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沈宇面上,又道:“沈兄,你腰间的短刀,就是一项证据了。”
沈宇炯炯的注视着他,反问道:“这算是什么证据?”
厉斜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把短刀的刃身,两面都刻得有字。”
沈宇道:“刀身上刻镌字迹,乃是常见之事,你猜到了亦不足为奇。”
厉斜道:“话虽如此,但如果我猜得中此刀两面所刻之字,那就可以称奇了,对不对?”
沈宇道:“此刀是我路上拾得,也许你以前曾经见过。”
厉斜笑道:“别胡说,此刀形式奇古,看上去虽然朴实无华,可是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单是刀鞘,已是精品,何况刀柄末端嵌有兽头形的古玉,只论这块古玉的质地色彩和雕工,就已价值连城了。这等物事,怎能随地拾获?我如见过,那更是第一眼就认得出来了,何须直到如今,才想起来?”
他每一条理由,都确凿可信。艾琳忍不住道:“沈宇,此刀真的是拾获的么?”
沈宇摇头道:“不是。”
艾琳道:“这样说来,厉兄的猜测,实在很有道理呢!”
沈宇道:“不错,他很高明。”
艾琳道:“你愿不愿意说出详情?”
沈宇道:“不愿。”他答得很干脆,已不像以前那般冷冷淡淡不置可否的样子了。
艾琳长眉一耸,美眸中涌起怒意。但她尚未发作,厉斜已道:“艾姑娘,他不愿说出来,亦是人之常情。可是难道我们就没有法子查出来么?你若是愿意知道,请跟我来。”
艾琳一愣,道:“跟你去哪儿?”
厉斜道:“我们到楼下,先吃点东西。”
艾琳道:“但他呢?我们放了他么?”
厉斜道:“他不会走远的。”他口气之中,似是很有把握。
艾琳考虑一下,便点点头。
厉斜领先走下楼去,艾琳在梯口回头望望沈宇,发现他正目送自己,而他的目光中,却含有深沉的意味。她隐约感到这等情况,似是对她有利,当下迅即下楼去了。
现在楼上只剩下沈宇和胡玉真两个人,他们都没有说话,就各自在同一张桌子的两张椅子落座。
胡玉真同情地望着他,轻轻道:“你们之间的情形,越来越复杂了。”
沈宇显得无精打采地道:“是的。”
胡玉真压低声音,道:“你当真在这些日子中,碰上奇遇么?”
沈宇道:“可以这么说,但对我来说,实在没有一点意思。”
胡玉真道:“我从你与艾琳之间的情形,看出你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所以失去奋斗的意志。详情如何,我还不知道,但也用不着知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们之间的问题,竟然是没有法子解决的么?”
沈宇颓然道:“谁也没有办法解决。”
胡玉真吃一惊,道:“为什么?你对她做过什么事?竟使她不能宽恕你?”
沈宇叹一口气,道:“我与她本是世交,有通家之好,因此,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曾经十分要好,当然,那时还是小孩子……”
他似是不想再说,可是一碰到胡玉真温柔关怀的眼波,忽然激动起来,又道:“我自幼丧母,又是独子,所以先父最疼爱我。可是我十四岁时,他却遣我到别处学艺,远远离开了他。”
胡玉真道:“为什么?”
沈宇道:“我纳闷了许多年,至今还没有满意的解释。也许你会以为先父打算纳娶继室,为了怕我不易相处,所以将我遣开。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离开之后,过了八年之久,他仍然是独身。”
胡玉真道:“这样说来,你当年心境一定很寂寞和不安了。”
沈宇道:“是的,我好几次几乎削发出家,但每次都因一些小故而没有达到心愿。”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我离开先父八年之后,有一天忽然接到十分骇人的噩耗。原来,先父不但杀死了艾琳的父亲,还重伤了她的哥哥。假如艾琳不是被送到别处学艺的话,恐怕也会遭先父的毒手。”
胡玉真大惊失色,道:“哟!这怎么得了?”
沈宇道:“是呀,先父与艾琳的父亲,论交数十年,感情比亲兄弟还亲密。艾琳的哥哥,还是先父的义子,因此,我实在不明白何以会发生这等惨事。”
胡玉真道:“那么你爹爹后来呢?”
沈宇道:“他做出这件惨酷血案之后,便引刀自刎了。”
胡玉真道:“他可曾说出原因么?”
沈宇沉重地摇头道:“没有,他虽然留下一封遗书给我,但却使我更加迷惑和痛苦。”
胡玉真急切地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沈宇道:“他不但说不出原因,而且还叫我尽力设法弄个明白,他说他当时一定是忽然疯狂了,血案之后,他才始如梦初醒,晓得不对。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他实在不能苟活下去,所以引刀自刎。”
胡玉真道:“这真是太奇怪,也太悲惨可怕了。”
沈宇道:“他遗书中还说,八九年前,他已感到不妙,内心时时会发生杀人的冲动,所以把我遣走。”
胡玉真道:“然而常言道是,虎毒不食儿。你是他独生爱子,为何要遣走你?”
沈宇道:“唉!可怕的正是这一点,他想杀死的对象,就是我呀!”
胡玉真为之愣住,半晌做声不得。
沈宇又道:“现在你可明白了?我和艾琳之间,乃是人命血债,我除非遭遇惨死,否则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胡玉真软弱无力地道:“我明白啦!”
沈宇道:“自从这件血案发生之后,知者虽然不多,可是一些有密切关系之人,自然知道,例如家师紫木大师。”
胡玉真仍然乏力地道:“他们得知此事,并不稀奇。”
沈宇道:“可是先父这等疯狂惨酷的罪行,却难见谅于这些亲友。包括家师在内,所以我已被逐出门墙,并且追回我的武功。”
胡玉真恍然地哦了一声,道:“这就怪不得你打不过厉斜了。”
沈宇道:“他是数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魔刀宇文登的家数,我纵然武功尚在,恐怕也不是他的敌手。”
胡玉真讶道:“什么?他是宇文登的传人?”
沈宇道:“是不是传人,我不知道,可是他的刀法,却是‘七杀魔刀’,一定错不了。”
胡玉真道:“这样说来,假以时日,厉斜将变成天下第一高手了?”
沈宇道:“他的确有此可能,但你要知道,一个人想达到武道中登峰造极的境界,单单是武功刀法,还是不够的。”
胡玉真寻思了一下,道:“我们且不谈他的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沈宇道:“没有。”
胡玉真诚恳地道:“你可以信任我,如果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忙的话,我很愿意为你出力。”
沈宇道:“你的盛情我心领了,我认为你最好远远离开我,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胡玉真道:“难道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么?”
沈宇道:“有什么办法呢?换了你是艾琳,你能放过我么?”
胡玉真认真地考虑了一阵,才沮丧地道:“不行,我不能放过你。”
沈宇道:“这就是了,我不论怎么做,她也不能放过我。”
胡玉真满腹泛起了同情怜悯,轻轻道:“其实你最无辜了,因为你原是可能被害之人,但后来你反而须得为你父亲的行为负责。”
沈宇道:“父债子偿,这是天公地道之事。你不必为我抱屈,就算先父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也就是了。”
话虽如此,他的表情和口气,仍然十分沉重。这种牺牲的想法,与个人的求生欲望,有着不能兼容的矛盾和冲突。一个人不生于世间则已,既已生出,就会有个人的喜怒哀乐,以及对死亡的畏惧和生存的欲望。如今硬是要他牺牲了“个人”,当然会有反抗的意念。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人人都认为“父债子偿”是应当的,连他个人亦承认此说,因而他又不能违抗。沈宇的奇异态度,无疑是因此而产生。他一方面自知必须让艾琳杀死,或是死在她眼前,以赎父亲的罪行。但另一方面,他求生的本能,又使他设法逃避。
胡玉真只是代他设想一下,就痛苦的几乎要疯狂了。在沈宇面前,她马上感到自己的一些烦恼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她道:“你确知艾琳的父兄,一定是你父所杀么?那封遗书,有没有可能是假造的?”
沈宇摇摇头,痛苦地道:“不会假的,紫木大师已鉴定过笔迹。”
胡玉真道:“天啊!你简直是无路可走啦!”
沈宇道:“我有时恨不得快点死掉,求得解脱。”
胡玉真道:“你别忙着去死,一个人只能死一次,这等决定,不可鲁莽。”
沈宇道:“不死又如何呢?”
胡玉真道:“我们从长计议一下,我想,也许可以劝劝艾琳。她何必要杀死你呢?反正已死的人,永不能复生了。”
沈宇实在不想再提到这件事,当下默然不语。
胡玉真接着道:“只要你不想死,总有方法可想的。”
沈宇仍然不响,胡玉真温柔而固执地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她连问了三遍,沈宇耳根不得清静,而且他感到她似乎很有决心,非问出一个结果方肯罢休似的。当下只好回答,道:“不对。”
胡玉真讶道:“为什么不对?”
沈宇道:“有两个理由,第一点是艾琳岂肯轻易放弃了家门血海深仇?你瞧,她已把我追得走投无路了。”
胡玉真暂不置详,问道:“第二个理由呢?”
沈宇道:“第二点是我经过这几个月来的流浪逃亡生涯,实在感到十分烦厌了。我想来想去,发现我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胡玉真芳心大震,忖道:“他说得多可怜啊!”
沈宇见她没有作声,乐得不说话,当下也闭起嘴巴。他漫不经意地掠瞥胡玉真一眼,但见这个少女,虽然已经改扮男装,可是唇红齿白,美目流盼,使他不禁记起她是个绝色美女。
胡玉真寻思了一阵,才道:“关于第一点理由,我们刚才不是谈过么?你可以跟艾琳商量,也许她肯放过你。因为她纵然杀了你,但对已死的人,亦无补益。”
沈宇道:“此路一定不通,何须多说?”
胡玉真道:“好,我们先谈第二点,你说你没有活下去的原因,但事实却不然。”
沈宇讶道:“哦?那我倒要听一听了。”
胡玉真笑一笑,道:“你内心之中,并没有当真愿意放弃生命,是不?”
沈宇道:“当然啦!如果我实在心灰意冷到极点,全然不想活的话,老早就被艾琳逮住了。”
胡玉真道:“在我说出你可以活下去的原因之前,有个小小的问题,望你解答。”
沈宇道:“什么问题?”
胡玉真道:“你的武功,一定高于那天你与厉斜动手时甚多,但你为何不全力一拼?而且后来在屋子里,你为何宁死亦不肯再行动手?”
沈宇道:“这是我的一个苦衷,刚才你也听见了,我是被逐出门墙之人,追回了本门武功。但事实上武功仍在我身上,只是不许使用而已。”
胡玉真道:“原来如此。”
沈宇又道:“其后我不愿再动手,却是另有原因,并非我害怕战败被杀,也不是我耍无赖,而是基于两个看法,一是我如单以家传武学应付厉斜,实在不能匹敌。若使出本门武功心法,莫说不一定能抵挡得住他的盖世身法,纵然能够,也因被逐出门墙之故,不能施展。”
他停歇一下,才接下去道:“二是我算定他渴望知道,我避过他凌厉致命的一击时的招式身法,乃是什么来历。他认为如果能再看见一次,就可得知,从而得以改进他的刀法了。”
胡玉真微笑想道:“这等想法,还不是耍赖么?”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只听沈宇道:“我深信他不会杀我,是以用性命来考验我的判断。若是我错了,只好认命。”
胡玉真道:“这个赌注未免太大了。”
沈宇道:“在旁人来说,以性命来下注,当然太大了。但我的性命,不值一钱,所以不算一回事。”
胡玉真道:“我跟你说,你值得活下去的原因,就是战胜厉斜,成为当代的一流高手。”
沈宇道:“别开玩笑,厉斜已得魔刀宇文登的嫡传心法,论刀法天下第一……”
胡玉真道:“这话可是当真?”
沈宇道:“自然是真的。”
胡玉真沉吟道:“但我记得以前你并没有这种表示,那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刀法的渊源来历。”
沈宇坦白地道:“是的,家师虽然曾与我谈论过宇文登的刀法,可是当我看见厉斜出手时,却没有法子认得出那就是天下无敌的魔刀。”
胡玉真道:“你是后来才知道的么?”
沈宇道:“厉斜想知道的,就是我这一段经过了。”
胡玉真道:“你若是说出来,有妨碍么?”
沈宇含糊地嗯一声,不置可否。
胡玉真也不再问了,把话题兜回来,道:“你一定得战胜厉斜,成为天下无敌的高手。”
沈宇一愣道:“我自己倒没有如许雄心壮志。”
胡玉真道:“那是因为你认为艾家这段血仇,无法化解,所以绝意上进,不求闻达。”
沈宇道:“我纵然不因此故,亦不敢作此惊人之想。唉,天下无敌,说时不难,想做到就难啦!”
胡玉真哀求地道:“你总得试一试呀!”
沈宇又叹一口气,道:“难,难,不用试了。”
胡玉真道:“你考虑考虑,关于艾家之仇,我认为仍然可以化解。但你是当局者迷,以为已经绝望而已。”
沈宇突然感到迷惑,问道:“你何故如此关心我?”
胡玉真道:“以你的为人和品性,一旦成为无敌高手,才可以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没人敢再荼毒生灵……”
沈宇楞了一下,才道:“听起来你竟是抱着悲天悯人的心肠,而劝我奋发上进呢!”
胡玉真承认道:“是的。”
沈宇道:“这样说来,你伪装神剑胡一冀的儿子,去观察厉斜刀法,为的就是看看他能不能成为天下无敌的高手么?”
胡玉真道:“是的。”
沈宇道:“他难道还不及格?”
胡玉真道:“他在武功方面,虽然可成为一代名家,但他的为人与品性,却有点问题。”
沈宇道:“不,你错了,以我看来,厉斜还不失为正人君子。”
胡玉真道:“不错,他可以做到正人君子的地步,但永不能成为受天下钦仰,热心地替武林主持公道的当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