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黎明时分,丁衣便将张瞎子护送下乡。一路上,张瞎子仍然默不作声。进入茅屋,张瞎子前后各处巡视了一遍,突然跑进卧室,蓬的一声关上房门。丁衣了解张瞎子的心情,也知道为什么忽然把自己关了起来的原因。他是个懂世故的老人。他不愿自己的眼泪影响或软化了丁衣昂扬的斗志。丁衣离开茅屋时,眼眶里也满噙热泪。他希望他还有机会见到这个老人。
当丁衣登上台阶,扶刀跨入花月小筑门槛时,只听嗖的一声,人影闪动,刀光如雪,两名杀手并肩阻住去路!“站住!”
丁衣没有站住。他继续向前走,走向那两名杀手,仿佛挡在他面前的只是两颗小石子,随便踢踢拨拨,便可畅通无阻。“嗨,伙计,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丁衣听如不闻,继续向前走去。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知道,对方也知道,既然彼此心里全都清楚,又何必多费口舌?那两名杀手眼珠乱转,疑怒交加,但他们终于在濒临爆发的那一瞬间,突然改变态度。因为他们突然认出了丁衣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啊!请。”
请不请,都是一样,他们身子一分,丁衣便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他们若是坚持到底,不肯让路,丁衣还是要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从两具尸体之间走过去。
丁衣通过第一关,马上就发现那位风大总管领导和管理方面过人的才华。他经过长时间的暗中侦察,已对花月小筑的地形了如指掌,但当他匹马单枪进入这片处处布满了死亡阴影的禁区之后,他实在没有把握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位风大总管。而那位风大总管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大门口的两名杀手侧身躬腰让路,手势不约而同,齐指“拥雪楼”。然后,每经一处,都有两名杀手,谦恭地以手势躬身指路;依次为“新月亭”、“伴荷阁”、“百花院”;最后到达一座独立的花园:“天风园”!天风园占地极广,园内遍布鱼池、假山、喷泉、曲桥、花木扶疏,景色如画,虽尽出于人工斧凿,却令人有置身大自然之感。这片人间胜境,正是那边花月大总管,风大爷和他那五房娇妻美妾的起居之所。它也可以说是花月小筑中,一处禁地中的禁地!丁衣知道花月小筑内有着这样一个处所,但他绝未料及那位风大总管会选在这里接见他这位不速之客。这是一种特殊礼遇?还是为了收网方便?
丁衣一脚跨进园门,迎面一座小凉亭上,便响起一片掌声和一阵宏亮的大笑声。“丁姑爷诚信人也!好!好!欢迎,欢迎!”
丁衣头一抬,不觉怔住。凉亭内的石桌上,摆满酒菜,但全部却只坐了两个人。一位是风大爷。另一位便是面容清瘦,弱不胜衣的三公主白如玉。满园不见一名杀手。也没看到黑豹小温。这位风大总管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是想利用白如玉的柔情来感化他?还是认为凭他风大总管一个人的力量,就足够收拾他这个快刀丁衣而有余?丁衣尽管心头纳罕,脚下并未停留。
丁衣冒充黑镖小李时说出那个偏方,显然颇具效验。今天,白如玉看上去虽然仍很虚弱,但一双眼神却极为明澈,这正是一个神清气爽,心志宁静的表征。她等丁衣入亭,起身盈盈一福道:“喜见丁郎别来无恙。”
丁衣还了一礼道:“三公主安好!”
白如玉的神态本来极为坦荡安详,但在听了这声问候语后,芳容却不禁微微一变。她了解丁衣的为人,也清楚丁衣的脾气,如今在这种气氛下再次相见,她并不希望丁衣对她的成见能有多大的改变。丁衣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甚至不愿呼唤她的名字,她都不会计较。她最不愿听到的,便是丁衣喊她“公主”。因为她知道“公主”两字从丁衣口中喊出来所代表的意义。这种敬而远之的称呼,它所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仇恨!这表示眼前这位由弄假成真,进而占有了她全部情感的丁郎,迄未忘却长安七友事件,亦未忘却她白如玉在花月宫中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他的情感受了欺骗!她要怎样才能表白?当初她也是身不由己,她并不以花月宫的作为为荣,以及她已不顾一切利害关系,而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这位快刀丁衣。
风总管又打了个哈哈道:“好,好!我们三公主玉体已渐告康复,如今姑爷又回来了,真可说是双喜临门!哈哈,来来,丁姑爷,我风四海先敬你三大杯!”
他自斟自饮果然一口气干了三大杯。丁衣夷然不动:“我想先见见我那个小兄弟,黑豹小温。”
好个八面玲珑的风四海,他白喝了三大杯烈酒,一句怨言也没有。居然又打了个哈哈道:“行,行,行!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他不待话完,人已快步下了凉亭,只一眨眼间便于一座假山背后消失不见。丁衣不禁暗暗一愣。他今天碰上的,到底是个什么黄道吉日,竟然样样事情看起来都是这般顺利?“丁郎。”
他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你为什么不先坐下来,进点酒菜?”
丁衣转身缓缓入座,顺手将宝刀搁置于石桌一角。
他这个动作,别人看起来也许会觉得很嚣张,很不礼貌,但丁衣管不了这许多。他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在人命不值一文钱的时候,讲什么礼节都是多余的。“你又换了一把刀?”
“是的。”
“原来那把刀七星刀,你一向不是使得很合手么?”
“断了。”
“碰上了别人的重兵刃?”
“碰上了自己的膝盖骨。”
“是你自己折断的?”
“唔。”
白如玉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追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为什么。她不知道该为丁衣损失一把宝刀感到惋惜好,还是感到欣慰好。丁衣从没有向她表示过,他有多爱她。但是,她明白,明白丁衣爱她有多深。知道丁衣毁掉了那把七星刀,她虽然叹了口气,其实心里很高兴。她庆幸丁衣毁掉的只是一把刀,而不是他自己。
“这把刀叫什么刀?”
“没有名字。”
“哪里来的?”
“前几天我从这里救走张瞎子,顺手从这里作房内带走的。”
白如玉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张瞎子?”
她问:“张瞎子是什么人?”
丁衣暗暗叹息。他当初实在错怪了她,她虽是花月宫一名公主,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当初她显然只是听命行事,并不完全懂得宫方指使她这样做的用意。但是,丁衣只对白如玉感到有点歉疚,并不后悔于当初的决断。花月宫牺牲一名公主下嫁与他,目的是为了收买他,成为花月宫得力的一员,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他办得到吗?他没有向白如玉解释张瞎子是什么人,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每逢月圆之夜的那种杀人箫音!
“如玉,你吹箫是谁教会的?”
“柳二姨妈。”
“柳二姨妈?”
“家父共有三房内眷,大妈姓袁,二姨妈姓柳,家母是第三房,姓白。所以,我叫白如玉,跟母姓,也姓白。”
“柳二姨妈生的子女就姓柳?”
“不!”
“哦?”
“女的姓柳,男的姓万。”
“令尊姓万?”
“是的。”
丁衣不觉一呆道:“这种姓氏法,是什么地方的规矩?”
白如玉道:“是家父订下来的规矩。”
丁衣道:“他认为只有男孩子才能继承他的事业?继承他的姓?”
白如玉道:“对。”
丁衣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混蛋!怪不得江湖上会出现一个什么花月宫,原来首脑人物根本就是个大疯子!“你很喜欢吹箫?”
“不喜欢!”
“不喜欢?”
“是的,我从小就讨厌各种乐器,尤其是箫笛一类的东西。”
“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学它?”
“听说那是家父的意思。”
白如玉幽幽一叹:“自你不辞而别后,我的身子就不大舒适,经常恍恍惚惚的,如同做梦一样,一连好几天,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感觉烦得要命……”“于是,你柳二姨妈就过来教你学吹箫?”
“她说这对解闷很有帮助。”
“那支箫是她带来的?”
“是的。”
“除了箫的吹奏法,她还传了你一套内功心诀,以及指定你每次应该循序吹奏那几阕曲调?”
“是的。”
“而你只有在心绪不宁的夜晚,才有吹箫的兴趣?”
“是的。”
“多半在每月月圆之夜?”
“是的。”
“每次一吹差不多就是一个通宵?”
“是的。”
“经过这样的一夜吹奏之后,你的心情就会慢慢的平复下来?”
“是的。”
丁衣不必再问下去了!花月小筑中,杀人箫音的由来,他如今可说已全盘清楚。过去死于这种魔箫的冤魂,虽已不计其数,但是,任何一条命,显然都不该算在白如玉头上。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她本人就是受害者之一!白如玉忽然双腮微绯,赧赧地瞥了丁衣一眼。“丁郎听过奴的箫声?”
“听过。”
“好不好听?”
“好听。”
丁衣不得不作违心之论。这个跟他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的小妮子,自他于新婚之夜绝情而去,这一年多来,所受的折磨和痛苦,已经够多的了,他实在不忍说出实情再伤她的心。
“柳二姨妈也说很好听。”
白如玉幽幽一叹:“只是你们以后再也听不到这种箫声了。”
“为什么?”
丁衣有点意外。“就像你的七星剑一样,我已折断了那支箫。”
她说:“这几天我心情特别平静,因而也对那支箫特别感到厌恶。柳二姨妈知道了,也许会很不高兴,但我可管不了这些。”
丁衣长长嘘了口气如释重负。“这事风总管知不知道?”
“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会怎样?”
“会向家父或是柳二姨妈报告。”
“然后呢?”
“本宫家法很严。”
白如玉垂下视线,声音很低:“对抗命和毁损公物,处罚尤其严厉。不过,这一切后果,我都已经考虑过了,了不起最后也跟家母落个同样的下场。”
丁衣一怔。那是一种什么下场?但是,白如玉没有留给丁衣发问的时间。
她抬起面庞,情深款款地凝视着丁衣,目光中充满的不是忧郁烦愁,而是一片愉悦的光辉。“丁郎,我突然想通了!”
她微笑,像一朵小百合:“以前的种种,过不在奴家,也不在丁郎。我知道那是谁的错;我也知道往后还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我白如玉除了承受,毫无改变这一切的能力。所以,我只要目前这一刻!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丁郎,更高兴与我们之间误解尽释。这比什么都珍贵!丁郎,你说是吗?”
丁衣心酸如蚀,欲语无言。白如玉忽然轻声道:“丁郎,风总管把你那位小兄弟带来了。别受奴家影响,你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意外之变
黑豹小温不是自己跑出来的。他是被“推”出来的。一张装有四个滑轮的软榻,缓缓绕出假山。黑豹小温就躺在这张软榻上面,头部垫得高高的,脸色苍白,两眼无神,下半身覆着一条薄绒毯,显已丧失行动能力。远远望上去,软榻上躺的,就像一位冬天被儿孙们簇拥着出来晒太阳的老太爷。但是,如今并不是需要靠晒太阳取暖的冬天。小温也不是一位老太爷。更重要的是,如今护这这张软榻的四个人,他们也不是谁的“儿孙”,而是四名“花月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