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使刀的汉子动作矫捷,刀光霍霍,出手如风,如果一个人身后的退路已全被其他兵刃封死,实在很难逃过这一刀。
但是,在丁衣这种使刀的大行家看来,这一刀虽然出手不俗,实际上仍然破绽百出。如果丁衣此刻手上也有一把刀,他至少可以七种以上不同的方式将对方的单刀磕飞。
但丁衣此刻手上没有刀。他需要一把刀。使刀的汉子一刀刺来,无异及时送给他一份他最需要的礼物。丁衣略一偏身,沉腕一抄,那把刀便到了他的手上。
他于夺刀同时,左掌轻轻一送,那使刀的汉子便如醉酒似的,踉踉跄跄地朝着丁衣身后那个使斧的汉子直冲过去。使斧的汉子不防有此变化,想要变招撤斧,已告不及。卡嚓!一斧砍落,红白迸溅,使刀汉子的一颗脑袋顿告应声居中分家!
丁衣抄刀入手,人如穿花蝴蝶般闪了几闪,只见刀光如灵蛇游窜,刀光霍霍声中,尸体一具具倒下去,大厅中象是踢翻了瓜担子一般,到处迸滚着圆乎乎的“瓜”。带毛冒汁的“瓜”!
黑霸天瞠目结舌,脸如霉酱,直到丁衣于大厅中央含笑执刀立定,他才定心神,强持镇静道:“丁老弟来自长安?”
“是的。”
“快刀丁衣?”
“不错。”
“丁老弟台真的有意接管这座万花楼?”
“不一定。”
“可以谈谈条件?”
“是的。”
“要什么样的条件,老弟才肯高抬贵手?”
“我要一个人。”
“贱妾金玲?”
“不是。”
“是谁?”
“张瞎子!”
黑霸天一愣,好像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似的,呆了好半晌,才眨着眼皮道:“张──瞎──子?”
丁衣道:“是的,张瞎子,就是胡姬大街那个靠打铁维生的铁匠!”
黑霸天道:“老弟想找这个瞎子打造兵器?”
丁衣道:“是的。”
黑霸天道:“你老弟来得太迟了。”
丁衣道:“为什么?”
黑霸天道:“老弟来的时候,难道没打胡姬大街经过?”
丁衣道:“我去过了,据说几个月前,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经过这场火灾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这个张瞎子。”
黑霸天有点诧异道:“是啊!老弟既已打听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还要向彭某人提起这个人?”
丁衣道:“因为我知道那场大火是人祸而非天灾。”
黑霸天脸色微微一变道:“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清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丁衣道:“潼关是关洛道上的咽喉,胡姬大街则是潼关城内的黄金地段,而张瞎子偏偏又是个宁折不挠的硬骨头,如果有人看中了他那间店面,要想达到占有的目的,最好的办法,显然只有一个。”
“纵火?”
“对!烧光旧的,重盖新的。张瞎子孤家寡人一个,人死了连苦主也找不到,干净利落之至。”
“你以为彭某人会是那种人?”
“要想证明你是不是那种人,其实也很简单。”
丁衣道:“只要查查灾后新盖的店面。经营的是些什么行业,以及他们跟你彭大老板的渊源,便不难水落石出。”
“关于这方面,老弟是否已经调查过了?”
“我觉得没有耗费这种精神的必要。”
丁衣道:“因为我丁衣并非公门中人。了断这种江湖上的是非曲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一套,这一点你彭大老板应该比我丁某人更清楚。”
黑霸天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改变语气道:“就算你老弟说的都是事实,事到如今,你老弟向我彭某人要人,岂非强人所难?”
“何谓强人所难?”
“如果我彭某人霸占了张瞎子的土地,你想我会留下这个瞎子的活口?”
“会!”
“会?”
“是的!”
“为自己留条祸根?”
“那只是一般人的想法。”
“哦?”
“张瞎子无拳无勇,有的只是一套铸冶技能;要看管这样一个年老力衰的铁匠,只须派出两名家丁,就能叫他动弹不得了,祸从何来?”
“彭某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留下这个瞎子?”
“逼他铸造兵器,搾干他最后的一滴血!”
“老弟,你太过份了!”
黑霸天陡然沉下面孔:“你今天来到万花楼,伤了我两名伙计,杀了我四名部属,我彭某人一直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而你老弟则得寸进尺,咄咄逼人,难道你老弟真以为彭某人是纸糊纸扎的?”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
丁衣淡然道:“这里是黑霸天彭伟的地盘,如果你彭大爷心里不舒服,无论你彭大爷想要怎么做,都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你!”
黑霸天像要气炸了似的道:“我承认我黑霸天不是你这位快刀丁衣的敌手,但我彭某人好话已经说尽了。你到底要拿我彭某人怎么样,不必拐弯抹角,打开天窗,来个爽快的。砍掉头,不过碗大个疤,我彭某人认命就是了!”
“一句话,要人!”
“要人没有。要命一条!”
“别浑充英雄了,彭老大。”
丁衣微哂道:“快刀丁衣如果要你黑霸天这条性命,有十个黑霸天也早向阎老王报到去了。”
“我彭某人也是一句老话:要债只怕真没有。我姓彭的这里没有这个人!”
“好!”
丁衣点头:“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佩服你彭老大够骨气!”
他注视着黑霸天,缓缓接着道:“明人不做暗事。现在,最后有几句话,我必须交代一下。这几句话说完,姓丁的马上就走!”
“彭某人洗耳恭听。”
“你彭老大在关洛道共有几处产业,姓丁的清清楚楚。如果今天姓丁的见不到张瞎子,我保证半个月之内,关洛道上一定还会发生几场大火,就像几个月前,发生在胡姬大街的那种大火一样。诺言若不兑现,姓丁的一定会送上祖宗牌位,任你彭老大投入粪坑!”
丁衣说完,果然举步便往厅外走去。黑霸天脸色瞬息数变,终于追出厅外高声道:“老弟留步!”
丁衣扭头道:“可以商量商量?”
黑霸天凑拢两步,低声道:“有一件事,你老弟必须原谅。”
丁衣道:“什么事?”
黑霸天左右掠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道:“这件案子当初虽然是彭某人干下来的,但却并不是彭某人的主意,那个张瞎子如今也的确不在彭某人这里。”
丁衣道:“张瞎子如今人在哪里?”
黑霸天道:“长安花月小筑。”
丁衣一呆道:“花月小筑?”
“是的,景仁坊长乐街的花月小筑。”
黑霸天没有留意到丁衣脸上的表情,低声又接着道:“彭某人在关洛道上虽然有点名气,说起来其实也只是个傀儡;求你老弟慈悲,除非万不得已,务请你老弟别说出这一秘密是从彭某人这里走漏出去的。”
“你在花月宫担的是什么名义?”
“护法。”
“你见过花月宫主?”
“没有。”
“好!”
丁衣点头:“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我答应在这件事上,不让你受到拖累就是了。”
断肠花月
丁衣又回到了长安。他相信彭伟的话。他相信这位黑霸天目前在关洛道上的地位,很可能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是个受别人操纵的傀儡。因为像长安七友上次所砸的那个小赌场,都已被花月宫列入控制范围之内,该宫又怎会在关洛道的黄金地段上,纵容一个像黑霸天这样的人物自立门户?所以,他也相信,张瞎子如今的确可能囚禁在花月小筑内!
他去潼关转了一圈,第一步计划已告完全落空。更糟的是,他这次潼关之行,不仅毫无收获,而且又在沉重的双肩上,加添了一项几乎是无法承担的负荷。张瞎子以风烛残年之身,被花月宫毁家掳去,不论这件事跟他有无关系,他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见死不救!但问题的症结是:他就是为了没有能力进入花月小筑,才想到去找张瞎子,看能否打造一口七星刀的姊妹品,以弥补他病后尚未复元的功力。现在,宝刀付诸阙如,而元神虚弱依旧,他又怎样才能闯入花月小筑救人?
炭炉中火花噼啪不绝,火力极其旺盛。一个满头是汗,脸孔血红的大汉,正光着上半身,吃力而认真的在拉着一座大风箱。干这种活儿,水比什么都重要。屋里放着一只大水缸,他们一天四班,轮流替换,连喝带浇身,缸里每天至少要添三次水!
他胸口起伏,气喘不已,自己本身也有如一座大风箱。这两座“风箱”,一座是为了“加温”,一座则是为了“散热”,作用恰好相反。九月天气,已转大凉。但是,屋子里这座炭炉的温度实在太高了。它不是一般铁匠店里常见的那种小火炉,而是一种经特别设计,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需要添炭加温,永远保持强烈火力的大熔炉。另一个刚换下去不久的汉子,正捧着水瓢喝水。
张瞎子也在喝水,高高的猴蹲在一座大石墩上喝。他身材干瘪瘦小,背又驼得厉害,本来就像一只大虾米,经过这半年多的劳累,如今则显得更干、更瘪、更瘦、更小,简直连一只虾米也不像了。
如说他还像一只虾米,那也只能说是一只已霉腐得变形变色的烂虾米。任何翻晒虾米的工人,若是见到了这种虾米,相信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它拈起来远远扔去一边!这也正是他必须以一座石墩垫脚的原因。他的健康状况,本来已不适宜于从事这一行业。然而,他别无选择。一个人只有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设法活下去。
他虽然生性倔强,但并不是个英雄。他也许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一身老骨头,已禁不起皮肉的煎熬!所以,他只有屈从。直到他耗干最后一滴血,喘完最后一口气为止!
炉中如今淬炼的是一把刀。七把刀中的最后一把。他以前打造武器,多半以刀为主。七把刀,七种样式,这是他一生中对刀的全部常识。他只会打刀,并不会使刀。所以,他无法说出这七种样式不同的刀,在使用上,如何分判优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依照他所知道的七种样式,分别打造一把出来,以供那位大家称他为大总管的风大爷品鉴采择。第七把刀,再三天便可完成。
根据约定,打好了这七把刀,他的工作即告全都结束。张瞎子心里非常清楚:工作结束,也就是生命结束!对这一点,张瞎子处之泰然。因为他不是个普通铁匠。当他还是个学徒时,他跟一般大孩子一样,只知道这是一种手艺;一旦出师之后,便可以凭借这独立门户,养家活口。等他技艺日精,在这一行混出一点名声之后,他忽然对这种行业产生一种狂想。像画家想画一幅好画,诗人要吟出一首好诗一样,他突然立足志愿:从今以后,决不粗制滥造!他要天下每一个使用武器的江湖人物都知道一件事。“凡是张瞎子打造的武器,必属珍品!”
(他当然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一些市侩竟然将他这种宏愿,在文字上稍稍窜改,而作宣传商品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