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拍拍胸脯道:“你有什么困难?咱们做朋友的要是帮得上忙,一定没得推辞。”
赖铁嘴摇摇头,道:“不,你不行,我找别人才帮得上这个忙……”
张方疑惑道:“究竟有什么事呢?除了杀人放火之外,我张方什么事干不得?”
赖铁嘴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件重要物事,在这儿押了五两银子……”
他双手一拍,又道:“但都输光了。这件物事得赶着送到一处地方,你瞧,五两银子那么多,跟你还不是白商量么?”
张方笑道:“哈,哈,小赖你真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看扁啦。五两银子怎难得倒我张方……”
赖铁嘴一怔,道:“张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认识张方不是一年半载,深知此人视钱如命,三五百文还可商量,五两银子可就绝对不必指望他能借。但是这张方的口气,居然大可商量,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简直是奇迹啦。
所以赖铁嘴无法置信,虽然他实在十分急于获得这五两银子,以便赎回那玄铁葫芦。
只听张方道:“没有旁的意思,我说五两银子难不倒我,可以借给你小赖周转一下。”
赖铁嘴伸手道:“那就拿来,我小赖日后加倍奉还。”
张方道:“且慢,我还有两个条件。”
赖铁嘴道:“算啦,你干脆说不借,该多好,我本来就没指望跟你借。”
他马上就出言讥讽张方,毫不保留,原因自然是的确没一点奢望。
张方道:“我两个条件很简单,第一个是今天不许再赌,须得赎回你说的物事……”
赖铁嘴冷嗤一声,道:“第二件呢?我瞧这一宗是神仙也办不到的难题。”
张方道:“不对,容易的很,你打算去做什么事,告诉我就行啦。”
赖铁嘴讶道:“你这话可是当真?”
张方取出一锭银子,托在掌中,道:“一点也不假。”
赖铁嘴看得清楚,那锭银子果然是五两的。于是在高兴之中,暗暗狐疑,终于问道:“张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拿五两银子,就是要买我这个消息么?”
张方点点头,道:“我相信做得妥当的话,一定有很大的好处,对不对?所以我不怕你会赖债,只怕你不说出来。”
赖铁嘴沉吟一下,认为他说得有理。这个有名的铁公鸡居然肯拿出五两银子,当然要知道内情,以便判断有多大的好处。
他不再考虑,压低声音,道:“好,张方,我告诉你。但你千万别泄漏出去,不然咱们全都活不成。”
张方骇然道:“有那么严重么?”
赖铁嘴可真怕骇着了他,连忙道:“那也没有什么,你不说出就没事。”
张方透一口气,道:“那你说吧。”
赖铁嘴道:“我押的是一个铁葫芦,这件物事,我奉命送去狄家庄,当作一件信物,送到之后,就没我的事。这一趟差使,最少也可以得个一二十两赏金……”
张方伸伸舌头,道:“赏金就有那么多,那是些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手笔?”
赖铁嘴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都是很厉害的人物,有男有女,咱们最好别谈论他们。”
张方也悄声道:“那一定是很邪门的人物啦,我干骡马行这门生意,曾经见过很多邪门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赖铁嘴直点头道:“对,对,正是这样。我只知道一个女的叫木姑娘,木头的木,你说怪不怪?还有一个道士,叫做龙虾真人。这两个家伙都难看得很,不过他们出手阔绰大方,替他们跑腿送信,若是我能省吃俭些,不消多久就变成小财主啦……”
张方道:“好啦,我替你赎回那个铁葫芦,你办完事之后,可别忘了我老张啊。”
他迅即向有关的人,赎回那只黝黑沉重的铁葫芦。
赖铁嘴接到手中,不胜之喜,道:“张方,想不到这回你救了我的命。本来我身边还有十多两银子,看看时间还早,打算赌两把就走,谁知输个精光,连这件物事也押掉。后来我才想到,那些人脾气古怪,给他们办事办得好,赏金很多,但办不好的话,可能性命不保……”
张方真想问,他奉命把这玄铁葫芦送给谁,可是又牢牢记得庄三的吩咐,叫他万万不可打草掠蛇。好在有人跟踪,不久便知赖铁嘴到什么地方去。因此他小心地避开这话题,还催他道:“那你就快去办事吧,回头咱们再谈……”
赖铁嘴道:“咱们得等明儿才碰头,因为我回到快活铺那边回话,大概天就黑齐了,再到城里来那不是半夜了么?”
张方道:“不忙,不忙,明儿碰头也好。”
赖铁嘴再向他道谢一声,抱着那个沉重的葫芦,走出了赌场。
这边张方把交谈过的话,一一告诉庄三。
庄三矍然道:“哦,那些妖人住在快活铺?好,张方,你这回干得太好了,在这儿随便玩玩,我还有点儿事情……”
他的事情是一方面派遣人手接应跟踪赖铁嘴的人,一方面得把这些消息,告诉龙少腾和孙小二。
孙小二一听完,便道:“原来那些人是燃犀府的人物,龙爷可还记得那九头鸟陈老实和黑海蛇娘么?”
龙少腾当然记得,这两个妖人武功古怪高强,虽然终于死在他宝刀神指之下,但他心中印象却十分深刻,更不敢有丝毫轻视。
孙小二欣慰地又道:“陈老实和黑海蛇娘,乃是燃犀府最著名的两个高手,连他们也逃不了杀身之祸,什么木姑娘龙虾真人当个屁?咱们大可放心。”
他行事素来小心,龙少腾听他这么一说,便真个大大放心,道:“只不知他们杀死了詹白水,取去了玄铁葫芦,想做什么勾当?”
孙小二沉吟道:“这件事必定和狄仁杰有关连,就是不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正说之时,神武堂的弟兄已有回报。
庄三告诉他们说道:“孙二哥猜得不错,那赖铁嘴出城后,直奔狄家庄的方向而去。”
孙小二两颗鼠眼滴溜溜一转,立刻跌足道:“不好了,赖铁嘴此去狄家庄,必定是展开一项阴谋。狄仁杰欲不中计,势比登天还难……”
龙少腾淡淡一笑,道:“孙兄不必杞人忧天,想那狄大侠号称天下无敌,谁有这等胆子和力量去招惹他?”
孙小二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狄大侠无忧无挂,自然无人敢招惹他。但他现成的一个大包袱,这正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庄三道:“敢是狄家小姐么?”
孙小二道:“不错,我瞧那些邪派人物,若有什么阴谋的话,一定是针对狄小姐而设计的。”
龙少腾仍然不作声,他对狄仁杰不敢过问临城地面的事情,以及任由各大邪派之人在附近盘踞,大为不满,认为不配“大侠”之称。所以目下有人迫他出手,正是大佳之事。
由孙小二和庄三二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他面上,龙少腾没有办法不表示意见,于是摇摇头,道:“狄大侠的忙咱们既帮不上,也不必多管闲事。”
孙小二道:“龙爷有此决定,那也使得。在下可不是想多管闲事,想那狄大侠名满天下,谁知竟是畏首畏尾之辈,真叫人听了泄气……”
三人正在谈论,又有消息回报。
庄三转告龙孙二人道:“奇怪,赖铁嘴绕过了狄家庄,直奔落帽峰,可能是前往峰上的一静庵……”
孙小二问道:“落帽峰上的一静庵?是什么人主持?”
庄三道:“庵里一共有七八个尼姑,但据我所知,主持此庵的净缘师太,乃是本地人氏。为人俗气得很,决计不是身怀绝技之人……”
龙少腾道:“净缘师太虽然俗气,但别的人呢?”
庄三道:“那就不知道了,我马上去查问一下。”
厅中现在只剩下龙少腾和孙小二,他们都不开口,过了一阵,龙少腾道:“最近屡开杀戒,已经伤了不少人命,唉!我真有点担心起来……”
孙小二讶道:“你担心什么?”
龙少腾道:“我担心我慢慢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孙小二笑一笑,道:“你这一辈子休想,你不是这种人。”
龙少腾道:“这可说不定,我还记得平生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幽州杀手晁任重……”他拍拍身畔的宝刀,又道:“这把刀就是他的。那一次虽然我是为了报师死之仇而杀死这个凶手,可是……”
孙小二接口道:“可是怎样?敢是心里很难过么?”
龙少腾点点头,追忆起那些往事,虽说时间并不久,可是他已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又觉得好像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轻轻吁了一声,一些人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闪过。
师父临死之时,把阿平交给我,但他的独生女儿徐佳佳,师父向来是那么疼爱,却反而没有怎样吩咐他,为什么呢?
唉!只不知那个美丽任性的徐佳佳,现在情况如何?还是像从前一样挥鞭纵马,顾盼自豪呢?抑是已知收敛?
这个女孩子美则美矣,但龙少腾感到和她距离太远,根本泛不起男女之间那种思慕之情。
阿平的面影很快掠过心头,接着出现的事无邪仙女,这位身为三阴教教主的女孩子,看来真是纯洁甜美到极点。可是她却是天下著名邪教的领袖,世事每每如此出奇。
谈到杀人这件事,他已经不大感到在乎了。莫非他的心肠已经变硬,硬得包括人命视如草芥?
孙小二的声音使他从沉思中回醒。
“龙爷,你想什么?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不必去追求,那只是枉费气力。”
但难道失去了悲悯同情之心,也不值得检讨反省么?龙少腾想,却不去驳他。
庄三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道:“那落帽峰一静庵中的七个人,除了一个烧饭的老婆婆又聋又哑,不知姓名之外,其余六人,包括主持净缘师太在内,都列出来啦。”
孙小二没有伸手去接那张名单,事实上看了也是白看,因为他对这些人毫无所知。
这位以遁法擅名武林的瘦小个子,眯起眼睛,道:“庄三哥,除了名字之外,你还知道多少?”
庄三道:“全都知道,每个人的来龙去脉,全知道。”
“那很好,”孙小二道:“其中有哪一个你认为有嫌疑的?”
庄三摇摇头,道:“咱们到底想查什么呢?”
孙小二道:“看看哪一个有资格接受詹白水的玄铁葫芦。”
庄三哦了一声,道:“就是没有,一个也没有。除了净缘师太和她的师妹净因之外,全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尼,又全都是周围百里来地的人氏……”
龙少腾想起自己的出身,笑一声道:“纵然都是附近人氏,年纪又轻,但未必就没有古怪。”
庄三道:“假如一定要在这些人之中,找一个出来的话,可能就是最年轻的崔姑子,她才二十岁不到,目前还带发修行,但听说身体强健,在山中行走,健步如飞。”
孙小二矍然道:“唔,这一个很有可能,她叫什么名字?”
庄三道:“她叫小筠,十五岁那年许给邻村的周姓人家,哪知这一年,她父母兄弟都死了。而夫家的寡母和姓周的儿子,也同时死了,一年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所以她就到一静庵去了,从不下山。算算看也有三四年了吧,没有人见过她下山的。”
龙少腾摇摇头,心中泛起了无限同情。一个女孩子遭遇到如此巨大可怕的打击,除了佛门可以托庇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她一定已有了“不祥”的声名,只要知道的人,一定不敢娶她入门。多可怜啊,小小年纪就得承受如此沉重可怕的打击。
孙小二沉吟一下,道:“听起来她很可能在这数年之间,获得了奇遇,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也未可知……”
龙少腾道:“邪派之人若是找她麻烦,咱们可不能不管啦。”
孙小二不解道:“为什么呢?”
龙少腾道:“这个女孩子身世如此可怜,而那些邪派人物又铁定不会有什么好意的,咱们如果不管,只怕她陷入邪派之人手中,那就更加可怜啦。”
孙小二道:“我看邪派方面找的不会是她。”
龙少腾和庄三都很惊讶,目光集中在这个老江湖的脸上。
孙小二解释道:“因为这个玄铁葫芦,乃是詹白水的信物。詹白水成名在数十年前,一切恩恩怨怨都是在从前那段时间中发生。但那时候崔小筠还未出生,所以我看与她无关。”
龙少腾道:“话虽有理,但假如这段恩怨,是崔小筠的师父长辈所结下,现在由她偿还,有何不可?”
孙小二耸耸肩,道:“当然亦有可能,不过我却不大相信这种事情,年轻的一代,对上一辈的恩怨,老实说必有陌生和不关痛痒之感……”
他发现这个年轻高手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便转过口气,道:“这样好不好,咱们横竖没事,赶到落帽峰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龙少腾道:“好呀,若是在路上遇见赖铁嘴,咱们把他拿下,也不难迫出实情。”
庄三可真不大愿意让他们走开,但是又没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住他们,只好画了地图指示如何走法,并且把他手下联络方法告诉龙孙两人。
于是,天色近暮之际,龙少腾和孙小二已经置身于城外七八里的路上。
他们都骑着马,在外表上看来,很像是一主一仆游山玩水。
孙小二看看一路上人车稀少,这儿更是不见人影。当下举手指着西北角,向龙少腾大声道:“瞧,那边里许左右,就是天下皆知的狄家庄。”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在一片斜坡上,十余幢房屋在一道长长的院墙之内,组成了这个庄院。
远远望去,这些比较讲究的房屋屹立着,在许多浓密的树木间,显得高大结实和一片静谧。
庄里的人们,可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的紧张?除了在里许外遥望着的两名骑士之外,又有多少对诡邪恶毒的眼光,正在暗中注视着这座村庄?
龙少腾迅即得到一个结论,道:“这世上一切事情,不能仅仅在表面上视察。像这世外桃源似的狄家庄,谁看得出竟是危机四伏,以及受到天下妖邪眈眈虎视的所在呢?”
孙小二道:“是啊,不过狄大侠一定能照顾他自己。我只疑惑那詹白水的玄铁葫芦,究竟卖些什么药?”
他们一边谈话,一面继续催马向落帽峰那边进发。
一个担着两箩筐蔬菜的农人,迎面而来。孙小二掏出了一条白色汗巾,虚晃一下,没有擦汗就收回怀中。
那个农人来到切近,斗笠把面孔遮了大半。他头也不抬,脚也不停,却在交错而过之际,突然沉声说道:“赖铁嘴已经离庵下峰,没有带回葫芦,听说他把葫芦交给带发修行的崔小筠。”
孙小二和龙少腾亦没有勒马,两人都望着前方。这是避免万一有邪派之人在远处监视之故。
龙少腾来不及与孙小二商量,一径说道:“有烦回报,我们可能擒下赖铁嘴查问实情……”
那个农人已走出七八步,遥遥应道:“赖铁嘴系着一条绿色的腰带……”
双方霎时已离开二十余步,不便再说话了。
孙小二道:“这厮相当能干,庄三还有这种手下,怪不得他们的神武堂在重重威胁之下,尚能存在。”
龙少腾道:“咱们抓住赖铁嘴之后,上哪儿盘问?”
孙小二道:“在附近有树林遮掩之处就行,咱们行动越快,就越省气力……”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又道:“咱们究竟要查什么,还不知道呢!”
龙少腾不经思索,道:“我想证实詹白水是不是已经被害,为什么?谁下的手?”
这些事情根本与龙少腾没有关系,凡是在武林中成名的人物,必有恩恩怨怨。
孙小二耸耸肩,外表上好像没有什么,但深心中却泛起了敬意。他隐隐觉得这个英俊的青年,天生就具有一种侠义的气质。
他禁不住转眼注视龙少腾的侧面,忖道:以他武功之强,加上侠义的天性,说不定有一天取代了燕云大侠狄仁杰在武林中的地位。我无意中遇到这么一个人,还跟随着他,只不知未来是福是祸?
这位天遁门仅存的高手,阅世已深,所以深知很多事情不是靠本领就可以解决的,最要紧的还是运气,所谓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这话一点不假。
他们策马走了六七里路,只见一个汉子,坐在路边树下的一方石头上,手中的斗笠拼命扇着。一望而知他已经走了一段长路。
这人腰间果然系着一条绿色腰带,龙孙二人迅速对望一眼,会悟于心,更不打话,一齐在路边勒住了坐骑。
赖铁嘴好奇地望着他们,因为这儿罕有人迹。不过他倒没有什么疑惑,只要一看那龙少腾公子哥儿的打扮,便猜到八成是带着家人出来游山玩水。
孙小二道:“公子,等一等,小的到那后面去一下……”
龙少腾唔了一声,孙小二跳下马,迅快绕入赖铁嘴后面的树丛中。
赖铁嘴笑一笑,心中很轻松。刚才抱着那个玄铁葫芦,简直把他累个半死,好不容易才送到庵里。现在不但没有葫芦,而且回去笃定可以获得一笔不少的赏金,所以他和气地向龙少腾点点头,打算聊上几句。
龙少腾把目光移开,显然不喜欢跟他说话。
赖铁嘴这回居然没有生气,只耸耸肩。立刻想起那个乌发披拂香肩的黄衣少女。
她那对乌溜溜的眼睛,说不出有多么吸引人。
赖铁嘴还记得自己当时真是楞住了,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真可惜啊,这么漂亮动人的女孩子,却长年幽居在深山中,而且不久就要剃度出家了。在男人的立场看来,实在太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