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真道:“也许我已测破他的心意,所以特地作此答复,诱他上当。”
厉斜道:“哼!你的才智如果高到这等地步,我今日就无条件放过你。”
胡真马上认真道:“这话可是当真?”
厉斜道:“当然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人说的话,一定算数。”
胡真道:“这样说来,只要你的猜测与事实不符,我便可以安然离去,对不对?”
厉斜道:“是的。”
胡真道:“老实说,你的诺言不太可靠。但我已无可选择,只好当是真的了。好,你说吧!”
厉斜道:“不,有赏有罚,才是公平,如果我的证据提出来,确凿无误的话,你便须跟我走,不许逃跑。”
胡真讶道:“难道你不是打算杀死我么?”
厉斜道:“这只是一个条件,如果杀死你,则一了百了,这条件自然作废了。”
胡真道:“不,我变作鬼之后,也跟着你。”
厉斜道:“那时我管不着你,随便你爱跟谁都行。”
胡真道:“得啦,得啦,快点说吧!”
厉斜揪住他的胳臂,冷冷道:“你不是男人,而是个大胆顽皮,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胡真一震,道:“你说什么?”
厉斜道:“这话不难证实,我摸一摸就知道了!”
这时,胡真穴道受制,同时一只胳臂又被他揪住,根本不能反抗他的抚摸。因此他急急叫道:“你敢……”
厉斜道:“为什么不敢?”
胡真一面竭力向后缩退,一面道:“你……你不许动……”
厉斜没有伸手摸他,事实上他一直没动,只在嘴上说说而已。但胡真的话,大概激怒了他,因此他把胡真拉近身边,冷冷道:“我偏要摸一摸……”
胡真当然无法挣扎,只听厉斜又狠狠的道:“我不但要用手摸,还要把你全身衣服脱掉,看个清楚明白。”
胡真可真急了,因为他的话太可怕,而且他另一只手,已经收起长刀,向他胸口伸到。他连忙道:“啊……啊……我承认啦!我是个女子之身……”
厉斜冷冷道:“我能不能摸你?”
胡真一点也不敢跟他硬顶了,回复女性的声音,柔顺可怜地道:“能……能……但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付我……”
厉斜仰天而笑,道:“我以为你有多大气候,原来也是虚有其表……”他目光回到胡真脸上,马上变得十分凌厉,问道:“你看我敢不敢剥光你的衣服?”
胡真忙道:“敢……你敢……”
厉斜一抬手,把他的帽子摘下,登时露出盘紧的髻。他把胡真的髻弄散,于是一头长长的秀发,垂放下来,登时使胡真变成一个美貌少女。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真道:“我的真名叫做胡玉真。”
厉斜目光转向那看得愣了的沈宇,问道:“以你瞧来,她的姓名可是真的?”
沈宇道:“大概不假。”要知道厉斜要剥衣之时,他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厉斜一出手,他就出手阻止。可是他以男性的立场,却认为厉斜不会当真那样做的,所以他事实上并不太担心。
厉斜道:“你此一猜测,可有任何理由支持么?”
沈宇道:“在下认为,她的化名既是胡真,则她的真姓名是胡玉真,甚是合理。因为一般的人,若是化名,会多半喜欢将自己的名字变化一下,因此,她故意略去当中一个‘玉’字,反而可信。”
厉斜道:“那么你告诉我,她是什么出身来历?注意,如果你打诳或故意说错,她乃是首先遭殃之人。”
沈宇耸耸双肩,道:“在下刚才第一次见到她,根本不晓得她是个少女改扮,更无由得知她的身世来历。”
厉斜冷冷道:“你这话岂能教我相信?”
沈宇不慌不忙地道:“只不知厉老师何以不信?”
厉斜被他这等态度激怒,反而决定要以“理”去折服他。当下道:“因为她在此屋逗留甚久,当然她是与你交谈,而不是那个女孩子。故此,我不认为你们以前是不相识的。”他停歇一下,又道:“我正是因为看穿她是个女的,而她所逗留之处,若是只有这个村女,她岂会逗留不走?是以断定你在此屋之内。”他的推理,听起来似是头头是道,十分严密有力,但其实十分玄妙曲折,非富有想象力之人,决办不到。
沈宇道:“在下很佩服你的高论,不过你如坚持我与她是素识,这却是天大的冤枉。”
厉斜冷冷道:“叫冤没有用处,定须有理才行。”
沈宇迅即忖思,瞧瞧能不能找出一点道理。他在思索之时,显得如此冷静和灵活,使厉斜心下大是惕然。
沈宇突然道:“假如我与她是素识,则当你进来之后,其间她还逃走过一次,我总有机会帮助她。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虽对她有感激之心,无奈一点也不知她的底细,亦不知她有多大本领,能不能独立应付你?因此,我只好等待,看看情形。这便是我与她并非素识的证明了。”
厉斜点头道:“这话甚是合理。可是有一点,只怕你没有法子说出使我满意的解释。”
沈宇道:“可是有关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么?”
厉斜道:“正是。”
沈宇讶然忖道:“他既已承认我与胡玉真原非素识,则我与她之间,尚有何事,能够使他提出质问?”
胡玉真亦作此想,故此也诧异地睁大双眼,望着这个刀法大家。
厉斜徐徐道:“你与她纵然未见过,可是也许师门有渊源,或者有某种密切的关系,所以你们不一定要曾经见过面,亦可以成为同声共气之人。”他停歇一下,又道:“当然啦,若然你们是同声共气的一帮,则目的自然不外是来对付我。”
沈宇道:“没有的事……”
厉斜道:“好,就算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胡玉真在此屋内,与你谈话甚久。她又一直庇护帮助于你,开始助你瞒过那群海盗,其后则想帮你瞒过我,因此,你们之间,已形成某种关系了。”
胡玉真道:“古人说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假如你想罗织罪名,加诸我们身上,则你一定可以成功无疑。”
厉斜道:“我要讲理之时,就完全讲理。如若不想讲理,我就横冲直撞,根本不来这一套。因此,你们大可放心,我本来就用不着找些罪名,加在你们头上,然后才取你们性命……”
他这番话,只听得胡玉真冷汗直冒,但觉此人,当真像个魔鬼一般可怕,软既不吃,硬也不行。可是沈宇却灵机一动,早先一些印象,掠过心头。也许能逃过这场大劫。这自然是乐观的想法,假如应付得不好,则难以逃出魔手。
原来沈宇听了厉斜说的“讲理或不讲理”的话,登时触动灵机,记起早先他虽曾连杀数人,似乎十分心狠手辣,可是这只是表面上的看法而已。若是深入观察,则厉斜并不是随意杀人之辈,因为他首先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这些人,然后才感到迫不得已,非把这些人通通杀死不可。换言之,他须以借助一些手段,一则做成不得不杀的情势,二则借此激起心中的杀机。既然如此,则可以反证出厉斜并非像那些天生凶毒的恶魔,能以杀人为乐。不过退一步说,厉斜既然不是为了正义而杀人,则沈宇和胡玉真如果应付得不好,仍然会被他杀掉。
沈宇当下忖道:“我们只要使厉斜不能激起杀机,他大概就很难出手了。因为他的刀法,完全是至为凶强恶毒的路数,若然心中杀机不盛,他的刀法,定然会露出致命的破绽……”
胡玉真身在对方掌握之中,心慌意乱之下,根本不能冷静思考。她吃吃道:“厉老师,你别这么凶行不行?”
厉斜眼光之中,只有使人感到颤栗的光芒,毫无怜惜之意,他冷冷道:“凭你如何的哀求,亦是无用。我提醒你一句,你须得履行诺言,跟随着我。”
胡玉真不觉松一口气,忖道:“他至少不会杀我了。”
厉斜似是看透他的心思,马上道:“那也不一定,我可能会取你性命!”
胡玉真一怔,道:“为什么?”
厉斜道:“因为你可能有不服从命令的情事。”
胡玉真大吃一惊,道:“我要服从你什么命令呢?”
厉斜道:“任何命令……”他嘴角泛现出一丝邪恶的笑意,又道:“你听见没有?你须得服从我任何命令。”
胡玉真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但她可不敢表示反对。
只听厉斜又道:“你跟随着我之时,就像丫鬟一般,服侍于我。比方说我想洗脚,你就得赶紧打水……”
沈宇也听得津津有味,很感兴趣地倾听。厉斜道:“当然啦,其余做饭洗衣服,收拾衣物床铺等事,你都要做得妥妥当当,不许有丝毫偷懒。”
胡玉真道:“我不会做这等事。”
厉斜道:“谁是生下来就会做的?以你这么聪明之人,只要做过一次,相信一定比别的女人做得更好。”
胡玉真道:“你为何要这样侮辱我呢?”
厉斜道:“这算是侮辱你么?你白天虽是丫鬟,晚上也许是我的夫人。而我一高兴,说不定就把你正式收房,到了那时,自然会有丫鬟服侍你了。”
胡玉真突然气忿起来,道:“哼!你把我当作什么了?难道我为了要做你的女人,便须如此巴结你么?”
厉斜面色一沉,道:“你说话小心点。”
胡玉真碰到他那对眼光,登时心头一震,冒起凉气,只得闭上嘴巴。
厉斜随手一甩,胡玉真就不由自主的退了六七步,站定身子时,急急一吸气,才知穴道被制住。
这时只剩下两个男人在对觑,情势登时紧张起来。
沈宇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当真想取我性命,但我却不怕。”
厉斜简洁地道:“不怕最好。”
沈宇道:“我个人虽然不怕,但你将来一定后悔。”
厉斜本来已不打算说话,但听到“后悔”两字,反而暗暗欢喜,因为如果对方意思是说,他是很有来头之人,将来一定有高手为他报仇雪恨,所以厉斜会感到后悔。若是此意,则他欢迎还来不及。因为他若是证实了对方有此想法,也定更增添杀机,得以轻而易举的取敌性命。
要知他内心之中,已将这个壮健黧黑,作渔人装束的青年,视作一大强敌。因此,他务须激起杀机,才能使刀法臻于最高境界,如此才比较有把握些。他道:“怎么后悔法?”
沈宇徐徐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厉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道:“这倒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但莫非我杀死了你,就有麻烦么?”
沈宇道:“恰恰相反,你杀死了我,可说是风平浪静,一点事都没有。”
厉斜道:“原来如此……”
沈宇道:“我只是一个流浪江湖之人,既无强大的后台,也没有一个亲人。说到我的武功,对付普通的人,当然可以,但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情形,也是指不胜屈……”
厉斜冷笑一声,道:“你这一番话,想证明些什么呢?”
沈宇道:“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杀死了我,也不光采。”
厉斜道:“相信我刀势一发之时,你就不是无名小卒了。”
沈宇道:“随便你怎么想,我目下并非乞求你别杀我……”
厉斜道:“不是乞求是什么?”
沈宇淡淡道:“我根本不怕死。”
厉斜露出笑意,道:“我最喜欢不怕死之人。”
沈宇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厉斜道:“那也不尽然,世间上有各式各样之人,其中有一种人不怕死,岂足惊怪,不过这种人不大容易碰到罢了。”
沈宇道:“你今日就碰到我了。”
厉斜心中已十分笃定,因为这人自称不怕死,已足以激起他的杀机有余。换言之,他已做成一种不得不杀掉对方的情势,以便试验一下对方是否真的不怕死?他心念电转,忖道:“既然已有了理由,我已不必急急动手了。”当下说道:“我也相信你说的大概是真话,但我只是感到如此,心中却一点都不了解。”
沈宇道:“你要动手,我马上奉陪。”
厉斜讶道:“你不愿说出理由么?”
沈宇道:“那倒不是。”
厉斜道:“那么你且说来听听。”
胡玉真忍不住插嘴道:“说呀!你连死也不怕,还怕人家知道你的道理?”
沈宇道:“好,我说出来。这原因是我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胡厉两人都大感意外,诧异地瞧着他。沈宇淡淡道:“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胡玉真高声道:“你活得很好,为什么想死呢?”
厉斜也道:“是啊,你这一想死,未免有杞人忧天的意味。”
沈宇道:“我也承认这等想法,迹近无聊。可是我从小就时时想到这个问题,因此一直都在找寻答案。只不知你们两位有答案没有?”
胡玉真没有作声,厉斜却道:“我有。”
沈宇大为惊奇,道:“你不是凡夫俗子,想来你要活下去的理由,必是能够与众不同。”
厉斜道:“你猜错了,我认为一个人既然生在世上,就不妨好好的活下去,假如你不同意,我倒要反问一句,为什么不好好的活下去呢?”
沈宇道:“问得好,可是我自己也问过自己,虽然无法回答,但亦不觉得应该好好的活下去。”
由于他的神情声音等等,都流露出强烈的苦恼之意,因此现在连厉斜也不由得不相信起来了。他暗自忖道:“这个人既然真的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则我杀他之举,果然没有什么意思了。以我看来,此人之言,句句出自衷心,实是可信。”
厉斜虽然杀死过不少人,曾经见识过许多奇异行径的人物,可是像沈宇这等情形,休说见过,简直连梦想中也没有出现过。因此他显然有点迷惑,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忽见沈宇举步向门外走去,由于他的神情举止,处处显示出他内心的郁闷,因此不问可知他此举并非想逃走,只是到门外呼吸一下而已。
厉斜没有拦阻他,胡玉真亦不作声。
沈宇走到门外,深深的呼吸几口空气中夹杂着大海的气味,令人禁不住联想到那浩瀚无边,以及永远是波涛起伏的海洋。它的无边无涯,足以使任何人自觉渺小,因而胸襟为之一爽,而那永恒起伏卷扫的波涛,却宛如是海洋的脉搏,使人感到海洋亦有生命,只不过它存在的形式,与一般生命不同而已。
沈宇的思绪,变得缥缈朦胧起来,一时竟忘了刚才与厉斜所谈之事,也忘了胡玉真的危险,尚待他努力营救。
但厉斜可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他,这时已大步走出屋外。阳光之下,恰好看见沈宇侧面。这时他才发现这青年,有着宽阔饱满的前额,显示出他是个喜作深思,和富有智慧之人。其次,他那挺直高隆的鼻梁,则显示出他是个个性坚毅之士。不过在他脸上,却浮动着迷茫和消极的神情。而且,他目下显然是陷入一种恍惚迷离的思绪中。
厉斜煞住脚步,忖道:“我只有两种法子对付他,一是突然挥刀攻去,使他在突然警惕之下,本能地出手抵拒。另一条路,便是设法使他活着不可,这样,他自然要用全力与我搏斗了。”
他考虑了一下,对于这两种办法的前一种,认为只适合对付头脑简单之人。后一种办法,若是成功地施展出来时,则对方智力越高,越能收到奇效。
但怎样才可激起对方求生的意志呢?这真是一个莫大的难题,因为沈宇正是因为感到生无可恋,死不足惜,才会对于“生死”之事,淡然处之。
厉斜寻思一下,胡玉真的倩影忽然掠过心头,接着便是村女陈春喜的影子,涌现眼前。
他顿时触动灵机,计上心头,忖道:“沈宇的天性中,似乎含有侠义的特质。因此,他虽然可以漠视自己的生死得失,可是与他有关之人的安危,他却不能袖手不顾。我若是把这种责任套在他身上,他就不暇为自己着想,而须得为别人忙碌起来……”
整座渔村,目下仍然寂静无声。
厉斜重重咳一声,震得沈宇耳鼓嗡嗡一声,不觉把散漫凌乱的思绪收起,转头向厉斜望去。只见这个白衣飘潇的刀法大家,面色甚是寒冷,道:“陈春喜,出来!”
那个半天不敢作声的村女,吃了一惊,可是对于这般强有力的声音,不敢违抗,畏怯地走出屋子。
厉斜等她走到切近,才道:“海盗们已经撤退,为何村中之人,尚不返家?”
陈春喜怯怯道:“因为你们……还在这儿……”
厉斜哼一声,道:“你们用什么方法,通知那些躲开的渔民?”
陈春喜道:“我们约好,家家户户都不生火,所以烟囱里没有烟,等到没事之后,就通通都生火烧水烧饭,他们见到炊烟,便安心回来。”
厉斜道:“这法子不错,你去把火生起来。”
陈春喜道:“是,是……”但脚下却寸步不移。
厉斜冷冷道:“你竟胆敢违抗我的命令么?”
陈春喜面色变白,浑身发起抖来,她似是想说话,但又骇得说不出口。
沈宇道:“别害怕,你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
陈春喜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就镇静了不少,说得出口。这等情形,落在厉斜眼中,使他不禁暗生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