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地良心,这一次治疗这位三公主的病,赖大夫可绝没有转过这种念头。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赖大夫窘迫万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断以眼角瞄向黑镖小李。如果这小子真有什么偏方,他希望这小子能拿点良心出来,尽快的设法为他解厄。他认为小子应该明白,逼死了他姓赖的,他小子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他赖大夫给逼死了,下次他小子向谁去讨“百战不疲丸”?黑镖小李经他一再“瞄扫”!果然有了“反应”。“别冤枉了我们这位赖大夫,老总。”
小李笑着替他说话了:“小的刚才是跟赖大夫一起进来的。今天早上,赖大夫已经说过了,这几天经他潜心钻研,他已找出这种症状的正确名称,以及根治的方法。”
他转向赖大夫,微笑:“赖大夫,早上你说我们三公主这种病叫什么病?”
赖大夫大为慌乱,但又无法不接腔。“花心疯。”
他只好瞎说。
“对,花心疯!”
小李点头,然后又瞪着他道:“你说医治这种花心疯其实也很容易,我忘了你说的那个方子。你说的是个什么方子?”
赖大夫恨不得直冲过去,给这小子两个大巴掌,骂尽他十八代祖宗,再狠狠呸他一口臭口水!奶奶的!玩笑有这种开法的?他如果有什么好方子,他会等到现在才说出来?“啊!我想起来了!”
小李一拍大腿:“你说这是由于一时刺激过甚,火侵脾脏,是种热症,只需日食冰镇黑皮荸荠数升,七日可愈。”
赖大夫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小李会说出这样一个方子来!对啊,一点也不错。疯病多半是热症,热须凉解,而荸荠又是凉药中的君子,他行医几十年,怎么连这一点也没想到?
总管老大不悦道:“既有这么一个简易可行的法子,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这是稗抄里的一个偏方。”
小李笑着解释:“老总知道的,我们这位赖大夫一向行事谨慎,他怕率尔提出,招致不良后果,所以才迟迟……咳咳……”风总管立即向远处一名杀手高声吩咐:“老姚,你去叫人搜购十石上等黑皮荸荠,送进后院假山下的冰窖子,以备三公主食用!”
赖大夫长长吐了口气。小李总算还有点良心。现在,他只希望小李的话没说错:偏方真能气死良医!风总管解决了一件大事,心情显得相当愉快。杀手老姚退出后,另一名杀手迅即递补进来。花月小筑的警戒网,辽阔而严密,即使一只苍蝇,也休想任意混进来。风总管心情好转,心想吩咐小李去大厨房整治酒菜,以及传召五夫人楚吟秋之际,一名赤膊大汉忽然匆匆走进院子,远远立定,抱拳高声道:“禀大爷,张瞎子昏倒了!”
风总管大吃一惊,霍地长身而起。“那把刀呢?”
“已磨好了。”
“只待打光、浸油、合柄?”
“是!”
风总管轻轻叹了一声,如释重负,复又缓缓落座。原来他关心的是“刀”不是“人”。既然宝刀无恙,别的事情当然就不怎么重要了。报信的赤膊大汉虽仍呆呆的站在那里,但风总管却好似已忘了还有一个昏迷了的张瞎子等候指示处理。“对一把上品宝刀来说,浸油、打光、合柄,也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小李笑笑道:“老总,依小的意思,赖大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由小的陪赖大夫过去瞧瞧。张瞎子这老小子已经油尽灯枯,翘辫子只是早晚间事,但不管怎么说,宝刀尚未竣工之前,就听任这老小子便宜死去总不是个办法。”
风总管点头:“这话也是,你就跟赖老头过去看看罢!”
张瞎子直挺挺的躺在作房里,无论怎么瞧,都已不像个活人。另一名赤膊汉子正在朝他脸上洒水。炉火已经浇熄,那把夺走张瞎子最后的健康,已磨开锋口,只待浸油、打光、合柄的宝刀,就横搁在张瞎子的右手肘旁。黑镖小李道:“把把他的脉息,看是否尚有回生之望。”
赖大夫已视小李如救命恩人,这时也顾不得一代名医身份,果然依言席地坐下,抓起张瞎子手腕,仔细诊察起来。隔了片刻,小李道:“怎么样?”
赖大夫缓缓放下张瞎子的手腕道:“只是虚弱了些,并无大碍。”
“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火毒攻心。”
“如何救治?”
“手段不宜激烈,最好先移去阴凉通风之处,施以推拿,俟其徐徐苏醒;若遽以凉水冲浸,恐有麻心绝息之虞。”
“如果救活了,你看这瞎子还能活多久?”
“这很难说。”
“为何难说?”
赖大夫抬头四下望了一眼。作房内只有一名粗工,他是张瞎子操作上的助手,人虽然长得粗粗壮壮的,头脑显然并不如何灵活。外面四名守卫的杀手,因为黑镖小李是宫里的红管事,自他们进入作房之后,连望也没有多望一眼,张瞎子铸刀也好,冶剑也好,死也好,活也好,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这座作房,绝不容外人闯进来。如有人闯进来,这人就不能活着跑出去!因为他们都非常清楚大总管风大爷的作风,如果他们无法留下来人的性命,他们无疑就得交出自己的性命!不过,话虽如此,今天江湖道上,谁不知道长安花月小筑是处什么地方?有谁活腻了,一定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所以,一般说来,这些杀手们的日子都过得很轻松。轻松得必须以一些荤笑话来打发时间。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个荤笑话,四人全都笑弯了腰,揉着肚子直喘气,他们甚至根本就忘了作房里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正挣扎在生死的边缘!赖大夫环扫了一眼之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根据脉息,这瞎子至少还有三五年可活。但如果你老弟的意思,是救活他之后,还要他冶剑铸刀,那就,那就……咳咳……”“以后的事情,我也作不了主。”
小李道:“还是先救活了这瞎子再说。”
他以一块破布,迅速包起那把刀,插上腰带,然后背起张瞎子,接着道:“走,这里太热,我们先去找个凉亭歇下,慢慢再想办法。”
结果是,黑镖小李在一座凉亭里守着张瞎子,因为他会武功,懂得如何推拿。赖大夫则返回书房向总管风大爷报告诊断及救治的经过。但当风大爷赶来凉亭探视时,凉亭上已空空如也,只石桌上被人以大力金刚指法留下了四行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花月老贼速来长安授首,以息天怒人怨!快刀丁衣留白。
丁衣终于发觉他疏忽了一件不该疏忽的大事情。他没跟黑豹小温约定事后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张瞎子苏醒过来了,但神志仍很恍惚。他呓语般喃喃道:“我要吃麻萝卜、要吃雪藕……我要吃荷叶清蒸鲫鱼……我要喝小米稀粥、咸鸭蛋、腌苜蓿……”丁衣轻轻为他推拿,同时于耳边告诉他:“只要你能进食,你要的这些东西,我都会为你设法一一弄来。”
就在这时候,丁衣想起了黑豹小温。小温最会照顾病人。这时身边要是有个小温,那该多好!小温如今在哪里?丁衣不知道小温如今在哪里。但也幸亏他不知道。如果丁衣知道了黑豹小温目前的处境,相信他定会五内如焚,不知如何分身才好。
那天,路二爷向洛阳的二总管费病虎献上宝剑,禀明获剑经过,带领数名杀手赶到满天星说的那间破祠里时,黑豹小温竟然尚在酣睡。结果,路二爷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黑豹小温像醉猫似的逮了起来。二总管费病虎很会做人,他因为无论如何毒打,也从小温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小温囚入地牢,一面飞马报讯与长安的风大总管。丁衣乔装黑镖小李救走张瞎子不久,洛阳快骑正好赶达。这一喜讯令暴跳如雷的风大总管平息了不少的火气。因为他知道快刀丁衣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连一个莫不相关的张瞎子,他都不惜冒险营救,黑豹小温这个患难兄弟出了毛病,他快刀丁衣会袖手不管?风大爷切齿冷笑:“嘿嘿,现在也该你他妈的瞧瞧我风某人的手段了!”
于是,长安城里,各大街小巷,很快的就出现这样一份格式内容相同的黄纸小告示。“丁衣:限你于五日内,自缚来宫请罪。否则,你将会在集善坊都城隍庙前,见到你的黑豹小兄弟──一天一小部分──第一天,左臂;第二天,右臂。余类推。知名不具。”
丁衣很快的就在一个小巷子口看到了这种告示。他看告示时,是个驼背老人。当时他手上正提着两条活鲫鱼。麻萝卜、雪藕、咸蛋、苜蓿、小米粥,都很好办,鲜鲫鱼,也不是难事;唯一令人头疼的,是嫩荷叶。如今已是晚秋天气,莲子都已上市,哪里去找荷叶?幸亏,长安是个大地方。丁衣知道,很多权贵富豪之家,为傲视僚辈,以表气派,以示不凡,常能以一种特殊栽培法,以延长某些花卉的寿命。有些大户人家,冬天围炉,可以吃到西瓜,九月采荷叶,又何奇之有?他如今就是正想将两条鲜鲫鱼送回去,再去四处设法寻找荷池。当丁衣阅读这种告示时,他的心情一点也不激动。“谢谢你们居然给了我丁衣五日的期限。”
他像许愿般,回答那张告示:“五天之内,我丁衣一定遵命向花月小筑报到。”
他低头望望手上那两条活鲜活跳的金鳞鲫鱼,喃喃接着道:“但在这几天之内,我必须照顾一个可怜的老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得罪任何人,但他却受尽了不该有的苦难。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无法分心旁骛,我一定要尽我的力量,让他感觉他在这世上并非孤苦无依,举目无亲,没人关心他。”
他垂下头,幽幽一叹,踅进小巷。他能照顾张瞎子多久?五天之后又如何?
单刀赴会
花月小筑告示张贴后的第五天。也是限期的最后一天。云层厚重。天阴欲雨。肃杀的秋风中,充满了砭骨寒意。已恢复本来面目的丁衣,一人一刀,怀着沉重的心情,踏着红砖人行道,由安庆坊转入景仁坊,缓步走向长乐大街尽头的花月小筑。张瞎子经过他的悉心照顾,第三天神智便告完全清醒。他居然一睁开了眼,便认出丁衣是谁。但他弄清为什么这里不是花月小筑的作房?为什么会跟这个曾于数年前请他铸过一口宝剑的青年汉子突然来到这间破屋里。于是,丁衣简略的说明了他跟当年那位白衣侠的关系,以及他这次将对方从花月小筑设计营救出困的经过。最后,他毫不掩饰,很坦率的告诉这位瞎子,他们之间,只剩下两天可以相处。他已在城外乡下购置了两间茅草屋,里面储存了可支应三个月的粮食。屋后,水缸底下,他埋了一些银两,将足够对方安享余生。当然他也告诉了对方,两天后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的原因。张瞎子听了,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说,他只催促丁衣快去选购一个合适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