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寒风卷拂的院落中,戒刀头陀的尸体,已经放置在一块木板上。
惠可大师低首诵经,在左右两边,还有四个僧人,都严肃地侍立不动。
哺哺的经声,飘散在静寂的寒冷的空间,令人泛起凄凉的感觉。
朱涛踏入院中,一径绕到戒刀头陀尸体的另一边,便与惠可大师成了对面而立的形势。
惠可大师自然不会看不见他了,这位本寺的住持,缓缓抬起眼睛,向朱涛望去。
朱涛道:“大师眼中并无恚恨或悲戚之意,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出家人么?”
惠可大师道:“戒刀头陀应劫西返,何悲之有,施主自种孽因,将尝恶果,贫衲何恨之有?”
朱涛道:“大师说得好,可见得你心灵中云翳已消,恢复湛明,料幻府妖女再来的话,亦难以摇撼大师禅心了。”
惠可大师身子一震,道:“朱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涛道:“没有什么,本人只是来瞧瞧戒刀头陀的遗体,别无他意。”
惠可大师缓缓道:“朱施主现在已看过了,大概可以安心了吧!”
朱涛道:“法师你说得可笑,我不论看不看他的遗体,都能够安心。”
惠可大师道:“假如朱施主没有别的事,敝寺即将举行葬礼了。”
朱涛道:“你们即管动手,我在此地不会碍你们的事。”
惠可大师道:“朱施主虽然不会碍事,但这等殓葬后事,没有什么看头。佛门之内,亦想图个清静……”
朱涛双眉一皱,泛射出凶悍之气,道:“你想赶我走,我偏不走。”
惠可道:“贫袖无拳无勇,自是奈何施主不得,你爱在此地,那就留下吧!”
朱涛道:“都是废话,我且问你,依照僧俗,戒刀头陀的遗体,如何安葬法?火葬呢抑是土葬?”
惠可大师道:“当然是火葬啦!”
朱涛道:“既是火葬,我就留在此地观礼,或者可以捞颗舍利子,也未可知,快点儿动手吧!”
惠可道:“还得做一场法事,哪有这么快的?”
朱涛道:“随便你,反正我决定在这儿,不到亲眼看见他在火中烧成灰烬,决不走开一步。”
惠可默然无语,朱涛泛起作弄的笑容,又道:“也许我等不及了,亲自动手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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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可默然有顷,才道:“朱施主到底有什么打算?”
朱涛道:“我捏指一算,得知戒刀头陀大限未至,是以特地赶回来,定要亲眼见他化作劫灰,才能安心。”
惠可讶道:“朱施主敢是说,戒刀头陀还未气绝?”
朱涛道:“是的,你认为我算得准不准?”
惠可道:“这话倒叫贫衲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朱涛道:“你如敢一口咬定他已气绝毙命,我就马上起个火烧他。”
惠可道:“唉!朱施主越说越玄啦!俗语有道是:人死不能复生,戒刀头陀岂能例外。”
朱涛望望天色,道:“得啦!我的时间有限,你快快把戒刀头陀弄醒,我有话跟他说。”
惠可一怔,道:“朱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涛道:“他的手法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要知他名列三仙四佛之中,岂有这么容易就被我杀死?当然,事先你也不知道他是假死,我猜是他留下遗书,你以为他已死,便把书启封阅看,然后才知道真相的。”
惠可大师没有作声,面上布满了惊讶之容。
朱涛又道:“哼!哼!他想从此之后,在三仙四佛之中除名,得到清静解脱,我偏不让他如愿。”
惠可叹一口气,道:“朱施主何必如此呢?”
朱涛道:“这个骗局一旦传出去,人人听说他乃是死在我手底,当然相信。但如江似海的仇恨,也都落在我的头上了,这如何使得?”
惠可大师一听,觉得也是有道理。
当下道:“戒刀头陀决没有嫁祸之意。”
朱涛道:“他虽没有此意,但事实却会演变成这等情势,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不可以成全他,可是有两件事,非得跟他商量不可。”
惠可迟疑一下,才道:“贫衲实是不知道应不应该下手,让他马上恢复神智?”
朱涛道:“你动手吧!我自会向他解释一切。”
惠可大师掏出一个小瓷瓶,俯身望向戒刀头陀。但忽又站直了,抬头瞧看朱涛。
他道:“贫衲有个很奇怪的感觉……”
朱涛道:“法师不妨说来听听。”
惠可大师道:“贫衲虽然曾被朱施主欺迫,但不知何故,总是感到朱施主不是坏人,甚至觉得可以信任你。”
朱涛微微一笑,道:“法师乃是得道之人,具有这等慧眼,何足为奇,凭良心说,我倒不算是坏人,只不过有些想法,与世俗不大一样,所以有人认为我不是好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的想法,谁管得那么多?”
惠可颔首道:“不错,谁也不能尽如人意。”
他拔开瓶塞,顿时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攻入朱涛鼻中,使他不禁皱皱鼻子。
惠可将小瓶放置在戒刀头陀的鼻子附近,熏了一阵,才将小瓶拿开。
片刻间戒刀头陀眼波霎动,接着深深吸气,恢复了呼吸,同时也睁开眼睛。
他一眼看见朱涛站在身边,顿时现出迷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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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涛道:“你宁愿化为灰烬呢?抑是睁眼看见我?”
戒刀头陀调息一下,才坐起身,枯涩地道:“贫衲自家也不知道。”
朱涛道:“虽是不知,但至少已暗示你并不激烈反对看见我,进一步说,你很可能不愿化为灰烬。”
戒刀头陀道:“或者真是如此。”
朱涛道:“你败亡得太快了,而且事实上我也没有杀你之心,这正是吓唬阮玉娇的手段。她见我杀人之时,可以连杀机凶性都不起,以为我果真冷酷无比,所以惊骇万分,也许这一招,就可以把幻府一娇迫了出来。”
戒刀头陀道:“既是如此,为何你又揭穿我伪死之事?”
朱涛道:“你身为四佛之一,武功己臻化境,自不待言,我如果不能与你真真正正印证一场,将是抱憾终身之事。”
戒刀头陀道:“贫衲何时才可以摆脱这等永无休止的争强斗胜之事呢?”
朱涛道:“但你也得替别人想想啊!假如传出你的死讯,你们佛道两门的一流高手,都将找我的麻烦了,如何使得?”
惠可突然插口道:“朱施主不是说过,有两件事要与戒刀师弟商议的么?”
戒刀头陀淡淡地道:“贫衲可不管世间的闲事。”
朱涛道:“你不管也不行,我马上把阮玉娇叫来,将你这儿所有的和尚,都引诱入欲海之中,永远不能超拔……”
惠可大师道:“事实上你已做过了。”
朱涛道:“你已因戒刀头陀之死,刺激之下,恢复了澄眼禅心,只有两个俗不可耐的知客,仍为色欲阴魔所困而已。这两个家伙,迟早会发生问题,我早点替你们剔去病根,岂不甚好?”
惠可膛目道:“依你说来,贫衲反而该向你道谢才是?”
朱涛道:“鄙人自是受之不愧。”
戒刀头陀离开木板,在院中缓缓走动,口中道:“朱施主用的是猛急手法,去病除患,亦有是处。但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是以在我等出家人看来,未便苟同高见。”
朱涛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们赞成,而且我早就说过,各人的观点不同,所以我时时会变成恶人。”
惠可大师道:“善哉!善哉!朱施主不便武功精深高明,胸中的学问见识,更是超越俗流,举世罕有其匹,贫衲不愿参与世事,恕我先退了。”
他合十行了一礼,转身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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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只剩下朱涛和戒刀头陀两人,头陀那张黧黑而又满是皱纹的面上,泛起一丝微笑,道:“朱施主竟使住持师兄如此折服,倒是一件罕见之事。”
朱涛岔开话题,道:“请问头陀,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四佛之一?”
戒刀头陀道:“朱施主问得好生奇怪,难道贫衲应该有证据的么?”
朱涛道:“在武林中,无人不知有三仙四佛,但人人也知其中有两佛两仙,潜踪隐迹,连法号也少有人知。在下虽是晓得四佛之中,有一位是戒刀头陀,但这也是传闻而已,当不得真。既然头陀你称‘戒刀’为名,亦不否认是‘四佛’之一,自须有所证明,才能使我深信不疑。”
戒刀头陀道:“如果你认为贫衲不是那四人之一,那是最好不过之事,贫衲何必证明这个使人烦恼的身份呢?”
朱涛道:“话不是这么说,试想头陀你既不抖露真正武功,亦不肯证明身份,岂不是大大可疑之事?”
戒刀头陀笑而不答,院中顿时寂静了。
歇了一会,朱涛又道:“假如上座不肯证明身份,在下只好把你视为强仇大敌,定要杀死而后甘心了,在下可不是开玩笑的。”
戒刀头陀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考虑了一下,才道:“听施主的口气,似是有人假冒我等数人之一,是也不是?”
朱涛道:“不错。”
戒刀头陀道:“若是如此,贫衲不得不勉强应命了,只不知施主想要什么证据?”
朱涛道:“证据只有一种,你提出来就是了。”
戒刀头陀微微一笑,道:“原来朱施主曾经见过了法华上人,贫衲排行第四,有一面竹牌为证!”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黄中带黑的竹牌,交给朱涛。
朱涛接到手中,但觉这块小小的竹牌,竟然奇重无比,较之黄金铸制的还要沉重几倍。
他马上还给戒刀头陀,道:“此牌须得入手方知,大师请恕我无礼查看之罪。”
戒刀头陀道:“施主好说了,其实贫衲心中喜之不胜。”
朱涛道:“大师何喜之有?”
戒刀头陀道:“只因数十年来,贫衲身携此牌,会过不少奇才异能之士,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曾经要阅此牌!”
朱涛道:“这里面有道理么?”
戒刀头陀道:“昔年法华上人分赠此牌之时,曾经言道,定是非常之事,方会发生有人索牌求证身份之举,而这一个人,一定是当代奇才,而有济世救人的高贵志行,他才肯付托机密。”
他停歇一下,又道:“朱施主既受法华上人的信任付托,可见得奇才出世,救灾拯难,贫衲焉得不喜?”
朱涛不好意思起来,道:“大师别捧我,假如你知道我和法华上人见面时,是怎么一个情形的话,你也许会骂我呢!”
戒刀头陀道:“法华上人的慧眼,一定错不了,有些事情不是从表面上可以加以判断的。”
他微笑望着对方,等他道出此来真意。
朱涛道:“大师虽不见怪,但在下仍须得将索观竹牌之举的原因奉告。”
他略略停歇,接着压低声音,又道:“在当世四害之中,秘寨高手甚多,其中享有盛名的有三个,便是大寨主俞百乾,二寨主向人谋,三寨主牟通。这三人之名,武林中知者甚多,大师当必也曾听过,是以不须多说。”
戒刀头陀颔首道:“闻道这三个领袖秘寨之人,各有神通,但行踪之隐秘难测,可算得是天下第一。因是之故,武林之中罕得有人见过他们。”
朱涛道:“正是如此,据我调查所知,秘寨的三名领袖,几十年下来,其中有两个形貌曾被人见过,那就是二寨主向人谋三寨主牟通,唯有那个地位最高的俞百乾,竟从无一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戒刀头陀道:“朱施主说得甚是,秘寨的俞百乾果然从来无人见过。”
他停歇一下,又道:“贫衲多年来行脚四方,足迹遍及宇内各处,不论是繁华稠密的都市,抑是灭绝人迹的深山大泽,都有贫衲足迹。因此贫衲得见的人物之多,大概当世之间,已很少人可以比得上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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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黑瘦的头陀,深沉地笑一笑,又道:“向人谋与牟通二人,虽然亦甚隐秘深藏,但贫衲仍然见过他们好几次。只有这个俞百乾,竟未会过面。”
他寻思了一下,又道:“当然贫衲不是夸说见尽天下人物,例如朱施主你,贫衲就从未得晤。”
朱涛道:“既然大师还有很多人未见过,则俞百乾之事,何奇之有?”
戒刀头陀道:“不然,朱施主你外号是孤剑独行,纵横江湖之时,仍旧公开露面,只不过一直都单枪匹马而已。”
朱涛道:“在下还是不大明白大师之意。”
戒刀头陀道:“秘寨之人以诡秘自矜,因此使别人在心理上,都以能窥破他们行迹为乐事,贫衲亦未能免俗,所以对秘寨之人,特别加以注意。”
朱涛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倒是很合理的一种反应。”
他停歇一下,又道,“那俞百乾数十年来的从未败露行藏,而且秘寨一直为非作歹,荼毒武林,却一直都是一帆风顺,此一现象,使在下甚感兴趣。”
戒刀头陀道:“朱施主这么一提,果然大有研测的价值,只不知施主已有了答案没有?”
朱涛道:“有,在下的答案,是俞百乾利用几名心腹高手掩护,早已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
戒刀头陀大惊道:“可不是变成三仙四佛之中的一个吧?”
朱涛道:“有此可能。”
戒刀头陀甚感震骇,过了一会,才道:“那就怪不得法华上人让你查阅我等的竹牌证物了。”
朱涛道:“三仙四佛之中,那几位有出身来历和法号的,不必多查,故要查的只是像大师这等,虽列三仙四佛之内,武林中却不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