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筠道:“我自有办法,你不必耽心了。”
她笑一笑道:“我事你做,你债我还,岂不公道么?”
龙少腾不禁一楞,道:“你的意思是替我挑水么?”
崔小筠道:“为什么不?”
龙少腾心中不信,忖道:她这话全不可信,但不必拆穿,免得她没面子。至于她要查的事,我不妨为她做,顺便瞧瞧那些邪派人物究竟有多少人在此!
当下点了点头,应道:“那么我这就去查探,你不怕我趁机溜走么?”
崔小筠笑一下,道:“你一直都可以溜走,但你没有这样做,而且我帮你还债,你好意思不管我的事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想,若不是我另有道理,我不溜才怪哩!
他想是这么想,其实,他的为人,既然答应了,那是非做不可的。
崔小筠听到这个年轻人透一口大气的声音,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忖道:是了,世上之人,多是不能抛开贪嗔之念。这龙少腾能够不去挑水,保存了面子,所以觉得十分宽慰。
她微微而笑,对于人类的愚妄固执,觉得可笑可怜。每一个人,都为了无穷无尽的欲望而忙碌辛苦,但不论是成功者也好,失败者也好,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么?辛苦忙碌为了什么呢?
龙少腾本想掉首而去,见了她的笑容,不禁中止了转身的动作,问道:“喂,你笑什么?”
崔小筠含糊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没有什么。”
龙少腾道:“你的笑容中含有某种意味,我知道必定与我有关,对不对?”
崔小筠道:“我,我不知道……”
龙少腾抓到空隙,道:“哈,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话?你分明是既不愿承认,又不敢否认。现在告诉我吧,你想起了什么?”
崔小筠道:“为什么我不敢承认?我又不怕你。”
龙少腾道:“你虽然不怕我,但你怕你的教规,佛门弟子不许打诳,对不对?”
崔小筠无法反驳,只好道:“好,就算你对了,可是我不告诉你。”
龙少腾耸耸肩,举动十分潇洒,道:“随便你吧,如果你不说,我将来有些事情也可以不告诉你。”
崔小筠道:“我并不在意,你去吧。”
龙少腾道:“那么我怎生与你联络?”
崔小筠道:“到庵里来呀,除此之外,还有何法?”
龙少腾这时才当真转身下山,走了老远,已快回城里,才忽然想起一事。
敢情忘了问她有关詹白水的玄铁葫芦之事。这件事到如今还是一个谜,好不气闷。
又走了一程,路边钻出一人。龙少腾看时,原来是鼠精孙小二。当下大笑道:“孙兄,你来得正好,我还直发愁不知往何处找你呢。”
孙小二作做个鬼脸,轻松地道:“你放心,就算你到那山上挑水,我也会去找你聊聊,帮你打发日子。”
龙少腾道:“哦?只是聊聊天么?我还以为你会帮我一臂之力呢。”
孙小二摇头道:“那不行,如果我帮了你,岂不是害你又欠了我的债么?哈!哈!”
这话虽是戏谑之言,可是龙少腾却感到刺耳,忖道:对呀,若是依照崔小筠的理论来想,什么事都不能找人帮忙啦,真岂有此理?
他为人虽是厚道淳朴,全无老奸巨猾气习,可是仍然有一份江湖人物的豪气,帮助别人算不了一回事,得到朋友之助,亦可安然接受。
然而佛家这种施与受的严格分际,可就与这等江湖习气大不相同了。细想起来,严于“施受”虽也很有道理。但朋友互助,亦是不可免的。
龙少腾不觉有点眩惑了,究竟怎样做法才是最正确的呢?
孙小二吃了一惊,道:“龙爷,你怎么啦?面色有点不对呢!我刚才是随便说笑的,你可别认真啊……”
龙少腾道:“我忽然想起一些别的事,与你无关,更不会认真,你放心吧。”
孙小二道:“这样才好,我说,龙爷你刚才好像有什么要紧之事要我去做,对不?是怎么回事?”
龙少腾道:“本来我要托你查探一些人物行踪,但现在想想看,还是自己做的好。”
孙小二皱起眉头,道:“龙爷你还是记住我那句话么?”
龙少腾道:“绝对不是,因为我要查的人,不比等闲,最好由我自己去,以免发生危险。”
孙小二笑一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你可曾想到我擅长逃遁?其次,我向有关之人查问的方法比你多,也比较内行一点……”
龙少腾道:“我不能否认你的确有这些本领,可是断肠府的人可不好惹。同时我还不知那赖铁嘴是奉了何人之命,把玄铁葫芦交给崔小筠?此举含有什么阴谋?从崔小筠的口气中,好像与断肠府之人有关呢。”
他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例如詹白水替狄大侠之女医治之谜,他本人忽遭惨死等等。这些事好像都有关连。
孙小二沉吟一下,才道:“古人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最好直接了当的去问崔小筠。”
龙少腾用心想了半晌,决然道:“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但去问崔小筠,还要去找狄大侠,当面问个清楚。”
他们都好像感到已卷入这个迷雾似的恩怨漩涡之中,并且看得出凶险重重,那么他们为何还不抽身退出呢?到底他们要查出什么呢?
孙小二道:“龙爷,人家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我们劳这个心干吗?为了谁呢?”
龙少腾道:“唉,我何尝不知道呢?在任何人看来,咱们都是属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一类,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我只觉得这些事情,总不能全天下人都不管,对不对?”
孙小二道:“咱们好像拿性命来开玩笑呀,你可知道?”
龙少腾道:“我知道,天下无敌的狄仁杰大侠,也不敢招惹这些邪人恶煞,他们的厉害可想而知了。”
他说到这里,仍然强烈地暗示他一定要卷入这个漩涡中。
孙小二心中叹一口气,想道:假如他再活上一二十年,便很可能退出这一场江湖的恩怨纷争了。
这是人生之中的各种阶段之分野,当一个人在某一阶段之时,都会显示出此一阶段的特性。
孙小二涉世已深,谙知此理,是以毫不奇怪。
不过他对自己仍然死心眼地追随着龙少腾之举,却有点迷惑不解。这种做法,大大违背了他向来“趋吉避凶”的原则。
我敢情也变了?孙小二一面行去,一面寻思。这个年轻人凭什么使我如此死心塌地呢?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哈……我八成儿是疯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城内,当下收摄一下心神,辨认道路,然后迅快奔去,开始调查断肠府以及各大帮派在此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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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丝云影飘过静静的蓝天,现在已是下午时分,满屋子都是清幽的香气,那是阳光照晒在山林草丛上所发散的气息。
崔小筠每日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心无旁骛地做她佛门弟子和武功上的功课。
她屈着双膝,跪坐在房门口,细致透空的帘影,把外面强烈的光线滤减了很多。
这个面色红润,看来美丽纯洁的少女,长眉轻轻皱着,因为外面有好几只蜜蜂嗡嗡地飞着,如果不是被竹帘隔住,一定会飞入屋子来。
她很想扬袖发出一股内力,把这几只蜜蜂驱去。
但她却没有这样做,迅快敏锐地反思自己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会感到有点不耐烦呢?
四下静悄悄的,帘外的青山,以及近处的树木花卉,在偶尔飘来的鸟啼声中,有一种宁谧之美。这是世俗之人难以享受得到的清福,并不是说世上少有宁静清幽的地方,而是所有的俗人,难得有闲逸不争的心境。没有闲逸的心境,则纵然处身在更清幽更宁静的地方,也没有用处。
崔小筠微微瞑目,细细查究心绪波荡的缘故。她在寺庵中,不论是佛学要旨,或是禅定功夫,都远胜旁人。
她让自己慢慢地自然地进入无思无虑的清静境界中,一毫也不勉强,更不着意寻思。
然后,心头灵光一闪,忽然洞澈了原因。
啊,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微微吃惊地想:原来是那个年轻人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湖……
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因为数年以来用功探求的结果,“情”之一关,她已经勘破了。
没有男人能够使她动心,从来都没有。甚至曾经使她困恼和渴慕的亲情,也完全不留痕迹。
如今严格地说来,龙少腾也没有使她动心,只不过他留下来的印象特别深刻。
而且往后还有牵连,所以在感觉之中,这件事还未了结,教人不得不留在心头。
崔小筠只是微微惊讶而已,可不害怕。
她知道自己可以应付得很好。别说龙少腾只是一个普通的,略具武功的男子,还有他并未向自己表示过什么。
纵然完全反转过来,假设龙少腾十分的杰出不凡,又极力的想追求她,她也能够应付。
于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心灵中一片宁谧,好像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她焚香诵经,以及冥思默想了好久。便起身出房,来到香积厨下。
角落处有个短发皤白的老婆婆,坐在竹椅里打吨。
崔小筠徐徐走过去,拉起老婆婆的手,使她睁开眼睛。
老婆婆没有什么表情,眼光昏钝。
崔小筠含笑盈盈,放开她的手,然后用双手连连打手势,动作优美迅速。这是对聋哑之人的手语,在这种残疾之人看来,意思明显得像说话一样。
老婆婆看了她的手语之后,迟滞地回了一个手势说:我要睡觉。然后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崔小筠转身走到缸边,挑了两个大水桶,飘逸地行出香积厨。
庵后是一片小小的菜圃,穿过菜圃,有条小径通向半山,那儿有一个潭,潭水清冽,历来庵中用水,都取给于此。
菜圃中有两个女尼,一个年纪较大,约是四五旬光景,另一个只有三十岁左右,手拿锄头,看来很壮健。
她们见了崔小筠挑着水桶出来,都没有惊讶之意,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继续她们自己的事。
崔小筠在她们身边行过,隐隐听到年老的女尼说这一片菜圃,每年出产的蔬菜可以值几两银子等等。
她皱皱眉头,但觉这个净因师太,亦即是庵主净缘师太的师妹,真是俗不可耐,一个出家人,整天价计算着银钱,当年她应该做商贾才对。
对于另外那个壮健的女尼,却颇有好感。这个女尼法名善勤,向来人如其名,勤快得很。
她一面漫想,一面挑水。那两大桶水虽然重逾一百五十斤以上,但在她来说,实在不算一回事。当她从崎岖的小路挑满了水回来,往往只用一只手,把两桶水高高托起,飞奔而行。
但到了菜圃附近,她便把扁担放回肩上,步伐也缓慢得多。然后穿过菜圃,直入香积厨,把水倒在巨大的糟井中。
如此往而复返,不久工夫,已经挑到第十担水了。
第十一次穿过菜圃,向山腰水潭行去时,净因师太挥手叫道:“小筠等一等……”
崔小筠停下来,没作声,望着这个女尼。
净因师太道:“往日你只挑五担水,对不对?”
崔小筠点头道:“对呀……”
她知道净因为何感到奇怪,但她实在不想解释。
净因师太没有放过这件事,继续问道:“你现在已挑了很多担啦,还不够用么?”
崔小筠道:“不,反正闲着无事,练练筋骨也好。”
净因师太道:“哦?当真是练筋骨么?”
崔小筠淡淡一笑,转头之时,恰好碰上善勤女尼的目光,当下向她挤挤眼睛,移步行去。
净因等到已看不见崔小筠,才道:“这女孩子古古怪怪,不知打什么主意?”
善勤女尼生性不爱说话,只嗯了一声挥动锄头继续工作。
净因师太自顾自的又道:“她其实用不着做事,也可以自由地出入本庵。可是她既不出门,又自愿做各种苦差事,放着清福不享,你说怪不怪?”
善勤停下锄头,问道:“小筠还未落发,所以不必做事,对不?”
净因摇摇头,道:“不,庵主最近才告诉我,小筠当年送到庵里来,才十岁左右,每年都有人替她捐一笔香油钱给本庵,所以她用不着做事……”
她停顿一下,又道:“至于她落不落发,也是随她高兴,这是当年送她来的人说的。”
善勤道:“那人是谁呀?”
净因笑一下,道:“当然是本地的缙绅啦!”
这话暗示这崔小筠乃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所以送到庵里养育。这等情形,在所多有,不足为奇。
善勤同情地道:“啊,这样说来,她很可怜呀。”
净因道:“可怜什么?她自由自在,暗中有人照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善勤道:“依我看来,穷一点没关系,但小时候若是没有父母,一辈子也难过不完。何况她恐怕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更加难过?”
净因无动于衷,道:“这种事世上多的是,算不了什么……”
她们的对话因为崔小筠出现而打断,不久,崔小筠又挑着空桶,飘然走过。
善勤好心地摇摇头,道:“净因师太,你何不叫她歇息歇息?”
净因笑道:“由她去,如果她肯把槽井打满,我们就好好的把尼庵洗刷一遍……”
善勤道:“那岂不是要挑上一千担水么?不,她非得活活累死不可……”
她们的话又被人影出现而打断,可是这回出现的人却不是崔小筠,而是一个男人,年轻英俊,气宇轩昂。
善勤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做她的事。她很少下山,平时罕得见到外人,何况又是个漂亮男人,所以她更不愿理会。
净因却不管这一套,满面堆笑,招呼道:“施主贵姓呀?敢是来小庵上香拜佛么?”
那个漂亮男子游目四顾,然后失望地道:“在下龙少腾,此来贵庵,意欲拜访一位姓崔的姑娘……”
净因师太啊了一声,道:“施主找崔小筠么?”
龙少腾道:“正是,有人说她在后面,但这儿却看不见她。”
净因师太道:“你们见过面么?”
龙少腾爽快地道:“见过一面,师太能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是不是下山去了?”
净因还未回答,龙少腾的眼睛一亮,望向菜圃的那一端。这个世故已深的尼姑,已知道龙少腾发现了什么,转头望去,果然看见崔小筠挑着水,一步步行来。
龙少腾大步过去,道:“崔姑娘,待我来。”
他伸手一托,便把那一担水接了过来。这两大桶水,在他掌中,好像根本没有重量一般。
净因咋咋舌,心想这家伙好大的力气,但外表却斯文漂亮,一点也看不出来。
崔小筠淡淡道:“挑点水算不了什么,何必替我做呢?”
龙少腾笑了一声,道:“到底是谁替谁挑水呀?”
崔小筠道:“好吧,告诉我,你来干什么?”
他们一边说,一边向香积厨行去。
龙少腾问道:“这儿有没有人管着你的?”
崔小筠摇头道:“没有,我还未落发出家呀!”
龙少腾道:“那就怪不得你行动这么自由了,可以随便下山,也可以随意接见访客。”
崔小筠道:“我说过此地无人管我呀!”
龙少腾道:“不过很少人很少人知道你的情形,对不对?”
崔小筠道:“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他们已走入厨下,龙少腾不必她指点,径自把两桶水倒在青石砌成的槽井内。
角落那边的老太婆连动也没有动,龙少腾怀疑地望着她。
崔小筠道:“她听不见声音,眼睛也不好。”
龙少腾道:“怪不得连头也不抬,若依常理而论,久居空山之人,一定对任何访客都感到兴趣,免不了要看上一眼,否则就有违人情之常了。”
崔小筠摇摇头,道:“这话只可对一般的人而言,这儿的都是世外之人,情况又不相同了。”
龙少腾只笑了笑,不去驳她。这座尼庵中虽然皆是佛门弟子,可是当真能跳出五行,连惊喜之情都泯灭了的有哪一个呢?
崔小筠道:“你问了一大堆话,还未提到来意。”
龙少腾道:“我还债来的。”
崔小筠欣然道:“啊,你已经查出断肠府的事么?”
龙少腾道:“哪有这么快?”
崔小筠轻轻哦了一声,道:“那么……你来挑水的,是不?”
龙少腾道:“正是!”
他看得出崔小筠失望之情,而在这一刹那间,使人感到她的孤立无助,很需要别人帮忙。
于是,他泛起了同情和侠义之心,这个女孩子,不论她多么能干,多么坚强,终究还是个女孩子,比不了不屈不挠的男子汉。
崔小筠迅即恢复如常,以一贯淡然的态度来看这件事。
她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去一趟。水泉就在那边的山腰,你去过一次就认得路了。”
龙少腾道:“我自己找也找得到。”
他的话以及态度,都很生硬。因为他瞧出崔小筠迅即关闭了接受任何同情的门户,使他满腔热心,霎时冷却。
崔小筠道:“我已挑了很多担,你由第二十担数起便行啦。”
龙少腾道:“不,我要挑的话,就由第一担数起。”
二十担水,谁希罕呢,他冷冷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崔小筠仍然跟着他向门外行去,她与世人接触不多,所以在这些小关节上,比较不敏感。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一定会觉得十分没趣。
龙少腾停步道:“我说过我找得到路。”
崔小筠道:“我陪你走不好吗?”
龙少腾万万想不到她会回这一句,反而一楞,只好说道:“那就随便你吧!”
但他仍然没有开步,他此来的目的,是打算查询问个明白,为何詹白水的玄铁葫芦会交给她?她希望侦查出断肠府的动态,为的什么?
刚才话不投机,好像不方便询问,既然她很能容忍,也没有与他针锋相对,如今问她,正是机会。
龙少腾想了一下,便道:“崔小筠。”他直接叫她的名字,显然已不把她当作一般女孩子看待了。
她应了一声,道:“什么事?”
龙少腾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崔小筠道:“我?我没有什么身份呀!”
龙少腾道:“请回答我,你是什么身份?”
崔小筠道:“我不明白你想知道什么?”
龙少腾道:“例如那只玄铁葫芦,为何送给你而不送给我?当然是有原因的,对不对?”
崔小筠道:“原来是问这回事,我告诉你吧,从前本庵有一位挂单的老师傅,对我很好,不但教我读书认字,还教我武功,可是她不收我为弟子……”
龙少腾道:“这位老师傅法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