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小杏花村里只有两个人,燕十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曹冰。活生生的曹冰。
曹冰已经先来了。
曹冰还活着。
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三少爷,现在他还活着,难道三少爷已死在他剑下?
燕十三不信,却又不能不信。
曹冰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闯入神剑山庄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
无论谁闯入了神剑山庄,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已击败了神剑山庄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曹冰真的能击败三少爷?
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破了三少爷的那一剑?
燕十三很想问,却没有问。
因为曹冰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
大醉,醉如泥。
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正在看着他摇头叹息。
“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后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胆,却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人,立刻点了点头。
燕十三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谢家的三少爷?”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过神剑山庄?”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现在三少爷的人呢?”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么?”
谢掌柜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阁下要到神剑山庄去。”
燕十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全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去?”
谢掌柜道:“能。”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湖畔已没有垂柳,却有条快船。
“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
他们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燕十三道:“这是什么?”
谢掌柜道:“这是磨剑石。”
他微笑着解释:“到神剑山庄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后,做的事都不一样!”
燕十三在听着。
谢掌柜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拼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壮胆。”
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
谢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谢掌柜道:“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
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
谢掌柜道:“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后,都喜欢磨剑。”
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谢掌柜看着燕十三的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
谢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么?”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
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着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
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仿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三少爷。”
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余的。
因为谢掌柜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柜沉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燕十三知道。
谢掌柜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柜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柜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
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柜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候,我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柜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该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却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验,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
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还要她?
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
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色中,绿水湖畔。
(二)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想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白,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褛青衫,布鞋白袜。
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他,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谢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谢掌柜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
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
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么随和,这么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令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干燥而温暖的。
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
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多姿而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
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画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燕十三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
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于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么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着。
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
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
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的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并没有太多悲伤。
——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
谢王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姐姐和姐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
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后,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王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还是不幸?都怨不了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么多悲惨和不幸之后,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王孙道:“现在我想得很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祖先的杀戮太重……”
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
但是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
可是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谢王孙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集于他一身。”
燕十三道:“我知道他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少坤。”
谢王孙道:“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高,而且也太骄傲,根本没有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在眼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这的确是金玉良言,燕十三当然在听着。
谢王孙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
谢王孙忽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王孙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何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燕十三道:“这并不是他的错!”
谢王孙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燕十三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
谢王孙看着他,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道:“因为我也杀人!”
谢王孙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
燕十三道:“是。”
谢王孙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于别人剑下。”
——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谢王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跟我来。”
燕十三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了。
他为什么要谢?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
他本就是送死来的。
(三)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
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却是昏黄黯淡的,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布,显得更阴森冷寂。
谢王孙为什么不在大厅中接待贵客?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燕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问。
谢王孙已掀开一块黑布,露出了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烂的字:“天下第一剑。”
谢王孙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
燕十三道:“惭愧?”
谢王孙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
只有一个人。
谢家的三少爷。
谢王孙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用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
他又强调:“那柄剑已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
燕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谁配用那柄剑?
谢王孙道:“你想不想看看这柄剑?”
燕十三道:“想,很想。”
又一块黑布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
剑鞘是乌黑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谢王孙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样。
他的心情甚至比谢王孙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杀了他!
谢王孙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
燕十三道:“这却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谢王孙承认:“的确是的。”
燕十三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
谢王孙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
谢王孙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燕十三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
木架后还有件用黑布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东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
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
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
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
这块黑布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仿佛有八九个字。
燕十三只看见了三个字:“谢晓峰……”
(四)
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煌的灯光,都已照不亮燕十三的心。
因为他心里的光华已消失了。
剑的光华已消失了——惟一能杀他的那柄剑!
“晓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当然绝不是死在曹冰剑下的,没有人能击败他!
绝对没有任何人。
惟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因为他的生命太辉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虽突然,却很平静。”老人的眼中虽已有了泪光,声音也还是很平静!
“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他这一生已活够,他的生命已有了价值,已死而无憾。”
他忽然问燕十三:“你是愿意默默的过一生,还是宁愿像他那么样活三年?”
燕十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愿意做流星?还是愿意做蜡烛?
——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所能比得上的?
大厅中虽然灯火辉煌,燕十三却宁愿走入黑暗。
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刚才告诉我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你已将我当作个死人。”
当然不是的。
三少爷已死了,他怎么会死?
燕十三忽又回头,面对着谢王孙,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些事?”
谢王孙淡淡道:“因为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十三道:“你知道?”
谢王孙道:“我看得出你对晓峰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绝无机会击败他。”
燕十三道:“但送死却并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谢王孙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至少我就尊敬你,因为我绝没有这种勇气,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低沉如叹息。
秋风也低沉如叹息。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
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
这个人是在谢王孙背后出现,这柄剑直刺他的后心。
等到燕十三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替他抵挡了。
谢王孙自己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取这片枯叶,仿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感触。
他的生命已如这片枯叶,已枯萎凋落。
可是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在这一瞬间,剑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后心,却偏偏恰巧刺空。
这其间的间隔,只不过在一发之间。
冲过来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势已来不及,整个人却从他背脊上翻了过来,手里的剑就变得刺向他对面的燕十三。
这一剑的余力仍在,仍有刺人于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击。
他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
这个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铁青的脸上还带着醉意。
“曹冰!”
燕十三失声而呼,声音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惋惜。
曹冰看着他,眼睛里也充满惊讶和恐惧,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后就倒了下去。
秋风仍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的凝视着,仿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个人的生命如枯叶般凋落了。
木叶的生命虽短促,明年却还会再生。
人呢?
谢王孙又慢慢的弯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
燕十三一直在看着他,眼色中充满了仰慕和尊敬。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
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时,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已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使人冻死。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
他这种“平凡”又是从多么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平凡”两个字?
燕十三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他虽然已看出很多事,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久已学会沉默。
谢王孙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夜已很深,你已该走了。”
燕十三道:“是的。”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王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上后院中的小楼。
小楼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畔,仿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么人?
谢王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们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王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谢王孙道:“是的。”
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五)
夜色深沉。
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慢慢的驶入了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柜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
他正在凝视着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
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他就将这柄已跟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于平静。
剑却已消沉。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
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柜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
他的笑容中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
名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