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虽然剧疼未息,但他实在害怕再来一鞭。非要了他的命不可,因此连忙用手向铜钟那边指去。
艾琳傲然道:“厉斜,你瞧见了,这人不是老老实实把沈宇的下落供出来了么?”
厉斜也不得不佩服了,因为她的威胁手段,虽然普通,可是由于这里面含有正确的判断,形成微妙的攻心力量,才能迅快奏功。
艾琳又道:“你追上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厉斜道:“我也不知道。”
艾琳皱了皱眉头,道:“你也不知道?”
厉斜道:“也许我不愿告诉你。”
艾琳道:“那也没有关系。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有些事是你想知道的,也不告诉你。”
厉斜道:“若然你敢违我之令,我可不管你是女子之身,照杀不误。”
艾琳道:“笑话,我告诉你,你绝对杀不了我。”
厉斜引起了火气,沉声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既冷酷,又凶悍,骇得陈掌柜身子一震,差点站立不住。
艾琳道:“第一点,你的刀法虽然高明,可是我的武功,也许更胜过你一筹。第二点,我有不少秘密,早已引起了你的好奇心。如若不然,你老早就有行动了,因此我只要具有这两个条件之一,你就没有法子杀死我了,何况我两者兼具?”
厉斜冷笑一声,道:“我的好奇纵然十分强烈,但把我惹火了,还是可以抛开的。”
艾琳道:“既然如此,我们先比划一场,省得你老是以为可以随便欺负我。”
厉斜突然一怔,因为这“欺负”二字,居然使他泛起一种亲切的同路人之感。他的情绪已作了极大的转变,杀机全消。但他表面上神色不动,冷冷道:“你敢是坚信一定可以赢得本人手中之刀?”
艾琳道:“我可没这么想,但你也不一定赢得我手中之鞭。”
厉斜面色登时大为松弛,道:“既然你不认为可赢得本人,则这刻动手与否,便不算最重要的事。”
艾琳怀疑地瞅住他,道:“不动手也行,但我们讲好,你不许老是以‘吃定’的态度,与我说话。”
厉斜第一次被人缠得生出没有办法之感,当下道:“好,我不吃定你就是了。”
艾琳欢然一笑,道:“你的人并不坏,这是我跟踪了几个月后的结论。”
厉斜道:“你也要找沈宇?为什么?”
艾琳道:“我与他有三江四海之仇!”
厉斜道:“他欺负了你?”
艾琳俏眼一睁,道:“他配么?哼!哼!是他的父亲,杀死了我爹!”
厉斜没有说话,只皱起眉头。
艾琳道:“你为何不说话?”
厉斜道:“我说了你一定不高兴。”
艾琳道:“我答应不会不高兴就是了。”
厉斜才道:“我刚刚在想,自古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该去找他父亲才是。”
艾琳道:“原来你是这句话,告诉你吧,他的父亲刺杀了我爹之后,被另外三个至交好友一路追赶,最后自知无法逃脱,便自刎身亡。”
厉斜道:“他自刎了?”
艾琳道:“不自刎行么?他父亲与我爹是结盟兄弟,我爹是大哥,他是老五,居然做出这等绝情无义之事,那三位叔叔岂肯放过了他?”
厉斜道:“原来如此,他一定以为所犯的罪行,不会被人发觉。谁知秘密泄漏,故此畏罪自杀了,哼!这种人真是死有余辜。”
艾琳道:“是的,莫说我爹为人公正义气,即使不然,但既然是兄弟,也不该行凶,上弒大哥,对也不对?”
厉斜道:“对!但他为什么要加害令尊呢?”
艾琳道:“这个原因,至今还未查出来。他不但弒了我爹,还以凶毒掌力,震伤我哥哥内脏,至今还缠绵床笫,不能行动。”
艾琳恨得咬牙切齿,又道:“我艾家只有我大哥这一个儿子,而他又是沈木龄的干儿子,一向似乎很受他疼爱,谁知沈木龄这个恶贼,竟打算断绝我艾家香火。”
厉斜同情地点头道:“怪不得你如此怨恨,定要杀死沈宇了。”
艾琳突然皱皱眉头,道:“我为什么要把内情都告诉你呢?”
厉斜寻思了一下,道:“我想我猜得出原因。”
艾琳大感兴趣,追问道:“什么原因?”
厉斜道:“因为你艾家与沈宇,结下了深仇大恨,教人听起来不由得生出莫名其妙之感。”
艾琳不解道:“这与你有何相干?”
厉斜道:“正因是不相干,你才会告诉我呀!你知道我与沈家,甚至与一般武林中人,都没有什么勾搭牵连,所以你才敢告诉我。”
艾琳不大肯定地道:“也许是吧。”
厉斜道:“还有一点,那就是你自家一定也不明白沈木龄为何向你家人下毒手之故。”
艾琳道:“就算如此,你也没有法子为我解答啊!”
厉斜道:“诚然如此,但你总算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艾琳敏感地觉察到,这个刀法大家,正在使双方的距离接近。她不但一点也不讨厌厉斜,甚至对他的果断、狠辣的性格,高绝的武功,过人的机智,感到相当钦佩。可是此刻她不想太快就与他接近,当下岔开话题,问道:“假如你与沈宇面对面的遇上了,你打算怎么样?会不会杀死他?”
厉斜道:“我自家也问过自己许多次了。”
艾琳道:“有了答案没有?”
厉斜道:“有。”
艾琳迫切地瞧着他,问道:“你打算怎样?”
厉斜道:“我决定看情形行事。”
艾琳睁大那对美丽的眼睛,道:“这样说来,你可能取他性命?”
厉斜断然道:“是的,这一回我决不失去任何机会。”
艾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各走各路,我可不能让你先找到他。”
厉斜道:“你口气之中,似乎有点维护他的味道。虽然在事实上,你要表示的是你想手刃仇人,不愿沈宇先被我杀死。”
艾琳秀眉一皱,道:“哪有这等事情?”
厉斜耸耸肩,道:“有或没有,都不关我事。”
艾琳点点头,转身走出店外。
厉斜追了出去,眼看她跃上马背,便仰起脸,高声问道:“假如你大仇没报,以后你有何打算?是回到家里?抑是仍然在江湖上走动?”
艾琳凝视着他,美眸中露出迷惘的神色,歇了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
那匹乌黑发亮的神驹,似乎极是通灵,只得到了一点点暗示,便撒开四蹄,飞快地驰去。
厉斜望着那一骑渐渐远去,心中犹自浮动着那对充满了迷惘神情的美眸。
过了一阵,他也举步行去,倏忽已走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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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铜钟掀起,现出沈宇身形。
他把铜钟轻轻放好,又用衣袖,在他指掌碰触过之处,拂拭了几下,看看没留什么痕迹,这才回身向那掌柜望去。
陈掌柜但觉此人目光冰冷,似乎从来没有一点人性的感情。他打个寒噤,指指柜台上那锭银子。
沈宇摇摇头,面上陡然升起了浓重的忧郁。
陈掌柜的情绪马上松弛下来,因为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忧郁的表情,可是终究是恢复一个有爱有恨的人,而不似刚才那样,只像是一件没有感情的物体。
他道:“大爷,快点走吧,免得他们回转来看见你。”
沈宇点点头,举步行去,经过柜台时,道:“对不起,刚才我对你无礼了。”
陈掌柜摸摸脖子,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早先沈宇锋利的短刀,曾经顶住他脖子当中的要害。但沈宇的道歉,颇令他十分感动。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陈掌柜叫道:“沈大爷,等一等!”
沈宇在门口停步,转头望他,道:“什么事?”
陈掌柜道:“你这一出去,说不定他们就在街上等候着你。”
沈宇点头道:“这真是说不定之事。”
陈掌柜道:“你如果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我这后面还有一间空的房间,你先躲一躲,等天黑了再走,那就不易被他们碰见了。”
沈宇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躲在后面,更不安全,那个姑娘,不久就会回转来。”
陈掌柜一想起艾琳,登时感到那只右手,热呼呼的疼痛起来。他低头瞧瞧,敢情手背已完全红肿了。他道:“你人生路不熟,却到何处躲藏?”
沈宇迟疑一下,道:“不要紧,我有办法。”
陈掌柜活了四十几年,一辈子安份守己,十分怕事。可是他这刻突然勇敢起来,急急道:“你可以到我的亲戚朋友家中躲起来。”
沈宇惊讶地瞧瞧这个生意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忙我呢?”
陈掌柜怔了一下,才道:“我……我觉得你的人很好……”
沈宇忖道:“从这个小人物的身上,我看见了人性中光辉灿烂的一面。无疑的,既然有光辉灿烂,也就有黑暗卑鄙。”
他没有让自己沉溺于玄渺的思潮中,抬起眼睛,向那陈掌柜望去,道:“谢谢你,我还是不要连累别人的好,我这就到九龙巷那边。”
陈掌柜道:“那儿很热闹,都是售买蜀锦的店铺,您不怕碰见他们么?”
沈宇道:“不要紧,假如那位姑娘回转来,向你迫问的话,你不妨告诉她说,我到九龙巷去了。你可以说是我问过你哪儿最热闹,而你便把九龙巷的走法告诉了我。”
陈掌柜颇表怀疑,道:“那位艾姑娘还会回来?告诉了她不要紧么?”
沈宇道:“不要紧,她擅长家传追踪之术,我终究会被她追上的。”他停歇一下,又道:“她原本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但后来发生之事,使她性情大变,如果她开罪了你,请别见怪。”
沈宇说完之后,立即走出门外。陈掌柜见他行得很快,方向正确,心知他认得道路,甚感诧异。他同时又记起这个年轻人一身黑色的满是灰尘的衣服,脏破不堪,显然是因为躲在铜钟内所至。
在角落中的铜钟,面积不大。陈掌柜忽然大为迷惑,忖道:“那么大的个子,怎能躲在那里面?”
方在想时,通往店后的通道上,悄然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手中提着的金软鞭,鞭梢微微摇拂。陈掌柜一直没有察觉,犹自盯住那口铜钟发愣。
那个美貌少女走向铜钟,口中发出冷峭的话声,道:“这一口铜钟,果然有点古怪。”
陈掌柜大吃一惊,一方面畏惧这个少女的鞭子,另一方面,颇悔恨自己的失态,实是不该盯着那口铜钟。但还好的是沈宇已经走了,而他说得真不错,艾琳果然回转来了。
艾琳走近铜钟,只略一查看,便道:“这厮相当精细,居然拂擦去痕迹,但拂擦之举的本身,也会留下痕迹的。”
她回过头来,冷冷的向陈掌柜望去,道:“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掌柜大惊,道:“小的……小的……”他惊慌之下,话也说不上来。
艾琳道:“他还在里面么?”
陈掌柜的脑袋和舌头,总算恢复了功能。他道:“哎呀!姑娘你瞧,这口钟那么小,谁能躲在里面呢?”他胆敢如此说之故,便因为他晓得沈宇已经走了。艾琳如若不信,撇开此钟,必定找不到人。
艾琳冷冷道:“你这个蠢货当然躲不进去,但沈宇修习的是上乘神功,身子可以缩小。”
她这刻已认定沈宇还在钟内,当下又道:“你这蠢货竟敢帮着他,我把他找出来之后,再取你性命!”
陈掌柜道:“小的一个人可搬不动这口钟。”他意思说没有法子搬开给她看,但艾琳却认为他想借此难住自己。
她冷哼一声,软鞭唿地扫去,金色的鞭丝卷住钟顶,玉腕一甩,但见那口数百斤重的铜钟,猛可飞起来。
陈掌柜脱口叫声“我的妈呀!”骇得赶紧闭目抱头,等候那口铜钟跌在地上的震耳巨响。当然这口铜钟,难以保存完整。并且店中许多其它的器物,也得毁损。
但那只铜钟飞起数尺之后,艾琳一瞧底下无人,玉腕一沉,那只铜钟,登时落下。
此钟一上一落之际,速度大有分别。飞起之时,甚是迅猛,但落下之时,缓慢得如同有一只无形之手,提着钟顶似的。
原来此是艾琳施展出内家上乘卸力手法,将那口铜钟飞起的力道,巧妙地变为托住钟,使之不致迅快落下。要知此钟重达数百斤,如是迅猛落下的话,虽然是武林高手,亦无法突然使之中止。艾琳本身不是长于膂力之人,当然更没有法子。因此她乃是施展至高上乘的内家手法,变换力道使那口铜钟缓缓落下。
陈掌柜一睁眼,恰好看到那口铜钟,轻轻降落在地上原来的位置,铜钟边缘和地面相触之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这等奇怪景象,使他又看得呆了。
艾琳淡淡道:“果然不在里面。”
她回转身去,迫近陈掌柜之时,手起一鞭,鞭丝唿一声,把陈掌柜的脖子缠绕两匝。陈掌柜但觉不能透气,眼前一黑,几乎昏死。
艾琳微微放松,但随即又收紧,如此数次,陈掌柜已面色涨红,眼前金星飞舞,再也支持不住了。但他想倒下去也办不到,因为脖子上的鞭丝,竟能把他的身体挽着,只是这时,竟松了不少,使他得畅通地连吸好几口气。
艾琳的鞭子,生似有灵性的长蛟一般,且有种种妙用,惟其如此,陈掌柜才觉得格外恐怖震惧。他的意志勇气完全崩溃消失,害怕得哭泣起来。
艾琳冷冷道:“钟内尚有人气汗味,可见得他走了不久,他往哪儿走的?”
陈掌柜不由自主地道:“那位大爷,往九龙巷那边去了。”
艾琳点头道:“据我所知,那是买卖蜀锦的街道,相当热闹。他到那边去,倒是合理。”
话声未歇,那条软鞭像活的物事一般,自动缩回去,卷成许多圈子。这样,鞭梢就不至于垂拂地面了。
她转身行去,到了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注视陈掌柜。陈掌柜骇得脖子一缩,面色如土。
艾琳道:“你老实告诉我,沈宇这种人,值得你帮忙他么?”
陈掌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却把脖子缩得更厉害了。
艾琳又道:“没有关系,我决不会再与你为难,不论你的说话使我高兴或不高兴,我都不再向你动手,你告诉我这个人值得你帮忙么?”
陈掌柜意欲不答,又怕会招惹了她,想想倒不如顺她之言,从实回答的好。他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艾琳道:“但你后来却在无意之中,流露出偏袒帮助他的态度,你为何要这样做?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那点银子。”
陈掌柜吶吶道:“小人觉得沈大爷是个好人。”
艾琳秀眉一耸,现出怒气,道:“反过来说,我和厉斜都不是好人了?”
陈掌柜忙道:“不,不,你们也不是坏人。”
艾琳道:“他只是比我们更好,是不?”
陈掌柜不知如何,突然大胆起来,慌忙地道:“沈大爷好像很孤独可怜的样子,所以小人对他很是同情。但姑娘和那一位却不孤独。”
艾琳怔了一下,唇角慢慢的泛起了一丝苦笑,道:“我可不大明白,但想来孤独就是寂寞,而我却常常感到非常寂寞。”
陈掌柜眼中现出同情的光采,道:“以姑娘的才貌,到处有男人奉承爱慕,如何也会感到寂寞?”
艾琳轻叹一声,道:“虽是如此,但人贵相知,如若不是知心,身边纵然环绕着千百人,仍然如同独处孤岛之中。”
陈掌柜点头道:“啊!是的……是的……”但他随即又摇头道:“但是以你的年纪,实在不必想得这么多,这些想法,只该是年纪老大,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的人,才会有的。”
艾琳道:“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陈掌柜道:“姑娘,你正当青春年少,万万不可为了别的事情,虚度了光阴。小人听一位老秀才说过,由于人死不能复生,是以生命才格外宝贵。他又说,青春一去不返,所以也宝贵如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