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瞎子有了这种想法,便杜门谢客。他不是停止营业,而是专心炼铸精品,以待识货行家!这样一来,张瞎子的收入不仅未见减少,反而财源滚滚,成了一名小富豪,同时名声日噪,也成了江湖上一位不会武功的知名人物。
张瞎子学识有限。所以,他废寝忘食打造一件武器时,他几乎从未想过一件杀人利器,当它出现于江湖上时,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当然更无法想象,他这项专门技艺,有一天也许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直到今天,仍是一样。他为花月宫铸造了七把名刀,始终沾沾自喜,认为他以有生之年,又完成了七件杰作,足以告慰天下行家,虽死而无憾!
张瞎子这一生中所打造的刀,当然不止七把。但他并没有说谎,他所知道的样式,的确只有七种。他也许只保留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如果就事论事,避免武断,也可以说,张瞎子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是个秘密。
三十多年前,当他意气风发,立下宏愿之后不久,他曾不计成败得失,以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工夫,铸成一把宝刀。刀成之后,光华夺目,锋利无比,他越看越爱,足足珍藏了七年之久,始终不忍出售。而最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终于以一点象征性的低廉代价,将这把宝刀卖给了一位中年白衣侠士。他出卖这把宝刀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欣赏对方的人品和风度,使他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使用他这把宝刀!他并不知道宝刀的白衣侠士,就是当时名满江湖的“白衣追魂侠”柳絮飞,也不知道近年来家喻户晓的人物,长安“快刀”丁衣,就是白衣追魂侠的传人,丁衣仗以成名的七星刀,就是他当年打造的那把宝刀!
他自从半年前被花月宫的人掳来花月小筑以后,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前尘往事,涌集心头,这使他又想起当年的那位白衣侠士,以及那把宝刀。有生之年,他还能打造得出那样一把好刀来吗?他愿意试一试。结果,奇迹出现,他居然以衰弱的身子,完成了这件他自始便没存任何希望的工作。
如今,刀形已凝炼竣工,以后三天,只须再经过粗磨、细磨、浸油、打光及合柄等程序,一把上品宝刀便产生了!他始终没向那位风总管说明这最后一把刀的优越功能。因为他不想让魔宫中人知道这是一把宝刀。如今,他心愿已了,死不足惜。如说他还有什么未竟之志,那便是他希望这把宝刀尽快落入当年白衣侠士那样的人物手上!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司徒,司马,东门,西门。这些姓氏,相信每个人都很熟悉。如果有人姓风,您相信吗?菊花院。新月亭。菊花怒放,新月初升。石亭上,风大爷把酒持螯,怀拥爱姬,静候各路管事前来报告一天的业务概况。任何一名重要人物,都有他处理事务的方式和习惯。风大爷处理事务时,经常总离不开两样东西:酒和女人。他认为只有酒和女人,最容易使男人心情愉快;一个男人只有在心情愉快时,才会显得特别慷慨,热情、大方。他是花月宫的第一号灵魂人物。他知道自己的影响力。他也为自己这项重要的职务定下两项原则:杀人要快、要狠!对待部属,要宽大、公平!所以,他每天都选在这个时候接见部属。接见地点,则因时而异。春天是“百花院”,夏天是“伴荷阁”,秋天是“新月亭”,冬天是“拥雪楼”!
背地里,很多人都说,风大爷这个姓,实在姓得太好了。因为这位风大爷职位风光、生性风流、谈吐风趣、酒后豪情,意气风发,几乎任何一句用来形容或赞美这位风大爷的词藻,都离不开一个风字。风大爷很清楚外界对他的风评。他很满意这种风评。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原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他如今已可说是很接近这种境界了。当然,他目前的地位、声望和享受,如果跟花月宫主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花月宫的势力扩张迅速,东西两京之间的黄金地段,已尽入掌握,财源滚滚,日进万金。这笔如狮子滚雪球般累积起来的财富,以及密布两京之间的数百名一流杀手,他随时都可以不经请示,即能自由支配运用。一个人的权势大到这种程度,他还有什么话说?
黑镖小李也很满意他目前的职位。严格说来,小李的职位并不高。他只是花月宫大总管以下,二十四名小管事之一。这种职位,一向均由有功而忠心的杀手担任。但像官场一样,虽然职称相同,其间“肥”“瘦”之分,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长安城里,共有妓院二十七处,酒楼十二座,赌场八家,这都是长安城里的销金窟。自从长安七友被收拾掉了以后,这些风月场所,均已为花月宫控制,每天必须以总收益的五成,存入花月宫指定的钱庄专户中。黑镖小李被指派的任务,便是每天巡行各处,抄录各处上一天存入钱庄的数目,以及随时抽查账册,以防弊端!这是一份肥得滴油的差使。也是一份人人眼红的差使。过去担任这份差使的管事,很少有人能连任三个月以上,而自他黑镖小李接手以来,已经八个月过去了,他还是笃笃定定的干得很稳当。黑镖小李从不为这件事烦心。因为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当初他为什么能混到这个位置,以及为什么不担心会被别人挤下台去的原因。
大约一年前,扬州第一楼,忽然出现一名艳绝一时红妓金杏枝。当时身份还是一名杀手的黑镖小李,正奉命带了三千多两银子前往扬州采购绫罗珠宝。这位杀手当时不知是跟谁借的胆子,居然不顾砍脑袋瓜子的危险,竟将采购一事搁去一边,而将全部银子,作为赎身之资,将这名红妓携返长安。大总管风大爷共有五房妻妾,最得宠的是五姨太楚吟秋。这位五夫人“楚吟秋”,便是黑镖小李量珠载归的“金杏枝”。如果你有一位当权得势的顶头上司,他的宠妾不喊你的姓名或官称,而口口声声喊你“小张”、“小马”什么的,你会不会担心被炒鱿鱼?黑镖小李如今只担心一件事。担心自己的体力。自从他取得了这份差使,他已于半年之内,纳了两房姬妾,以他的年龄来说,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最要命的,是他因职务上的便利,又搭上了贝德坊怡红院的红牡丹。怡红院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经常总是留到最后去。他每次跨进怡红院大门之前,总是一再警告自己,他太放纵了,应该收敛一点,别忘了家里还有两个尤物需要应付。可是,每次只要一见到红牡丹这个骚女人,他就会更改他的警告。“明天还不迟,今天管它的……”
黑镖小李离开怡红院时,天色已黑下来好一会儿了。他懒洋洋的走向花月小筑,一路上不住的打呵欠。他说不出此刻心中的感觉。有一点儿恋恋不舍,有一点儿空虚,有一点儿懊恼,也有一点点儿酸溜溜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女人也许很快的就会陪另一个男人上床。但最明显的感觉,还是疲倦。如果不是每晚必须要向风总管提出例行的报告,他实在很想立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的睡上一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骚货──”他又打了个呵欠:“我看,唔,明天该找赖大夫,弄一副药丸什么的补补身子,才是道理。”
赖定魂赖大夫是长安妇孺皆知的名医。也是花月小筑的常客。这位赖大夫虽然精通岐黄,活人无数,自己本人却有个很奇怪很奇怪的毛病。一种无药可医的毛病。他欢喜女人的亵衣!不是那种漂洗干净了的,而是愈脏愈好。在长安城里,这已是个公开的秘密。很多穷苦人家的妇女,生了病付不起诊金,最后只有走上这条老路子。带个小布包去见赖大夫。
“这是什么东西?”
“几件脏衣服,正想拿去洗。”
“谁的衣服?”
“小奴家的。”
“唔,好,我看,我这里佣人多得很,大娘身子不好,何必如此辛苦,就叫这里的下人一拿去替你洗洗算了。”
“谢谢大夫!”
“哪里不舒服?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来老夫瞧瞧!”
长安一代名医,当然有的是银子,生活当然非常奢侈豪华。其实并不尽然。这位赖大夫的银子虽然多得用不完,生活却很节俭。他跟一般有钱人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不近酒色!他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日常起居,均由仆妇料理。没人知道这位名大夫何以要保持独身的原因。关于滴酒不沾,他倒是有过解释。他说:酒味辛辣,最易损伤人类身体上某些重要器官的功能,应以戒绝为宜。至于酒会损伤哪些器官的功能,这位赖大夫则未有进一步说明。
黑镖小李在进入菊花院之前,又打了两个呵欠。上了新月亭,小李头一抬,不觉微微一愣,有点意外。亭子上,除了风大总管和爱妾楚吟秋,另一边还坐了位留着山羊胡子的长袍老人。咦,这老家伙不正是他刚刚还在念叨着的赖定魂赖大夫么?老家伙这时候跑来这里干啥?“小李,你来得正好。”
楚吟秋声如银铃:“快来陪你们老总喝几杯!这赖老头说什么也不肯开戒,你们老总快要气疯了。”
风总管哈哈大笑,心情显得相当愉快。小李的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风总管问:“今天各地方的情形怎么样?”
小李恭答:“还好。”
风总管点头:“那就好,你坐下来,喝几杯,剥只螃蟹吃吃!”
赖大夫捻着胡梢,微侧着面孔,仔细打量了小李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