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步向马车,只见她侧开身子,腾出座位,显然是请他坐的。
但他却跃上前车把式的座位,与那剽悍大汉同坐。
这个年轻女子会不会怪他,那是另一回事,但其它的人,却都很欣赏这一下。因为这个青年男子,若是与他们的主母并肩同坐,到底不象样子。
一车四马,迅即向前驰去。
走了一程,马车率先折入一条岔道,不一会功夫,车身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沈宇如果不是身怀绝艺的话,在双手倒缚的情况下,一定老早就摔出车外去了。
马车越向前行,地势越荒凉和起伏不平。幸而此车经过特别设计,是以还耐受得住这等走法。到了中午,车马都不停歇休息,只把速度放慢。
王干似是有点过意不去,驱马傍车而行,一面大声问道:“沈兄,你饿不饿?”
沈宇道:“我等流浪江湖之人,少吃一顿两顿,也没有什么。”
王干道:“喝点茶水如何?”
沈宇道:“不用啦,我只希望你们赶快证明我的清白,那时我定当扰你一顿。”
王干道:“如果沈兄与厉艾不是一路,在下一定好好的请客,以表歉意。”
陈夫人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道:“他希望我们赶上厉斜,以便让厉斜快点救他才是真的。”
沈宇道:“你爱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咱们最好别与厉斜见面,只须找到陈堡主,让他去证实一下,否则咱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陈夫人道:“死无葬身之地?哼,那也不见得,厉斜纵是残酷凶暴,但亦不能见人就杀,对也不对?”
沈宇还未说话,王干已道:“陈夫人有所不知,在江湖上,往往有一种人,专以残杀为乐,心肠冷硬无比。像厉斜那种人,以属下观察,便是这么一类。”
陈夫人道:“我见的人虽是不多,但对于人性,却有相当了解。厉斜即使十分凶残,但如果我们不去惹上他,他决不会拦路杀死我们。”
沈宇直到这时,才回头望她一眼。但见她那张秀丽的面靥,给人的印象是娇柔甜美,可是在她那对微微红肿的眼睛中,却射出冷静坚定的意味,似乎她对某一件事,已下了决心。
沈宇掉回头,可是心中却泛起了迷惑之感。
只听王干陪笑道:“夫人说得是,我们如不惹他,他自然不会攻击我们。”他接着向沈宇问道:“沈兄曾经说过,你与厉斜和艾琳两人,结下梁子,只不知沈兄可有办法收拾他们没有?”
沈宇道:“现在没有。”
王干道:“你意思说,现在随便怎样,也收拾不了他们,是也不是?”
沈宇道:“正是此意。”
王干沉吟道:“这样说来,若是在路上遇见他们,我们只好装作过路之人,不去惹他了?”
沈宇道:“那也不行。”
王干讶道:“这却是……是何缘故?”
沈宇道:“因为厉斜除了武功强绝一代之外,还有过人的才智。他已亲自到过连威堡,是以我们这一行车马,他一望而知是连威堡之人,这时我们虽然不去招惹他,他也不肯放过我们的。”
陈夫人插口道:“以我看来,沈宇你的才智,似乎更在厉斜之上?”
沈宇头也不回,淡淡道:“陈夫人过奖了,在下自问不是厉斜的敌手。”
陈夫人道:“你能洞烛机先,测知对方的一切行动与反应。加上你与他虽有过节,但却一直尾随着他们,不但不曾被杀,甚至还没有让他们发现,这等本事,岂不是更在厉斜之上。”她分析得有条有理,沈宇懒得多说,只耸耸肩头。
王干道:“也许敝堡能借沈兄的才智,击杀厉斜。沈兄意下如何?”
沈宇道:“我奉劝你们,最好别惹他。”
王干道:“不瞒沈兄说,厉斜与艾琳二人,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已经快赶上他们啦!”
沈宇心头一凛,道:“这话可是当真?”
王干道:“一路上有一些暗记,乃是敝堡之人留下的,是以一定不假。”
沈宇深深吸一口气,道:“若是如此,王兄最好先解开我的束缚。”
陈夫人道:“为什么?”
沈宇道:“因为如果我尚有行动的自由,至少还可与他拚上一拚。”
陈夫人嘲声道:“若是输定了的局面,拼亦何益?”
沈宇道:“你们真的不肯松缚么?”
陈夫人道:“自然是真的,如果你不服气,不妨尝试挣扎一下,看看能不能挣断绳索?”
沈宇已经暗暗运功聚力,当下猛可一挣,但觉紧缚腕间的绳索,坚韧无比,竟然没有震断。
陈夫人冷淡的声音,从后座飘送过来,道:“这条绳索,是特制之物,用锋快刀剑都砍不断。”
王干接口道:“沈兄不必白费气力,夫人可没有骗你。”
沈宇使劲的回转头,瞪视着那个表面柔弱,其实却相当狠辣的美丽少妇,愠声道:“你以为这是你的得意杰作么?哼,你这种妇人之见,才是坏了大事的根源。”
陈夫人没有作声,只冷冷地瞧着他。
王干忙道:“沈兄不必生气,我等只要查明沈兄与厉斜不是一路,立时解开绳子,在下还要向你陪罪。”
突然间前面探路的一骑,停了下来,马车也迅即停止前进。
王干策马驰去,与数丈外那个手下,交谈了一下,又催马绕过那片长满了野草新树的山坡。
沈宇伸长颈子,向前面瞧看,心想:“他们不知捣什么鬼?难道已赶上了厉斜么?”
他心中突然烦躁起来,忖道:“我早先不该冒失大意,以为这条绳子,略挣即断,决计缚不住我。谁知大大不然,现下行动失去了自由,若是落在厉斜手中,纵然不死,也将受到莫大的折辱。唉,艾琳一定不会放过我。”
他想起艾琳,心情更加紊乱。可是在这同时之间,他脑海中居然会同时泛现出三个女性的面庞。
这三个女子一是胡玉真,这个女孩子的行动和来历,都透着一股神秘之感。但无论如何,她对沈宇很好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
另一个女子便是秀丽淳朴的村女陈春喜,她生长在荒僻的渔村,心地纯洁而仁爱,但她的性格中,却具有坚决的毅力,隐藏在她的纯洁仁爱下面,这是她与一般庸俗的村女最大不同的地方。
最后一个女子的影像,竟是后座的陈夫人,她虽然是鼎鼎大名的连威堡主陈伯威的妻子,但她年纪甚轻,看起来仍然像个少女。她显然不懂武功,动作甚是娇柔。而且她的样子和神情,都不似是个坚强之人。
沈宇对这个有夫之妇,并没有一丁点的杂念,因此他发现自己印象之中居然有她一份,自家也大为惊讶。
她何以会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呢?是不是因为她长得美丽动人?抑是由于眼前的种种遭遇,使他没有法子漏了她?
沈宇自问一下,便知道答案不是因为目前形势,迫得他想起这个少妇。
他迅快分析一下,恍然忖道:“是了,以她这么一个娇弱不懂武功的美女,出现在这等仇杀凶险的场合,自是特别使我注意。此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知道她家中发生事故,所以她身穿丧服,这自然是与那个来不及服药的男人之死有关,这一点不免使我对她发生同情怜悯之心。第二是以她这等人才,嫁给年纪比她大了许多的武夫,又是一个黑道人物,使人不免感到她有彩凤随鸦,齐大非偶之感。”
由于他下意识中,对这个美貌女子同情怜悯,因此沈宇又知道,自己刚才所以不出手对付王干他们,的确受到此一心理的影响。因为他不想使她再受到惊恐与难堪。而且他隐隐感到,以她这么一个女子,大概不至于会加害于他。不过现在的情形却糟得很,一切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心中泛起一阵恨意,决定对这个少妇凶狠一些,以后也不要再帮助她。
余下的两名骑士和车把式,都听到招呼而离开马车,向王干他们隐没的地方奔去,不知去干什么。此地只剩下一辆马车,和沈宇、陈夫人两人。
沈宇突然听到低低啜泣之声,乃是从后座传来,不觉大吃一惊,忖道:“难道是她在暗泣么?”跟着另一个念头进入沈宇心中:“就算她哭泣,又与我何干?”话虽如此,他仍然忍不住回头瞧着。
只见这个年轻美丽的少妇,茫然地凝视着天空,眼中的泪水,沿着白皙的面颊,直流下来。她那纤小娇弱的躯体,不时发生轻轻的抽搐。
沈宇皱起眉头,旋即放松了,柔声道:“陈夫人,你何事哭泣?”
陈夫人的目光移到他面上,接着现出惊讶迷惑的神色,道:“没有什么。”
沈宇深深注视她一眼,这才点头道:“没有什么事最好。”他回转头,不再看她,但口中却道:“你年纪轻,大概还不知道,世上很多事情,是超乎人力之外的,这就是一般人说的‘命运’。许多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能够控制或抗拒……”他认为这等空泛的理论,不会收到什么效果。因为如果她年轻得不能体会这些哲理,则说下去也是多余。但如她已饱经忧患,经验使她足以了解这种理论的话,则他说了,亦属多余。因此,沈宇的话声戛然停止。
马车上沉默了一阵,山坡的那边,也没有传来什么声响。
他们处身之处,乃是在草木茂盛的荒野中,四面偶有些起伏的丘陵,远远则有黛色的连绵山峰。午后的太阳,晒在这青葱肥沃的大地上,微风中含有浓厚的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沈宇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家乡,往往在那长长的夏日中,他踏过田野间,鼻中总是嗅到这种熟悉的气味。他的思绪变得缥缈朦胧,童年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在这剎那间,似乎又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这终究是极短暂的感觉而已,后座传来那个少妇低泣之声,登时使他回到现实,感到那无忧的童年,实在已离他远去,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以温和但十分坚定的声音问道:“你为何又哭了?”
陈夫人叹息一声,道:“我的丈夫,就在前面。”
沈宇一愣,道:“他在前面么,可是你为何……”
他的话突然中断了,因为这时已会意过来,一定是她的丈夫出了问题,所以她才会悲哀哭泣。
那么她自然早就晓得这回事,可就无怪她的眼圈,微微红肿。
沈宇寻思一下,才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生什么事?”
陈夫人道:“他们四个人,都死在厉斜刀下。”
她的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仇恨的意味。
沈宇道:“现在他们在收埋尸体?抑是还有别的事?”
陈夫人道:“有一个伤重未死,所以他们除了收埋尸体之外,还要救活他和设法询问。”她悲叹一声,又道:“他们的棺柩不知做好了没有?”
沈宇道:“那么你身上的素服,竟是为了尊夫穿上的了?你不去瞧瞧么?”
陈夫人道:“我自然要去瞧瞧,但他们说,等收殓在棺中之时,才请我去。”
沈宇道:“你从未亲眼看过杀人之事吧?”
陈夫人道:“没有见过。”
沈宇道:“他们说得对,假如你从未见过,最好还是等他们收拾过才去的好,不然会把你吓坏。”
陈夫人冷冷道:“假如你是厉斜的同党,我一定亲手杀死你,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沈宇立刻问道:“你认为我是不是厉斜的同党呢?”
陈夫人道:“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不是。”
沈宇道:“我的确不是厉斜的同党。”
陈夫人没有开口,她虽是那么年轻,而且看来纯洁美丽,可是此刻她却深沉不露,教人测不透她的想法。
沈宇先移开目光,接着回转头,照原样坐好,决定不必与她多说了。
他暗自忖道:“我不知道陈伯威长的如何,为人如何,但看这情况,她对他有着深厚诚挚的感情,那是毫无疑问之事。现在她已变成一个年轻寡妇,由于她长得很漂亮,这等遭遇,可就份外叫人同情和怜悯。”
过了一阵,沈宇看见数丈外的山坡后,转出一道人影。
他眼力特强,一望即知来人是谁,当下说道:“王干回来了!”
陈夫人大概是站起来,所以马车晃动一下。
沈宇忽然感到不妥,因为在他腰胁之间,被一件尖锐的物事抵着。他特别灵敏的感觉告诉他,那是一柄短刀,锋利的程度,大概可以削断一般的刀剑。故此以他这一身武力,也不能挡这等利器。除了这把锋利异常的短刀之外,还有就是她传过来的一股杀气。
沈宇心头一震,深知这个美丽的新寡文君,实是立下了杀人的决心,假如必要的话,她将毫无犹疑。他身子纹风不动,用坚定的口气,道:“你为什么拿刀子出来?”
陈夫人道:“你不要管。”
沈宇道:“性命是我的,请问我不管谁管?”
陈夫人道:“假如你与厉艾是同党,这条性命就不是你的了。”
沈宇何尝不知此理,他想知道的是别的事,当下说道:“你既未修习过武功,同时此刀又很短小,你以为我这样的人,能够轻易杀得死的么?”
陈夫人冷冷道:“我只要割破你一点油皮,见了血,你马上就死。”
沈宇忖道:“这就对了,原来刀上淬过剧毒,否则此刀虽快,但尺寸太短了,不是一般之人所能发挥威力的。”他道:“是不是王干向你报告某种消息?”
陈夫人道:“不错。”
沈宇道:“他报告之事,显然将与我有关了?”
陈夫人道:“对。”
沈宇道:“假如他的报告,对我不利,请问你给不给我机会让我辨正澄清?”
陈夫人道:“不给!”
沈宇怕的正是这一着,他已试探出陈夫人手中,握的是毒刀,而且锋快无匹,可就不能凭仗武功,作逃走的打算。因为毒刀的刀刃,已抵住身子,不管他跃逃的速度有多快,也快不过她的刀子。
他沉着如故,道:“你错了,若然是我,一定不肯马上处决。”
陈夫人道:“别胡说八道了。”
沈宇道:“不是胡说,试想假如我真是厉艾的同党,则这样一刀了结我,岂不太便宜我了?反过来说,如果我不是厉艾同党,而实在是他的仇敌的话,则你这一刀,岂不是等如帮了仇人的忙?”
陈夫人大概没有话可反驳,是以沉默不语。
要知她的决心,老早就被这个英俊青年的沉着口气,和那过人的气魄所软化。她在下意识中,很希望能倚赖依靠这个能够担当一切的男人。当然,在清晰的意识中,她是不肯轻易让自己发生倚赖依靠这个男人的心情。
王干已渐渐走近,可以清楚地看见陈夫人站在靠近沈宇背后的情况。他面上没有惊讶之色,沈宇一看之下,已明白此计是王干与陈夫人早就定下的。
沈宇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在这等情势之下,也不由得暗暗紧张起来。
王干道:“启禀夫人,一切都料理妥当了。”
陈夫人道:“小梁也死了么?”
王干道:“他说了不少话之后,便咽气了。”
陈夫人道:“他的伤势很重,是也不是?”
王干道:“是的,在下见过了不少场面,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伤势如此严重,却仍然活了这么久的人。”
陈夫人道:“他说了些什么话?”
王干道:“他肚子中了一刀,内脏已经流出来。是乡人用被子把他裹住,才勉强保持原状,不至于再裂开。可是他说话之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停歇一下,又道:“小梁算将经过情形,告诉了属下。”
陈夫人道:“经过暂时不管,你可曾打听到厉艾的党羽的情形?”
这时沈宇当真已经竖起耳朵,听那王干如何回答。
他的生死,决定在这个人的一句话中,由于王干描述过小梁的惨状,所以陈夫人的仇恨大为增加,这一点已可从她的声音中听得出来。
王干的目光移到沈宇面上,暗自忖道:“此人来历不明,身怀武功,又年轻英俊,假如他真是厉艾仇敌,则联合之势,不形自成,我们得他臂助,当然大有用处,可是主母年轻漂亮,又已经变成寡妇,若是与他在一起,日久天长,难保不发生问题……”这么一想,他的心中涌上杀机。好在他并不把人命看得很重,即使冤杀了沈宇,他也不会如何难过。
沈宇在他眼中瞧出苗头不对,反应何等迅快,马上说道:“王兄快点回答了之后,兄弟还得去瞧瞧被害人的尸体,好知道他们究竟被厉斜独自杀死的,抑是有艾琳的份?”
他发现这话仍未完全打动对方,是以王干眼中的杀机还未消除。当下又道:“还有拚斗现场,亦须勘察一下,以便得知交手时的情况。说不定可以找出对付厉斜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