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尚杰又回过魂来,他张开了眼,发觉自己处身在一处石室之中。
那石室方圆约有二丈余,地上铺着干草,犹散发着阵阵草香。
尚杰接着灯光略室内一打量,立刻明白他已经落入了船帮的手中。
他心中又悔又恼,没想到这一趟出门,不但损失了三名哑兄弟以及王府高手郭廷,连自己也成了阶下之囚,生死难卜。
他独自想了一回,忖道:这条命总算还在,人虽被囚,总还有一丝逃命的希望。
一念及此,尚杰不由得重新振作起来。他徐徐站起,施展四肢,所幸除了皮肉微伤之外,筋骨丝毫未损。
精神一来,尚杰立刻有饥饿的感觉,他本能的四下逡巡,果不出所料,那石室墙角正放着一盘酒菜。
尚杰心中大喜,端起来便大吃大喝,不一会便把一壶酒、一盘菜吃得精光,一吃饱了饭,独处无聊,心中不免又东想西想。也不知想了多久,耳中突然传来阵阵人声。
那吵杂人声,好像来自邻室,尚杰屏息静听,却是听不真切。可是他隐隐之中,却好像听到有人在提他和铁卫哑兄弟的姓名,心中不禁大奇,于是他再也坐不住,霍地站了起来。
他借着灯光,审视石室的墙壁,那灯光虽然不太明亮,但仍然被他发现就在他的头顶之上约摸五尺高的地方,有一道窗口,邻室的声音,敢情就是由那道窗口传了过来的。
他想了一想,估计自己如果奋力一跃,是很容易便可以用双手攀住那窗口,窥窥邻室的。
他又想了一想,终于往后退了三步,然后往前一冲,足尖微微蹬那石壁,身子果然往上跃去。
他力道算得很准,双手一攀,便攀住那窗沿。可是不敢贸然探头,深恐被邻室的人发现,因此他人便悬在那窗外。
好一会,耳中传来邻室的人说道:“这次幸亏老八你出面,否则咱们可真要上那吴三桂的当了。”
尚杰闻言,心想这人的声音好熟,仔细一想却又想不出是什么人,这时又有人说道:“我浪子老八一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付了大把银子给我,我当然乐于效劳。”
先前那人打个哈哈,道:“想不到吴三桂也想插足东南,如果今晚没有让本座亲自碰上,还真是难以相信……”
尚杰这回总算听出那人的声音,心中不禁大为震骇,忍不住双手用劲,引体而上,将眼睛探向那窗口。
只见邻室与他所处的石室,虽只一墙之隔,但陈设与囚他的石室相较,真有天壤之别。
但见那邻室之中,灯火通明,室中布置豪华,正有几人围在一张雕花圆桌之前,饮酒谈天。
尚杰一眼认出那面对他的中年锦衣汉子,正是大内派出的密使二等巴鲁图莫密纳。此外,他还认出打横相陪的两名侍卫,不禁心中有悚然一惊。
他暗暗忖道:莫非这些大内高手,果真是收买船帮,向我下手的幕后主使?为什么呢?
他心中连串的两个问题,很快的便获得了答案;只听浪子老八道:“莫侍卫,这回要不是冲着八面观音的面子,本人愿接还不接你这趟生意,与尚杰那厮为敌哩!”
尚杰闻言,心想:果然是这姓莫的侍卫在捣鬼。
莫密纳又是一阵哈哈,举杯道:“敢情老八你还在误会我?来!本座赔罪,本座再向你赔个罪!”
浪子老八也端起酒杯,道:“不敢!坦白讲,本人原是前明败将,也难怪朝廷不放心我,其实,本人要的是吴三桂的命!”
莫密纳喝下酒,亮了亮杯子,道:“此事本座已然了解,当年蔡家八锋八卫的事,本座亦知其详,吴三桂那厮对付你们的手段,也未免太狠太辣了……”
浪子老八道:“得莫大人能了解此事,将来咱们若能连手合作,吴三桂想插足东南,定然困难重重,眼下莫大人一件大功劳垂手可得,对也不对?”
莫密纳纵声大笑,笑声之中,透出无比的得意,好像他已博得康熙皇帝大大的赏识似地。
浪子老八含笑又道:“本人就以这杯酒,预祝莫大人以及在座各位步步高升!”
众人称谢一番,你一杯我一盅的喝得甚是欢畅。趴在窗口上的尚杰,却有?然若失之感;悄然落了实地,废然的坐在干草堆,心中真个百念丛生。
八面观音居然搭上了大内密使,出卖了铁卫小组?这浪子老八神通为何如此广大,竟然能跟莫密纳化敌为友?莫密纳能从浪子老八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尚杰纵是足智多谋,此刻也有一大串的问题,叫他绞足脑汁,也仍然有百思不解。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浪子老八和八面观音已与大内密使携手合作,准备打击吴三桂在东南一带扩张势力。
这个消息太可怕了,尚杰心想:一定要火速传回昆明,报予王爷知道。
尚杰继而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如何逃出这个石牢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中更加焦急不安,恨不得借个土遁,遁了出去?这时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绕室徘徊,焦焚之色,表露无遗。
就在尚杰气急败坏,手足无措之际,那邻室又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尚杰心中一动,心道:这不是八面观音的声音吗?当下如法炮制,又爬上看那小窗口,探头窥视。
果然是八面观音,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旋于酒席之间,状极愉快。
尚杰这时已十足确定八面观音果然出卖了吴三桂,心中反倒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可以将在柳州损兵折将的罪责,悉数推给八面观音。
可是如何逃出这个地方呢?逃生的念头在尚杰的心中越来越强烈。他原先担心逃回昆明之后,将受到吴三桂的责罚,他巴不得早一刻逃回去,因为他如果能安全返抵昆明,不但不会受罚,而且可有大功一件。
用什么方法逃呢?这个念头一再在尚杰脑海中浮现,可是,他想不出一丝丝的办法来。
倏地,八面观音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道:“老八!尚杰那厮留之无用,派个人结果了他算了,你看怎么样?”
浪子老八应道:“别急!等咱们喝完了这顿酒,我亲自去结果他,好替小山报那一掌之仇!”
尚杰脑中一阵轰然,心想:这小子真的死定了。不禁又废然回到地面上,坐地发楞。
忽然,他又听见八面观音隐隐说话,忙又好奇的爬上那小窗口,正好听见八面观音道:“……随便派个人去算了,咱们这顿酒也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何况你招来的乐户舞妓还没来,何必扰了咱们的酒兴……”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这刻就派个人早早将尚杰杀掉,咱们一个也不准离席,非醉它一场不可!”
浪子老八终于答应,几个人又闹起酒来。
尚杰回到地上,心中卜卜跳动,就像飘浮在茫茫大海中,被他抱住一根浮木似地。
这根浮木虽然不一定能够使他安全逃生,但至少有那么一线逃生的希望。
他暗中忖道:“我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冲杀出去……”
尚杰这时已决定将命豁出去,拼出一条生路,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他没有等太久,石室的石门已徐徐启动,缓缓打开。
尚杰蓄势待发,但他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还没有看清楚门外的景况。
笨重的石门终于被打开,门外站着四名船帮的弟兄;当他们发现尚杰就站在他们之前,不禁齐齐发楞。
尚杰一语不发,出掌便打,正面那个船帮兄弟,一个措手不及,着实挨了一下,踉跄后退。他的同伴见状,还没来得及喝出声,尚杰已如鬼魅般的,捱了近来。
他并指疾点,快逾奔马,那四名船帮的人,但觉眼前一花,便悉数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尚杰捡起他们掉在地上的一把长剑,沿着石室长廊,很快的便来到室外。
室外是一处后院,不仅漆黑一片,而且静悄悄的,竟连一个把哨的人也没有。
尚杰虽觉事有蹊跷,但此刻逃命要紧,亦无暇多想,旋即借着星光,小心翼翼的潜向院墙。
约摸半个时辰光景,尚杰终于顺利回到柳州城,他片刻也不敢耽搁,连夜奔回昆明。
这边浪子老八他们,却像没事人般,依然兴高采烈在喝酒,直喝到更深夜静,莫密纳等人方始尽兴辞去。
现在,室中只有浪子老八、八面观音及荆天德、隆之助等人。他们重整杯箸,准备作竟夜长谈。
荆天德和隆之助是在莫密纳等人辞去之后,始才被请进花厅之内,因此浪子老八劈面第一句话便问道:“小山的伤势如何?”
荆天德呵呵笑道:“小山那小子一身筋骨是铁铸的,不碍事的!”
浪子老八欣然道:“那我就放心了,至于那十几个蒙难的弟兄……”
荆天德打断他的话,道:“早已安排好了,按帮规从优抚恤,不能让他们白白送命。”
浪子老八道:“德哥和老爷子对我这番情义,我不知何以为报,唉!只怕只有来生做牛马来报答你们。”
荆天德正要说什么,八面观音已嗔道:“老八!说这些话干嘛!只有徒增伤感……”
荆天德很豪迈的道:“对!对!咱们还是喝酒……”
浪子老八把盅说道:“今晚除了船帮弟兄功劳最大之外,八面观音也值得受我一杯敬酒……”
八面观音娇笑道:“哟!你也知道感激我?”
浪子老八调笑道:“我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
八面观音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谢我,我做的事全部是为了我自己设想,我相信这点你一定同意。”
浪子老八道:“不错!不过今晚你到底帮了很大的忙,没你出面,莫密纳他们决计不会相信我。”
八面观音道:“坦白讲,我夹在大内及平西王府两大之间,正好得到渔人之利,他们两方都会巴结我。”
浪子老八问道:“下步棋你准备怎么下?”
八面观音道:“放走尚杰的事,我已密报王府,现在我只有等王府的反应,以及大内的指示,方始能够决定下步棋……”
浪子老八沉吟一会,道:“你还要待在柳州?”
八面观音反问道:“难道这有什么不妥之处?”
浪子老八道:“尚杰被在咱故意放走之后,一定会先设法将他看到的情形,飞报昆明,不出数日,柳州将会出现大批王府高手。同样的,莫密纳也会传报大内,柳州在数日之间,必成是非之地,我们留在这里,实在不妥。”
八面观音道:“那么依你的意思呢?”
浪子老八道:“我们还是先一步离开,此地交给德哥去处置。”
荆天德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们不宜在此地久留。”
八面观音耸耸香肩,道:“好吧!只是留着一场热闹没看到,总有一些心不甘,情不愿。”
浪子老八喝一口酒,道:“那么我们一早就走,今晚早点歇着。”
于是众人用过米饭,旋即各自回房歇息。
数日之后,他们来到了广州城外,已开始发现好几批大内高手,匆匆结伴而行。
浪子老八很得意的道:“现在大内已开始紧张,他们要堵阻吴三桂在东南沿海扩张势力,对我们这股的反清义士,就不再盯得那么紧,正是我们全面发展的最佳时机!”
不大爱开口的隆之助,这时也欣然道:“对我的任务一定也大为有利,对不对?”
浪子老八道:“那是当然的,我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大家边走边谈,不觉的走进了广州城。他们找了一家客栈,定了三个房间住了下来。
那家客栈名叫广兴,临江而筑,附近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隆之助性喜清净,一见那客栈地处闹区,人声嘈杂,不禁问浪子老八道:“我们不能换一家清净一点的地方?”
浪子老八道:“不行!我已约好一位朋友在这儿碰面……”
八面观音笑道:“你神通倒真广大,我们一路结伴而行,我却没有发觉你什么时候约了人。”
浪子老八道:“倘若连这点秘密连系的技俩,我都没办法做到的话,我这人还有可能活在这个世上吗?”
他深深望了八面观音一眼,又道:“不但如此,我还有一套窥破别人暗通信息的本领,只不知你信也不信?”
八面观音露出怀疑的表情“哦”了一声,道:“各门各派,甚至于同伴之间,都有一套他们才懂的连系暗号,我不信你有这么大的本领……”
浪子老八微笑道:“眼下就有一桩活生生的例子可以证明我不是在吹牛皮,你愿不愿意听?”
八面观音双手一摊,道:“我倒无所谓……”
浪子老八道:“这个例子你非听不可……”
八面观音讶道:“这倒奇了,我为什么非听不可?”
浪子老八含着笑,道:“因为我举的例子,就是有关于你的事!”
八面观音显然既是吃惊,因为她微张着朱唇,眸子一闪一眨,虽然一脸迷惑,但那种表情,看来仍是极为动人。
只听她不悦的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又有什么事干连到我了?”
浪子老八道:“你不是不信我能窥破别人背地里通消息的事吗?那么我请问你,这一路来,你是不是随时都在发出消息?”
八面观音暗吃一惊,但却笑道:“你又在胡扯了……”
浪子老八倏地沉下脸来,道:“跟什么人暗通消息,我可懒得管,但要是牵涉到我的话,你不要以为我会等闲视之。”
说着,径自和隆之助回到房间,留下八面观音一个人楞在房里。
八面观音倏觉她已经陷入泥淖之中,因为她发觉她的任务越来越棘手,简直不是她承担得了的。
她开始有悔不当初之感,她深深觉得,往后一个处置不当,很有可能毁在浪子老八之手。
她开始痛恨起浪子老八来,如果不是他那么精明,如果不是他那么刁钻,说不定她早已达成任务,创下了一件天大地大的功劳。
此刻,她却仍然要忍受浪子老八不时的讪笑屈辱,还要跟着他到处乱逛,更令她难过的是,连人家的居心如何,她都还没弄清楚。
八面观音一个人在房中自怨自艾,忽然横下心来,心想:浪子老八不是一个可以用钱财、权位、女色可以罗致的人,也不是可以用计谋取胜的人;那么我跟着他又有什么成功希望?
一个男人,不能用钱财、权位、女色来迷诱他,来收买他,那么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
八面观音阅人无数,才发现她以前的想法错了,浪子老八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收买利用的人。
既是如此,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不禁反复在心中自问,打退堂鼓?不行,这不是她可以做得了主的。杀了他?谈何容易。
要杀死浪子老八的确不容易,但并非办不到,只要不怕付出代价,或许有成功的机会。
但是,杀了浪子老八,她的问题却永远不能解决,因为她要从浪子老八的身上得到那份藏宝图,就此断了线。果真如此的话,以后的日子就不好渡过。
一念及此,八面观音简直有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之感。
掌灯时刻,八面观音出了房门,来到他们约定吃饭的酒楼。
浪子老八及隆之助早已据案而坐,喝酒闲谈;八面观音不待招呼,径自走了过去,拉把椅子便坐下来,一面嗔道:“吃饭也不招呼一声,哦?老八!生我的气了?”
浪子老八替她取了一双筷子,斟上一杯酒,道:“喝了酒,早点歇着,今天赶了一程,也够你受的。”
八面观音抿嘴浅笑,道:“说的也是……”
这时浪子老八正与隆之助对饮,八面观音目光一掠,扫了浪子老八一眼,心中又想道:我该用什么方法来降服这个男人?
自她出道以来,她从没有为了要对付一个男人而伤过脑筋,尤其是对付一个年轻的男人。
因此她手中虽然端着酒慢慢的在啜饮,心中却不断地盘算着,盘算要如何对付浪子老八。
这时浪子老八正对隆之助说话,只听他道:“你要的那批木材,等你到闽省之前,必定有好消息传来。”
隆之助道:“一切靠八哥安排,等我交卸了这桩任务,一定带回弟兄,赶来追随八哥,替八哥效命!”
浪子老八笑道:“这事不急,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自然设法通知你,到时候可要大大借重你!”
两人互饮了一盅酒,兴高采烈的谈着。八面观音见状,心念一动,心想:他们要进入闽省……师姐不是就在那边开坛立教吗?
她一想到她的师姐,忍不住抿嘴一笑,不意却被浪子老八无意中看到。
浪子老八好奇的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开心事?”
八面观音仰着脖子将杯中残酒一口喝了下去,这个动作正好掩饰了她的窘态。然后从容说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浪子老八诧然问道:“什么事让你那么开心?”
八面观音挟了一口菜,又自己斟了一杯酒,心中却飞快的在筹忖,该如何回答浪子老八,等她喝下第二杯酒,她已想了一番措词,于是说道:“我发觉我们三个人虽然搭在一起,其实貌合神离,居然还有可能携手合作整那尚杰,这件事不是相当可笑吗?”
浪子老八接口道:“这也没什稀奇之处,像你这种人,同利则相携,同病则相弃,没什么好笑的。”
八面观音柳眉一挑,道:“话虽这么说,但到目前为止,你要利用我的地方,比我要利用你的还多,对也不对?”
浪子老八没有正面作答,反问道:“何以见得?”
八面观音笑道:“你不承认是不是?那我举个例子让你来听听看,怎么样?”
浪子老八道:“求之不得,你说吧!”
八面观音道:“如果你不是认为我还有利用的价值,难道说你不会弃我而去?”
浪子老八望了隆之助一眼,道:“你的心思的确缜密,说得不错,你是有利用价值,不过你忘了提到一件事……”
八面观音问道:“你既已承认,我还有什么事忘了提?”
浪子老八笑道:“秃子笑和尚,你又为什么紧追不舍呢?”
八面观音愣了一下,然后娇声笑了起来,引起邻座的客人好奇的将眼光投向他们这边。
八面观音却不在乎这些,她格格笑了一阵,捂着酥胸,道:“既然咱们一个是秃子,一个是和尚,何不丢下成见,坦诚合作?”
浪子老八道:“我对你还不够坦诚吗?”
八面观音郑重其事的道:“你自己心下明白,也不必我来饶舌……”
浪子老八正要接口,八面观音却又道:“我看咱们撇开来谈正事,不要尔虞我诈,互相猜疑,怎么样?”
浪子老八道:“我以为你憋得住,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看来,你还是没有太大的耐性,人家说女人没有耐性,这句话的确有点道理。”
八面观音道:“不论你怎么说,我要先知道我们有什么计划?”
她怕浪子老八听不懂她的意思,紧接着又道:“比如说,我们来这羊城,到底有何目的?”
浪子老八道:“那是我和隆之助的事,与你无涉……”
八面观音耸耸香肩,道:“我说你不够坦诚,这回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浪子老八喝了一口酒,心中似乎不甚痛快,道:“我说过,我只负责送你脱离吴三桂的势力范围,现在你们自己安全抵达此地,咱们再无瓜葛,对也不对?”
八面观音道:“你这人倒是相当现实,不过你不要忘记,你想周旋于大内与王府两大之间,没有我是不成的。”
浪子老八道:“这话是事实,所以我一直没有弃下你不管,此后你如果不碍我的事,我也不会撵你走。”
八面观音小心问道:“那么我跟你们到闽境去,你也不反对?”
浪子老八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反对过?”
八面观音欣然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于是她不再多言,埋头吃喝,浪子老八也继续与隆之助喝酒谈天。
八面观音吃过饭,一看气氛与往日不同,浪子老八似乎不愿她久坐,当下知趣的先告罪回房。
一宿无语,翌日八面观音起得很早,装束完竣,心想一向早起的浪子老八,一定会很快的来催她上路。
不意她等到日出三竿,却仍未见到浪子老八,心觉奇怪,只得找来小二询问,那小二却道:“八爷他们一早就结帐走了。”
八面观音吃了一惊,道:“走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那小二道:“八爷吩咐,不要吵醒姑娘,所以小的一直就不敢打扰姑娘的好梦。”
八面观音又问道:“他们有没有交代什么话?”
小二想了一想,道:“这个……得问掌柜的才知道。”
于是八面观音走到前面,问了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堆着笑脸,道:“八爷吩咐说,姑娘可以雇辆车子,出了北门,沿官道走,就可以追上他。”
八面观音心知浪子老八此举定有用意,只是他用意何在?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按照浪子老八的话去做。正在踟蹰之际,只听那掌柜又道:“姑娘如果现在要出门,外面已经替姑娘准备好了车辆,我立刻吩咐备车……”
“是老八要你准备的?”
那掌柜的道:“正是!我怕姑娘一醒来就要赶路,一早就照着八爷的吩咐,替姑娘备妥了车辆。”
八面观音闻言,一则反而不想急着追赶浪子老八,因为她意料得出浪子老八也必然不愿意她很快的去找他。
于是她耸耸肩,道:“不忙!等着用了早点再走不迟……”
那掌柜的谄笑道:“八爷果然料得不错……姑娘的早点早已准备好了,姑娘请入内进用吧!”
说着做个延客的手势,当先让路,八面观音却道:“且慢!掌柜的!那老八又说了些什么,你何不说个明白?”
那掌柜的道:“八爷说,姑娘用了早点之后,可能又不想走了,所以吩咐我多给些银子打点那车夫,叫他耐心等候。”
八面观音闻言“哦”了一声,道:“那么他认为我会不会走?”
那掌柜的道:“姑娘当然会走,八爷说,晌午之前,姑娘随时要用车,所以要那车夫一直等在那里。”
八面观音不再多言,她随掌柜的走入膳堂,果然已有一桌丰美的早点,准备在那儿。
她一面用膳,一面忖道:浪子老八到底弄什么玄虚?他凭什么知道我会留到晌午才走?
她越想越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浪子老八居然早替她算得好好的,这作何解释?
她漫不经心的喝完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叉烧包,胡乱挟两口小菜,就再也吃不下去,因为此刻她心中疑念丛生,哪还有心情享用早点?
抹了一把脸,八面观音又到前面找那掌柜的,见面便吩咐他道:“掌柜的,替我准备车吧!”
那掌柜的面露讶色,道:“姑娘这刻就走?”
八面观音看到他那种诧然不信的表情,不禁心里有气,不悦的道:“怎么样?不可以吗?”
那掌柜的忙闪出柜台前,一叠声的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吩咐车夫备车……”
【注】:此为第367期和第368期衔接处,但上下文不连续,疑遗漏一期。
接着,他一跃上了车,拉起马缰,轻轻一吆喝,“赫”一声,那马儿立刻扬蹄迈步,徐徐沿着石板路,走向北城门。
车行虽缓,但也只有一柱香光景,八面观音所乘的车子,便出了城门。又走了一回,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只见那车夫扬鞭吆喝,车子突然加了速度。
坐在车中的八面观音,不禁吁了一口气,她想:我终于还是出了城,没有被浪子老八料到。
她心中兴起了一股莫名的得意之感,就像她能在晌午之前出了城,等如胜了浪子老八一着似地,衷心大感欣慰。
马车在车夫的驾驶之下,速度越来越快,八面观音虽不免感到颠得有点难受,但她并没有阻止那车夫赶路,因为她此刻恨不得赶快追上浪子老八,当面奚落他一番。
她正在暗自得意,却倏觉那马车慢了下来。
八面观音大觉意外,忍不住掀帘朝外看,这一看只看得她目瞪口呆。
她真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猛一抬头,可不是又回到了北城门?心一急,忙叫道:“喂!喂!你在玩什花样?”
这句话当然是冲着那车夫说的,那车夫回头来,冲着八面观音一笑道:“姑娘不是要到三柳塘的山神庙吗?”
八面观音气得柳眉倒竖,道:“放屁!我什么时候吩咐过要到什么三柳塘的?”
那车夫道:“早上那名相公,雇我的车子时,明明是这样吩咐的,否则我怎敢自作主张?”
八面观音心想:这一定是浪子老八安排的,既是如此,我就到那三柳塘又何妨?至少也可以探听清楚老八在玩什么把戏。
于是她“哦”了一声,道:“这里离三柳塘还有多远?”
那车夫道:“十几里路,晌午之前就可赶到……”
八面观音双手一摊,道:“好吧!咱们这就到三柳塘去……”
那车夫答应一声,驾着马车,徐徐穿出行人,往北而去。
午时之前,他们果然来到了三柳塘。
三柳塘原来是一个极小的渔村,两排破旧的泥屋,在早时阳光下,显得更加狭仄,使人有窘迫挤压之感。
车子停在渔村之前,一股鱼腥味冲鼻而入,中人欲呕,八面观音蹙着眉道:“这地方是三柳塘?”
那车夫道:“是的!我来过一次,准没错!”
八面观音望着静悄悄的四周,讶道:“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什么庙?”
那车夫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八面观音命令他道:“你不会找个人问问看?”
那车夫依言下了车,对面街角,此时却有一名裸着上身的光头男子,缓缓迎了上来。
那人全身肌肉结实,一片光油油的,壮硕高大的身子往车前一站,拉起马缰,一语不发的领头便走。
那车夫见状发急,道:“喂!喂!你这人要干什么?”
车上的八面观音道:“你省省力气不用喊了,跟着他走吧!”
那车夫大声道:“难道他是个聋子?”
八面观音螓首微点,道:“不错!他是个又聋又哑的人……”
车子已在那名铁卫哑兄弟的引领之下,徐徐启动,那车夫随在车把之旁,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转过一道泥墙,车子沿着一条沙土路,望西而行,约摸半柱香光景,来到了一条岔路之前,拐向北面,霍然出现一处凉棚。
一座破旧的小庙,就盖在凉棚的后头,如果不仔细瞧,恁谁也看不出有这么一座小神庙。
车子在凉棚之前停了下来,那哑兄弟将马缰交给车夫。
八面观音一头钻出车外,吩咐那车夫道:“你把车子拉到一旁等着,回头我多给你赏钱买酒喝。”
那车夫称谢而去,八面观音用手弹去衣上的灰尘,然后从容的随那名哑兄弟走进凉棚。
坐在凉棚内等候八面观音的人,是被尚杰误以为已经命丧在船帮手中的郭廷。
此刻,郭廷不但含笑站起来,迎着八面观音袅娜走了进来,还有原是尚杰手下的那三名铁卫哑兄弟,也都好端端的跟在郭廷的身边。
八面观音坐了下来,开口便道:“你是按照我规定的暗号找到我的?”
郭廷谄笑道:“是的!我们昨夜很晚才进城……”
八面观音道:“碰到过浪子老八没有?”
郭廷道:“没有姑娘的吩咐,我们不敢跟他碰头……”
八面观音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那就奇了,浪子老八怎么知道你们已经抵达羊城?”
郭廷道:“我们一路行踪极是隐秘,浪子老八耳目再多,也不可能侦知……”
八面观音道:“外面那车子是你雇的?”
郭廷讶道:“没有呀?我一接到姑娘的指示,便赶到此地等候姑娘……”
八面观音挥挥手,道:“浪子老八接受我的话没有杀掉你们四位,可是你们四条命依然捏在人家手中。”
郭廷急道:“真有这回事?”
八面观音道:“你四个人的一举一动,完全逃不过人家的眼线,我的话不会有假。”
郭廷想想也是,道:“可是我已经立下重誓,率领三名铁卫哑兄弟任姑娘差遣,浪子老八还会杀我吗?”
八面观音道:“他会杀你的,他随时都会杀你!”
郭廷领教过浪子老八的厉害,闻言不禁面如土灰,频频挥汗,道:“这……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初他又何必饶我一命?”
八面观音露出笑容,道:“你用不着急,只有听我的话,我保证浪子老八决计不会懂你们一根汗毛。”
郭廷听她这么说,宛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咧咧嘴笑着说道:“自从那晚承姑娘救了一命,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追随姑娘。”
八面观音道:“最好是如此,否则我就保不住浪子老八会不会杀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听从我,知道了吗?”
郭廷恭谨的道:“知道了,只不知姑娘现在有何吩咐?”
八面观音忖道:这郭廷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若非看在那三名武功奇高的哑兄弟还有利用价值,此人留之无益,浪子老八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那么他支使郭廷来这里跟我见面,又是为什么?
八面观音运思细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因为她想通了浪子老八的诡计,很可能是要利用郭廷跟她的这次见面,试一试她是否别有阴谋。
如果八面观音有阴谋的话,她一定会支使郭廷他们去替她办。这样的话,阴谋便会暴露,说不定连八面观音的生命都保不住。
八面观音深知浪子老八是个不惜杀人的人,但他每次杀人,都会先令对方心服口服。
他现在没有理由杀害八面观音,所以他要制造机会让八面观音自己陷入,然后除掉她。
八面观音之所以感到震骇的是她差一点陷入,因为她刚才几几乎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时,她定下了心神,不禁暗吸一口凉气。
郭廷见八面观音久久不语,关心的道:“姑娘你怎么啦?”
八面观音抬起美眸,道:“没什么,我在想,是不是带你们一起走!”
郭廷道:“能追随在姑娘之旁,真是求之不得,否则我真怕做错了什么事情……”
八面观音考虑一下,终于颔首道:“好吧,咱们就结伴北行看看能不能追上浪子老八,你先去打发那车夫回去!”
郭廷诧然道:“这大热天,姑娘走起来未免太辛苦了,我看还是多给他银子,送姑娘一程较妥当。”
八面观音微笑道:“不能让他跟我们一道上路……”
郭廷奇道:“为什么呀?”
八面观音道:“因为那车夫就是浪子老八的眼线之一,现在你明白了吧?”
郭廷尴尬一笑,道:“我竟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他忽然自作聪明的又道:“要不要做掉他?”
八面观音道:“不行!绝对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她的语气极是坚决,使郭廷有点不知所措之感!嚅嚅道:“这个……姑娘不是要设法摔脱浪子老八的跟踪监视吗?”
八面观音道:“摔得脱的话当然最好,摔不掉也无所谓,所以咱们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郭廷当然不能完全了解八面观音的心意,更不会知道八面观音是想借机跟浪子老八斗一斗。
如果她能摔脱浪子老八的追踪监视,岂不是可以在浪子老八之前,扬眉吐气一番?
一念及此,八面观音很快的喝下她那一碗凉茶,然后道:“郭廷!你派个哑兄弟站到凉棚外,好叫那车夫安心呆在外头……”
郭廷即用手语派了一个哑兄弟出来,八面观音乃又道:“咱们现在从后门出去……”
郭廷点头同意,由他领先,悄悄由后门绕向那小庙,不一会便离开了那车夫的视线。
他们一直往北走,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那名诱敌的哑兄弟,也自后赶来会合。
郭廷问他道:“那车夫呢?有没有跟过来?”
哑兄弟比划了一阵,八面观音道:“他在说些什么?”
郭廷道:“他说那车夫赶着车回城去了……”
八面观音“哦”了一声,道:“难道我的判断不正确?”
郭廷道:“会不会姑娘看走了眼?”
他问这句话是相当谨慎,生怕惹火了八面观音。
八面观音凝思一会,斩钉截铁的道:“我绝对不会看走了眼,那车夫一定是浪子老八的眼线。”
郭廷惊道:“这么一来,咱们这一路岂不危险重重吗?”
“郭廷,你放心,浪子老八决不会杀我们的,尤其你跟我走在一起,他更不可能杀你,或我!”
郭廷精神一震,道:“可是船帮呢?碰上了船帮,我们不是一样完蛋?”
八面观音道:“不可能有这回事,郭廷,你瞧着好了……”
郭廷深知八面观音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的判断应该可以相信,因此放心不少,道:“咱们是不是走官道?”
八面观音道:“浪子老八如果有心要掌握我们的行踪,咱们说什么也躲不了,何不索性堂而皇之的走官道?”
郭廷道:“说的也是……”
于是一行五人,沿着闽粤官道,趱行北上。赶了两天一夜,却仍未发现浪子老八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