天衣无缝。”
铁扫帚沙塔取出几件小道具,不消片刻,便又恢复早先的外形,一个慈祥而又富有的驼背老员外。
广缘和尚侧脸溜了那个女扮男装的江上青几眼,眼中又浮现出一片混浊迷蒙之色。
黑脸壮汉轻轻咳了一声道:“时候还早,咳咳……我们该到下面去喝一杯了吧?”
每年这个季节,到仙女庙来出货或批货的大客商,大部分都歇在“悦来”和“小扬州”两家客栈里。
也有部分喜欢雅静的老客人,则落脚到一些寺庙里,跟和尚喝茶,下下围棋,或打打小牌,以等候好价钱成交。
前一天下午,这些知名的大客户,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了靖国寺住持广缘和尚具名的一份法帖,宗旨为该寺将于后天正午举行“禳灾祈福大法会”,敬邀“某某大德”,共襄“无量功行”。
因为靖国寺为扬州著名的佛门圣地,而且这份法帖并非人人都有,以致接到法帖的那些大客商们,都觉得这是一份很难得的荣耀。
在他们来说,吃腻了大鱼大肉,偶尔来一顿素斋,正好换换口味。充其量也不过是捐上几串香油钱罢了!
住在小扬州客栈里的布商刘长发,也接到一份帖子。
他是南通县城一家绸布庄的店东,预计要批一千匹各色绸缎,以及四千匹各色细布,货价在一万两银子以上,算得上是位大客商。
这位姓刘的客商约莫三十来岁,相貌端正而老实,显然是位相当纯朴的生意人。
接到帖子后,他问账房先生:“奇怪,我这还是第一次到仙女庙来进货,这位广缘和尚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账房先生含混的道:“你不是到布庄去接洽过了吗?大概是布庄上的人,告诉他们的吧!”
刘姓布商道:“那我后天要是不去,可以不可以?”
账房先生道:“当然可以。这是一种随缘随喜的功德事,岂有赶鸭子上架的道理。其实,去去也无妨,靖国寺是个有钱的和尚庙,凡是举行这一类的法事,从来不受客人的香火钱,素斋却是一流的,不去白扰他一顿,实在是有点罪过。”
凡是生意人,多半爱打算盘,这位刘姓的布商,显然也不例外。
他一听说去吃素斋,可以不花一文香火钱,神态上马上有了改变,表示后天一定如期赴约。
他的理由是,那天可以借机会会同行,顺便谈谈生意。
刘姓布商离开账房后,那位帐房先生立即提笔匆匆写了一张纸片,以皮纸封套封好,喊来一名店小二,吩咐立即送去靖国寺交广缘方丈亲收。
很明显的,靖国寺跟两家客栈都有勾搭,刘姓布商囊资丰足,人又老实可欺,无疑已成为后天赌桌上的目标人物之一。
在悦来客栈里,也有着类似的情形。
一位兴化来的富家大少爷,卖了七船谷子,批了两船油和盐,本打算次日动身返乡,但经不起那位账房先生鼓如簧之舌,说广缘和尚是位有道高僧,去靖国寺烧一炷香,磕几个头,替堂上双老添福添寿,也算是一番孝心,何况又耽搁不了多久,错过了机会,岂不可惜吗?
那位姓陈的富家大少爷,觉得也是道理,于是便决定留下来,等赴过了法会再走。
当晚,悦来客栈的那名账房先生。也暗地着人去经过福通了讯息。
除了陈大少爷和刘姓布商,散居镇上其他地方的那些大客商们,是不是也有人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靖国寺广缘和尚所布下的陷阱呢?
九月初一,靖国寺法会正日。
这一天,寺内香烟缭绕,梵唱震耳。大雄宝殿上,灯烛辉煌。数十名僧众,手执各式法器,绕着一座插满黄疏的纸塔,敲敲打打,边走边诵忏文。
两名袈裟光鲜的知客僧,则恭候在山门口,为每一名与会的施主以别针一一别上写了善士某某的红缎彩带。然后,再有另外四名小沙弥,分批领上大雄宝殿跪拜,同时焚化炉中烧一道奏疏,以便诚心高达天庭。
仪式完毕,一干僧众,照样在大殿敲钟击磬,焚香烧纸。高声拜唱,众施主们,则被让进凉棚下入席用斋。
今天应邀与会的各路大客商,足足坐满了五席。
五桌素席,名不虚传,果然办得相当丰盛而爽口;尤其是上过三道素菜后,由方丈广缘和尚亲自执壶殷殷奉劝的三杯圆满功德酒,更是入口清香,令人脾胃大开,越喝越想喝。
由于该寺这种特制佳酿功德酒的助力,散席后,人人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使得每个人看上去都仿佛对今后的事业充满信心,每个人都好像觉得自己才是生意中的大财主,而亟于表现自己的慷慨大方,证明自己在商场中的地位,好让别人羡慕眼红。
于是,有人争着要广缘和尚拿出香油缘簿来,好大大的捐上一笔。
但是,广缘和尚双手合什,口念佛号,不住躬身,一一谢绝。
他领着众人,在大殿上各处随喜一番之后,便请众人去后院云房奉茶休息。
众人被领进后院一座素雅而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当然早已有了“安排”。
几十张乌漆描金檀木椅,排列的整整齐齐的,每两张椅子中间,安放一只茶几,每只茶几上,都已泡好两碗细瓷盖碗茶。
四个小沙弥,在院子里轮流照应着两座火炉,以便随时加添茶水。燃烧的松枝哗剥作响,清香飘送入厅,沁人心脾。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只大海碗,很多人不明白那只海碗是做什么用的,都围上去观看。
看清海碗中放着四颗骰子,有人发出会心的微笑,有人则露出迷惑之色,似乎不明白这种排场的用意何在。
凡是生意人,当然不会不知道骰子是赌具的一种。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庙宇乃是佛门清净之地,忽然出现这种东西,岂非莫名其妙之至?
这时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名驼背长髯老者,伸手一捞,抓起那四颗骰子,在嘴边呵一口气,嘴唇微微扯动,仿佛念咒似的,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五指一张,将四颗骰子投入海碗中。
四颗骰子在碗底滴溜溜一阵滚动,停定后的点子是一、二、二、四。
那老者见了点色,不禁仰天抚掌大笑,声震全厅,状极自得。
很多人都露出笑容,不住点头,好像在附和着那驼背长髯老者,认为后者掷出这样一付骰子,的确有他欣喜若狂的理由。
那位来自南通县城的刘姓布商,对赌博一道,似乎不太在行。他这时忍不住向身边一名年轻商人低声问道:
“掷出一付一、二、二、四的点子有什么了不起?就拿赶老羊来说,双二作将,一跟四加起来,也不过是五点,那位老先生怎么竟高兴成这付样子?”
那少年正是来自兴化的陈姓富家大少爷,他笑了笑,问刘姓布商:“兄台贵姓?”
刘姓布商道:“敝姓刘。”
陈大少爷道:“敝姓陈。”
刘姓布商道:“久仰。”
陈大少爷道:“刘兄会不会玩牌九?”
刘姓布商道:“懂一点,不精。”
陈大少爷道:“刘兄既然懂牌九,怎么说这付点子不大?”
刘姓布商说他对牌九懂一点,但是不精,显然说的是实话。
因为他又朝碗中那排成一、二、二、四的几颗骰子瞧了几眼,仍然不明白陈大少爷的话中之意。
陈大少爷看出他的确有点外行,于是又笑着接下去道:
“牌九有三十二张,骰子只有六个点子,看上去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赌具,是不是?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一张牌九牌,都可以用两颗骰子拼凑起来?换句话说,两颗骰子的点数加起来,便是一张牌九牌!”
“哦,这,我倒没有留意……”
“譬如说:两个六是‘天’,两个幺是‘地’,两个四是‘人’,一个幺一个三是‘鹅’,两个三是‘长三’,两个二是‘板凳’,其余的‘短牌杂牌’、‘虎头梅花’,都是同一道理,两颗骰子凑在一起,便是一张牌!”
“那么,现在碗中这付一、二、二、四……”
“两颗骰子凑成一张牌,四颗骰子,两颗一组,便永远只有两种到三种分配法,就拿现在的这一、二、二、四来说,因为有两颗骰子同点,便只有‘双二’加‘一、四’,或‘一、二’加‘二、四’两种分配法,绝找不出来三种配法来。”
“双二是‘板凳四’?一、四是‘杂五’?”
“对,这付牌凑起来是九点,长九。但如果你以‘一、二’和‘二、四’加以组合,那是一付什么牌?”
刘姓布商眨眨眼皮, 突然低呼道:“天啦,一、二加起来,是个丁三‘小猴子’,三、四加起来,是提篮‘老猴子’,合起来是付‘至尊宝’啊!”
陈大少爷笑道:“抓到一付‘至尊宝’的人,你说值不值得高兴?”
刘姓布商摇摇头,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头都搅昏了,不过,这种赌法倒还真是复杂奇妙而又刺激。”
陈大少爷笑道:“这种赌法另有一种好处,你还没有说出来。”
刘姓布商道:“什么好处?”
陈大少爷道:“简单!”
刘姓布商点头道:“唔,是的,四颗骰子一只碗,不用洗牌整牌分牌打点子,多少人都可以围在一起玩,如果不限注,输赢要多大就有多大,要想倾家荡产,真比浇油放火还要来得更快,更彻底!”
两人在低声谈论着这种四颗骰子的赌法,另一边已有人跟那位驼背老者起了争执。
跟驼背老者发生口角摩擦者,是个长方脸形衣着特别讲究的中年人。从这人的一身衣着和气派看来,可知生意一定做得不小。
他大概看不惯驼背老者那份目中无人的狂态,忍不住冷冷讽刺道:
“偶尔掷出一把大点子,凑巧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如果真的赌输赢,我就不相信还有这种好手气!”
驼背老者眯起有点虚肿的眼泡子,侧扬着面孔道:“兄台要不要试一试?”
广缘和尚连忙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是按本镇年俗,让各位像掷筊一样,试试手气,图个吉利。真的赌起来,就伤和气了。”
长脸汉子似是一向盛气凌人惯了,朝广缘和尚手一挥,道:“这种事你别多管,我们赌我们的输赢,跟你和尚没关系!”
广缘和尚苦笑着又喊了几声“善哉”,合十躬身,缓缓退去。
长脸汉子走近桌前,双手往桌上一搁,瞪着驼背老者道:“我们打算怎么个赌法?”
驼背老者好像有点软了下来,陪笑道:“这样好了,大家一起来,小玩玩,小玩玩。”
长脸汉子更神气了,打鼻腔中冷笑道:“大玩,小玩,是各人荷包的事。钱某人先摆一个庄,碰头算和,不限注子,要押的就把银子亮出来!”
男人不喝酒,事属寻常。男人不爱嫖和赌,便是难得的君子人了。
只可惜自古以来,男人中这种君子似乎并不多见,尤其是喝了几杯酒的男人。
自称姓钱的长方脸汉子话才说完,已有七八名客商抢着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方桌,有的掏现银,有的掏银票,一注接一注,几乎押满了一桌子。
驼背老人当然也下了注,但只是一个小银锞子,五两正。
庄家钱姓汉子,眼角一溜,嘴角往下弯,露出满脸不屑之色。
那意思好像说:“就这么几两银子的出手,居然也敢在我钱某人面前竖颈毛!嘿。”
驼背老者微微一笑,道:“伙计,该你兄台了,谁也不能保定只吃不赔,对不对?”
钱姓汉子扭头大喝一声:“钱福,拿银子来!”
一名彪形大汉,应声而至,侧肩卸下背上沉甸甸的青布大褡裢,解开两边的扣子,提在桌面上一抖,一阵稀里哗啦,白花花的银元宝倒泄而下,顿时堆得像座小山丘。粗略的估计,最少也在千两左右。
钱姓汉子满座环扫一眼,傲然道:“这点银子,做个小庄应该够了吧?”
接着,一场豪赌展开。
庄家钱姓汉子第一把掷出的点子是:一、一、二、六。
双幺成“地”,二加六成“杂八”,合起来是付“地杠”。
(因为出现双幺,所以只有两种配法。一加二成丁三,一加六成短七,配起来是憋十。谁会这样配?因此,这种骰子牌九,有一成规,选公认的大牌配,毋须加以说明。)
下注的客商,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啊,因为在牌九中这算是一副大牌,要想掷出更大的一付牌来,实在不容易。
结果,果如所料,下家一注注的均被吃光,驼背老者掷出的点子,最没出息。
他掷出的点子是一、二、四、五。公定的配法是,幺加五“短六”,二加四“杂六”,合起来“二点”,短二。
这一把庄家共吃进大约一百多两银子,但庄家最兴奋的,还是因为他吃进了驼背老者只有五两银子的那一注。
他扫走驼背老者那个银锞子,目注后者,哂笑道:“兄台刚才一掷一个至尊宝的手气哪里去了?”
驼背老者一点也不生气,淡淡回答道:“慢慢来,如果你弟台只推这一把,我就承认输定了。”
钱姓汉子嘿了一声,道:“笑话,我钱某人玩这个最来劲,只要大家的银子不断根,钱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豪赌继续进行,赌注越下越大。最奇怪的是,庄家钱姓汉子的手气,也似乎越来越旺。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他面前的现银加银票,已累积到五千两以上。接着几把,又连续吃进,前面的庄本,也渐渐逼近一个整数儿。
就在这时候,高潮出现。
驼背老者忽然张开双臂,那是一个制止众人落注的手势,众客商正疑讶间,只见这位自称两川首富的翁员外,蓦地以指节骨一敲桌面,指着庄家面前的银堆道:“就你面前的这些银子,看了,伙计!”
看了的意思,就是不论多少,一把赌输赢。
牌九桌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子啊庄家宣布满庄歇手不推之前,就必须时时准备接受下家这种挑战,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
驼背老者这一声喊出来,众客商无不当场一愕,上万两的银子,一把赌输赢,不是开玩笑吧?
当庄的钱姓汉子果然是个久惯战阵的大赌家,他见驼背老者要搬他的庄,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显得惊讶,只是淡淡一笑,道:“兄台拿什么看?”
驼背老者道:“点数!”
那么一大堆银子,还有银票,要点数的确是个麻烦,但行家毕竟是行家,不消盏茶光景,数字还是清点出来了。
九千八百四十五两三钱正!
驼背老者手上早已拿出一叠银票,这时抽出其中一张,递给钱姓汉子道:“一万两整,请验票,找零一百五十四两七。”
钱姓汉子仔细验过银票,找了零数,然后就将那叠银票覆盖在银堆的最上面。
伸手将那只大海碗扶扶正,然后这才不慌不忙的一把抓起那四颗骰子,双掌合十,搓了几把,又吹了一口气,才猛放五指,大喝一声:“成双成对的,来一把!”
四颗骰子滴溜溜的在碗底不住转动,方桌四周的几十双眼光也跟着转动。
每个人的胸脯起伏加速,有些人提心吊胆之余,甚至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的妈呀,一万两银子,那是一个人一辈子吃喝不完享受不尽的一笔数目啊!
首先停下来的骰子是个红幺,有人发出赞叹只剩,因为这是个好数字。
紧接着,第二颗骰子停定,又是一个红幺。
赞叹之声已立即转变为一片惊呼,因为双幺是张地牌,也是牌九中最可爱也最好配点子的一张牌!
他们对庄家钱姓汉子和押注的驼背翁老员外谈不上喜憎之分,谁输谁赢,与他们都没有利害关系。
他们的情绪如此激动,完全是受了牌九这种赌博,为赌徒所带来的独特刺激所支配,正所谓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第三颗骰子和第四颗骰子相继摇摇摆摆的停定下来,一个二,一个四,加起来是六点。
提篮、老猴子,算杂六。配上地牌,是一牌地字八。
两张牌赌输赢的牌九叫“一翻两瞪眼”,也叫“小牌九”……因为不像四张牌配两付的牌九,有调动转变的余地。
一个八点,尤其是高居八点钟第二位的地字八,算是一付大点子了。在一般情况之下,它的胜算,常在八成以上。
庄家钱姓汉子脸上布满得意之色,他将海碗轻轻一推,带着调侃意味道:“地字八,不算大,跟至尊宝比起来,那是差得太远了……兄台请!”
现在,几十双眼光,都不约而同的移注到驼背老者面孔上。
每一双眼光中,都充满了怜悯和忧虑之色。
可怜的老驼子,任你家财如何豪富,一万两银子,也不算是个小数目。等下骰子一转,这笔银子就要改姓了。
大家本来玩得好好的,你仁兄偏偏狠心独吞。现在,地字八,你去赶吧!嘿嘿!
驼背老者的脸色这时也很凝重,他抓起碗中那四颗骰子,合在双掌中大摇而特摇,就是不朝海碗中掷出,好像不如此折腾一番,就出不了大点子似的。
庄家钱姓汉子双目精光闪动,密切注视着驼背老者双手的动作,显然在提防后者搞什么小花样。
“天灵灵,地灵灵,只要来个九就好!”驼背老者喃喃自语着,一把掷出骰子,又大喝一声:“来个九就好!九,九,九!”
四颗骰子在海碗中滚动不已,庄家钱姓汉子的眼珠子也在眼眶里转个不停。
钱姓汉子眼珠子转着转着,忽然伸出右手,四指指在碗沿上,大拇指抵住碗背,大喝一声道:“炒一把!”
这也是赌骰子的一种规矩。
因为,自古以来,十赌九诈,任何一种赌博, 都会“出毛病”。
尤其是掷骰子,因为赌法简单,出术的方式,更是“层出不穷”!
因此,赌徒们便想出一种消极的自卫方法。当骰子在碗中完全停止滚动之前,他的对手便有权以手触碗,表示这一把的点数不算,必须重新掷过。
这种炒的动作,可以一再重复施行,直到确信已触到了对方的霉头,或是已达到了阻止对方玩花样的效果为止。
众人一齐喝了一声彩,认为庄家不愧为行家,在这种紧要关头,炒上一把,确有必要。
四颗骰子停定,点数是二、三、四、六。
这付点子,无论怎么配,都是个五点,短五。短五对地八,当然差了一大截。换句话说,这一把如果庄家不炒,庄家就赢定了!
刚刚喝彩的人,都不禁又发出一片哎呀之声,表示可惜。
第二把,庄家再炒,炒掉的点子是个三点,更小。
第三把,庄家继续炒,炒掉的是双幺,双三,“一对鹅”!众人再度欢呼,庄家神色顿时开朗。这一把如果不炒,他就惨了。
他终于达到了炒的目的。
第四把,钱姓汉子装出要炒的样子,但结果并未伸出手去。这也是行家赌骰子,经常使用的虚虚实实的手段之一。
他已经连炒三把,如果驼背老者真的能操纵骰子的点数,看他又要炒第四把,一定掷出一把小点子,好让他感到懊恼。那么,他突然半途勒马,驼子就上当了!
四颗骰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停定:一、二、三、四。
幺配四,二配三,两个无名五,小五一对!
两个五点,是所有对子中最小的一对,但顺序却在天地杠之上,吃一个地字八,自是绰绰有余。
众人一阵哗然,也分不清是为驼背老者感到欢欣,还是为那钱姓汉子感到惋惜。
钱姓汉子脸色一片惨白,他瞪着驼背老者,发了一会呆,忽然抱拳道:“兄台果然高明!”
语毕,朝那跟班的彪形大汉一挥手,两个人一声不响,相继出厅而去。
那个来自南通,对牌九不甚在行的刘姓布商,这时转向那位来自兴化的陈姓富家大少爷道:“赫,真过瘾,简简单单的,一把骰子,就是将近两万两银子……”
驼背老者转身招手叫来一名黑脸壮汉,正待动手去收拾那堆银子和银票,听到刘姓布商的话,立即示意那壮汉退后,同时转向刘姓布商,笑嘻嘻的道:
“怎么样,兄台要不要试一把?这玩意儿比做生意有意思多了。既有趣又刺激,输了就当年成不好,生意赔本,财去人安乐!赢了是鸿运当头,大可以去金凤酒店尽情风流一番,过去一年半载的神仙生活!”
刘姓布商沉吟不答,似乎有点心动,两眼望着那堆白银和银票,好像正在暗暗盘算自己的荷包够不够。
驼背老者又笑了笑,道:“银子不够,可以找人搭伙啊!”
陈姓富家大少爷立即插口道:“我搭一千两!”
接着,众人七嘴八舌,全都抢着要搭股份。有的要搭三百,有的要搭五百,乱糟糟的嚷成一团。
刘姓布商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举手摇摇,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宣布道:
“我决定只看这一把,也只接受这位陈老弟台搭的一千两。诸位有兴趣,可以等下再来!”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很谨慎的取出两张扬州金亿钱庄的银票,递去驼背老者手上道:“金亿的票子,一张一万两,请先过目。”
驼背老者是金亿的老主顾,对金亿出的银票,当然一眼分明。
所以,他只约略溜了一眼,便将那两张银票覆盖在那堆银子上,同时开始熟练地找零。
“这里是九千八百四十五两三,加一倍,共计是一万九千六百九十两六。应该找回三百零九两四,对不对?”他问刘姓布商。
“对不对,老弟,你算算!”刘姓布商又转向那位陈姓富家大少爷,他不但不精于赌,对数目字也似乎不太灵光。
陈姓富家大少爷以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划了几下,点点头,表示计算无误。
同时,他自己也从怀中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刘姓布商。
亲兄弟,明算账,尤其是在赌场上,更讲究交割清楚,分毫苟且不得。
一切交代完毕,驼背老者开始伸手准备去抓海碗中那四颗骰子。
刘姓布商忽然道:“慢一点!”
驼背老者缩手道:“什么事?”
刘姓布商道:“这是一场大输赢,我要先看看骰子。”
驼背老者点头道:“这话有道理,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输赢大小是一回事,赌就要赌个公平。”
他不但非常赞同刘姓布商的决定,而且顺势将海碗推了一把,将海碗送到刘姓布商面前,以方便后者验看那几颗骰子。
刘姓布商拿起骰子,一颗颗反复查看。众人心里暗暗好笑,大家都看出这位布商对赌博不太内行,就算骰子有毛病,他仁兄又将如何辨别?不过,他这份细心,众人倒是相当佩服。
刘姓布商忽然抬头道:“这付骰子,是谁准备下来的?”
有人抢着回答道:“当然是这里的和尚。”
刘姓布商道:“换一付行不行?”
驼背老者道:“当然可以!”
于是有好事者立刻大声呼唤小沙弥:“喂,小和尚,快点去再拿几付骰子来!”
一名小沙弥答应着正待离去,那刘姓布商忽又摇手道:
“算了算了,就这一付吧!赌钱赌的是手气,换一付骰子如果赢不了,还不是白闹笑话。”
他把骰子又放回海碗中,驼背老者将海碗移至方桌中,抬头望向刘姓布商道:“现在可以掷了吧?”
刘姓布商点点头道:“可以,请!”
大厅中顿时又被一片紧张的气氛所笼罩,人人凝神摒息,静待第二局豪赌进行。
驼背老者这一次没有玩花样,老老实实的抓起碗中四颗骰子,大喝一声:“至尊宝,越大越好!”
大喝声中,四颗骰子投入海碗。
首先停定的,是个红幺,接着停定的,又是一个红幺,赞叹之声四起,真是了不起的好手气。
两个红幺,合起来是张地牌。配一张地牌,顾然希望无穷,就是拆开来,搭配另外两个点子,也相当灵活好用。
只要另外两颗骰子不超过三点或四点,或是两颗骰子成了对,这付牌便大得吓人。
驼背老者开始指着两颗尚在滚动不已的骰子吆喝:“金四银三,不怕小,小,小!”
第三颗骰子停下来了,是颗五点。众人皱眉,发出充满遗憾之意的一声轻叹!
先来两个幺,再来一个五,这付牌的麻烦就大了。
底下最好当然是再来一个五,幺五对幺五,“小铜锤”短六一对。要不然,再来一个幺,或是一个二也好,那将是“地八”或“地九”,也是一付大牌。
驼背老者脸色这时变得很不自然,仿佛这个五完全不是他意料中所该出现的点子。
不过,他还在作最后的挣扎,继续指着那颗尚在滚动的骰子,使劲吆喝:“小,小,小!”
第四颗骰子也停下来了,点子不仅不小,而且是最大的一个六!
双幺一五一六,只有一个配法,俗语叫“死配”,“地牌”配“虎头”,地字三!
(如果拆开配,幺五加幺六,也是个三点,但只能算短三。根据骰子牌九舍小取大的铁配原则,这付应该算作地字三,短三不予考虑。)
刘姓布商握住陈家大少爷呲牙一笑道:“三点不算大,看我来赶!”
他掳起袖子,一把抓起骰子,扬臂空中摇了几下,大喝一声,掷出骰子:“阿弥陀佛,过往神仙保佑,只要求个四五点儿就行了!”
四颗骰子停定:一、二、五、六,不多不少,四点,无名四!只比驼背老者的地字三,大了一皮皮!
方桌四周众赌徒齐齐发出一声啊,完全是一付古代百姓面对大老爷喊冤的腔调。
因为这时刘姓布商若是掷出一付天九地九以上的大牌点子,输赢明显,那也倒罢了。
偏偏刘姓布商只掷出一个平常被人讥骂为“牌孙子”的“杂四”,恰好压住了驼背老者有名有色的地字三,你说叫人气不气?
你说这种怪牌巧不巧?
刘姓布商欣然雀跃不已,转头对也在跟着他高兴的那位陈姓富家大少爷道:“你有没有带家人,叫他们拿个大麻袋来!”
一个做大生意的富家大少爷,出门焉有不带从人之理。
陈大少爷手一招,四名健壮家丁,立刻快步奔出。
陈大少爷道:“拿个麻袋,替我们刘大哥把这些银子装起来!”
刘姓布商人虽老实,处理银钱事务,手脚倒是不慢,他在银堆上一阵拨弄,已将那些银票一一叠齐收起。
就在这时候,那位四川首富翁老员外,在怔了片刻之后,突然伸手一拦,道:“别慌,老朽还要看一把!”
驼背老者脸色发青,但却无话可说。
刘姓布商一面指挥那四名家人收拾银两,一面兴冲冲的望着陈大少爷道:
“扬州最有名的享受,便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据说在金凤酒店里,这两种享受,更是一绝。这位翁老员外刚才说得好,我们有了这些银子,该去尝尝神仙生活的滋味了!”
陈大少爷是个孝子,也是个老实人,听了连忙推辞道:“小弟批了货,还要赶回去应市,这次实在无法奉陪。”
刘姓布商笑道:“就算不去金凤酒店,咱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总该可以了吧?”
陈大少爷点头道:“喝两杯当然可以。刚才我只输了三十多两银子,现在托你刘兄的福气,一应就是一千两正,小弟理该做个小东。”
刘姓布商笑道:“有了这么一堆银子,谁做东都是一样,咱们走!”
出了大厅,来到院子里,陈大少爷指着走在前的四名家人道:
“叫他们抬着这袋银子,跟在我们后面走,既不方便,也不安全,先抬去客栈里安顿下来,再找地方喝酒怎么样?”
刘姓布商笑道:“在这个小镇上,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悦来’和‘小扬州’两家客栈。”
‘悦来’和‘小扬州’是这个小镇上最大也最有名的两家客栈,怎会不安全?
陈大少爷是个老实人,显然未能听出弦外之音,只顺口接着道:“那怎么办?”
刘姓布商道:“我想麻烦陈兄带着贵仆,把这袋银子送到我一个朋友那里去。”
“你不去?”
“我不去。”
“为什么?”
“我跟这里的和尚,有点事情尚未了结。”
“你那朋友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那朋友名叫万里风,交给他铺子里的伙计也可以。”
刘姓布商说着,从怀里取出面额二千两的一张银票,以及一面小银牌交给陈大少爷道:
“银子只要送到就行了,用不着讨字据。这是你陈兄应得的一份二千两,请另外收下吧。”
陈大少爷见那银牌铸造精致,一面的图案是把酒壶,另一面则是一朵花,不觉大感意外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刘兄原来是江湖中人?”
刘姓布商笑道:“等你银子送到了,他们自然会告诉你我是谁。最近扬州这一带并不宁静,他们看到我这面银牌,定会暗中派人保护你,一路上你自己也得小心。”
陈大少爷迟疑地道:“你那位朋友……”
刘姓布商笑道:“他是丐帮扬州分舵的分舵主,人品武功都不错。这笔银子是冤枉赢来的,交给他们转作济贫救灾之用,也好消消我们的罪孽。”
陈大少爷愕然道:“大家输赢完全凭手气,为什么你要说赢得冤枉?”
刘姓布商笑道:“当时你没有注意我玩了一点小花样?”
陈大少爷益发感到惊奇,道:“你玩了花样?什么时候?”
刘姓布商伸出右手,五指一放,掌心赫然是四颗骰子。
“这是原来的那四颗骰子,如果不被我及时调换下来,我们的银子,早就泡了汤了。”
“那老驼子是个郎中?”
“大郎中!”
“你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我这次到仙女庙来,就是为他来的。”
“照这样说,那个姓钱的岂不是也输得很冤枉?”
“不冤枉。”
“为什么?”
“因为那厮也是个郎中,只是道行差了一级。”
“噢,我知道了!”陈大少爷似有所悟道:“这场赌局,是这庙里的和尚,特意安排的,我们都是他们目标中的肥羊!”
“正是如此。”
“这些和尚不是真和尚?”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了。”刘姓布商笑笑道:
“等会儿见了我那个朋友,你不懂得,可以问他,相信他对这些和尚的来历,比我了解的更清楚。”
大厅中,驼背老者目送刘姓布商和陈大少爷及几名家人抬着一袋银子离去,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心中的惊疑,显然远胜于懊恼、愤怒。今天这付骰子,是怎么回事?
他扣好的点子,怎么忽然不听指挥起来……他目光移回到海碗中那四颗骰子上,眼皮眨了几下,脸色突然发青。
该死!四颗骰子被掉了包,他居然没有发觉!
那厮在检视骰子时,起先嚷着要换一付,忽又改变主意,说不要换了,一定就是在那时候动的手脚!
可恶的混球,居然扮猪吃老虎,蒙过了我铁扫帚老沙!真应了一句老话: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可是,这位野狼帮的供奉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却又不敢声张出来。你说别人换了骰子,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你在原来那付骰子上做了手脚?
那些客商们很多人似乎还没有过足赌瘾,这时有人提议道:“横竖今天人多,跑掉几个也没关系,由翁老员外当庄,我们再来继续玩!”
铁扫帚沙塔听了,正中下怀。姓刘的那一笔账,可以慢慢再算。如今趁着还有这一大批人在,重起炉灶,翻本要紧!
他心里盘算着,正想伸手入袋,取出另一付骰子备用,大厅门口光线一暗,忽然鱼贯着走进十多名彪形大汉。
看清为首那人的面貌,铁扫帚沙塔不禁心头一凉,知道今天大概是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原来第一个走进大厅的人,正是以一付“地字八”被他“小五对”赢了九千多两银子的钱姓汉子!
铁扫帚虽然不是仗着一身武功成名,但毕竟也是个老江湖,再大场面,他也见识过,当然不会只因为对方多带了几个人,就乱了阵脚。
再说,除了这座靖国寺的主持是他们野狼帮的护法不算,该帮那位以凶残好斗见长的外堂堂主张一夫,这时就在他的身后。
同时,今天的寺里寺外,也布置了不少他们的帮众。
双方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固属上上大吉,即使真的闹翻了脸,吃亏的也不一定就是他们野狼帮!
铁扫帚心情稳定下来后,立即先发制人,他满脸堆笑,迎着那名钱姓汉子道:“好,好,翻本的来了!现在咱们是同病相怜,大家输的一样多。”
钱姓汉子一怔道:“同病相怜?大家输的一样多?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扫帚沙塔苦笑了一下道:“我一把骰子赢了你兄台九千多两,结果,连本带利,又被另一位兄台一把看走了。你兄台的九千多两,还有一部分是赢来的,我那九千多两,可全是连皮带肉,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说起这两把骰子,虽然大家输的数目相当,实际考究起来,我可比你兄台惨多了!”
钱姓汉子眼珠子不住转动,忽然冷笑一声,盯着铁扫帚道:
“在赌台上,这种手法,称作‘过桥’,也叫‘转运’,阁下是不是估量我钱某人连这点小常识也没有?”
是的,凡是赌技精湛的大郎中,每次下场子时,多半带有助手。
为了避免别人注目起疑,他往往不让自己成为大赢家,而将赢来的银子,分散给几名不起眼的助手。
在一些经过精心设计的场合,那些赢钱的助手,不但表面上跟郎中毫无瓜葛,有时甚至是输家的亲戚或朋友。
钱姓汉子既然也是位行家,当然不会不懂这种郎中手段。
这对铁扫帚沙塔来说,当然是个“大黑锅”!
不过,在钱姓汉子对他已经有了成见的情况下,他想甩脱这口黑锅,为自己辩白清楚,可也不是件容易事。
大家都是初次见面,谁又能证明他跟那位刘姓布商不是一伙的?
铁扫帚一时无言以对。这位野狼帮的供奉,因为一时大意输了帮里一大笔公款,心里早已不是滋味,如今又挨了这个天大的冤枉,自然免不了暗暗冒火。
他身后那位野狼帮的外堂堂主张一夫,当这批人走进大厅时,他一眼便认出走在钱姓汉子身后的那个红脸大汉,正是洪泽湖十三水寨的寨主之一,管辖邵伯湖这一带的第三水寨寨主蟹王胡泾渭。
这些年来,野狼帮最大的敌人,便是洪泽湖十三水寨。他们过去不敢跟洪泽湖十三水寨公然为敌,是因为财势人手都不及后者。
如今,因为搞了几年烟运,根基渐渐稳固,触角便也逐步伸展,他们敢在邵伯湖秘密成立分舵,便是一个例子。
这一次,他带铁扫帚沙塔想来仙女庙捞一票,正是对十三水寨的一种挑战。
如果不声不响的就能把油水弄到手,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劳师动众,多做无谓的牺牲。
万一诈赌拆穿,或是被识破了身份,他们已有充分准备,也并不在乎放手一拼。
所以,这位堂主见双方话不投机,双拳已暗暗握紧,同时朝大厅门口一名沙弥使了个眼色,这时调动寺外人手的信号,若是十三水寨方面逼人太甚,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眼看着就要展开了。
就在大厅中杀气蒸腾弥漫,逐渐加厚凝结,如暮霭四合之际,又有一个人摇摇摆摆的进了大厅。
来人正是那位去而复返的大赢家刘姓布商。
铁扫帚沙塔一眼瞥及这位刘姓布商再度出现,就像遇见亲人救星似的,赶紧招手大声道:“这位掌柜的,快,快,你过来一下。”
刘姓布商微笑着慢慢的走了过去道:“怎么啦?只这一会儿工夫,又有了进账?”
这种话,平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
如今因为钱姓汉子和铁扫帚已经有了误解,这种模棱而暧昧的语句,听起来就有点刺耳了。
钱姓汉子不住冷笑,脸色也益发难看起来。
铁扫帚又气又急,不由得瞪眼吹胡子道:“银子都被你一把骰子赢跑了,我还有什么进账?”
刘姓布商微笑道:“区区两万两银子,在你翁大员外来说,算得什么?再圆场子啊!今天这几十个贵宾,都是广缘和尚经过精挑细选的大客户,哪一位手上没有万儿八千的?只要你翁老员外拿点真功夫出来……”
钱姓汉子转向那位分舵主蟹王胡泾渭,冷笑道:
“舵主听到了没有?我说靖国寺今天这顿斋饭请的有点邪门,该没有冤枉了那些和尚吧?”
铁扫帚沙塔见刘姓布商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面孔一沉,厉声道:“四颗骰子碗底滚,输赢全凭运气,你要老夫拿点真功夫出来是什么意思?”
刘姓布商好像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显得有点惶恐,连忙赔笑道:
“是,是,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老员外骰子掷得实在高明,使在下不禁想起家叔曾经提到的一个人,以致一时口不择言……对不起,对不起!”
铁扫帚眼球上已经泛起红丝,像是要把刘姓布商一口活活吞下去。
但他担心后者不知道利害关系,再说下去又会横生枝节,所以只好狠命隐忍,当下挥手喝道:
“你请到一边发财去吧!今天碰上你这样一个讨债鬼,输了银子又惹气,真是倒霉透了!”
刘姓布商深深打了一躬,转身便拟退出大厅,不意却被另一个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肩头。
“你说这位翁员外使你想起令叔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的姓名,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刘姓布商大为慌张,缩着肩胛道:“我只记得,那人有个外号,好像叫做什么铁扫帚的?”
“铁扫帚沙塔?”
“好像是的。”
“我去你奶奶的!老夫跟你到底有何冤仇,你要是咬住重点不放,话说清楚了,再走不迟!”
铁扫帚大吼一声,疾奔两步,一把抓向刘姓布商的后背心。
他忘了自己报的身份是来自四川的翁老员外,竟骂出一口地道的河南粗话!
一条身形闪动,及时挡住他的去路。
适才抓住刘姓布商的肩头,以及此刻挡住铁扫帚去路的,都是同一个人。洪泽湖第三水寨寨主,蟹王胡泾渭。
这位第三水寨寨主被人喊作“蟹王”,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张扁圆的大红脸,其次便是因为这位蟹王练得是螳螂拳,双臂强而有力。
他这时右臂一伸,便将铁扫帚沙塔抓出的手腕一把牢牢拑住。
铁扫帚沙塔正待挣扎呼喝,蟹王胡泾渭已以另一只手飞快的将他颌下那把灰白胡须一把抄在手中。
铁扫帚沙塔大吃一惊,要想闪避,已告不及,一部花白胡须被蟹王胡泾渭应手齐根揭起!
众客商全忘了刻下处境之险,不约而同惊呼道:“啊!原来是个假老头?”
那位野狼帮外堂堂主张一夫再也无法坐视,一声断喝,飞身纵出,手中一把亮闪闪的匕首,随着如矢身形,有如闪电穿云般,对准胡泾渭的面门凌空疾戳过去!
蟹王胡泾渭不慌不忙,先将铁扫帚沙塔手腕一扭,叫这位野狼帮供奉丧失抗拒力量,然后旋身成弧形一甩,将铁扫帚推给一名部署道:“接住,小马,看好这位大老千!”
他处置了铁扫帚沙塔,方斜刺里侧移一步,一个飞脚,踢向野狼帮堂主张一夫执刀的肘腕!
接住铁扫帚沙塔的那名马姓水寨头目,对准沙塔,兜心一拳,打得沙塔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这位赌场郎中玩诈赌的功夫在江湖上不作第二人想,想不到一身武功竟是如此不济。
那头目先过了一下手瘾,才从腰间抽出一条牛筋索,开始以熟练的手法捆绑这位野狼帮供奉。
众客商见有人亮出小刀子,有人被打得吐血,知道要出人命案子,一个个这才惊慌起来。
三四十人挤在大厅一角,骇叫、咒骂、埋怨,乱成一团。
几个胆子特别小的客人,已吓出了眼泪,也有人忘了他们这场灾害,全是这庙和尚为他们带来的,竟然铁青着面孔,不住的抖声念着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
在这样一座庙里,会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出现?
最糟糕的几个,因为身上怀着大笔银票,深怕这场厮杀最后会演变成一场抢劫,这时不顾死活,团着身子抱着头,硬朝大厅门口奔去,想趁机夺门而逃。
只是这些人跑不上三五步,便遭那位刘姓布商以灵活的身手一一抓回。
他平静的告诉众人:“这时野狼帮和洪泽湖水寨的一场地盘之争,跟你们生意人毫无牵连,你们站在这里不动,保证你们太平无事,如果你们四下乱窜,他们杀花了眼,两边的人都可能把你们当做敌人,一刀一个!”
刘姓布商话刚说完,大厅外突然又冲进二十多名蓝布包头的劲装带刀大汉。
从衣着上可以分辨得出,这批人显然是野狼帮的徒众。
这批蓝衣大汉冲进大厅后,在人数上来说,无疑占了上风。
野狼堂主张一夫和洪泽湖分舵主胡泾渭功力相当,都是能杀能拼的狠角。
刚交手时,胡泾渭这边因为有十多名部署助威,野狼堂主张一夫,自然处处受逼。现在,野狼帮援兵赶到,战局顿时改观。
野狼帮这个帮名取得真好,这二十多名野狼帮徒众冲进来,真像一下冲进来二十多头野狼。
这些帮众与野狼之间唯一的分别是,狼牙不论如何锐利,经常都很难一口就咬死一个人,而这些帮徒手上的纯钢鬼头刀,却不难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刀挥为两段。
洪泽湖第三水寨的十多名头目,虽然也都带了兵器,但他们为了讨取辖内商民的好感,平时出门所携带的兵器,多半为易于藏放心底的软鞭、匕首、铁尺、及峨眉刺之属。
兵刃对兵刃,除了功力,最讲究的,便是生克关系。所以,江湖上有两句俗话:长强、短险,独斗凭胆,群殴仗势。
如今野狼帮一下冲进二十多人,使得又是锋利无比的纯钢鬼头刀,无论在兵刃或气势上,都占尽了上风。
仙人庙属邵伯湖的辖区之一,第三水寨称得上是这块地盘上的地头蛇,但由于料敌不够精确,准备不够充分,混战开始之初,那股措手不及的狼狈劲儿,的确惨不忍睹。
而其间最惨的一个人,则是野狼帮的那位供奉,铁扫帚沙塔!
第三水寨头目小马,眼看敌方来势汹汹,知道手中的俘虏,已无法继续看管,留下活口,反成累赘,于是拔出腰际铁尺,,一尺狠命砸下,沙塔吭也没吭一声,脑袋应手开花!
这位以赌技闻名江湖黑道的铁扫帚,虽然曾在赌场上风云一时,但最后却输掉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处于不利局面下的洪泽湖第三水寨,起先还绕着厅中桌椅顽强抵抗,但由于人数上的众寡悬殊,终于在一阵血肉横飞后,变成了一具具残缺的尸体!
野狼帮虽然赢了这一仗,付出的代价也不轻。他们所折损的人手,并不比第三水寨少多少。
剩下来的十来名帮徒,全部带着轻重不等的创伤。
他们的首领,那位外堂堂主张一夫最后虽然奋力一刀刺进了蟹王胡泾渭的心窝,但也被蟹王临死之前一拳打瞎了一只左眼。
那些客商中曾有人担心这场厮杀最后会变成一场抢劫,结果果然不幸料中。
那位野狼堂主张一夫,尽管瞎了一只眼睛,但凶焰并未消散,他以一幅蓝布包住半边面孔,完全无视于折损的徒众,剩下的一只右眼,满厅骨碌碌一扫,忽然下令:“这批家伙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都跟洪泽湖方面有关系。兄弟们,搜!”
搜什么?当然是银票!
那些受伤的野狼帮徒,知道这批客商荷包都很充足,一听马上就有洋财可发,顿时精神焕发,比划着手中沾血的鬼头刀,向众客商逼过去。
刘姓布商挡在众人前面,朝那位野狼堂主张一夫招手道:“来,你是首领,要搜应该由你动手。”
张一夫见这名布商气度从容,毫无惊惧之色,不禁有点意外,圆睁着一只独眼道:“奶奶的,你算老几,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刘姓布商平静的道:“我们都是生意人,不分什么老几跟老几。你们想发横财,最好回去另换一批人来,光凭你们这几名伤兵残将,以及你这位独眼狼,大概办不了什么大事情的!”
那位野狼堂主勃然大怒道:“大瘤子,动手,先掌这厮几个大嘴巴子!”
一个太阳穴长了个大肉瘤的野狼帮徒立即应声上前,扬起手臂,一巴掌便朝刘姓布商脸上掴去。
刘姓布商伸手一抄,刁住那帮徒手腕。
就在这一瞬间,也没看清刘姓布商使得是什么手法,只见那帮徒身躯一抖,一声惨嚎,弓下腰干,踉跄后退,然后噗通一声栽倒!
再看刘姓布商,人立原地,正带着一丝厌恶表情,将一条血淋淋的断臂,扔向身旁不远处的一堆死尸。
他拗下一个活人的手臂,似乎比撕下一条煮烂了的鸡腿还要轻松容易的多。
那位独眼野狼堂主脸色一变,陡地大喝道:“是个硬点子,兄弟们,一起上!”
他首先圆鼓着一只独眼,扬起匕首,冲向刘姓布商。
那十来名带伤的帮徒,唯命是从,分别抡刀跟进。
他们都是混战的能手,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动刀的借口。从尸身上掏银票,当然要比捉住一个活人搜索来得方便得多。
刘姓布商冷笑一声:“天生的贼坯子,果然该杀!”
之间他身形晃动,拦在众客商面前,如穿花蝴蝶般,出拳如风,杂以飞腿,只不过转眼工夫,大厅中便又恢复平静。
包括那名野狼堂主张一夫在内的十多名野狼帮徒,尸首叠着尸首,各以不同的卧姿,一齐结束了他们只知享乐,而不事耕耘的罪恶生涯。
前面大雄宝殿上,依然香烟缭绕,梵唱震耳。
那些身披袈裟,宝相肃穆的僧众,似乎没人知道寺中已经发生惊人的大惨案。
庭院中,一名脸无人色的沙弥,抖手指着殿上一位袈裟上绣了金线的和尚道:“那就是我们监寺僧,广法大禅师。”
刘姓布商对那名广法和尚遥遥端详了一番,点头道:“好,你去请他下来一下。”
广法和尚离群下殿,近前合十躬身道:“施主见招,不知有何指教?”
刘姓布商道:“和尚在这座靖国寺出家多少年了?”
广法和尚道:“贫僧十五岁出家,如今六十有五,在这座庙里已经足足住了五十年。”
刘姓布商道:“广缘方丈呢?”
广法和尚道:“大概五年多,他是从黄山积善寺来的。”
刘姓布商道:“他在靖国寺资历甚浅,何以能坐上方丈宝座?”
广法和尚道:“那是因为广缘师兄道行高深,领导有方。”
刘姓布商道:“如何领导有方?”
广法和尚道:“五年前这座靖国寺只是香火冷落的小庙,自从广缘师兄来了后,广结十方施主,善款收入大增,这座大雄宝殿和后面的广大云房,全是在他手里兴建起来的。”
刘姓布商点点头,停了片刻,才又问道:“大和尚对你们这位广缘方丈的日常生活知道多少?”
广法和尚念了声佛号道:“贫僧虽身居监寺之职,但平时只管督促弟子们的经课,其他事务,甚少闻问。”
刘姓布商道:“平日在寺中,帮助方丈处理事务的是哪几位?”
广法和尚转向那沙弥道:“释云,你去请你悟凡和悟尘两位师叔来。”
不一会,悟凡和悟尘两名僧人请到。
这两名比方丈和监寺僧低一辈的和尚,年约四十出头,气色极佳。
经过广法和尚引见,知道两人一是专管财务收支的“香火僧”,一是职掌全寺用品采办和分配的“善库僧”。由两僧所担任的职务,可知都是广缘方丈的心腹人物。
从两僧气定神闲的表情看来,这两名当权寺僧显然也不知道寺后云房处已经出了大事故。
刘姓布商向悟凡和尚问道:“方丈在不在?”
悟凡合掌恭答道:“在后面做日课。”
刘姓布商道:“后面什么地方?”
悟凡和尚道:“书斋。”
刘姓布商道:“我想找他许个善缘,可以去看看他吗?”
信徒许心愿,说得明白点,就是准备要捐一笔善款。有哪一个庙里的和尚,会对施主们的这种要求加以拒绝?
悟凡和尚眼神灵活,口齿伶俐,凡是跑过江湖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和尚不仅聪明绝顶,而且很明显的有着一身不俗的武功。
这和尚知道后面云房中有人正在豪赌,怕监寺僧看到了要说闲话,乃引领着众人,打边浪月洞门中,直奔后院第五进。
他说的斋房,便是前天野狼堂主张一夫和铁扫帚沙塔跟广缘和尚私下见面的那间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悟凡和尚轻轻伸手推开,众人头抬之下,都不禁当场一怔,大感意外。
这间书房占地不宽,陈设雅洁,一目了然。
这时书斋中,一人正背着双手,在悠闲地欣赏着壁上一幅字画。但这人并不是方丈广缘和尚,而是一名唇红齿白,衣着光鲜的俊美少年。
少年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道:“来找广缘和尚是不是?”
悟凡和尚有点神色不安道:“这位小施主……”
少年听如不闻,微笑着接下去道:“方丈正在下面做功课,我来带路。”
悟凡和尚有些着急,忙道:“打坐入定,吵扰不得,我们等会再过来好了。”
少年笑笑道:“没有关系,方丈做的功课,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肃。”
他口中说着,一边伸手撩起壁上那幅字画,不知怎么一拨弄,完整的壁板,忽然自动滑移,赫然出现一条向下倾斜的地道。
监寺僧广法和尚瞠目结舌,像是给这一景象吓呆了,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怎么不知道……这……这……下面……”
悟凡和悟尘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显得十分尴尬,同时,也都对眼前这名俊美少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反感。
但是,他们不敢发作,因为他们还弄不清这名俊美少年跟他们方丈的关系。
他们只希望这名少年的种种举动,都是他们方丈为了某种理由,所作之刻意安排。
少年领先走下两级石阶,转身招手道:“请跟我来。”
地下的这座密室,搭建的颇具匠心巧思。
这座密室除了坚固隐秘不说,陈设也极尽豪华之能事。
进入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覆四壁的天蓝色亮丽织锦,地面上则铺盖着长毛波斯地毯。室内的家具,均为雕刻细致的原色赤楠。
室顶悬吊着四盏玻璃宫灯,每一面都绘有美人嬉春图,下边挂着长长的流苏,灯光明亮而柔和。。
最显明的,则是密室中央那张特制的大型方床,四角床柱上,是四对欢喜佛,姿势新奇怪异,神情生动,纤毫毕露。
床上铺盖的被褥巾枕,属鹅黄色系,质地细软,华丽耀眼。
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此刻室内那幅不雅的景象……
靠近窗边的地毯上,坐着两名少女,穿着极为大胆暴露,从两女的坐姿看来,她们在被点穴道之前,似乎正在凝神观看着床上的某些事物。
床上躺着一名少妇,她的姿色不及两名少女,年纪也比两名少女大得多,从她一丝不挂的躺姿来看,她无疑正在为观看的少女做着某种示范动作。
最令人感到刺眼的,便是在少妇身旁,另躺着一名肚皮高高隆起的肥胖男人。这名赤裸的肥胖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家都以为他在做例行日课的广缘和尚!
两名少女和那名少妇,都是被人点了穴道,暂时失去知觉。
只有广缘和尚,双目紧闭,肤色发青,显已魂归极乐。
监寺僧广法面无人色,全身打战,口中不住喃喃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悟凡和悟尘的脸色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们对望了一眼,彼此心里有数,今天会有这种场面出现,显然都是身边这名俊美少年的杰作。
两人心意相通,眼色一使,立即采取行动。
悟尘身形一闪,退去进口处。
悟凡则狞笑着转向那名少年,冷冷道:“弟台是哪条道上的?”
少年微笑道:“在下也想请问一声,这座靖国寺,除了你们二位,还有没有其他的和尚加入野狼帮?”
悟凡冷笑道:“弟台管的闲事太多了。”
少年笑着道:“你们二位在野狼帮中,目前是什么职位?”
悟凡板着面孔道:“等我们接掌了这座靖国寺,我们会烧一道黄疏,请阎王老爷转告你知道,现在你阁下如果愿意详细说出事情的始末情由,贫僧答应给你一个痛快!”
少年的眼光,忽然越过悟凡和尚的肩头,望向和尚身后的刘姓布商道:
“白大哥,我看算了。我们就是问清楚了,也无法加以善后。横竖事实俱在,不如全留给这儿那位首县去操心吧!”
被少年喊作白大哥的刘姓布商点点头,笑道:“好……”
他一个好字刚刚出口,悟凡和尚已经觑空出手。
他知道少年能够进入这座密室,并置广缘和尚于死地,武功必然不俗。
所以,他如今偷袭的这一招,也很特别。
他口念一声阿弥陀佛,合起双掌,向前躬下身去。
这时一般和尚打问讯的习惯动作。没有人会对一个和尚的这种动作特别留意。
如果那俊美少年此刻也是这种想法,那就糟了。
因为和尚躬腰中途,突然双足一蹬,身形如箭射出,一头迎着少年胸膛撞去!
原来这个悟凡和尚的一身绝活儿,都在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上。
别说血肉之躯受不了他这一撞,就是一道砖墙,他都能一头撞出个大洞而皮肉无损。
幸好那少年也工于心计,眼神更较常人灵活,和尚身形一动,他人立原处,顺势转身,让过和尚脑袋,一掌切向和尚的后脑脖子!
只听“蓬”的一声,和尚向前一冲,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少年飞起一脚,重重踢向和尚的背脊骨,刘姓布商高声笑着制止道:“别要了他的命,没有口供,衙门不好办案。”
少年闻言,急忙卸劲刹势,饶得如此,依然格卜一声,踩断了和尚两根肋骨。
把守用到出口的悟尘和尚眼看大事不妙,还是逃命要紧。当下闷不吭声,一个倒窜,掠入甬道。
他的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他不知道他如今面对的何许人,如果他知道此刻密室中这位刘姓布商就是风流太保白玉楼的化身,相信他一定不会枉费气力,多这一番折腾。
悟尘和尚人在空中,双足尚未落地,一道人影已自他顶上一掠而过。
等他自地面上打挺站起,外面的书房中,去路已被那位刘姓布商含笑挡住。
“靖国寺的和尚,大部分都很规矩,今天庙里死了不少人,这付重担子,他们担不起。得劳你和尚留下来了结这场官司,你和尚就认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