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还道:“我没有堵住妳嘴巴,妳爱说尽管说。”
苗谢沙呻吟连连,一面道:“我痛得脑筋不大清楚,可能会漏掉重要的话,尤其是有关无愁仙子的……”
李不还冷笑道:“痛楚有时会令人脑子特别的清醒。何况我原本就不想听你讲话……”
不过无愁仙子那美丽得使人心跳的面庞一旦浮现,他就禁不住踢苗谢沙一脚。
苗谢沙挨了一脚应该更加痛苦才是,现在却恰恰相反,反而长长透几口气,呻吟声也停止了。
“说吧。”李不还催促她:“我没有太多时间,妳替我惹了太多的麻烦,我虽然不怕那些人的朋友弟子报仇。但是我瞧我还是尽力向他们解释一下为妙,至于妳,妳大概还没有忘记,刚才那种澈骨的痛苦吧?”
苗谢沙可真不敢浪费时间。
一来恐怕会惹怒了李不还。
二来她手腕被刺穿一个窟窿,最好快点上药巴扎,否则流血太多,就算武功很好也是会死掉的。
世上无数的人割腕自杀身亡,所割部位就是这个地方。
她说:“我是南疆缠绵毒剑门的叛徒……”
李不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知道,妳一报名我就记得了,我的消息网还不至闭塞得连这类事情都不知道。”
苗谢沙忙道:“因此我害怕遇见任何本门的人,尤其是有能力杀得死我的人。”
李不还点点头,道:“如果我是妳,大概也是一样的,但妳到底想说什么?”
苗谢沙道:“无愁仙子身边有个女人,她很漂亮,你可能已经见过,她是杜三娘,外号‘百手千剑’。”
李不还道:“我见过她。也见过她出妳,但看来她剑法和内力就算比妳好,相信也相差有限,妳何必一提到她就害怕得声音发颤?”
苗谢沙道:“她若是奉掌门人命令来追杀我,三招之内,就一定可以击败我,而我也一定三个月后才会死掉。只不过这三个月所受的苦罪可就大了,至少不比刚才的剧痛轻些,你想想看,要这样三个月才死,谁受得了?”
李不还微微而笑,回道:“那么我建议妳,当妳看见她,就立刻拔剑自杀。”
苗谢沙丝毫不认为他开玩笑,表情语气都十分认真。
她道:“是的,我早已决定这样做了,不过如果有其他办法,或者有逃避的机会,我自是不肯放弃。”
她停一下,又道:“我抓住了无愁仙子的双生姐姐,迫得她下命令不准杜三娘碰我,但无愁仙子也要我办一件事,就是你!”
由于腕上流血不止,所以苗谢沙一定深信还是赶紧把话讲完为妙,否则死的只是自己而决不会是李不还。
李不还楞了好一阵,头脑中嗡嗡直响。
无愁仙子要杀我?
为什么?
她为何要杀我?
难道在河边枫树下的温柔言语,那甜蜜拥抱以及醉人之吻,都是假的?
任何男人都决计不肯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李不还起初也是,但稍后就不这样想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狠毒起来,比男人厉害百倍。
尤以美丽女人更甚。
况且苗谢沙没有理由骗他。
谁肯拿自己性命开这种玩笑呢?
他猛下决心撇开个人的私情,也抛掉满腔苦涩。
于是眼中又同鹰扬万里,雄霸天下那种赫赫威稜。
他道:“无愁仙子姐姐叫什么名字?她现在哪里?我怎样才找得到她?还有多少人已经知道她藏身之处?”
他果然智虑过人,计谋深远。
一下子已晓得应该怎样做了。
亦考虑到苗谢沙必曾透露过这些秘密。
他必须尽快抢回先手,例如无愁仙子的东土系乃是他最大强敌的话,那就更须抢快一步了。
有了无愁仙子姐姐在手,情势总是有利得多。
何况既然她们是双生姐妹!
那么她们一定长得十分相像吧?
×
×
×
河中流水并不如何清澈,也流得不急。
然而两岸的各种树木,尤其是垂柳,总会令人胸臆充满柔柔的情和绵绵的意。
总之,虽然每道河流以及延展老远都青葱映眼田畴,那种优雅宁谧,和平的气氛都差不多。
但是每次看见,都好像被某种描画不出的感觉,深深的沁入心脾骨髓,甚至魂梦之中……
不过呼延长寿站在河边简陋的码头上,却稍稍厌烦地皱起浓眉。
魔刀用布包住,挟在左肋下。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瞧得出那是一把刀,但是谁也不大敢多看这个雄伟凶悍的人的面孔一眼。
那自然是由于世上有很多年轻人暴躁。
或者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家伙。
没有什么事也常常找别人麻烦的。
如果有人看他两眼,他就会认为是侮辱而暴跳如雷。
而他自然是不肯对那个看他两眼之人善罢甘休。
因此许多老实善良的人,碰到这一类的人,只好极力避免瞧看他,以免惹出祸事来。
呼延长寿觉得厌烦之故,并非风景不够好。
而是这江南水乡的河流实在太多。
这些河流虽然都不怎么宽阔,但是除非有桥通过,如果没有的话,就必须等候渡船了。
呼延长寿其实大可以一跃而过,然而他发现江南的人好像比蚂蚁还多,至少比北方多得太多。
所以每个河边码头旁,必定有很多人正在等候渡船,因此他也就不怎么方便以跳跃方法过河了。
这就是他厌烦河流的唯一原因。
如果论到景色,他其实还是很欣赏,很喜欢的。
朝阳并不炎热,春风吹到面上还有少许寒意。
但呼延长寿已经敞开单衣前襟了。
露出虬突结实的胸肌,以及浓黑一片的胸毛。
他忽然不自觉地把敞开衣襟用一只手抓捏起来。
这样显然就不至于太粗野了。
他是因为看见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走近,才自然而然做出这种反应动作。
这个美艳女人他不但认得,而且知道自己一定不容易忘记她。
因为她那天在苏州城外寒山古寺,她跟着崔怜花(其实是无愁仙子崔怜月)的身边的中年妇人。
她那时面色眼神冷冰冰的。
现在也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么冷艳迫人。
她连一眼也不瞧呼延长寿。
却明显地很仔细的打量渡口七八个乡下人。
每一个看清楚之后,就转开眼睛望住左边稍远的垂柳。
呼延长寿感到魔刀有鸣跃之意,心中大讶,何以现下竟有杀伐凶险征兆?难道这一切竟是来自这个冷艳女人?
渡船久久不来,乡人大声叫唤鼓噪,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那艘渡船的老船夫,忽然解缆离岸。
然后顺流而下了。
还摇橹增加速度,不久就去远了。
渡口的人用呼延长寿听不懂的吴语叽哩呱啦嚷了好一阵,忽然统统向下游的方向行去了。
大概那边不远还会有渡口或船只之类吧?
呼延长寿心中只微微冷笑,并没有跟随那些人移步。
过了一阵,渡口就只剩下五个人。
呼延长寿是其中之一。
他看见那冷艳女人背后有一个俏丽侍婢。
又在稍远处有两个青衣大汉,腰上都系着一条银色衣带。
显然也都携带着兵器。
呼延长寿本来不理会人家带的是什么兵器,但他天生的敏锐感觉却告诉他,一个人带着长刀,一个人带着长剑。
既然是感觉告诉他,他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前文提到江南人多如蚁,自是应该陆续有人出现才对,但事实上没有,好久一会工夫也无人来到。
为什么会如此奇怪不合理现象出现。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兴趣寻思,他根本不想知道。
大概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呼延长寿只望着河水,连鼻子也不动一下。
冷艳女人吐出呖呖莺声了。
她开口道:“呼延长寿,我是南疆杜三娘。”
呼延长寿这时才转眼望向她。
浓眉微竖,眼中射出豹子般凶悍光芒。
他声音也近乎咆哮,大声道:“妳如果想要杀死我,就快快动手吧,别说一大堆废话。”
杜三娘真的忍不住涌起满面讶色,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为你这样做的原因么?”
呼延长寿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呢?妳又不是第一个想杀死我的人。”
这话也大有道理。
以“魔刀”呼延长寿现下声名及处境,遭遇任何挑战式狙击,简直是天经地义,平常之事。
如果没有人企图杀他,那才值得奇怪了。
原因自是他莫名其妙杀死了很多武林高手。
杜三娘道:“你很奇怪,每个男人总是为了名利,为了女人,或者不为什么而活着,但你却不同,完完全全不同。”
呼延长寿盯住她。
眼光好像也如他著名魔刀一般,透出奇异力量。
他道:“我也只是一个男人,如此而已!”
杜三娘声音变得温柔十倍,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她平生声音从没有这么温柔好听过。
尤其对方是一个男人。
她说道:“你不同,你好像是为了杀人而活着的,这为什么呢?你心中有那么多仇恨么?”
“没有,妳简直胡说八道。”呼延长寿一点都不客气地驳斥:“现在是妳先想杀我,不是我先要杀妳。”
杜三娘怔了一阵,才道:“对,对,但为何我们会这样子呢?”
呼延长寿别说没有答案,就算有他也懒得说出来。
他眼睛只盯住她那副性感丰满的身子,上上下下逡巡。
这种眼光,很容易使人误会他是十分好色的登徒子。
杜三娘小心仔细的观察好一阵子。
她才道:“你并没有把我当作好看的女人吧?”
呼延长寿不答反问道:“好看又怎样?难道我认为妳好看,妳就肯不出手杀我了吗?”
杜三娘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在此之前,我从未为男人的想法而改变我的主意,我猜不论你是怎样的想法,我仍然是要杀死你的。”
呼延长寿悍然道:“妳讲的都是废话,讲来干什么?”
杜三娘摇头否认,道:“不完全是废话,至少我为你考虑了一下,你是第一个使我考虑的男人。”
呼延长寿没有一点儿荣幸或心动之意,声音仍然粗暴如故。
他道:“我觉得仍然是废话。”
然后他就抿紧嘴唇,使人一望而知他已决不再开口说话了。
杜三娘到底是女人,对于男人总有那么一点好奇。
尤其是呼延长寿这种殊异的男人,难以测度的态度,好奇心忍不住在她芳心里翻涌起来。
“我知道你不想讲话了,但至少听听也没有妨碍吧?我是奉无愁仙子崔小姐命令来追杀你的。你可能在乎,又或者不在乎,但我却在乎得很,因为我如果杀不死你,我一定是反被你杀死了。”
但这是她自己决定之事,与呼延长寿全然无关,所以他仍然闭嘴,只是冷然地悍然地瞧她。
杜三娘又道:“请问你,我有没有办法可以不必动手杀你呢?”
听到现在为止,她仍然是讲废话。
呼延长寿真想告诉她说,我连妳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亦没有兴趣知道。所以我又怎能知道妳如何才可以抗命不出手杀我?
更何况这个女人虽是冷艳迫人,连他也不能否认她很美丽,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对她生出好感。
那是因为挟在肋下的魔刀……
不过他终于说话了。
他道:“杜三娘,妳回南疆去,永远不要再来中土。”
“这个办法不行。”杜三娘摇摇头说:“我虽然来自南疆,但现在又已变成东土系精锐人物。我必须负起攻坚摧锐任务,例如杀你就是其中之一,本系的首脑就是蜃海君师主,你听过他的大名没有?”
“没有,我也不想知道。”
“你肯讲话,已证明对我还算不错。”杜三娘似乎很会替自己脸上贴金,她又说:“所以我也要报答你。”
“不必,的确不必。”呼延长寿禁不住冷笑,不过别人看来他的冷笑,却有如狞笑。
且不管笑容看来怎样,但他却不至于无故而笑。
那是因为他知道杜三娘所谓“报答”,实际上就是要取他性命。
要他死亡而已!
杜三娘竟然很坦白,承认道:“我不得不杀死你,我必须这样做,我透露这个秘密,就算是报答你了。”
呼延长寿点点头。
杜三娘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又道:“内情究竟是怎样,讲也讲不清楚,不过有件事物你看了就知道。”
她举手屈指勾动一下,背后的俏丽侍婢好像傀儡被她勾动了操纵的线,一跃而前,取出一个红色小包裹。
打开了双手捧着,递到呼延长寿面前让他观看。
魔刀锋然出鞘三寸,那清冷刚硬声音在这寂静河边,竟然好像巨钟忽鸣,震得人人心跳。
呼延长寿连眼皮也没有眨动过一下,他坚强稳定的右手已经掣出魔刀,而且也已经劈出。
空气中光华眩目闪动,但人人皆看见有两大滴晶莹眼泪出现,清晰得好像图画一样。
侍婢俏丽的头颅忽然离开身躯,呼一声飞出两丈外,同时她双手中的红色包裹飞得更远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呼延长寿根本完全不知道。
他的刀圈回来,恰好碰着一支蓝银色的,扁薄的,而且忽软忽硬,会转弯的“毒剑”呢!
杜三娘玉手拿着这把“毒剑”,斜跃数尺。
她竟然还能够笑了一笑,道:“好无情的刀法,魔刀之名果然不俗。”
稍远处两名青衣银带大汉已经跃到,他们分别落在呼延长寿两边后侧,因此与杜三娘成一个三角型包围阵势。
杜三娘又道:“你已杀死我的婢女小鹃,你杀一个如此漂亮年轻女孩子时,心里会不会动一下?会不会有些难过?”
呼延长寿的回答却是用冷酷无情的魔刀。
那柄“悲魔之刀”忽然如闪电惊鸿,横飞破空斩向右边后侧青衣大汉。
他并不是因为此人横刀在手,所以特地找他楣气(往往很多用刀的人,专找使刀的人)。
而是若要击溃敌阵,这个人就是最适合也最易攻破的弱点了。
那青衣大汉长刀疾挥,立时在攻守的两人之间出现百十重重精亮光幕。
他的刀法以及透出的强劲内力固然足以骇人听闻。
但这仍然是其次的事,最奇怪的是在那重重光幕上,在那瞬息间,呼延长寿竟然看见自己。
看见自己的反映样子还不奇,奇的是他竟又能看见自己浓眉斜竖豹眼的凶悍形相呢。
在这瞬息间,在那种并非明镜的刀幕中,怎可能看见这么多以及这么清晰呢?
幸而呼延长寿眉尖射出的怒气,没有在重重刀光组成的光幕上出现,所以他仍能保持强猛锐悍气势。
他当真相信如果连怒气(他的怒气具有坚凝宛似实物的特性)也看得见。
大概这一刀,就大大泄气泄劲,以至不能坚持原意。
也就是说没有法子继续劈出去了。
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怒气迫入每个人耳朵里和心里。
而在震耳喝声里,人人又看见两大滴晶莹灿烂的泪珠,忽然出现于魔刀那耀眼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