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凯刃脸色刹白,盯视雷寒的眼眸里,是悲伤、忿怒、绝望、扼腕,且狰狞如食人野兽,颇为可怖。
雷寒怕他暴起发难,凝神戒备,口中说道:“庞兄,你我功力悉敌,不分胜负,就此罢手吧。”
庞凯刃摆摆手,摇摇头,雷寒想再劝他,他已倏忽奔近,疾砍疾扫,叫喝着:“咱们胜负未分,再来比过!”
雷寒不愿与他动手,只是不住倒退,脚下吃花丛一绊,心神微乱,复为势所迫,仰身摔倒。刀锋往他头顶直去。
旁立四女齐声惊呼,瑛瑛、伊诗菡抢近。瑛瑛距他最近,和身扑在雷寒身上相护,娇叱:“不许伤我大哥!”
庞凯刃觉得她言词表情神圣不可侵犯,为之一楞,背后风声飒飒,慌忙转身应付伊诗菡的攻击。他煞气敛去,给伊诗菡几轮快攻,闹得手忙脚乱。
雷寒扶起瑛瑛,唤道:“伊姑娘,别打了。”
伊诗菡这才悻悻然的住手,雷寒立即拱手长揖:“多谢伊姑娘,雷某惭愧,屡次烦劳姑娘救援。”
伊诗菡抬手理整云鬓,淡淡一笑:“你没事就好了。”
雷寒胸膺一热,低垂脑袋,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寻思:“她待我情深意重,纵使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唉!怎么办才好?”虽曾决定暂抛儿女私情,可是一旦触及,方寸岂能不起挂碍挣扎?
一双冷酷的眼瞳,眨也不眨的望着瑛瑛,弄得她浑身冒疙瘩,美目流盼,恰与他四目交投,瑛瑛奸躯震颜,匆匆扭首躲避。
裘金屋哈哈笑道:“两位俱是少年英侠,幸好皆无闪失,否则武林将丧栋梁之材。雷老弟,你安心养伤,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凯刃,随我走。”庞凯刃躬身答应。
两人走后,绿丝道:“少爷,您有没有发现那个姓庞的,眼睛贼忒嘻嘻的往小姐看。”
雷寒道:“别这么说。眼睛是生在他身上,爱往那瞧,是他的权利,我们没权命人不许这不许那的。”
绿丝怯怯地道:“人家说的是真的嘛!”
雷寒道:“绿丝,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我以为不能仅凭人的外表评断忠恶奸义。他行为愤激乖张,很可能是有苦衷。像我,不也和他差不了好多?唉!”
伊诗菡道:“你就是喜欢说些歪理训人。绿姊,他没有恶意的。”
她爷爷边趋近边道:“他是没有恶意,便因太没有恶意,险些给人宰了。小伙子,你变了,适才你粗心大意,差点赔上两条性命。”顿了一顿,又说:“古有明训:‘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无!怎么你把它给忘了?你这副模样在江湖闯荡,命再多几条也不够。”
伊诗菡悄声细语:“爷爷,别凶他嘛!”
伊秋痕微笑摇首。
雷寒赧然道:“前辈,您全瞧见了?”
伊秋痕抚须道:“废话!你……”看孙女不悦,神情语态转趋平和:“你学老夫学得太过火了,老夫若像你,早早要入土为安,休想活到现在。唉,年轻时,老夫也就是因心软,方铸下大恨。”长嘘短叹,不胜悔恨。
伊诗菡道:“爷爷,咱们到屋里谈好吗?”爷孙俩依偎而行。
伊秋痕回忆着说:“年轻时,老夫鲜少杀人,大多训诫对方而已,因此得了‘仁侯刀’的名号。卅三岁那年,老夫千里追辑一名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费了两个多月工夫,终于逮着。这像伙实是坏极,老夫当场便要杀他。他哭诉家里尚有八十老娘要奉养,他说得煞有其事,到他家后证实不假,竟尔糊糊涂涂的放了他。”眼底泪光盈盈。
他续道:“十七年前,老夫独子喜获千金。瞧着襁褓中孩子纯真的笑容,老夫立即决意退出江湖,封刀归隐,不再理会武林的腥风血雨。在菡儿两岁那年仲夏,我带着她去捕蝉儿玩,讵料归来时,一切……一切都完了。”语含呜咽,他虽未说,众人也臆知得到发生何事,瑛瑛、兰叶、绿丝思及不幸的身世,与伊诗菡哭作一堆,雷寒心头亦感酸楚。
伊秋痕嘿嘿冷笑,语带怨愤:“那家伙的武功比廿年前更好,他还邀人助拳,可是他们如何是老夫敌手,全给我杀了。我本不想取他们性命,毕竟冤家不宜结,但我望着独子、媳妇惨死之状,再按抑不下杀机。什么善有善报,简直放屁!我儿子媳妇,待人谦恭,行医济贫,从不曾害过人,却落个惨死,连死都不瞑目,这算什么嘛!罢了,罢了,事起皆有因,当年若非老夫瞎眼,他们也不会遭此横祸。”神情万分萎钝,积压多年的旧事今朝重提,又提起了他的内疚、自责、抱憾之念,使他瞬息苍老。
伊诗菡低唤:“爷爷!”
他们爷孙俩的天伦亲情,触痛了雷寒,乘众人不留意,悄然退出厅外,挥刀慢慢练着。他此刻至端矛盾:“我该不该为义父报仇?人家杀义父,是否也是报复来的?冤家宜解不宜结,怎么办?”胸口作恶烦闷,冷雾刀法立现重滞阻涩,雷寒为之凛然:“原来伊前辈的武功能化弭暴戾之气,莫怪与庞凯刃比刀,我没要胜的念头。但前辈他偶尔杀气甚烈,难不成冷雾刀法亦隐藏有威力悍猛的致命绝招?”
舞几招怒涛刀法,寻思:“这套刀法若内功不足,最厉害的七杀斩仍可发可收,内息打通后,则成了必杀之刀,毫无转圜余地。这么说来,怒涛刀法照样也是隐藏了部份威力,好奇怪,为何不发挥至极致?冷雾柔中蓄刚,怒涛刚中蕴柔,为何如此呢?”他苦思不得其解。
是晚,伊诗菡亲自送汤药,已不避他。雷寒知她身世凄惨之余,对她生了怜悯、疼惜的情绪,举止间不免流露出来。
伊诗菡蕙心玲珑,瞧在眼里,揣摩得他的意念,微显不悦:“雷大哥,你可别同情我,我不要别人的同情。我敬重你,是因你任侠仗义,临危不退,你要是把我当寻常女子,未免藐视人了。”
雷寒一怔,呐呐地道:“我决没藐视你的意思。”
伊诗菡笑道:“没有最好,不然我再也不理你。(雷寒忖思:“你最好不理我,不然我欠你的真是没个了期。”肚子里想,嘴里可不敢说)喏!这是用参王熬的参汤,你快趁热喝了续功,爷爷说于你伤势、内功修为皆大有助益。我熬了四个时辰才熟好,来!”
冷不防雷寒唬的跳起,险些撞翻,伊诗菡惊呼:“雷大哥,你干嘛!”
雷寒的脸很难看,沉声问:“你这参王打哪儿来的?是不是裘金屋送你的?或……或是你向他讨的?”
伊诗菡清澈明澄的大眼,看了他有一会,掩嘴娇笑:“雷大哥,你吃醋了。”
雷寒不擅作伪,闷声不答,无疑是承认自己在吃醋嫉妒。
伊诗菡心头甜蜜无限,正容道:“我才不会找他讨呢。就算我去找他讨来,你也不会肯吃的,你说对不?”
雷寒暗叹点头,他也不明白自己会没来由的喝醋。
伊诗菡道:“这是他晌午时送来的,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师兄,更为了你义父,再怎么不愿,你也勉强着喝完它,好吗?”
那神情似母亲哄诱爱儿服药,有数不尽的关怀,数不尽的爱怜,雷寒不由看得痴了,脱口说道:“你必定是个贤慧温柔的妻子。”
伊诗菡羞得全身发热,急急搁下参汤,慌张不迭的夺门而出。
雷寒喃喃自语:“我不该说那句话的。”
藉参王之助,他在两天内又打通了阴跷、阳维两处经脉,亦即是七杀斩中的第一、第二、第三等三式刀法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令他体悟到师祖因何会被武林中人尊封为“刀中三绝”之一,且“暴君”二字,实对本门刀法描绘得贴切非常。于“仁侯”伊前辈亦颇感钦佩,唯受囿兵刃,冷雾刀法无能发挥得尽善尽美,虽想改变兵刃形状,虑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只得作罢。
距十日之约,仅剩五天,他的心情渐感沉重。参王不在手,如何能换得师兄性命?裘金屋岂肯将好不容易到手的宝物,转送他人,救个不相干的人?这种事任谁听了,也不会相信有人肯这么做的。雷寒屡独坐屋隅,苦思眼前这个大得可压死他的难题。
近两日碰到伊诗菡,都可瞧见她的粉颊眨眼抹上红霞,好生分明,教雷寒尴尬极矣,频频懊恼自己干啥说那句话,真是不应该。因而两人尽量避免共处,否则如坐针毡,双方都紧张仓惶。
第五日晚上,雷寒闭门参研七杀斩第五式“天怒人怨”,并试着演练,蓦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功力大进,两丈内能闻叶落。
那人走到门外,犹未叩门,雷寒已开口道:“是伊姑娘么?请进。”
伊诗菡怯惧的推门进来,双眼视地,说道:“你怎知是我?是我爷爷叫我来跟你说,明儿四更二刻,他要教你武功,要你预做准备,可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走了。”
一口气说完,旋身提步,身旁起阵微风,陡然面前冒出人影,骇得她花容变色,右掌翻上,当胸拍去。那人斜身挪位,道:“伊姑娘,是我!”
伊诗菡急忙撤掌,跺脚叹道:“你存心吓我啊!”
雷寒看真吓到她,傻笑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抓抓脑袋,续道:“你瞧,我的武功精进许多,这全是你的功劳。你走路的脚步声,我老远便能听见,所以猜到是你。”
伊诗菡道:“哦,你功力进步,便来吓我致谢,然后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哼,你好坏,真坏,非常坏。我还有事,我要走了。”
雷寒道:“待会儿再走,在下有事请教。”
门外忽的跳出一人,拍掌笑说:“少爷喜欢伊姑娘啰!拦着不让走。”
伊诗菡急急闪过雷寒,疾步离去。雷寒留她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末了终是眼睁睁的看她离开,拿顽皮捣蛋的绿丝没个辄儿。
四更二刻,雷寒如约至伊秋痕居室外恭候。伊氏爷孙的住处是瑛瑛负责安排,以致前几天让他误闯错地方。
伊、雷二人纵身上屋,出裘府,一前一后,朝汉水而去。
天边犹闪烁着数颗晓星。
到了江旁,伊秋痕跃上一舟,道:“上来。”雷寒依言上船。伊秋痕将小舟往江心荡去。
愈近江心,雾气愈浓,划没好远,周围俱是迷蒙袅袅的一片,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距仅丈远,望去已唯可瞧着隐隐绰绰的一团人影。除了江水击舟声,入耳的尽是水声滔滔。
伊秋痕停手不划,问道:“小伙子,你知老夫为何要带你来此么?”
雷寒道:“令孙女说您要教我武功,晚辈发觉这儿的景致,颇与前辈您的武功类似。”人说话的声音穿过浓雾,好像沾了气,变得湿湿沉沉。
伊秋痕道:“置身此境,你能否看清老夫的身形腾挪,进招部位?”
雷寒道:“看不准。”
伊秋痕道:“倘若教你闭起眼睛,用听的呢?”
江风袭袭,雷寒机伶伶打个冷颤:“江水滚滚,晚辈的耳力济不得事,惟能作困兽之斗,待力竭就戮。”
伊秋痕淡淡地道:“老夫杀人,便是在雾里。”
雷寒不禁又机伶伶打个冷颤,寻思:“设使真个遭困此境之中,有人能躲得过?除非他耳力极佳。”暗暗摇首,他猜伊秋痕准备告诉他冷雾刀法的杀着。
倏忽精芒迅若飞星,冲破雾嶂,嘟的钉在他左首船舷上。亮灿灿的精芒又现,嘟的钉在右首船舷。
雷寒咕噜吞口唾涎,忖道:“伊前辈要杀我的话,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脑海里隐隐觉得本门刀法无从破解这两记疾若流星经天的招式,颇有些不如。
伊秋痕道:“小伙子,把船舷上的小刀拔出来,仔细瞧瞧。”
雷寒答应一声,俯身靠近船舷,寻得两柄小刀。只见两刀长约四寸,宽约三分,形似柳叶,其薄如纸,锋利异常,虽形体甚小,份量却不轻,不知是用何物打造。他细看清楚后,掌心微凉,两刀无声无息的消失。雷寒臆测必定是被伊秋痕收回,想两刀尾端必然系有肉眼难辨的丝索,否则绝无法刹那间收回。
伊秋痕道:“小伙子,瞧着。”
依稀望见他双臂抬起,两溜银光在江面盘旋飞舞,似流萤舞于千层轻纱,煞是美观耀眼。浓雾受劲气所激,渐渐流动,让出地方,那两溜银光因而更形晶亮炫目。
雷寒看他只凭细丝索,即能如臂使指,驭两刀有若活物,深感叹服,大声赞道:“前辈,您真了不起!”
伊秋痕微微一笑,收回双刀。
熹微初透,雾益加增浓。
伊秋痕道:“适才那是老夫练着好玩的,管不得用。实则你师祖的武功也厉害非常,不过知者甚寡,有机会请他也玩给你见识见识。本门与贵派相同,亦有狠辣绝伦的致命招数,叫做‘星射千山雾飘濛’,共有五式。前三式着重于你所见的两柄小刀上,后二式则不然,日后你自会明白。这两柄流星小刀是以北海寒铁精英铸成,故份量不轻,且可切金断玉,共有四柄,另两柄由本派掌门传与弟子。这四柄刀尾端系以天山冰蚕丝,藉之操控运使。老夫今日便传授与你。”说完,自袖中取出一锦囊。
雷寒跪下磕了八个响头,双手接过,方寸间认为此事不妥,却又不忍坏了人的兴致、期望,只得恭敬接受。
伊秋痕教他怎样将藏刀金环系于双腕,如何以指运内力控制刀的去向及快慢,并告诉他“星射千山雾飘濛五式”,依序是:“寒夜孤星”,“云卧双星”,“雾散星明”,“万星横天”,“雾愁星忧”。说完,立时迫不及待的教他口诀,详细点拨传授。两人在雾气转淡时离舟登岸,归途上亦不顾路人侧目,低声口说手比。两人尽顾谈论,险些和街角拐出的人撞个满怀,老少二人连忙道歉,却没抬头,已陶醉武学之中矣。
行出数步,雷寒心生警兆,差点发劲出掌,忖道:“此人身手平常,极难伤我。”内劲松复如常。
一人执住他后领,嘿嘿笑道:“姓雷的,走这么快干啥!急着找参王换人吗?或者急着订棺材唔!”
扭首回顾,见是山西第一堡的贺山声,雷寒气往上冲,念及师兄在他们手里,按捺住性子,含笑道:“我是在找找看能否遇着第二支参王。你真厉害,竟能料着我的心事。”
伊秋痕若无其事的行至路旁摊贩,买包子吃。
贺山声喝道:“放你妈的屁!你奶奶的,小子你诳我啊?要是参王找找便能找到,江湖好汉岂不个个都是盖世英雄?你嘴巴会说,老子倒要瞧瞧你的牙齿有多白!”扳他肩膀,拳头落向他太阳穴。雷寒低头避开。
“哇哇”的叫了两声,贺山声吼说:“你不给老子揍,老子回去揍你师兄。”
雷寒叹道:“你打吧。”
贺山声得意阴笑,雷寒胸膛、肚腹连挨数记重击。他虽不反抗,体内丰沛的真气自生作用,贺山声出多少力加诸他身上,双手亦受相等的力道反击,震得贺山声手肿骨酸,脱口念道:“邪门!”摇手道:“大伙儿过来教训教训这兔崽子!”
五六个喽啰哄然叫好,拔足跑来。
马蹄得得,一乘马疾驰过雷寒跟前,朝那批人冲去,迫使他们慌不迭地四散逃窜,贺山声怒喝:“好大的胆子,竟找老子碴儿,不要命了么!”
骑者兜转坐骑,笔直冲近。雷寒看清骑者面目,赫然是庞凯刃。马匹擦身驰过,贺山声惨嘶痛呼,左臂齐肘断去。庞凯刃在马上甩动沾血的刀,哈哈大笑,路人尽皆恐惧畏怖得躲开老远。蒙他出手相救,雷寒虽怀感激,却为他这般残酷嗜血,极为厌恶,道谢的话因之忘了说。庞凯刃斜眼瞄他,呼啸远去。
贺山声倒也硬气,手捂着伤口,哼也不哼,脚步蹒跚而去。
雷寒寻不着伊秋痕,臆测他办事去了,便迳行回转裘府。
于两条街外远,伊秋痕神色凝,重的赶上,低声道:“老夫发现了一个大魔头,不及向你招呼。你伤的如何?不重罢。”
雷寒道:“皮肉之伤,不妨事。”
伊秋痕道:“那就好,倘若老夫没算错,这两日必将有事。”
雷寒不解其意,伊秋痕却不再说了。
两人回到裘府,遇到庞凯刃迎面行来,雷寒抱拳道:“适才多谢庞兄援手。”
庞凯刃摆摆手,冷冷地道:“我是因为你义妹才救你,无须谢我。”傲然走开。
伊秋痕漫不经意的说道:“此人与山西第一堡有极深的渊源,他投身于此,必有所图。依他性情,岂甘心任人仆役,听人差遣?为何如此,老夫仍参研不透。或许他是为报仇而来。”雷寒知他耽心被人听去,不敢多问。
回到所居独院,雷寒怕瑛瑛、伊诗菡大惊小怪,未提遭殴打之事,幸他内力已深厚,运功吐纳一阵,伤势即复原了八九分。身历此事,他忧心大师兄吴淼会受拷打,闷闷不乐,但在人前,则强作笑脸。他一筹莫展,不知该当自何处着手营救,思之再三,决定夜探公孙先生的府邸,碰碰运气。他的神情变化,教旁边一人钜细扉遗的看在眼底,与他同样的仰观天色。
是晚,他托词练功打坐,要众人不要打扰,闭门苦修。二更初,他扎束停当,悄悄带着兵刃,掩至金耀的灵堂,盘腿独坐。这座灵堂是瑛瑛为祭拜金耀搭建的,金耀的灵柩在其中。
候至三更梆响,雷寒穿窗上屋,疾掠纵跃,朝目的地投去。奔了一阵,翻身挂在檐角,须臾,一道纤巧的人影循迹蹑来,显然是随着他来的。那人奔过雷寒隐身的檐角,稍作停滞,去势倏忽加快。
便在此时,雷寒身形如风窜近,轻喝:“什么人!”扣住对方脉门。
触手温滑柔细,是个女子,雷寒一怔,耳闻那人道:“雷大哥,是我。”
雷寒慌忙松手,讶问:“伊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伊诗菡怯怯地道:“我怕你不允我同行,只好偷偷跟来。你……你不会怪我罢?”
雷寒心中好生感激,柔声道:“伊姑娘,设使在下怪责你,岂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此行多凶险,你别去,好么?”
伊诗菡坚决地道:“不,我要去。”两人默默对视半晌,雷寒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伊诗菡笑得好开心,贝齿映照月光,闪闪生辉。
在距公孙府邸数十丈处,雷寒刹住身形,伊诗菡疑惑的望来,雷寒道:“有人。”话声方起,前面几丈内冒出五名佩剑黑衣人。
雷寒看他们剑鞘俱作紫色,心中一动,问道:“你们可是裘先生的人?”
一人道:“不错,我等正是,请问阁下是谁,怎知我等来历?此路不通,阁下请回。”
雷寒道:“设使在下要硬闯呢?”
那人道:“那我们就要得罪了。”五人脚步移动,摆好合击的阵势。
他们显然是裘金屋手下的另一批剑士,雷寒打算装糊涂,闯过去再说。
他正想动武,有人奔近,斥道:“不得无礼,退下。”五名剑士依言退下,那人趋前抱拳,含笑道:“雷兄,多日不见,这阵子可好。”
雷寒还礼道:“原来是麦兄,托你的福,在下侥倖大难不死。”
那人是鬼枭麦北星。
麦北星道:“好说,好说。兄弟这几天忙着玩耍,昨儿又接了桩差事,故而没去探望你,尚请包涵。”
雷寒谦称不敢。
麦北星道:“大家都是自己人,险些伤了和气,这位是雷爷,快来见过。”五位剑士行礼致敬。
麦北星叫他们退下,说道:“上头风大,雷兄,咱们下去谈。”
雷寒知探路之事已难成,只得允诺,随他跃落天井,进入一间以黑幔遮掩门窗的花厅。斯景入目,雷寒好生困惑,伊诗菡紧紧傍着他落坐。
待手下送上酒菜,麦北星亲自斟酒,举杯道:“雷兄,姑娘,喝杯水酒驱驱惊。”当先仰脖子干了,雷寒稍迟疑,也干了这杯酒。伊诗菡不喜饮酒,仅沾沾唇,作个样子。
麦北星再斟满酒,招呼吃菜,道:“来,自个儿拣适口的用,别客气。”
夹了箸鸭掌咀嚼,麦北星道:“雷兄,实不相瞒,我是奉命在此作监视的。日暮前,裘爷着人捎口信,说你今夜必来,要我接待,我想你该明白他的意思。那日目睹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机立断,涉生死大险的勇夺参王,教我万分敬服你的胆气。不管事成事败,你终是个英雄好汉,我素来瞧不起别人,那日却不得不自叹弗如。我敬你一杯。”两人举杯对饮。
伊诗菡看麦北星面形似鬼,却于雷寒赞不绝口,心生好感,也喝了一小口酒。
雷寒黯然道:“麦兄,你可知小弟那日为何夺参王?小弟岂是真个悍不畏死,不过为势所迫罢了。”
麦北星道:“此事我亦有耳闻,你非为利诱蒙,更是值得让人折服敬佩。雷兄,今夜……呃,我有一不情之请。”
雷寒摆手阻住他话头,说道:“小弟明白,麦兄职责所在,小弟不会为难你的。菡姑娘,咱们回去罢。”
麦北星歉然地恭送,吩咐手下备轿。
雷寒道:“不用麻烦了,咱们怎么来,便怎么去。裘爷这番布置,必有图谋,我是不该多事。”不待麦北星回答,即已投入夜空。
归返住所,雷寒柔声道:“伊姑娘,谢谢你陪我。近几日,你为我清减不少,教我好生感激不安,请早些歇息,别要我好了,你反病倒了。”
伊诗菡语含娇嗔:“你在人前,反倒肯叫我的名字,眼前没人,却恁般生份?我偏不歇息,你能拿我奈何。”话里隐带不快,秀靥却饱含俏皮神气,唯因她是背向,雷寒丝毫不知。
他以为伊诗菡当真不快,吞吐了良久,鼓勇说:“菡妹妹,是我的不是,请别生气好么?我真该死,害你心情不快,该打!”灵机一动,真的掴了自己一掌。
“啪”的脆响入耳,伊诗菡怵然心惊,忆起他曾将自己打得脸颊青肿,急忙旋身道:“别打啦!我听话就是。”疾抓住他手,唯恐他不肯住手,待看见他揶揄的笑容,知上了大当,顿足道:“你笑我,我……”又羞又急,“啪”的一声,赏了他一个耳光。
霎时,两人俱楞在当地,四只眼睛都是错愕莫名瞧着对方。
忽然,伊诗菡哭道:“我不是故意的。”
雷寒好生怜爱疼惜,不自禁地把她搂入怀中,柔声抚慰:“莫哭,莫哭,我不痛,你打的不痛。菡妹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乖,别哭喔,别哭喔。”
伊诗菡心头没来由的涌出千般酸楚委屈,泪水扑簌簌直落,沾湿了雷寒胸前衣衫好大一块。
怀中少女的幽香,令雷寒神魂俱醉,浑然忘了身之所在,蓦然夜莺嘎鸣,若冷水浇淋,他心中陡亮:“呸,我生非份之想,何异虚伪狡狯的小人!我的本性竟是邪恶万端,惭愧。”双手不由松劲,登时惊动伊诗菡。她发觉置身男子怀里,且哭湿了对方衣衫,既羞且窘,急忙挣出雷寒双臂,退后数步,螓首低垂,连颈子也羞红了。
雷寒暗暗调息,收慑心神,柔声道:“菡妹妹,我去了,你早些歇息。”伊诗菡默默不应。
雷寒狠下心,毅然掉头走开。
天未亮,伊秋痕又带雷寒至江中浓雾,教他“星射千山雾飘濛五式”。因昨晚之事,雷寒心怀愧疚,练起功夫,便有些神不守舍,事倍功半。伊秋痕瞧在眼底,也不点破,仍倾尽所学相授。
回路上,伊秋痕道:“老夫年纪大了,等于已是半身入土,许多事老夫皆得预做安排。老夫最不放心的即是我那个孙女,我伸腿闭眼了,她在世上便没个亲人照抚她、眷顾她。”顿了顿,又道:“她姿色不差,女孩子生得太好看,常常是件很扰人的事情。纵使她有意避居田园,恐怕也不能如意。”闭口不言。
他话里意思,雷寒约莫知个梗概,道:“前辈,您放心,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晚辈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半点苦难。”伊秋痕至为满意,微笑颔首。
雷寒虽揽下了个他不愿接的难题,但绝无悔意。
伊诗菡又避着他了,如此反添增他的负疚。
这夜子时,冯送泪叩他房门。
雷寒立即起身开门,问道:“冯兄,夤夜来访,有急事?”
冯送泪道:“裘爷有急事相请,请随我来。带兵刃。”
一人走近,笑问:“可否同行?”
冯送泪道:“假设在下不让尊驾同行,雷兄必然不允。”
雷寒笑道:“冯兄很了解在下。”回身取兵刃。
伊秋痕、雷寒随冯送泪前往。
途中,冯送泪问道:“雷兄,昨宵,你怎知那些剑士是自己人。”
雷寒道:“你剑上的三色丝绦,给了在下灵感,碰巧误撞。”冯送泪不再问。他剑上丝绦作白、紫、青三色。
他领二人出裘府,进了一座大宅,人影幢幢,宅中埋伏了百人不止。
宅中正厅笙歌喧嚷,觥筹交错,数尺宽阔的“寿”字高挂,满厅贺客,不下数百人。
冯送泪穿过正厅,往后走去。众人对尔等三人,恍若未见,也没人上来招呼询问。
伊秋痕道:“我们该当备份贺礼来才是。”
冯送泪淡淡道:“真须如此?你我俱是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