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泛起微笑,使她看起来既美丽而又亲切。她道:“想不到跟你谈了这许多话,使我感到受益不浅。”
陈掌柜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小人只是个庸俗的生意人。”
艾琳道:“不,你比那些负有文章令名的人,更有见地,更为高尚。或想,这一定是你自己从生活中经验出来的观点。”
陈掌柜道:“小人不值得一谈,倒是那位沈爷……”
艾琳皱眉道:“你休想劝我放弃复仇之念。”
陈掌柜道:“如果你不放弃,如何能不浪费青春呢?”
艾琳道:“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陈掌柜感到不便多说了,便默然不语。
艾琳又道:“严格说起来,我复仇之举,也不是全无好处。”
陈掌柜大为奇怪,问道:“有好处么?”
艾琳道:“不错,你要知道,沈宇的家传武学,本来就十分精妙上乘,而他又拜在一位高僧门下,是以他身兼两家之长。”
陈掌柜似懂非懂地听着,连连点头。他已从艾琳和厉斜的对话中,得知她与沈家的深仇大恨,以及她目下处境的大概情形。因此,他晓得像她的诉说,将对她很有益处。
艾琳继续道:“我在先父遇害之前,对武功之道,虽说极有天份,但我却从不肯认真修习。直到发生惨祸之后,我才刻苦自励,苦思冥索。”
陈掌柜对于她如何修习武功,并不感到兴趣,可是对于她后来到底已有了多大的成就,却很想知道。他问道:“现在你可以打赢他了么?”
艾琳道:“我认为如此。”
陈掌柜替沈宇担起心来,道:“但你说过,沈大爷身兼两家之长呀!”
艾琳道:“我亦是身兼两家之长。”
陈掌柜恍然道:“原来如此。”
艾琳道:“假如我不是怀着强烈无比的复仇之念,相信我一辈子,也不能有今日这等成就。”
陈掌柜道:“听起来就像做生意一般,定须是盼望发财之人,才能把生意做得好。”
艾琳道:“是的,即使是很有天份之人,但如果没有某种原因,他也不易得到大成就。你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练武之举,实在是极苦之事。”
陈掌柜一点也不反对与她多谈谈,因为以他想来,艾琳最好还是不要找到沈宇的好,所以多花点时间,她大概就找不到沈宇了。
艾琳又道:“沈宇的武功,现在一定比不上我,因为他只是听其自然的增进功力,而且近年来,一直过着逃窜生涯,定然不会有什么进步。”
陈掌柜听了这话,更感担心,问道:“刚才那一位厉大爷呢?他也要对付沈大爷么?”
艾琳道:“他的武功似乎更高明了,如果他不放过沈宇,沈宇休想活命!”
陈掌柜发现沈宇实是危机重重,而且若果艾琳之言可靠的话,则他面对的敌人,都是有能力杀死他的,实在太可怕了。
他突然问道:“艾姑娘,你找到沈大爷的话,可会杀死他?”
艾琳道:“当然杀死他啦!”
陈掌柜道:“你最好不要马上杀他。”
艾琳讶道:“为什么?”
陈掌柜道:“沈大爷一死,你已没有复仇的对象,那时你干什么好呢?你的武功,也从此永不进步了。”
艾琳怔了一下,才道:“这也算得是理由么?”
陈掌柜反问道:“你看算不算理由呢?”
艾琳道:“我还不能确定,等我找到他之时,才知道怎样做,最后我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最擅长追踪之术,不管你与我谈多久,我仍然可以找得到他。”
陈掌柜至此已不须掩饰他拖延的企图了,道:“这真是想不到之事。”
艾琳道:“我走啦!将来我如何发落沈宇,一定设法让你知道。”
陈掌柜眼看着这位美貌少女,婷婷地走出去,心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生像是他这一辈子都是白活,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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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骑着那匹通灵的神驹,驰过好些热闹的街道,不久,就在一条宁静的路上,勒住坐骑。
在她左前方,有一城隍庙似的建筑物。她跃下乌驹,毫不迟疑的走过去。
神庙显然相当陈旧,许多地方的粉刷都剥落了。门外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满面鼻涕泥土,甚是肮脏。
她走入神庙,转眼一望,但见角落里,有一个汉子,躺在一块木板上,呼呼大睡,此人虽然入睡,但那形相一望而知是在这一带混混的无赖地痞。艾琳走过去,用脚踢那汉子一下。
那个无赖没有惊醒,门口的一个小孩害怕地叫道:“别弄醒他,他会揍你的。”
艾琳回头笑一下,心中颇因这小孩的好心而感动,因而大为怜惜这小孩得不到教养的境遇。当下从袋中取出一把铜钱,扬手丢到门外,道:“你们捡去买东西吃。”之后,她又用脚踢一踢那个汉子。
这一回那汉子咧牙咧嘴的跳起来,还发生负痛的叫声。他一睁眼,见到一个美貌少女,站在旁边,登时晓得刚才腿上的一阵疼痛,定是她弄出来的。这汉子睡眼一翻,怒道:“你干什么?”
艾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不怀好意地打量这名美女,口应道:“格老子,问我这个干吗?”
艾琳手起鞭落,刷的一声,抽了他一记。虽然隔着衣服,然而那个汉子,已经痛得高声惨叫起来。
不过他叫了两三声,便感到羞愧起来,心想堂堂男子汉,岂能在女子面前失威?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少女?因而他咬紧牙关,忍住疼痛。
艾琳道:“听着,你口中若带一句脏话,就赏你一鞭子。如若胆敢不听命令,就废了你。”
她自然不仅是空言恫吓,而是拿出一点手段,以便镇住此人。但见她玉手一动,鞭丝划风之际,发出“飕”的一声劲响。
那汉子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之时,艾琳已道:“你瞧瞧地上的木板。”
那汉子低头一看,顿时骇得魂不附体。原来地上那块厚达两寸的长形木板,已分为两截,如被利刀切开似的。他心中叫声“我的姥姥呀”,便慌慌张张的跪在地上。
要知那汉子虽然只是一名地痞无赖之徒,但成都武风甚盛,名家辈出。因此之故,他也耳濡目染,听过不少有关武林中神异功夫的传说。现在他一瞧艾琳的手法,便知遇上了真真正正的武林高手了。他又听说过,这些武林高手,向来对于杀死个把两个人,全不当作一回事。是以他不但早先的色心全消,还尊敬畏缩得双膝点地。但求逃得一条性命。
艾琳冷冷道:“现在你听不听我的命令?”
那汉子叩头道:“小人绝对听命。”
艾琳道:“那么站起来。”
那汉子不但服从,而且动作还真快。
艾琳道:“报上名来。”
汉子道:“小人张义。”
艾琳道:“你做什么营生的?”
张义道:“小人没干什么。”
艾琳道:“不管你这些。我且问你,你可愿意赚几两纹银?”
张义道:“想呀……”但他马上就露出犹疑之色,又道:“只不知这些银子,好赚不好赚?”
艾琳道:“你放心好了,我若要杀人放火,一定自己动手,决不须找你这等没用之人。”
张义可不敢反驳,但心中暗道:“老子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岂是没用之人。”
艾琳接下去道:“你只需到九龙巷去,替我暗中找一个人,若然发现了,马上回来报告,可以得到十两纹银。”说时,打囊中取出好大一锭银子,托在掌中。
那锭银子,在她掌中发出诱人的光华。张义见了如此大的一锭银子,眼都直了。
艾琳道:“假如你找不到,我就只给你一两,作为跑腿酬劳。”
张义道:“小人可要跟那人说话么?”
艾琳道:“不但不要,而且你不要让他晓得你在找寻。”
张义一想,只要不须与那人正面接触,就没有什么危险了。当下道:“好,小人这就前去,只不知姑娘何以自己不走一趟?”
艾琳道:“我相当惹人注目,那个家伙机警得很,相信当我还没有看见他以前,他已躲起来了。”
张义道:“啊!是呀!你的确去不得。”
艾琳道:“但你记住,如若找不到此人,便须多多向人打听他的去向下落。假如我亲自去查之时,发现了他。则你一定没有用心的找,我就回来取你性命!”她说到末一句,声音变得十分冷酷。
张义打个寒噤,双腿发软。艾琳道:“我找你之时,比找别人更易,我只须悬赏访查,自然马上有人把你的下落告诉我。”
张义浑身冰冷,骇然道:“小人一定尽心尽力地去找。”
艾琳当下将沈宇的形貌说了出来,便命他速速去访寻。
她在张义走后,便趁这个时间,向那两个小孩打听本城的一些事情,以及张义平日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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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相当长久一段时间,张义匆匆回到庙中,道:“报告姑娘,找到那厮啦!”
艾琳道:“还在九龙巷么?”
张义道:“不,不,他在一家馆子里吃饭。”
艾琳道:“好,你前头带路。”
她出了庙外,也不骑马,远远跟着张义,向前行去。绕过六七条街,张义在一家饭馆前停了下来,只略一张望,就走开了。
艾琳远远见他打个手势,晓得沈宇尚在里面,当下急步行去。她走近饭馆时,心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此刻连她自己,亦不知面对那个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青年时,将有什么行动。
艾琳一踏入饭馆内,马上将拥挤的食客的目光,完全吸引过来。
这位白衣飘飘,短靴带剑的美女,两道明亮的目光在座中一扫,随即向楼梯口走去,拾级而登。
一个堂倌恰从楼上下来,一看见她,马上躬身哈腰,一面向后退。
艾琳手中的金丝鞭,鞭梢宛如灵蛇晃动,疾飞出去,卷住了那堂倌的脖子,使他既不能后退,亦来不及发声说话。
这一幕是在楼梯当中演出,是以人人瞧得清楚,无不大感有趣。
可是当众人看见那堂倌的脸色马上就变得紫赤,眼睛突出,而又不出一点声音之时,可就没有人觉得好笑,而都转为惊异之情。
艾琳轻盈的走上去,经过那堂倌身边,才松开软鞭,冷冷道:“你最好别乱叫乱跑。”
那堂倌一时喘不过气来,而又是直到此时,才能举手抚摸脖子。
艾琳继续走上去,到了上面那一层,但见有二十多张桌子座位,大半都有客人在座。
艾琳一眼就看见靠窗边一副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向街上眺望。这个青年一身黑色劲装,既破且旧,还有不少灰尘。可是他自有一种挺拔不群的气概,使得他在芸芸食客中,显得很突出。以他所占的位置来说,除非他毫不提防,否则他必能看见艾琳走入这间饭馆中。
艾琳疑惑地皱皱眉头,向他那边行走。她当然已认出这个青年,正是与她青梅竹马,一块儿玩到大的好友沈宇。虽然后来的几年,沈宇离家学艺没有见面,而后又发生了奇异的惨祸,但她如何会认不出沈宇呢?
艾琳似乎觉得好过一些,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麻木了,好像是在漠然地处理别人的事情一般。她向沈宇的座头走去,相距尚有六七尺,沈宇忽然回过头来,两道锐利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她面上。
他的样貌,虽然与小时候有所改变,然而五官的轮廓,以及一股特有的神情,却是她熟悉不过的。艾琳不觉一怔,停下脚步。在这一剎那间,她原已麻木的情绪,忽然复活了。她但觉心头一阵苦涩,接着便是一种失落了什么似的空虚和悲哀。
由于沈宇的眼中,透出明显的忧郁意味,再衬上他那略显凌乱的头发,满布灰尘的衣服,令人强烈地感到他的落魄和流浪的生涯。
他们互相瞧看了好久,沈宇才站起身,向她点点头,一面伸手作出一个请她入座的手势。
艾琳迟疑一下,才走过去。这一对青年男女,都默然地坐下,互相对视。
艾琳从他的眼睛深处,瞧见了倔强、无畏的光芒在闪动。但假如不是如此接近的观看,那就没有法子发现这等特质了。她道:“你已知道我会追上你。”
沈宇点头道:“是的,我特地差遣那个堂倌去请你的。”
艾琳道:“这样说来,我倒是错怪他了。”
沈宇道:“没有关系,这种事情,在人生中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艾琳突然缩紧了瞳孔,美眸中射出冰冷的光芒,道:“但是我决没有错怪你沈家。”
沈宇点头道:“是的,我也没有那样想。”他的声音之中,流露出忧郁的意味。
艾琳不知何故,忽然心中一软,美眸中顿时消失了那股冰冷的光芒。她对此亦有解释,心想:“我反正一定要杀死他,而且是在短时间之内就要下手。因此,我何必对他太过冷酷呢?”
沈宇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转过头去,望向下面的街道。
艾琳道:“你在等谁?”
沈宇道:“我不等谁。”他回过头来,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又道:“在这世上,我还有什么人要等呢?”
艾琳道:“我不知道。”
沈宇道:“你当然知道。”
艾琳没有说话,微吁一口气,轻轻摇头。
沈宇道:“我真是梦想不到是在这等情形之下,与你重逢的。”
艾琳怔一下,才道:“我也没想到。”
沈宇忽然泛起了亲切的开朗的笑容,伸出右手,毫不迟疑地托住她的下巴,向左右两旁推移,最后稍微托高,使她的面庞向上仰起。当他这样做之时,艾琳居然一点也不反抗,甚至还泛起迷人的笑容。
别的座位上的食客,都惊异地打量这一对年轻的人,大都觉得他们在公开场合,便这般调情起来,未免太过大胆了。
沈宇看过之后,仍不松手,道:“我没有说错,你现在长大了,果然很漂亮。”
艾琳道:“真的么?”
沈宇笑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