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八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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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这是一间地下室,陈设富丽堂皇,五丈见方的空间,四周围着粉红色绒幔,绒幔后是何景况?看不到,无从猜测。

室中一端,是一具象牙床,锦衾绣被,绵软异常。

床上侧卧着一个裸体的胖大和尚,身前背后,各有一个妙龄美女,也是一丝不挂。

与床遥遥相对的另一端,是一把逍遥椅,椅子上半仰着一个老妇人,鬓发花白、轮廓甚美,年轻时想必也是个美人胚子。

老妇鬓发蓬乱,双目紧闭,脸色青中泛白,四肢却被四把钢箍牢固的箍在逍遥椅上,浑身似乎仍有些颤动。

室顶悬有四颗鹅卵大小夜明珠,光芒耀眼,照得室中纤毫毕现。

紫幔一分,悟非大步进走,将玄灵婆与狄华康捽在象牙床前,便自退了出去。

不用说,这里还是绝缘寺,床上淫僧当是绝缘贼秃无疑了。

逍遥椅上老妇,眼中喷火,只瞄了地上二人一眼,便又紧合双目,似乎不忍再看。

阴森一笑,绝缘道:“怎么样?萧七姑,看清楚了没有?这两个人跟你是甚么关系?”

萧七姑?不就是萧七婆婆,西荒一怪,大漠神妪!

她何以落到贼秃之手?

眼前情况,对于她简直是一种严重的污辱,比杀了她还要恶毒十分!

大漠神妪没理他。

贼秃哪肯放过,阴阴说道:“不认识还是不敢说?”

大漠神妪仍然不作声。

贼秃又道:“七姑,佛爷对付敌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这两个人如果是你的朋友,念在故人的情份上,佛爷可以赐给他们一个好死!”

敢情他和大漠神妪早就相识,看眼前情况,必有深仇大恨。

等了一会,没见大漠神妪作答,贼秃又自顾自的说道:“你不说,佛爷也推测得出来,这个老虔婆,佛爷没见过,你也未必相识,这个小伙子嘛,嘿嘿,和你可是大有渊源,他是潘天游的唯一弟子,你不是追求姓潘的一辈子都没有追到吗?佛爷本我佛慈悲之旨,就把他的弟子送给你吧!”

绝缘实在卑鄙可恶已极!

大漠神妪双眼猛睁,逼射出两道慑人煞光,厉声喝道:“你敢!”

“嘿嘿嘿!”

几声邪恶的奸笑之后,绝缘阴森的说道:“不敢?换在四十年以前,你还把我当作师兄看待的时候,我的确不敢,可是今天,嘿,嘿!我还有甚么不敢的,我再警告你一遍,如果你想嚼舌自尽,可不要怪我叫人把你剥光,再给那小子一颗神仙丸,教你死后仍不得干净!”

敢情他和大漠神妪还是师兄妹,竟然想得出这种下流的主意来,哪里还有一点人性!

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大漠神妪切齿恨道:“万盛麟,你这衣冠禽兽,你好恶毒,当年我父亲真是瞎了眼,把你收列门墙,有种你就把我杀了,否则,如容我缓过手来,誓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尽管她骂得很刻毒,绝缘却是一点也不恼怒,嘿嘿笑道:“萧紫烟,你是我的师妹嘛,我怎么会杀你,何况你活了这么大,连个男人都没有挨过,就这样死了,也未免遗憾,现在我且让你看一出活把戏。”

随手自枕下,取出一个白玉瓶,拔开瓶塞,倾出两颗红色丹丸,递给身前那个裸体美女,说道:“美美,把这两颗神仙丸给地上那两个点子服下去,等药力行开,再把他们弄醒。”

美美接过神仙丸,往前一挪,两条藕也似的玉腿,已经伸下床来,款摆腰肢,袅袅娜娜遥向玄灵婆与狄华康身前行去。

绝缘也在收取那玉瓶,视线移向卧枕。

就在这个时候,玄灵婆猛一翻身,扬手一掌便向绝缘击去!

她恨透了这无耻淫僧,故这一掌已用足了全力,掌起风声雷动,威势凌厉无与伦比!

变出意外,美美猛向侧跃,吓得一声尖叫来!

不提防狄华康亦猝起发难,一掌将她震飞,声都未出,即带着一蓬血雨,飞溅丈外,倒地不起。

绝缘贼秃果非易与,玄灵婆发动虽快,但那凌厉的掌风一起,他即已警觉,也不知他做了甚么手脚,象牙床忽然侧翻过去,玄灵婆那凌厉无俦的一掌,恰好击中床底。

轰然一声大响,象牙床支离破碎,被褥齐飞。

但,绝缘贼秃与那另一名裸女,却已踪迹不见!

狄华康击毙贼女,长身掠落大漠神妪身侧,急道:“南海弟子狄华康救援来迟,师伯受惊了,您老人家可知……”

话未完,大漠神妪已知其意,接口道:“老身也不知道这机关开启之法,你不是中毒了么?怎么醒来得这么快?”

狄华康原想问恩师的下落,不料大漠神妪误解了,一时不便改口,只好顺着她的意思答道:“玄灵婆前辈已经给我服过避毒药物了,伪装中毒,可以免去许多手脚,下来得快一些,家师是否亦同困此间?”

大漠神妪愕然道:“甚么?你师父也落在这些万恶匪徒之手?”

听口气,南海钓叟的下落,她也不知道。

人影一晃,玄灵婆然已掠落二人面前,急道:“小子,快去守住出口,莫叫人给塞住了,这里的事由我来。”

“出口在哪里?”

“床边,快去!”

原来玄灵婆发觉贼徒已逃,立知床下有地道,略一检查,即发现地道入口,万幸贼秃仓惶逃走,没有关牢,又被她打开了。

狄华康一掠而到,见是一个与床等长的长方洞口,贼秃只须一翻身,即可滑落,难怪逃得那么快!

大漠神妪站起身来,无限感激的说道:“多谢姥姥仗义相救!”

她因见玄灵婆鬓发全白,比她年龄还要大,同时,更解除了她更加难堪的污辱,故尊称一声姥姥。

玄灵婆含混其辞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太客气,留神贼秃弄鬼,我们还得快出去。”

“一家人”说得够多亲热,大漠神妪瞄了她一眼,搜遍记忆,脑子里也没有玄灵婆的印象,面对救命恩人,唯恐失礼,也不敢再多问。

玄灵婆也真怪的,好像刚刚出口的话就忘了。

她嘴里虽然说着“得快出去”,但是她的人却不急于要出去。

她先将四周遮住的红绒帷幕,一幅一幅的扯了下来,一边扯,一边留意查看幕后的情况,并提防意外的变化。

等到绒幕扯完了,四周情况也都完全看清楚了。

红绒帷幕后面三尺是墙,靠近放置象牙床这一面的墙壁上,她发现有一个暗门,暗门两侧各有一个按钮。

“留神暴发的暗器!”

打过招呼,手指方才按向右侧按钮。

按钮应指缩入墙壁,像是已经失灵,很松,暗门也没有打开。

再试左边。

也是一样。

大漠神妪与狄华康,全都错愕看着她,不知她到底想要做甚么?但却没人发问。

玄灵婆试完两个按钮,方才沉声说道:“贼秃甚是狠毒,出路已被封闭……”

狄华康诧然接口道:“前辈,出路不是在这里吗?”

他指的自是象牙床边那个长方形洞口。

玄灵婆没有好气的说道:“难道我不知道?要你多口!”

狄华康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开口。

玄灵婆续又说道:“不错,这是出口,但是,这是贼秃关闭不及,留给我们唯一的出口,我们如从这里出去,恰好正中贼秃的计算,狙击,暗袭,必倾全力来对付我们,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尤其是那不知来自何时或哪一方向的暗器。”

经她这一解说,狄华康不觉耸然动容,大漠神妪亦深为赞佩。

察颜观色,玄灵婆已知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她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们在出去时提高警惕,但因大漠神妪成名多年,又兼受了一肚子恶气,深恐气怒头上,疏于防范,不便直说,故藉题发挥。

顿了一顿,改用传声向二人道:“从下来时的路线,估计此处应是第三进佛殿下五六丈深处,也就是说,此处恰正位于绝缘寺的中心,墙上暗门,通往寺前,既然不通,索性再试试下来时的进出口,就便也可查一查还有没有别的同道被困。”

其实,四面全都有出路,只是暗门不在墙上。

玄灵婆细心检查,全都发现了,但也全被贼秃从外面封死。

看来要想出去,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灵机一动,玄灵婆拾起一幅绒幕,将美美尸身裹好,从那个长方洞口投了下去,尸身下落带起的风声,恍如活人悬空飘落一样。

寒光一闪,洞壁上忽然裂开一道活门,一把钢刀劈了下来。

美美的尸身哪里会躲,一刀劈为两段,隔了霎那,方才听到尸身落地发出的声响。

玄灵婆目光如炬,不仅看清了洞壁活门位置,同时,也发现了下面还有翻板,美美尸身更已滑落翻板以下,陷坑似乎还很深,故传了上来尸身落实的声音,也是很微很闷。

大漠神妪与狄华康也看到了,不由暗中一咋舌,既服玄灵婆先见之明,尤惊绝缘贼秃之毒之恶。

怎么样才能安全的出去呢?

从适才的发现,玄灵婆已有把握能够一个人安全的出去了,她也很可以自己先出去,打通一条出路,再接引大漠神妪和狄华康出去。

但她转念一想,觉得如果只有狄华康,她会毫不考虑这么做,甚至还可勉强的把狄华康一起带出去,然而现在多了一个大漠神妪,她便不能如此过份炫耀。

说得更明白一点,她得为大漠神妪的盛名和尊严着想。

突然之间,她何以有这种奇怪的顾虑呢?

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踌躇间,不知不觉偶仰头,她另有发现。

左、右、前、后,乃至地面全部检查过了,却忽略了上面,这一仰头,她发觉每一颗夜明珠旁,都有一个核桃大小的孔洞,远在另一端的两个孔洞内的情况她看不到,近处,就在她头顶上方的两个孔洞内,都有一只贼光灼灼的眼睛正监视着她们的动静。

她怕匪徒警觉,立刻把头恢复正常,吩咐狄华康道:“小子,这唯一的出路危险重重,我们也不能轻身犯险,你给我用足全力,把墙壁上的那暗门击毁,可得留着后劲,提防暗门毁坏以后猝发的暗器。”

她为吸引监视匪徒的注意,故意施诈,暗中却伸手入怀捏碎一小块银锭。

狄华康不知是诈,当真疾步奔向壁间门,蓄足功劲,陡扬双掌击了出去。

他自服过尸口菌,又在无意逼开生死玄关,此时功力究竟高到甚么程度,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惟恐出掌无功,又遭玄灵婆埋怨,故这一击,确已凝足全力。

轰的一声巨响,屋摇地动,暗门敢情是铁铸的,但也出现了两个清晰的掌印,门旁镶嵌的转石木柱,却禁不住这一掌之威,俱已松塌活动了。

一阵疾如狂风暴雨般的暗器也被触发了,但因铁门还挡在原处,“叮叮!冬冬!”全都打在了铁门上。

铁门经这前后两次猛力撞击,更见活动了,虽然还没有倒,但已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不足形成其为阻碍了。

这一掌之威,确足以惊破贼胆!

玄灵婆更趁势将早已准备好了的碎银,抖手发了出去!

两声凄厉慑人的惨呼陡然响起,把呆在一旁的大漠神妪以及准备再作二度进击的狄华康,全都吓了一跳。

玄灵婆更不怠慢,紧随惨呼,已飘然的拔起。

大漠神妪闻声回顾,还以为她是去摘夜明珠。

哪知玄灵婆却握紧珠座,猛力旋转起来。

一阵机关括轻响声中,室顶出现三尺见方洞穴,玄灵婆已如疾箭似的射了进去。

比及大漠神妪与狄华康相继窜了上来,玄灵婆已将上面埋伏的匪徒扫荡精光,正在一个上升的石级口等着他们呢。

一行三人,玄灵婆在前,狄华康居中,大漠神妪殿后,小心翼翼的循着石级,逐步向上升。

奇怪,在绝缘所谓的那座地宫中,看来匪徒是想把三个人困死,但如今这一上来,竟然非常意外的,未再遭遇阻截或突袭。

三个人终于安安稳稳的又再看到了天光。

玄灵婆的推断没有错,通道的最上面,正是那座钟馗殿,出口也在那张供桌的下面,以一概全,五殿上下道路,大概应该一样。

三个人略一研析,认定绝缘恶僧必已料知不敌,乘隙远飏了。

绝缘逃不逃走原无关紧要,玄灵婆偕同狄华康前来的目的,在驰援南海钓叟,现在人还没见到,只有再搜。

这一次,已经知道了绝缘寺概略的构造,搜寻起来,比较易于着手。

尽管如此,等到五座佛殿上上下下全已搜遍,也已接近第二天的午时了。不仅没有找到南海钓叟,就是连一个贼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绝缘恶僧已被证实弃寺逃走了。

但,他逃往何方?

南海钓叟何以也不见?

被绝缘裹胁而逃?还是已遭毒手?

想到这两种情形都有可能,狄华康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觉坐立都不对劲。

玄灵婆看着不忍,温言安慰道:“小子,别心焦,也许你师父半路上已发觉是诈,根本就没来。”

狄华康道:“前辈好意,小可心领,为今之计,我认为及早追上绝缘,方是正着。”

玄灵婆与大漠神妪也都同意他这一主张。

但该往哪里追踪绝缘的去向呢?

祁连山?还是嵩山峻极峰?

几经商酌,咸认嵩山约斗的阴谋,还不能算了结,敌人必然还有未完的把戏,可能逐次上演。

于是便决定先去嵩山,如果再无南海钓叟的消息,再转道祁连。

在赶返嵩山的路上,大漠神妪获知爱徒已和狄华康结了婚。

经过绝缘寺一次劫难,老婆子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听到这个喜讯,倒也深为爱徒庆幸得人,爱屋及乌,对于狄华康也有了进一步的关切,何况狄华康的人品武功,她都亲眼看到了,也很是欣赏,只是横亘在心里的对于南海钓叟的芥蒂,却并未因此去怀。

说得明显点,她的终身为南海钓叟所误,到现在,这个结还解不开,她还是切齿恨南海钓叟薄情的。

两天以后,在昼夜不停的急赶下,玄灵婆一行三人终于赶到了嵩山。

一连串不幸的消息,立刻传进了三个人的耳朵中。

第一件,裴碧云没有救回来,石总镖头与方城山主也全受了重伤,幸而神笔秀士率领的第二批应援人手,及时赶到,才保住了两个人的性命。

敌人中最为难斗的,就是那个伪装的大漠神姬。

第二件,中州镖局被毁,镖师死了三个,伤的更多,如非北邙鬼后与神笔秀士先后赶到,才算合力把强敌击退。

北邙鬼后是韩重远持着姗姗的手镯给请了来的,神笔秀士则是护送石总镖头而来。

这一役,敌人全都蒙着脸,个个武功诡异,最难对付的还是毒气弹,如非北邙鬼后也是个用毒的大行家,否则,后果更要不堪设想!

这一役,敌人虽被击退了,没有造成太大的灾祸,但是,擒住的绝缘六侍老大与陈一苇,却被匪徒救走了。

第三件,南海钓叟与大漠神妪都在峻极峰头现过一次身,潘老前辈是在中元节当晚,萧老前辈却迟了一天,两位盖代奇侠虽然没碰面,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全是标榜自己,贬损对方,言语、风度,所给予一些远道赶来的仰慕之士一个非常恶劣的印象。

第三件事,都是由韩重远亲口告诉玄灵婆的。

他是奉了神笔秀士之命,经过化装,隐身在前来看热闹的人群中,专门等候玄灵婆与狄华康的。

玄灵婆对这三件事,虽然也极感意外,但她还能沉得住气。

大漠神妪却大大的不同了,她是愈听愈怒,头发在颤,浑身在抖,脸色更是煞白得吓人,韩重远话刚说完,她便转身要走,去找敌人拼命。

玄灵婆早就注意上她了,她一动,一把便被玄灵婆扣牢,苦口劝说道:“神妪,你这样心浮气动,正是敌人所最希望的,你该知道,这完全是敌人的狡猾,你怎能明知是当,还要去钻圈套呢?”

大漠神妪一挣没挣脱,急得面红耳赤道:“姥姥,我很清楚这是敌人的狡猾,但我只有裴碧云这么一个徒儿,她还年轻,任凭敌人怎样凌辱我,我都能忍受,裴碧云如有好歹,就是死了我也不能瞑目。”

一代巾帼奇侠,竟然伤心的落下了眼泪。

玄灵婆也觉心中一酸,但仍温言劝慰道:“神妪,你听我说,不错,裴碧云是你的徒儿,但也是这小子的老婆,石总镖头的义女,这件事,已不单纯是你一个人的事,夸大一点说,也不是我们有限几个人的事,而是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大事,毁谤、中伤你和南海钓叟,不过仅是开端,背后一定随藏着更大的阴谋,这里发生的事,你我全都不在场,纵想找人拼命,也不知道去处,穷酸急着等我们,必有见地,我们应该先找他谈一谈,从长计议,谋定而动,敌人如敢妄动裴丫头一根汗毛,老婆子就要教他们拿一条人命来作抵!”

一段话,情理兼备,尤其那句“不知贼人窝藏的地方”,对付大漠神妪这种火爆脾气的人,最是有用。

不是吗,不知道地方,到哪里去找敌人拼命?

废然一叹,大漠神妪颓丧的说道:“好吧,我们就先去找穷酸,看他怎么说?”

从对话中,韩重远已知前面另一陌生老妪是谁,一等话落,忙上前见礼道:“后学韩重远,见过神妪。”

大漠神妪微一颔首,道:“壮士免礼,请带路吧。”

“是,后学遵命。”

两个人都很干脆,彼此心情不佳,其实也没有甚么好说的。

于是,玄灵婆一行三人,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在韩重远的引领下,转向洛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