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残,冬至。
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了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
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
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
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
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干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绷紧,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
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阿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她冷冷的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拼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么事。
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他的记忆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
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后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
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处?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比条死狗还穷。”
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
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吉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么来付账?”
阿吉道:“付账?”
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了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帐。”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还是三根肋骨?”
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吉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落拓?
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哪里去?”
阿吉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阿吉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
她的眼色渐渐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干?”
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你干的是什么事?”
阿吉道:“随便什么事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后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二)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更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粗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
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
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后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姐,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像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
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么?”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
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肤绷紧的圆脸。
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仿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干。”
阿吉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干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于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着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
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
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
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
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账就走了,就等于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说完,两把刀子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的看着他,忽然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账。
大家都在吃惊的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后院的小屋后,才倒了下来,倒在那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
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去?”
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吉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阿吉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阿吉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
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热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一个字再加上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她说。
阿吉闭着嘴。
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仿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兴。”
阿吉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的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皱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赚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
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三)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
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
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他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
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银子一天。”
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他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
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的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实,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
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半给阿吉,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么不睡到我那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的确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
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根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个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不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眼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臭?”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人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更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
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么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干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后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后,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么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半夜他惊醒过一次,朦胧中仿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仿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
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苗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阿吉道:“拿什么?”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懂:“什么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阿吉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滚到地上的粪汁里,阿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馒头,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吉道:“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咬了口馒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眼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
阿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铜钱?”
阿占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阿吉痛得弯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后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揍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阿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了个外号。”
老苗子道:“什么外号?”
阿吉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厨房里温暖干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主。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的时候,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
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还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如果这是阿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四)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奶奶的厨房里,她就坐在大象身旁,把一双腿高高跷在桌上,露出一双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
后来他知道,她就是韩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喜欢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体,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惟一的希望。
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过去,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未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来吃肉。”
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谢谢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肉给阿吉:“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仿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
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
他却连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肉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几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汗,然后身子忽又变得火烫,每一处伤口里,都好像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痉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昏迷中他仿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惊呼,他已听不清了。
远方也仿佛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么轻柔,那么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