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眼前一花。赖铁嘴骇然挥手挡格,却挡个空。可是脖子一紧,险险透不过气来。
他双手赶紧往颈边抓去,果然正如他的感觉,一条粗韧的绳索套住了他的颈。
这条绳索从何而来,不得而知。赖铁嘴也没有工夫去研究,十指使劲,想抽开那活结。
但他不仅不曾如愿,反而被绳子吊起,两脚离地,大约是尺许而已。
如果他不是揪住绳子,身子得以借力的话,他的颈骨非勒断不可。饶是这样,由于那个活结抽扯不开,让人箍得呼吸困难。
他迅即腾出一只手,向腰间摸去。接着又掣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疾向头顶的绳子划去。
噹的一声,他的短刀被一件兵刃挡住,划不着那条吊起他的绳子。
赖铁嘴急急抽刀再划,谁知短刀被一股力道吸住,抽动不得。
他剩下一只手支持着体重,本已不易持久,何况另一只手挥刀用力,更增添了负担,登时被勒得眼冒金星,呼吸更感困难。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个使用兵刃吸住他短刀之人,必是刚刚不与他搭讪的青年。至于这条绳索,是不是他使的手脚,便不得而知了。
对方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亦不说话。
过了一阵,赖铁嘴已受不了,鼻孔中哼哼唧唧,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他掌心一震,虎口发热,那口短刀已落在地上。接着双脚沾地,被勒紧的喉咙松了不少。
这一连串的情况,已强烈暗示他说话。赖铁嘴何尝不知,无奈喉咙又干又疼,一时还说不出话来。
蓦然绳子一紧,又把他吊起尺许。
赖铁嘴手舞足蹈,像狂风中的稻草人一样。
这回对方很快地就把他放下,让他缓过一口气,免得当堂吊死。
赖铁嘴虽然痛苦之极,神智尚清,这等古怪可怕的吊刑,实在使他心胆俱裂,恨不得把一切对方想知道之事,一下子全掏出来,免得再受苦难。
他的念头掠过心中,那条绳子已往上扯起。
赖铁嘴魂飞魄散,拼了命用脚尖往上竖。
现在他仅有脚尖沾地,颈子被吊得伸得无可再长。奇怪的是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双手垂下,不晓得抓住绳子,减轻颈子的痛苦。
龙少腾驱马绕到他面前,俯头下视,冷冷的道:“赖铁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有一字不实,就把你吊死在这儿。”
赖铁嘴勉强挤出声音,道:“小的说,小的一定说。”
龙少腾道:“好,你刚才是不是到落帽峰顶的一静庵去?”
赖铁嘴道:“是的。”
龙少腾道:“去见什么人?”
赖铁嘴道:“去见庵里的一位少师父,她叫崔小筠。”
龙少腾道:“干嘛去见她?”
赖铁嘴还未回答,“嗤”地破空一响,他身子忽然像一团烂泥般倒在地上。
龙少腾哼了一声,道:“什么人竟敢用暗器击断了我吊人之绳?”
四下寂然,全无应声。
龙少腾在这刹那间,目光四扫,查看暗器来历。当下又道:“摘叶飞花的手法,果然罕见,但还骇不了人。是谁大胆干涉本人之事?还不现身出来么?”
他盘算好对方必不作答,所以下一步就得再用赖铁嘴来诱出这个架梁之人。
这厮既然弄断绳子,解救了赖铁嘴,他想:哼,我只要再修理赖铁嘴,何愁你不现身出来?
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对付赖铁嘴,右前方两丈左右的一株大树后,黄影一闪,出来了一个姑娘。
这个黄衣少女秀发垂肩,皮肤白皙,那对眼睛乌亮得叫人无法忘记。
她手中拿着一条刚扯下来的葛藤,一面款摆行出,一面撕摘藤上的叶子,一副天真神态,美得简直叫人不能相信她竟练有飞花摘叶的上乘气功。
龙少腾见过不少美女,可是这刻也不觉眼前一亮,为之楞住。莫非这个黄衣少女就是一静庵的崔小筠么?他暗自猜想。
黄衣少女面靥上全无表情,清澈的眼光,凝注在龙少腾面上。
别人虽是看不出她心中喜怒之情,但有一点却没有人会看错的。那就是她的内心显然十分平静,像是古井里的水,不起一点涟漪。
她这种幽静优雅的气质,使龙少腾自然而然的不想对她鲁莽无礼。
他客气地点点头,道:“是姑娘你出手解救这赖铁嘴的,是不是?”
黄衣少女徐徐颔首,道:“是的,你们的手法一向都是这么残忍的吗?”
她这一问叫龙少腾好生难以作答。并且在她用语中,也可推知她晓得还有一个鼠精孙小二,所以她才用“你们”二字。
龙少腾终是洒脱之士,当下耸耸肩,道:“那要看对付什么人,以及为了什么事了。”
“哦?”少女两道眉毛扬了一扬,说道:“赖铁嘴犯了什么大罪?他是个怎样的恶徒呢?”
龙少腾道:“你从前认识他么?”
黄衣少女摇摇头,道:“不认识,所以才向你请教呀?”
龙少腾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不可欺骗她,因为若是骗了她,一则迟早会被拆穿,二则此举不够光明磊落,不是侠客所应为的。
他郑重地道:“赖铁嘴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纵然有什么恶迹,也不会是大恶。”
黄衣少女道:“你倒是蛮老实的,不过这么一来,你就不能不承认很残酷地对付他了,对不对?”
她娓娓道来,态度优雅,语调悦耳,一点没有责骂的意味。可是事理既是叫她分析得那么分明,除非龙少腾另外有得推托,不然的话,非得承认“残酷”不可了。
龙少腾皱起眉头,答道:“有些事情不能从表面上看,刚才我修理赖铁嘴的手法,固然看来残忍。可是若非如此,他不会供出真话的,而我又万分需要他的真话,所以不得不尔。”
黄衣少女等他说完,很有耐心,没有半途插嘴。直到龙少腾停口,才慢慢道:“你的需要是你自己的问题,赖铁嘴并非注定要为你解决问题。换言之,不管你是多么紧急重要,他也没理由要遭受你的荼毒。”
她停歇一下,好让对方反驳。但龙少腾没有言语,于是,她又继续说道:“设若你是替天行道的豪杰侠客,则惩罚错了对象。如果你是自私自利的邪派人物,当然就无须说什么理由了,对么?”
龙少腾道:“我不是邪派人物。”
黄衣少女第一次露出淡笑,道:“这话我很喜欢听,世上少一个邪派人物,就安静一分。可惜你的行为表现,一点不是侠客所为!”
龙少腾感到自己有点老羞成怒,如今讲是讲不过她的了,但反脸动手似乎更不对,以他的为人也不能那样做。
只见这黄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他,看来大有古怪。
他等了一阵,赖铁嘴悄悄让开一边,他知是知道,却没有加以理会。
黄衣少女把他瞧个够了,才道:“你是不是邪派人物,我不知道。我也不想伤你性命,你看该怎么办?”
龙少腾心中嗤笑一声,想道:如果我当真出手的话,只怕性命堪虞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念头疾转,回心想道:不过她说来果然是个佛门弟子口吻,口口声声不愿伤生,这一点倒是值得敬佩,我何必与她计较呢?况且在她的立场来说,我的确做得不对,应该有个补偿办法才是。
黄衣少女见他面色忽明忽晴,便不打扰他寻思。果然过了一会,那个英俊轩昂的青年说道:“姑娘打算怎样呢?我没有什么意见。”
黄衣少女微露喜色,道:“你这个人纵是曾入歧途,也不算陷得太深。你贵姓名呀?”
龙少腾只好报上姓名,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获得这种评语,实在不大是滋味。
“龙少腾,既然你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我自应从宽处置这件事。这样好不好?第一点,你赔偿一点银子给赖铁嘴……”
龙少腾道:“这一件没有问题,我答应。”
闹到结果他竟然要赔钱,真是意料不到的事,但还可以接受。只不知她还有些什么条件?莫非她也要一份?当然啦,修整庙宇,上金身等在在需财,她要一点钱也不算稀奇之事。
黄衣少女道:“那第二件是你也得受点痛苦,才能够抵消了赖铁嘴的苦难。这一笔债最好别留到来生,你要知道,有因必有果,今生不报,来生也要偿还的……”
龙少腾皱眉道:“你要我受什么痛苦?”
黄衣少女道:“有两个办法,一是你脱去上衣,学那古人负荆请罪之法,让赖铁嘴拿荆条打上十下八下,不然由我代他动手也可以。”
龙少腾心中连叫“岂有此理”,口中却道:“还有一个办法呢?”
黄衣少女道:“你若是怕痛,那就到山顶我那庙里,挑一千桶水,就算还了这笔债。”
龙少腾泛起了啼笑皆非之感,可是他却小心地暂时不予置评。因为这个美丽灵慧的少女,说得那么认真郑重,显然她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化解这一笔“债务”。她既是出诸好意,便不可伤她之心。
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游目四瞧,赖铁嘴躲在老远的树边,却不见鼠精孙小二踪影。
这个滑头多计的家伙若在此地,想必有法子应付这等尴尬的局势。
他苦笑一下,堂堂的龙少腾,出手以来未尝败北过的英雄人物,今日却满肚子求救之想,只差没有大叫“救命”而已。
黄衣少女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催他道:“龙少腾,你怎么啦?这一点点痛苦或劳苦,难道你都忍受不了么?”
龙少腾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出言辩驳,徒然留下狡辩和没有诚意的印象给她。
他咬咬牙,道:“随便你吧,怎样都行。”
说时,掏出一锭银子,默默交给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满心欢喜,扬手道:“赖铁嘴,来,来,这是赔偿你的!”
赖铁嘴可不敢过来,虽然他很想要那锭银子。
黄衣少女自己给他送了去,嘱他离开。
赖铁嘴连声道谢,一溜烟跑了。
龙少腾只担心她第二个条件,对赖铁嘴的离开,全不理会。
黄衣少女走回来,用安慰他的口吻道:“别怕,我不会伤你的,这儿也没有人看见。”
龙少腾长长吐一口气,唉,这个女孩子如此天真的想法,真是叫人无法可施。
他如今已想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挑一千担水,熬上十天八天,倒不如现在让她打几下。
黄衣少女同情地望着他,但觉这世上人性还是善的多,恶的少。像龙少腾这种邪派出身的人,一旦被道理所折服,便俯首贴耳,愿意化解来生孽债。
她看他慢慢伸手解衣,不禁更为欢欣。这个青年不但能悔悟,而且愿意以“肉袒负荆”的方法表示诚意。
“龙少腾,你怎不上山挑水呢?”她问,存心为他减少羞辱和痛苦。“一千担水在你来说,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啊,对么?”
龙少腾怔一下,慢慢点头,同时把解开的衣服整好。
一千担水本来当真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时间上有些问题,至少要三五天工夫才行。而他一个大男人,独自在尼庵中,也不是味道。
他决定请求她另外找一个办法,或者就干脆让她打几下,这叫做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他抬起眼睛,恰恰碰到一对温柔的眼光,在这对眼光里,除了温柔之外,还有宁静与平和,以及与世无争的恬淡。
龙少腾忽然垂下目光,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黄衣人影走出大路上。
许多名利纷纭以及各种扰攘的情绪,这刻都烟消云散,也不去想未来的事。
她的温柔眼光,不时回转来扫掠过龙少腾身上。
这个青年人有点奇怪,他好像已经麻木了的人一样,面上流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为什么呢?难道一个人能够这么快就将世俗的一切都忘怀了?
他本来是干什么的?来到这个城市所为何事?
在外表上看来,他不能算是邪派中人(但他的行为却例外,那么残忍)。
慢慢的他们已处身于山路上,这条路崎岖狭窄,但并不显得荒凉。道边的树木都长得丰茂青翠,连野草也好像很好看。
她在一棵树下停步,龙少腾也随之停止,脑中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
过了一阵,龙少腾忽然恢复如常,惊讶地看看四周想道:“我怎的随她走到这里来了?奇怪,难道我真的要为她挑一千担水么?”
不过刚才那种什么都不想的滋味,十分值得回味。他好久已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从前除了练武很用心之外,平常的时间,时时可以什么都不想的。
这个女孩子怎么啦?她为何不走了?望着天上的几丝白云出神,为什么?
我大可以趁这机会溜走,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她,有什么关系?
念头才掠过脑际,崔小筠的目光忽然转到他面上,徐徐道:“有一个邪派叫断肠府的,你可听过么?”
龙少腾点点头,他何止听过,还曾经斩断了一个姓辛名玫的女妖的手臂。
“你问断肠府干吗?”
崔小筠道:“断肠府的人有没有在这儿?”
龙少腾寻思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但听说各大邪派都有人在此……”
崔小筠道:“如果各邪派都有人,便不是我想知道的了。我只要知道断肠府有没有大批人马来到这儿?”
龙少腾有了主意,道:“我替你打听去,好不好?”
崔小筠淡淡一笑,道:“你不行,你有一千担水的债呀。”
龙少腾苦笑道:“这一笔债,不过是你加在我身上的,有什么打紧?你不追讨就没事啦。”
崔小筠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有因必有果,你今生欠了人家的债,就算等到来生,也要偿还的。”
龙少腾耸耸肩,道:“来生之事,渺茫难测,我一点也不耽心,只担心现在。”
崔小筠轻喟一声,道:“世人为何都如此短视呢?孽债留到来生偿还,何不在今生了结?”
龙少腾道:“你想把一切的事都在今生了结,我们俗人可办不到,也不想这样虐待自己。”
崔小筠道:“是善是乐,难说得很,是么?”
龙少腾点点头,把话引回到正题,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查一查呢?”
崔小筠道:“好吧。”
她毫不迟疑,也不提一千担水的“债”,龙少腾反而惊讶不解,问道:“那么我一千担水的债,还要不要偿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