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四合,夜幕笼罩着济南古城。
在一座华丽巨宅的敞厅里正灯火通明,厅中一张雕刻精致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尖嘴削腮的儒服老者,那自是当今皇上乾隆。太师椅一旁,站着“催命神鞭”舒泰。
王鲁才穴道未解,僵伏在太师椅前五尺之地。一座豪华宽敞的大厅,只有这么三个人。
敞厅外的周围却有不下二十名的劲装汉在选巡守卫。
乾隆向舒泰丢了个眼色,道:“将他穴道解了。”
舒泰一点头,远远弹出一缕指风,王鲁才立感浑身一松,站了起来,他当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者是谁。
但他已吓破了胆,笃地一声,跪了下去,哀恳道:“请员外老人家开恩,在下一时糊涂,得罪贵属……”他还在一个劲儿说好话,希望人家能饶了他。
舒泰截口叱道:“少装糊涂,这‘飞霜剑法’是苗原独门绝技,普天之下,没有别人会使用,据咱看来,你不是苗原的儿子,便是苗原的徒弟,绝对赖不掉的!”
王鲁才还想争辩,已然听得乾隆接口道:“这小子多半是苗原的徒弟,朕当年曾听苗原说过,他有一子一徒,儿子长得跟他的样子差不多,这小子的样貌不像苗原,当然不是他的儿子。”
说此一顿,转对王鲁才含笑道:“小子,你不必害怕,起来说话,朕乃当今皇帝,你只要把苗原的下落说出来,便是大功一件,朕不仅不为难你,还会给你官做!”
王鲁才天生是个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人,当下听得乾隆这么一说,固然已骇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但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对付?
眼前只有三条路:矢口不承认跟“飞霜剑”苗原有任何关系!
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但赖得过吗?人家说得清清楚楚,这“飞霜剑法”,除了苗原,天下再无第二能使,要是不承认,只怕会被活活打死。
二来承认自己是“飞霜剑”苗原的弟子,但自从苗原列为叛逆,被朝廷通缉后,便已脱离师徒关系,当然也不知道苗原的下落。
这一来,应可保全师傅一家,但自己却有苦头吃,最低限度对方不会轻信,拷打逼供,在所难免,如果自己熬得住,矢死不招,也许能保得性命,但却不知有多惨呢!
三呢便是照实直供,把苗原隐居太湖,继续反清复明工作等等,和盘托出。
但这一来,师傅一家就惨了,准得满门抄斩!
他心念电转,终于把心一横,选择了走最后一条路,这一则是因为他贪生怕死,不想自己受刑挨苦,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
原因在于他随着苗家隐居太湖后,这些年来,心里对师傅逐渐不满,觉得师傅坚持这种反清复明的工作,终必招致灭门之祸,自己也将受连累,他是一个毫无民族意识的人,认为这样死了太冤枉。
其次他见师傅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传给养子苗兴汉(他早知苗兴汉非苗原骨肉),而不传给他这个大徒弟,也有些反感,认为师傅偏心。
而最使他耿耿于怀的,便是常月娥,他长久以来便暗恋着这位美如天仙的师妹,只是不便启齿示爱,又见常月娥一颗心向着苗复明,不由醋波暗涌!
后来师傅索性让他俩成亲,更是怀恨在心,偷偷为此伤情落泪,认为自己到底不是师傅的骨肉,师傅又怎会关心他呢?
当然,以上这许多怨恨,平时他是不敢在师傅面前表露出来的,如今在这紧要关头,他硬把这些作为出卖恩师的理由!
于是他恭恭敬敬向鞑子皇帝磕了几个响头,便一五一九将苗原隐居太湖,继续反叛朝廷,此行上京催促金、林二人赶去商议大事等等,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可惜他并不知道苗原此番正在策划行刺乾隆的事,否则,自也照说不误。
乾隆听得频频含笑点头,最后问道:“你说苗原有个养子,可是十三年前带回来的?如今十四岁多一点,对吗?”
王鲁才诧然道:“对呀!皇上怎么知道?”
乾隆笑道:“你别管,朕再问你,那孩子可是左脚上多了一根脚趾?”
王鲁才越发惊奇道:“对,对,对!小师弟的左脚之上,正是六根脚趾,他小的时候,大家都常常指以取笑,叫他为‘六耻儿’呢!”
乾隆捋须笑道:“这就丝毫不会错误的了!王鲁才,朕告诉你,那孩子是朕的骨肉,十三年前,苗原起意叛君,被他悄悄拐走……”
此话一出,不仅王鲁才十分错愕,便连“催命神鞭”舒泰,也自颇感惊诧!
因苗原当年,劫走这孩子时,舒泰恰好奉命,去了关外,事后乾隆又不许张扬,严令保密,故而他不悉内幕。
乾隆似乎回忆前情,略兴感慨的叹了口气,向满面诧色,分明想探问究竟的舒泰,摆手说道:“舒泰,你无须知晓此事原委,明天立刻带人,赶到太湖去,替朕把小王子,好好的接回来。”
舒泰躬身道:“奴才遵旨。”
乾隆又对王鲁才道:“朕要找苗原,主要便是寻回这位王子,至于他反叛之事,倒在其次,谅他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幺魔小丑,不足为虑!
“你明天与舒泰一同回去,协助将这件事办好,朕不单赦免你参加叛党的罪,并赏你当个五品侍卫,你的狗运,总算还不错吧!”
王鲁才闻言,着实喜出望外,连忙一“碰、碰、碰”的,叩了几个响头,以谢皇恩,并又嗫嚅说道:“奴……奴……奴才还……还有一项请求,万……万望皇上恩准!”
乾隆看他一眼,点头笑道:“说说看吧!”
王鲁才道:“苗原一家,既起叛变,此番必然难逃灭门之罪!但苗原之媳常月娥,与奴才一同长大,青梅竹马,颇有感情,只是被苗原起了私心,喜爱常月娥貌美,硬把她配给自己的儿子苗复明而已!此次问罪太湖,伏望皇上能对常月娥,宽免刑诛,恩施格外……”
说至此处,又连续叩了几个响头,几乎把额角都给碰破!
乾隆本身便是个色中饿鬼,人又聪明,当然一听便知王鲁才转的是什么念头?
遂哂然一笑,摆手说道:“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用不着我来传旨,你和舒副领班去商量着办就是。”
跟着,转过脸来,却对舒泰叮嘱了一番话儿,主要是叫他便宜行事,千万莫要惊吓了,或是伤着了小王子!
舒泰唯唯领旨,次日便由王鲁才引路,带着大批清廷鹰犬,折返太湖。
事有凑巧,他们刚好在“千手神掌”赵维铭,“霹雳斧”铁刚抵达隐园的同天,后一步赶到。
有了王鲁才这名内奸指引,一切情况,自然了如指掌,轻轻易易的,便完成对隐园静静包围,堵断了每一退路。
并问清了苗兴汉的年貌身材,致在苗兴汉现身时,众侍卫才纷纷退让,不敢对他有任何过分凶狠举措!
王鲁才虽因情欲,并贪图富贵变节,但扪心生咎,终觉愧对师尊,回到隐园之后,一直忐忑难安,哪敢正式露面?
只得悄悄躲在围墙外的一株大树之上。
等看见苗原、赵维铭、铁刚等一干师长,都相继横尸毕命,苗兴汉又仗恃别人不敢伤他的便宜,疯狂追杀那些清廷鹰犬时,他才冒了出来,一面劝阻苗兴汉,一面抢救气息奄奄的常月娥。
而常月娥之所以独逃毒手之故,自然便由于王鲁才在一路之间,已与那些清廷鹰犬,仔细倾谈,取得联系。
王鲁才挟持常月娥,随着一些残余清廷鹰犬,到了苏州,觐见乾隆,报告隐园之战!
乾隆见损折大批人马,连最倚重的副领班“催命神鞭”舒泰,也一去不回,身遭惨死,却仍未能将苗兴汉接回,不禁勃然震怒!
除了王鲁才外,竟把从隐园逃回的那些残余鹰犬,一齐关了起来!
这并不是乾隆对王鲁才有所喜爱,特别宽容,而是需用他这条“眼线”,继续找寻苗兴汉的下落,故而君无戏言的,说王鲁才深明顺逆,平叛有功,当真赏了他一个五品侍卫。
王鲁才志得意满,饱暖之下,自思淫欲,但常月娥却相当节烈,誓死不从!
王鲁才大伤脑筋,既舍不得杀了她,又没法说服他,只有施展水磨功夫,寄望于“烈女怕缠郎”,总有一日,常月娥必会被自己磨得回心转意!
于是,他不惜费尽苦心的,找到这座荒芜幽僻的“松涛庵”,把常月娥点了穴道,软禁庵中!
庵中只有一名年逾花甲的龙钟老尼,自然也被王鲁才制住,藏在另一间云房里,动弹不得。
王鲁才外出时,只消把庵门一锁,便似颓废已久,尘封无人,谁也不会猜测到那是他的藏娇之所!
老尼见有黄金,又是善事,自然连连点头,念了声佛号,随口问道:“施主仙乡何处……”
苗兴汉随口答道:“敝处杭州,有劳师太,感激不尽,在下就此告辞,并把那采花贼的尸体,拖去荒山喂狗,免的又替师太,添甚烦扰!”
说完,回到另一云房,向常月娥的遗体,深深一拜,合掌祷祝道:“大嫂暂请安息!小弟因身有要务,只得等将来报了大仇,再将大嫂灵骨,请回隐园,与大哥及爹娘合葬!”
拜祷既毕,抄起王鲁才的尸身,出庵抛入深林,便心挂曲直与马七安危地直奔丐帮,苏州分舵!
但此刻天色已近破晓!
丐帮苏州分舵中的那些弟兄,见“千杯不醉”曲直与马七、苗兴汉等三人,彻夜不归,均已暗叫不妙,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一位陈姓长老,在天光将亮之际,因等得心焦,便派出两名小弟兄,到王员外宅地附近去探听消息!
此时天才破晓,苗兴汉已气虎虎的,奔进分舵,忙迎了上去,惊喜交集问道:“欧阳小侠(苗兴汉暂时对外借用母姓)怎么直到此刻才回,你们察看之事如何?曲老马七等二人又到哪里去了?”
苗兴汉听得陈长老如此发问,骇然一怔道:“听陈长老这么说,曲老和马七哥,一个也没回来?”
陈长老摇头道:“音讯毫无,我们正等得急呢!”
苗兴汉顿足道:“那就糟了!”
陈长老急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苗兴汉遂将昨夜怎样设法由王员外宅第附近,开始追踪采花贼,到了巡抚戚凤翔的官邸,发现鞑子皇帝,才是糟蹋苏州妇女的罪魁祸首,其后,自己因追蹑叛徒王鲁才,去到北门外的松涛庵,以致与曲直、马七失去了连络,不知他们如今何在?吉凶如何?等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但在叙述追杀王鲁才一节情况时,却不经意地泄漏自己姓苗,而非复姓欧阳的真正身分,不禁有点尴尬,弄得面红耳赤!
陈长老看在眼中,遂就此改口笑道:“苗少侠不必介意,曲老早就在私底下对我谈过,故而,我知道你是江湖九义中,‘飞霜剑’苗二侠的少君!”
苗兴汉暗忖,既然“千杯不醉”曲直肯告以机密,则这位陈长老,定必也是丐帮的中坚份子,十分可靠!
遂面色立转平静,苦笑叹道:“晚辈隐姓更名,情非得已,尚请陈老前辈见谅!”
陈长老忙道:“苗少侠言重了!咱老化子昔年在江湖上,也曾与令先尊苗二侠有过数面之缘,对苗二侠的为人行事,最是钦佩,少侠不可见外!”
苗兴汉神色又转紧张地,倏然站起身形,皱眉说道:“我得赶紧去找曲老和马七哥,他们居然到如今还未回转分舵,必系遭了重大困难,令人放心不下……”
陈长老一把将他拉住,摇头说道:“去不得,去不得,照苗少侠刚才所说的情况,加以判断,乾隆远下江南,身旁护卫必众,好手如云,曲老和马七,人孤势弱,太半业已凶多吉少……”
苗兴汉更急了,扼腕道:“那……那可怎么办?”
陈长老皱眉道:“事既至此,急也没用,还是等我先派人去往巡抚官邸方面,打探一下确实情况再说,但苗少侠本身,却千万不可前去!”
苗兴汉道:“为什么?陈老前辈是否因晚辈年幼,看不起我?”
陈长老正色道:“苗少侠该知道你自己身上的事呀!那些清廷鹰犬,正在四处找你,你若亲自前去,岂非羊入虎口,送肉上砧?”
苗兴汉闻言,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一切隐情,曲直均已向陈长老陈述,遂不再倔强要去,但神色方面,仍极关切,显得焦躁不安!
陈长老见状,索性灌了苗兴汉几杯烈酒,再把他拉到后面卧室之中,要他好好安歇!
顿饭光阴过后,被陈长老派去巡抚官邸的一名小化子,便已赶了回来。
陈长老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又复铁青,便知大事不妙,急急问道:“小虎子,事情怎样?”
小虎子哭丧着脸,双手一摊,悲声答道:“完蛋大吉!曲老和马堂主,都去了天国,永享安乐,不会再回来!”
虽在意料之中,但骤闻噩耗之下,陈长老仍自全身一颤,失声道:“你……你是怎样知晓?消……消……消息靠得住么?”
小虎子道:“抚台大人厨房里一个打杂的杨老头,是我表叔,他悄悄告诉我,昨夜亲眼看见,自己人死了不少,外人方面,也有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被抬出后门,不知扔向何处?其中一具尸体,手中还握着一只黑忽忽的酒葫芦,另一具尸体手中,则握着一根竹杖,不是曲老和马堂主等两位,还有哪个?”
陈长老神色黯然,酸泪滚滚而落,但他却强忍伤心,索性去往卧房,加点了苗兴汉的“黑甜睡穴”,先让这受不了接二连三,重大打击的少年人,暂摒万虑,睡上一宿好觉!
等到苗兴汉睡得疲劳尽祛的一觉醒来,从丐帮诸人的异常神色中,知道情况不妙,问出“千杯不醉”曲直与马七均已丧生噩耗,不禁放声痛哭!
这的确是值得一哭的,像曲直那样的武林前辈,和马七那样肝胆照人的侠义英雄,走遍天下,能够遇上几个?
苗兴汉如今已省悟到,这一老一小丢了性命之故,极可能是由于自己急着追赶王鲁才,一时冲动鲁莽,足下用力稍浊,弄出了声响,才惊动下面耳目甚灵的清廷鹰犬,追上屋面查看,以造成了无法挽回,遗憾终身的重大不幸!
苗兴汉这么一想,自然深深内疚,觉得很对不起曲直、马七这两位无辜遭难的丐帮英雄,因而哭得十分伤心,简直如丧考妣!
陈长老在旁见状,忙加安慰道:“苗少侠,事已至此,无可挽救,你过份悲伤,徒然损身,与事何补?”
苗兴汉凄然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曲老与马七哥之死,晚辈应负极大责任!当时若非晚辈急于大嫂,追赶叛徒,行动略嫌鲁莽,或许不致遭此劫数?唉!陈老前辈,噩耗既实,我苗兴汉如……如何问心得安?”
陈长老摇头接道:“苗少侠不可如此自负,人之吉凶生死,上天早有安排,人力难于改变!纵令少侠的当时行动,惊了清廷鹰犬,导致曲老与马七遭此惨祸,但亦绝非少侠始料所及!何况少侠全家遭祸,只剩你大嫂一人,好容易才发现叛徒王鲁才的踪迹,哪有不急急追赶,听任其兔脱之理。”
陈长老虽一再向他开导,苗兴汉仍耿耿于怀,深为内咎,痛泪泉流而落!
陈长老无奈又道:“照我推测,曲老一身绝艺,马七亦非俗手,他俩虽已丧身,但被他们拉作垫背的清廷鹰犬,最少也有几倍,绝对不会亏本!
“我家帮主曾说,为了光复大业,头可断,血可流,随时都准备作重大牺牲,只要对得起祖宗,有益于民族,谁若皱皱眉头,不敢上剑树刀山,不敢近鼎镬炮烙,谁就不是中华男儿,血性汉子!”
好!这番忠肝义胆,令人肃然起敬的豪壮话儿,收了效了!
苗兴汉立刻不哭,举袖拭泪的,咬牙说道:“陈长老说得对,咱们要继承民族榜样的先烈遗志,继往开来,顶天立地,不复河山誓不休,不驱鞑虏绝不止!”
陈长老道:“正是,正是……”
苗兴汉目光闪处,向四下一扫问道:“曲老与马七哥的两条人命,不是小事,陈老前辈有没有设法报告蓝帮主呢?”
陈长老颔首道:“我已将经过情况,详细写了报告,这就要派‘传书信鸽’送去!苗少侠且在此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再出去,避免遇上麻烦,被鹰犬们把本帮苏州分舵,整个拔掉!帮主接报之后,必有指示,等回书到来,我们再遵令行事,便比较来得稳妥!”
苗兴汉在已闯大祸,内咎极深之下,再被陈长老用丐帮苏州分舵安危的大帽子压了一下,不得不苦着脸儿表示同意!
丐帮的飞鸽传书,确甚快捷,三天之后,苏州分舵的分舵主陆基,便已赶回苏州!
陆基外号“神行太保”,脚程之快,自有尊长,他这些日子来,一直在蓝帮主的身边,协助筹备英雄大会事宜。
蓝帮主接获陈长老飞报,惊悉乾隆驻驿苏州,曲直、马七又已双双丧命,遂特派“神行太保”陆基,尽快赶来,把苗兴汉接去,免得他留在苏州,容易发生危险!
陆基一到,便把蓝帮主的手书,交给苗兴汉过目,信上只有语,叫苗兴汉立即随陆基,前往安徽相会。
陆基一面催促苗兴汉赶紧收拾启程,一面向陈长老交代,要他暂时代理分舵事务,并派精干弟子,密切注意着乾隆行动,稍有异状,立即向安徽飞报!
陈长老自知事关重大,诚惶诚恐地,唯唯领命!
当天下午,“神行太保”陆基与苗兴汉,已登上一艘快船,向蓝帮主所在的安徽省境进发!
在安徽东部,有座“张八岭”,幅员不小,林深树密,峰峦起伏,溪壑纵横,十分险峻,又非交通要道,其间除了少数樵夫猎户之外,甚少游人踪迹。
但这张八岭南麓的一片林木之中,却建有一座两进的山神庙,因荒芜已久,早绝香火。
不过建筑颇坚,尚称完好,只是木柱门窗等,略有蛀损,及油漆剥落而已。
如此情况的山神庙,照说不会有甚人来,但这一天却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叫化子,闹哄哄的,为数有三四十个。
神殿右侧的一条石凳上,坐着一名老丐,方颐隆准,双目神光湛血,颔下一部花白胡须,看去约莫六十上下,但精神相异矍铄,英气勃发,威态慑人!
但这老丐的两道眉头,却深深皱锁,脸色也十分严肃,不时凝目注视庙前的羊肠小径,偶然还发生两声叹息!
其余群丐,均围绕在他的四周,神颜相当恭敬,显出了那位威严老丐,像是这些化子的头儿。
老丐略一抬头,见夕阳已将落山,显然有点焦躁,终于站了起来,走出庙门,手搭凉蓬,向远处凝目眺望了好一会儿,又踱了回来,口中喃喃自语的说道:“算计路程时间,今天应该赶到的了,怎么还不见人?”
他身后的一名中年化子,接口道:“帮主,你老人家何必太心急呢?陆舵主是有名的‘神行太保’,素来决不误事,再过一会儿,准定能赶到的!”
原来那威严老丐,便是大名鼎鼎的丐帮帮主,“一杖擎天”蓝玉和,他正是在是张八岭的山神庙中,等待“神行太保”陆基,把苗兴汉接到相会。
中年化子的语音了后不久,远处已传来了“沙沙”脚步之声。
大伙儿不约而同,举目向庙外羊肠小径看去,只见在数丈以外,出现了一大一小的两条人影。
“一杖擎天”蓝玉和见“神行太保”果然如期把苗兴汉接来,遂喜得迫不及待地,走出庙门,迎上前去。
苗兴汉是认得蓝玉和的,一见之下,便像见了久别亲人似的,远远叫了一声“蓝伯伯”,立即飞步抢了过来。
一头扑入蓝玉和的怀中,连半句话都没说,便自失声痛哭!
“一杖擎天”蓝玉和紧紧抱着苗兴汉,轻抚他的头儿,忍不住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仿佛把千言万语,加上无限悲伤,化作了滂沱泪水!
良久,良久以后,“一杖擎天”蓝玉和才收泪忍悲,把语音放得极慈和的说道:“孩子,进去再详细说……”
不等苗兴汉表示意见,便拉着他的手儿,走进了山神庙门。
那群老少化子,立刻开始忙了,有的搭灶,有的拾柴,有的弄菜,有的摆酒,居然在不大一会儿,便开出四桌尚算丰盛酒席。
苗兴汉虽然心情悲郁,但一路急赶,着实有些腹饥,所以也勉强吃喝了一点!
饭后,蓝玉和把苗兴汉拉入后殿,吩咐帮众,若无要事,不许打提,自己要与苗兴汉密作长谈!
后殿虽然蛛网尘封,却十分僻静,一老一少便坐了谈了起来。
苗兴汉自然首先把隐园惨变经过,向蓝玉和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蓝玉和听得自是连连扼腕,不住摇头叹息,听完向苗兴汉安慰道:“孩子,这是劫数,你赵大伯等全是应劫之人,也全都成了光辉永耀千秋的民族先烈,我们不过多活几天,也会踏着他们的血渍,追随着他们的方向去的!不过,你不必替你妹妹担心,隐园距离紫金庵不远,明空神尼的法驾,便在紫金庵中,小凤飞既已失踪,我敢大胆断定,多半是被明空神尼发慈悲,展佛法的救得去了!说不定还许福缘巧合,能蒙神尼传授她一身足以傲视当世的佛门绝艺……”
苗兴汉大喜道:“小妹若有这等佛缘,那就好了……”
他惦记小妹的一块心头大石略放之后,又把自己到达苏州,与“千杯不醉”曲直及马七相遇,发生误会,大打出手。
移居丐帮分舵,追踪采花贼,发现竟是鞑子皇帝乾隆的御前侍卫,帮他造孽,以及追踪杀死王鲁才,但大嫂常月娥也终于全贞尽节,不及挽救等情,再加详细叙述。
“一杖擎天”蓝玉和咬牙切齿,大骂王鲁才万死不赦其辜,害了师门,误了大局,直夸苗兴汉杀得好,杀得好,但有点仍存妇人之仁,杀得不够严酷凶狠,以惩其变节叛师大罪!
苗兴汉始终对曲直、马七等两位丐帮奇侠之死,耿耿于怀,一再为自己行动鲁莽,致替这一老一少,惹了杀身奇祸,向蓝玉和表示深深内咎!
“一杖擎天”蓝玉和也是以陈长老所说的那番民族大义,去安慰苗兴汉,并把话锋转到乾隆身上道:“孩子,你们当时的确瞧得很清楚吗?那糟蹋苏州妇女之人,真是乾隆皇帝么?”
苗兴汉道:“错不了,正是他!尤其后来从王鲁才狗贼的口供之中,更证实得千真万确!”
其实蓝玉和也知定真不假,因为他早已从苗原的通讯之中,获得侯公公所飞报乾隆微服私访江南的秘密消息。
是以,他频频颔首问道:“据说那鞑子皇帝,长得尖嘴削腮,活像只猴子似的?”
苗兴汉道:“是呀!蓝伯伯怎么知道?您老人家也见过他么?”
蓝玉和道:“我没见过,我是听你爹说的!”
提起苗原,苗兴汉的眼眶立红,并从怀中取出那幅苗原手绘的“乾隆画像”,递向蓝玉和道:“蓝伯伯请看,这是我爹爹为了使天下民族英雄,容易认清鞑子皇帝,不致下手有误,或是当面错过,亲笔所绘的乾隆画像,他长得完全就是画上那副模样!”
蓝玉和一面看图,一面也怆怀老友,黯然叹道:“唉!你爹的思虑真够周到,连图像都画好,只可惜……”
下面本来是“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等的感叹之语,因恐勾起苗兴汉思亲伤心,遂在说了“只可惜……”三字之后,便硬给顿住。
他虽顿住不说,苗兴汉业已酸泪双流,哽咽接道:“在太湖隐园时,小侄尚不懂我爹爹何以要为乾隆画像的一番苦心,如今始渐渐明白……”
说至此处,见蓝玉和将画卷好,似欲交还自己,遂急忙摇手道:“这幅画儿,就请蓝伯伯寻觅丹青好手,大量描摹,才好在英雄大会之上,分发给各位负有重大使命的民族斗士……”
苗兴汉提起英雄大会,举手拭泪,目光一亮,望着蓝玉和道:“蓝伯伯,你所筹备的英雄大会,怎么样了?”
蓝玉和道:“本来早就开了,由于‘隐园’之变,才又决定延期,唉……”
苗兴汉接口道:“如今呢?把会期定了没有?”
蓝玉和道:“定了,准于本月十五日举行。”
苗兴汉呀了一声道:“那不是很快了吗,莫非就在这‘张八岭’的山神庙中举行?”
蓝玉和摇头道:“不是,地点定在‘南岳衡山’,所以,咱们明天就得赶回‘衡阳总舵’!”
苗兴汉剑眉双挑,目注蓝玉和道:“蓝伯伯,我也想参加这场英雄大会!”
蓝玉和点头道:“好,一定带你去,到时候还要为你引见许多江湖前辈,和反清志士呢!”
苗兴汉高兴得眉飞色舞道:“多谢蓝伯伯,但不知这场英雄大会,所参加的,都有哪些英雄人物?”
蓝玉和道:“现在说也没用,你又多半都不认识,到时我为你引见,不就全知道了?”
语音微顿,又正色向苗兴汉嘱咐道:“孩子,你务须记住,咱们想行刺鞑子皇帝的事,乃是天大机密,千万不可向任何外人泄漏出去!”
苗兴汉颔首答道:“蓝伯伯放心,小侄虽然年幼,更乏江湖阅历,但‘隐园’一役,血淋淋的教训却深,我已经懂得马七哥和曲老对我所说过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
蓝玉和喜道:“贤侄有此颖悟更好,你想想看,那鞑子皇帝,怎么对得起百姓?居然跑到‘苏州’,却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下流卑鄙之事!”
苗兴汉忿然道:“可不是,那老混蛋简直禽兽不如!怎配统治天下?‘苏州’地面,被他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还不知有多少姑娘家,继续会受害呢?”
蓝玉和微一寻思道:“经你这样一闹,他多半不会再在‘苏州’待下去了!即使再待下去,也是游山玩水而已,不会继续胡来!因为,天子虽不怕流民,却不能不顾点颜面!”
苗兴汉有点着急道:“假如他们离开苏州,我们再要找他,不是很困难吗?”
蓝玉和道:“虽然稍难,也无所谓,只要他还在江南一带,不怕他飞天入地!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帮,人最多,眼线最广,不论大小城市,均有帮中兄弟,消息极为灵通!我已传令各地分舵,对于乾隆行踪,务须密切注意,随时飞报!”
苗兴汉道:“蓝伯伯,你知不知道我五叔金文山,和六叔甘林,是怎样遇上清廷鹰犬的呢?”
蓝玉和道:“我不知道,但想来多半是被那丧心病狂的狗贼王鲁才一并出卖……”
苗兴汉牙关挫处,又是一阵伤感……
蓝玉和也摇头叹道:“‘江湖九义’全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如今却英雄短命,均已先后成仁……”
感叹未毕,苗兴汉已取出藏在身边那张破旧变色的“誓约”,向蓝玉和双手捧还问道:“蓝伯伯,请你看看这是否就是我爹爹当年与众位伯叔的聚义结盟‘誓约’?”
蓝玉和双手接过,看了一看,颔首说道:“正是,你要好好保存,这东西是你祖先的光荣纪录!”
苗兴汉恭恭敬敬的收回誓约,又取出那署名一个“苹”字的女子,写给苗原那封语意不明,耐人寻味的信来,向蓝玉和递了过去!
蓝玉和接过这封信来,神色立有变化!
他先是聚精会神看信,看完信后,神色颇为凝重,最后竟连眼角都有点湿润了,长长叹了一声!
苗兴汉见了蓝玉和这份神情,知晓自己胸中重大疑团,可能就此打破,遂向蓝玉和急急问道:“蓝伯伯,你知不知道这署名‘苹’字的女人是谁?”
蓝玉和黯然良久,并望了苗兴汉好几眼,终于似乎很费力的,从双唇间,迸出四个字来道:“是你亲娘……”
苗兴汉虽然听得身上有点发颤,但因早在料中,并不十分意外,遂又复问道:“是我娘?真是我娘……”
“一点不错!”
蓝玉和正色答道:“她才是你的亲生之母,你大概也已知道苗家只对你有养育抚教之恩,你并不是‘飞霜剑’苗原的亲生子!”
苗兴汉道:“我就是看了这封信后,才开始怀疑,后来又从王鲁才狗贼口中,得到旁证,才确定自己并不是苗家的亲生骨肉,但苗家抚我教我,恩重如山何异生身父母!我一定会尽力答报!”
蓝玉和听了他如此表示,慰然笑道:“对,说得对!苗家待你,确实义如海厚,恩比山高!你将来娶妻生子,便应为苗家立嗣,接续他的香烟后代!”
苗兴汉道:“那么我生身之父是谁?生身之母的真名实姓为何?我父母和苗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鞑子皇帝,又硬说我成了他的骨肉,是什么‘小王子’呢,这些重大问题,蓝伯伯都知道么?”
蓝玉和毫不推谈,应声点头道:“我都知道……”
苗兴汉面现喜色。
蓝玉和续道:“……因为,‘飞霜剑’苗二侠是我莫逆之交,彼此间无话不谈,所以,关于你的曲折身世,是由你养父苗原,亲口告诉我的!”
苗兴汉又喜又悲地,望着蓝玉和叫道:“蓝伯伯,请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蓝玉和长叹了口气,目注苗兴汉道:“说来话长,这件事得先从‘江湖九义’说起,你且耐着性儿,听我讲故事吧……”
于是,苗兴汉以一种期待、好奇、激动、悲痛的交集心情,乖乖听这位蓝大帮主,讲述下面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