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身为连威堡八虎将之首,对于争杀之道,乃是大行家,是以懂得这个道理。他顿时受到莫大的诱惑,忖道:“我就算要杀死他,也须得等他勘察过拚斗现场之后,才下手不迟。”霎时间他眼中杀机完全消失,微笑道:“沈兄说的是,那小梁垂危之时,倒是没有提起过有关你的话。”
他转眼向陈夫人望去,又道:“小梁不知道厉斜有没有党羽,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
陈夫人马上收起了毒刀,跳落地上。
沈宇暗暗松一口气,也从车上下来,道:“走,先瞧瞧那些被害之人。”他双手虽然被缚在背后,但行动之时,仍然敏捷迅快。现在陈夫人的毒刃已离开他的身子,所以他可就不大害怕了。最低限度也可以试图逃走。
他们一行三人,踏着荒芜小径行去,不一会已抵达山坡。
沈宇行上山坡,四下一望,发现前面里许处,便是通往长江的车马大道,可知道一场凶杀,是双方离开大道,选择山坡下那一片平地动手的。在山坡下是一片平旷荒野,四口棺木,放置在一块草地上,除了王干带来三人外,还有四五个人,以及几辆大车。四口棺木,都未曾钉上盖板。
陈夫人与王干没有上坡,从底下绕过,向那些棺木走去。所有的人,看见素衣飘飘的陈夫人行来,霎时都肃静屹立,呈现出沉重凄凉的气氛。
她一步步走去,看起来有弱不禁风之感,但猝遭此大变,尤其是那些连威堡之人,眼见年轻的主母,过来瞻视主公的遗体,大家都觉得十分凄惨,更加倍的同情这位孤弱无依的主母了。
沈宇亦有此感,忖道:“这个打击,对她一定十分巨大沉重,再从那些下人的表情看来,相信陈伯威生前,必与这个年轻娇妻,十分恩爱。”
他本可趁这机会开溜,以他的脚程,虽然双手倒缚,影响速度,但连威堡之人,大概也追不上他。然而他一来觉得不忍乘人之危,增加这一班人的纷扰,二来连威堡这股力量,在四川境内,大可利用,当下大踏步走下山坡,引来众人的注目。
他很快就行到陈夫人、王干他们后面,一齐向棺木行去。
陈夫人向第一具棺木内的尸体,瞧了一眼,便接着移步,去看第二具。这样一直看完四具棺木内的尸体,才返回第一具棺前,突然跪倒在地上,俯伏在棺旁,哭泣起来。
没有人作声,亦没有人上前劝解。
陈夫人的哭泣声,初时还很低沉,但渐渐提高,虽然不是号啕大哭,却也如巫猿哀啼,杜鹃泣血。这一阵肠断之声,真是教人不忍卒听。
四下这一群人,除了一些赶车扛棺的壮汉,由于身份低,不能发言之外。其余的几个,以王干为首,俱是曾经闯荡江湖之士,是以见识极为高明,都晓得“悲哀”必须发泄的道理,故此由得陈夫人哀哀啼哭。过了好一阵,沈宇转眼看时,但见环绕侍立的男人,有三四个已经举袖拭泪,王干也是其中之一。
沈宇忖道:“陈伯威虽是黑道上隐名的大头子,但平日对待这些手下们,必定是恩威并施,是以培养出深厚感情,不然的话,这些心肠狠硬之人,岂是轻易就会流泪的?”
关于陈伯威的为人,沈宇早已略有了解。这是当他发现那年轻貌美,谈吐不俗的陈夫人,无意中表现出她对陈伯威的深挚情爱之时,他已晓得此人不同凡响,必有过人之处,才会使陈夫人如此倾心。
他无声无息地走开,但没有走远,却在附近慢慢的走,一边察看地面上和四下的情形。最后,当他听到王干已开口劝慰陈夫人之时,这才走回棺木旁边。他的来去,都没有人加以理会。
陈夫人泪流满面,一时哪里止得住?沈宇重重的咳了一声,只震得所有的人,耳鼓都嗡嗡作响,使他们都惊讶地向他瞧看。
沈宇望着王干,道:“陈夫人的哀伤,以及诸位的忠义,兄弟既同情又佩服。只是若要报仇雪恨的话,时机乃是最重要的因素,希望诸位不要耽误了时机。”
他的话含气敛劲地说出来,字字铿锵震耳,连哭声未歇的陈夫人,也听得一清二楚,旁人更不必说了。
王干拭泪道:“沈兄有何见教?”
沈宇道:“见教倒是不敢当得,不过在谈论之前,倒是要请你们先表示一下态度,决定我究竟是友呢?抑是敌人?”
沈宇在这等情势之下,提出这个要对方决定友敌态度的要求,甚是凌厉,迫得对方不能躲避。
王干沉吟一下,道:“老实说,在下一时难下判断。”
沈宇道:“王兄智谋过人,长于应变,而且是极有决断之人,为何这回迟疑不决?”
王干道:“沈兄过奖了,若在平时,在下还有几分自信,但如今遭逢大变,心情紊乱,实是感到无所适从。”
沈宇道:“好吧!我只好等候你们调查了。”
陈夫人抬起头,她这刻泪痕满面,反而增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她断然道:“沈先生不会是敌人,请过来说话。”
王干过去,口中一面道歉,一面为他解缚。
沈宇终于恢复了自由,当下走到棺边,向陈夫人道:“承蒙你信得过我,让我恢复自由,感激不尽。”
陈夫人道:“王干说过,你如果独自在山坡上之时,并不逃走,便可以肯定你不是敌人了。”
沈宇道:“这话虽是有理,但如若在下窥测得透王兄用心,故意不逃走,你们岂不是反而中计?”
陈夫人淡淡道:“我已想过这一点了。”
沈宇讶道:“夫人既是想到过,而又仍然释放了在下,想必另有道理?”
陈夫人道:“妾身认为沈先生你既然敢将计就计的话,必定另有所恃。因此,解不解缚,都相差无几了。”
沈宇击节赞叹,道:“高论!高论!”
王干插口道:“沈兄刚才已踏勘过现场,也看过敝堡主等人的遗体,不知有何卓见?”
沈宇道:“先说现场,我发现了不少足印和血迹,大致上已告诉我动手时的情况。”
王干面色一变,显然心中甚感震惊,道:“沈兄居然看得见足印么?”
沈宇道:“这些足印,与常人踏在泥沙上的不同,乃是运足内劲,动手拚斗时留下的痕迹。所能看见的,只是野草被践踏过的形状。”
王干连连点头,道:“对,对,含有内劲的压力,自是与平常重物压过不同。”
他也看得出这些痕迹,是以知道沈宇的话,字字皆真。至于他震惊之故,便是因为他深知这等观察的技巧以及眼力,当世罕有识得的人,故此对于沈宇的估计,马上大大修正。
沈宇又道:“足印与血迹,可以说明每个人受伤被害后的位置,又从分布的情形推测,也可大概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如何。”
陈夫人道:“沈先生可不可以赐告?”
沈宇道:“根据现场观察,陈堡主不失为一时之雄,他乃是单身出战厉斜,这两人拚斗时所遗下的痕迹,尺寸方位,中规中矩,毫不紊乱。离开另一处拚斗痕迹,有两丈之遥,这说明了陈堡主是首先出战的。”
陈夫人迷惑地道:“这样就可以说明了么?”
沈宇道:“是的,假设陈堡主不是先出手,而是由手下三人,先斗厉斜。则这三人被杀之后,陈堡主只有两种反应。”他停歇一下,又道:“第一种反应是他转身逃跑,因为他看出敌人的真正功力,自知不敌。”
众人都泛起不以为然之色,沈宇一望之下,已知道陈伯威平素本是胆勇过人,锐身自任之士。他接着道:“第二个反应,便是迅即扑上,出手猛攻,希望还能救回一两个手下的性命。”这回大家都露出同意的神情。
沈宇微微一笑,道:“但这些遗迹,却显示他是站在原地,既不逃走,也不扑攻,倒像是吓呆了一般。”
沈宇这一番话,把不少连威堡之人,激得怒形于色,认为他存心侮辱死去的堡主陈伯威。
王干道:“沈兄忽作惊人之论,只不知用心何在?”
沈宇道:“别忙,我所谓陈堡主站着不动,好像是吓呆了一般,这等情形,只是在堡主后动手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如果他先动手,便不同了。”
王干道:“原来如此,请沈兄再说下去。”
沈宇道:“陈堡主明明是先行出斗强敌,以我猜想,可能是敌方发觉他们追来,突然转身迎上,两下猝然相遇,陈堡主已不能布置阵势,迫得作首先出战的决定,以免手下之人,同遭大劫!”他摇摇头,嗟叹一声,又道:“可惜的是他一定问过厉斜身世来历,在场人听见。厉斜为了灭口,所以终于将其它的人,尽行杀死!”
王干露出讶色,似是因为沈宇猜中了经过情形感到奇怪。他听过垂死的小梁说出经过,是以知道经过真相。
沈宇又道:“陈堡主出战时,大概下令手下不得助战,所以他被杀之时,手下三人,仍在两三丈外站着。”
他转眼注视着王干,忽然问道:“王兄可知堡主为何下达此令么?”
王干点头道:“在下知道。”
沈宇道:“好,你既然晓得,我便把我的猜测说出来,对证一下。我的看法是陈堡主晓得艾琳也是武林高手,为了怕被她从中干扰,或在紧要关头抢救厉斜,所以密令手下,看住艾琳。故此他与厉斜动手之处,故意远离艾琳等人。”
王干点头道:“堡主正是此意。”
沈宇道:“当然,以陈堡主得传毒龙枪法的造诣和火候,若是决心以死相拚,那是有资格相信可以赢得厉斜的。如果不是练就这等奇功秘艺,则侥幸取胜之想,简直是痴人说梦一般。”
王干道:“沈兄高论,教人不能不服。”
沈宇道:“这等推测,算不了什么,我得承认有些地方,是看了遗尸上的致命伤势而得到帮助。”
王干道:“他们的伤势,可有值得指教的没有?”
沈宇道:“我刚才看过,其它的三人,都是被锋快长刀所伤,而且都是一刀毙命,这是厉斜才办得到的手法。可见得那三人都在防范艾琳,直到堡主不幸败亡。厉斜便迅快过来,对付他们。”他的推理分析,极尽精微之能事,王干大为惊服,说不出话来。
沈宇移转目光,落在陈夫人面上,诚恳地道:“厉斜的武功,在当世之间,已难有敌手,刀法之凶毒,亦是举世无匹,可以称得上是刀下难有幸免一死之人,这种仇敌,陈夫人最好暂时避一避,不要急着报仇。”
陈夫人道:“不,妾身天生薄命,祸延先夫,以致成为未亡人。现下正是生无可恋,死不足惜。若不复仇,留着一命,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义?”
王干等人,都露出又敬佩,又悲惨的神色。
沈宇道:“陈夫人的志行,诚然可敬可感,但若是白白送死,于事无补,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王干忙道:“沈兄说得甚是,夫人多多保重。”
陈夫人仰天一笑,但声音十分凄惨。她道:“王干,你们也这样劝我么?”
王干瞠目结舌,一时答不上话。
陈夫人又道:“我年纪还轻,未来漫长岁月,可不是平坦大道。依我想来,壮烈复仇,以死殉夫,比起坚贞守节之举,可要容易得多,你们还劝不劝我呢?”
陈夫人这一番道理,只骇得王干等手下之人,全都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这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而且十分显明,不容易劝,只不过在通常的情形之下,没有人肯说出口而已。
沈宇肃然道:“陈夫人说得是,古人也说: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在‘慷慨’与‘从容’之间,实在有很大的差别。”
他停歇一下,又道:“这是人类天性如此,不是可耻之事,咱们无须忌讳掩饰。”
陈夫人感激地道:“沈先生首肯贱妾的说法,教人喜出望外。”
王干听她提到“喜”字,不禁皱皱眉头。
只听陈夫人又道:“只不知沈先生肯不肯成全未亡人这个心愿?”
沈宇道:“在下不是不肯,而是感到有心无力。”
陈夫人挥挥手,示意一众手下避开,只留下王干,才道:“有些机密,特别是有关报仇之事,不宜给太多的人知道。”
王干道:“夫人志切复仇,可是厉斜武功强绝一代,不能如愿,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陈夫人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不信厉斜就没有可以击破的弱点。”
沈宇道:“他纵然有可乘之隙,然而陈夫人你一介弱质,无拳无勇,实在差得太远。这等机会,实是微乎其微。倒不如放弃此想,好在我不会放过他的。”
陈夫人想了一下,又低头注视棺中的尸体。
沈宇不禁也向棺中望去,但见陈伯威的尸体,当胸一片血迹,便是他致命的伤处。这陈伯威虽是五旬左右之人,但看来却似是三十多岁的壮汉,相貌威武。
沈宇猜想这个黑道巨擘,生前不但是威风凛凛,富有男子气概之人,同时一定也是体贴多情之士。尤其是他年事已长,娶得这般年轻貌美的妻子,自然十分娇宠爱护,无微不至。
这等人品地位的夫婿,以陈夫人来说,恐怕再也不能遇到的了。何况她既曾付出了全部感情,则纵然再碰到这等人物,也未必能以心相许。
陈夫人伸手在陈伯威的面颊上,摩抚了一下,接着,似是已下了决心,站了起来,举目扫视面前的两个男人。
她的目光,冰冷而坚定,一望而知她已作了某种重大的决定。
王干骇了一跳,道:“夫人你有什么想法,可别不告诉属下才好。”
陈夫人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仔细听着。”
王干躬身应道:“属下恭聆夫人之命。”
陈夫人道:“你把棺木运回堡中,早早下葬。但务须设法传出消息,说是我已自尽殉夫。你可再弄一口棺木,同时下葬,以便瞒人耳目。”
王干吶吶道:“属下看不出此举,对复仇之事,有什么帮助?”
陈夫人迟疑了一下,才毅然道:“好,我告诉你,此举大有作用。第一点,万一厉斜听到风声,当必信以为真,便不会对女人特别注意防备。第二点,我可以自己毫无拘束地进行复仇之事。第三点,让大家息去种种猜测,像我这等年龄的寡妇,一定会招致许多猜测。对堡主的名誉,实在不大好。”
王干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但属下想请问一声,你打算怎样进行?”
陈夫人道:“沈先生既是厉斜的对头,我跟他走便是。反正我不惜牺牲一切,定要达到报仇的目的。总之,除了报仇之外,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沈宇听了,倒抽一口冷气。他不是怕陈夫人会缠住自己,而是感到“仇恨”力量的可怕。
陈夫人的话已讲得十分露骨,她表示只要能达到报仇的目的,哪怕是献出肉体,亦是在所不惜。在某种角度看来,她这种行为,例如须得沦入勾栏之中,做出布施色相肉体之事,变成人尽可夫的妓女。可是她仍是贞烈之妇。只要她报得仇,于她的名节,便无亏损。
这种角度的看法,是基于为夫报仇,意义比之守节更为重大。所以舍弃肉体之举,并不是失德和辱及丈夫的行动。
进一步说,爱国的意义,比夫妻或其它伦常的亲情,更为重大。因此,如若妻子发现丈夫通敌卖国,在形势迫切之时,她不得不杀死丈夫,以阻止重大损害国家的事情发生,则这个妻子,不会被人视为恶毒,也不会得到谋杀亲夫的罪名和唾骂。假如南宋时的宰相秦桧,当他和妻子王氏,在东窗下计议谋害岳飞之时,王氏若是揭发了秦桧误国家害忠臣的恶谋,致令秦桧被执正法,则后世之人,断不至于唾骂于她。
陈夫人的情况,正是处于这样的矛盾中。不过话虽如此,但以王干的立场,总是觉得这等决定,十分可怕,深心中一方面为堡主难过,另一方面,又为这个娇弱的女子难过。
沈宇沉吟一下,道:“陈夫人既然如此坚决,看来劝也没用,与其任得你蛮干一气,倒不如答应你,从旁协助。但我可以保证,你用不着牺牲一切。假如我失败被杀,那时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你再使用你的方法。”
王干一听,敢情这已是唯一的釜底抽薪之法,连忙道:“沈兄之言对极,夫人若是坚执此意,离开连威堡的话,务须听从沈兄的指示,方有成功希望。”
他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势下,只好让陈夫人跟沈宇走了。甚至还得劝她听沈宇的话,先前“孤男寡女”的顾虑,只好不去想它。
沈宇道:“王兄最好一道走,好多一个帮手。”
陈夫人道:“不行,他一则要在堡中料理一切,先夫的子嗣,也须他扶助。二则他的武功,对付厉斜之时,已不管用,多他一个,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