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道:“我不管别人的看法,只是问你。”
沈宇道:“我说的自然是真话,可以这么说,你是我所见过的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直到这时,他才松手,很自然地收回来。
艾琳心中充满着一份梦幻般的感情,同时也忽然拾回了久已消失无踪的童年时的情怀。她以前跟这个沈哥哥一同游玩之时,他时常会托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最后总是宣布说,她长大之后,一定是一个出色的美女。
自从惨剧发生后,这些童髫时的举动和谈话,都被她忘记了,亦永远料不到今天再度发生,而且又是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她在缥缈的情怀中,勾忆起一幕幕的往事,那时候,只有欢笑,以及对将来的憧憬和梦想。这些往事,回想起来,实在令人感到快乐。
沈宇又道:“你可还记得我们时常捉鱼,玩水,或是划艇的梅柳溪么?”
艾琳道:“当然记得啦!”她停歇了一下,继续用关切的口吻问道:“那条溪现在怎样了?”
沈宇道:“我回去看过一次,除了在靠谷口那边,多了两间农舍之外,其余的景色,和以前一模一样。”
艾琳啊了一声,露出悠然神往的追思神色,然后,她的鼻子发酸,眼眶也湿润了,美眸中布上一层泪水。她是那么的渴望昔年的欢笑,然而这一切,却如逝去的流水一般,不知到了何方,永远也不能找回来了。假如她能勾住沈宇的手臂,亲密地到梅柳溪去走上一趟,指点景色,谈说当年之事,虽不可再,但与他在一起,共说昔年欢乐游迹,那也可以弥补时光流逝的遗憾。
一颗颗晶莹如珠的泪水,从艾琳的脸颊流下来。沈宇长长叹息一声,突然道:“艾琳,我实在很抱歉。”
他到底抱歉什么?这恐怕只有艾琳才知道,她晓得他除了为往昔欢乐不能再得而抱歉之外,还为了他的父亲所做之事,向她道歉。
她亦知道沈宇并不是认为道歉就可以了事,只不过是告诉她,他的心情是这样子而已。
艾琳道:“有时候我梦见以前我们在一起游玩,忽然醒了,心中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我却没有法子再回到那个梦中。”
她叹息一声,又道:“有时我经过一条小溪,陡然间会记起梅柳溪,以及我们放声大笑的心情,那是多么值得追忆的欢乐心情啊!”换言之,她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心情了。为什么会如此呢?沈宇顿时心中一阵难受,发出低低的喟吁。
艾琳用一条绣得很精美的手帕,揩拭面上的泪痕。
沈宇垂下头,没有作声。
过了一阵,一个堂倌走过来,陪笑道:“两位贵客可要点菜么?”
沈宇打起精神,道:“当然要啦!”随即点了几样菜式,接着向艾琳道:“假如你的口味没变,这些菜虽然好辣,但谅你必定喜欢。”
艾琳道:“我的口味没变。”
那堂倌走开之后,她又道:“我什么都没变,只可惜环境变了。”
沈宇烦恼地道:“是的,是的,我知道。”
艾琳道:“你可知道,你给我的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沈宇想了一下,抬眼望着她道:“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解决了。”
艾琳道:“以你我的感情,要我向你怎样,实在难以下手。但我又不能放过你,所以这个难题,虽然已下了决心,晓得该如何解决。可是,解决之后,也将在我的心灵上,成为无法解除的负担。”
沈宇道:“以后之事,你暂时不必多想,先设法解决目前的难题,再伤脑筋不迟。”
艾琳道:“我相信目前的难题,可以顺利解决。”
她这话的含意十分明显,乃是向沈宇表示说,她不但决定了要杀死他,而且也有这等能力办到。
沈宇道:“那很好,我将尽力给予你方便。”
艾琳道:“这话可是当真?”
沈宇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艾琳忖想一下,道:“是的,你从来不肯骗我。”
沈宇道:“你打算用过午饭才动身呢?抑或现在就走?”
艾琳道:“这得看你了,如果你全然没有进食的兴趣,那么我们马上走。假如你还可以吃点什么,我倒希望吃饱之后,才做别的事情。”
沈宇道:“都听你的。”
等了一会,菜已端上来。艾琳把手帕收起之前,又在眼睛上揩拭了一下。
突然一个人走到他们的桌边之后,就站着不动。沈宇头也不抬,径自取筷。艾琳可没有他那么沉得住气,当下仰头望去。
但见这人年约四旬,身量粗壮,面容凶悍,不过他的目光与艾琳相遇时,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艾琳看看不认得此人,当下问道:“你找谁?”
那大汉道:“我找这小子!”
说时,粗大的手指,指着沈宇。
沈宇这时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并不认识此人,不禁心下纳闷。
那个凶悍粗壮的大汉,向沈宇狠狠的瞪视,道:“站起来!”
沈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大汉一伸手,揪住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此人膂力甚强,沈宇一试便知。心想如若不顺势站起,定必被他整个人提到半空,十分难看。因此,他自动地站了起身。他没有施以反击,甚至也不挣扎。
艾琳不禁微笑起来,暗忖且看沈宇如何应付,到底是任人欺负呢?抑是出手反击?
照她所听所闻,沈宇似乎已失了斗志,连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似的。但其时他面对的是忽然崛起的刀法大家厉斜,也许是不得不放弃抗争。如今他的对手,并非厉斜这么高明之人,因此,他会不会出手反击,抑是任得对方欺负殴辱?
她的笑容,不幸被那大汉瞥见,顿生出坏作用,使他以为自己这种举动,已替这个美丽少女出了气,所以她欢喜而笑。
他睁大了眼睛,盯住沈宇,道:“小子马上给我滚蛋,如若不服,可随时来找我,我姓彭名雄,人称虎头太岁,在成都城内,随便打听,都找得到老子。”他话一说完,马上就将沈宇揪出座外。
沈宇发现此人不但膂力奇强,同时劲道中又含有柔韧之力,可见得他决不是一般泛泛的武师可比。他毫不抵抗地让他揪出座位之外,一面点头。
彭雄纵声大笑,松手一推,只见沈宇只退了两步,便停住了。
彭雄眉头一皱,眼中闪出一丝惊讶的光芒。因为他这一推之力,含有内劲,照他估计,沈宇应该连退六七步之远,然后仍然站立不稳,一跤跌在地上才对。然而他目下只退了两步,就站住了,可见得他实是身怀武功之士了。
但他真正惊异的,不是沈宇练有武功,而是沈宇既有武功,为何早先全不抗拒,任得他揪来推去?他一眼瞥见沈宇腰间那口宽厚的短刀,当下道:“好啊!敢情还是个练家子呢!”
沈宇摇摇头,求助地向艾琳望去。艾琳已存心瞧瞧他最后有何决定,当下不露一点表情。
彭雄沉声警告道:“你快滚蛋!”
沈宇再看看艾琳,见她毫无反应,于是只好放弃了与她再叙叙旧的想法,一转身,向楼梯行去。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侮辱,最后还当真乖乖的被逐。换作涵养再好之人,也是不易办到。
艾琳见他果真离去,不禁一怔,同时深心中也勾起了阵阵同情和怜悯。因为她在这一剎那间,突然发现这个青年,往昔的勃勃英气,已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了。他的举动,分明显示他的确已心灰意冷,对于世间的荣辱,真的不放在心上了。
整层楼上的食堂,都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遥送那个青年行向楼梯的身形。
沈宇走到楼梯口,脚步一停,身子向后旋转,乃是要转回去瞧艾琳或彭雄的意思。可是他的身躯只转了一半,便又停住了,似乎忽然改变了主意。这等情形,甚是奇异,谁也不知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因此,四下没有一点声响。
沈宇停住了好一阵,他的头保持与身体的角度一致,也是那样停住,没有单独转回去看任何人。接着,他举步跨去,踏落在楼梯的梯级上。
沈宇的脚步,在楼梯上发出“蹬蹬”之声。当他走落了三四级时,一个尖锐的含有怒气的嗓子,撕破了寂静。
这个声音是艾琳发出的,她失声叫道:“沈宇!”沈宇本可不加理睬,然而她声音中所含的怒气,却令他感到十分奇怪,因此,没有多想就停住脚步了。
艾琳又尖声道:“你回来!”
沈宇心想:“若你早点说,我就不必走来走去了。”但他可没有说出来,显然回转身,拾级而登。
他一下子就回到楼上,但距那边的座头,尚有一段距离。所有的食客一瞧形势忽变,都呆住了。是以仍然保持寂静等待事情发展。
沈宇才上了楼梯,就不得不停住前行之势。这是因为彭雄已经大步迎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之故。
彭雄也感到这等形势,奇异而尴尬。要知他驱逐沈宇,本是因为见了艾琳流泪,是以逞一逞威风,含有为艾琳打抱不平的意思。可是现下的沈宇是被艾琳叫回来的,如果他加以阻止,那就变成与她为难,而不是帮忙她了。但好在他本是个强横霸道之人,这时心中一别扭,干脆就不讲究任何道理。
沈宇平静地道:“那位姑娘命我回去。”
彭雄道:“我又不是聋子,难道听不见?”
沈宇道:“你听见就好了,只不知为何还拦住在下去路?”
彭雄道:“老子喜欢怎样做,用不着解释。”
沈宇道:“那么你让不让我过去?”
彭雄冷笑一声,道:“脚生在你身上,关老子什么事?”
沈宇道:“脚虽然生在我身上,但你的手却是生在你身上,你会不会拦阻,我如何知道?”他的话答得有趣,登时惹来数响笑声。
彭雄怒道:“老子割掉你的舌头,瞧你以后还会不会讲话?”
沈宇道:“假如你不让我过去,我就告诉那位姑娘一声,好有个交待。”
彭雄道:“你自家之事,何须扯到她身上?”
沈宇没奈何耸耸肩道:“这话也有道理。”
彭雄见他既不进,也不退,当下采取主动进迫之法,伸出一手,摊开手掌,道:“把刀子拿来!”
沈宇道:“你要来何用?”
彭雄迫前两步,眼中射出凶光,道:“你拿不拿来?”
沈宇道:“对不起,此事歉难从命。”
彭雄暴笑一声,大步向他迫去。楼上所有的食客们,看他这等阵仗,皆知已经燃起了战火,是以距离得近,纷纷起身避让。
彭雄厉声道:“都给我坐下!”所有正在匆忙移动之人,无不大吃一惊,个个马上坐下。
沈宇一望而知这彭雄在成都地面,定然是著名的强横人物,是以这些食客也都认得他,不敢不听他的话。
他一点也不敢把此人低估,这是因为川省武风极盛,名家辈出,在成都一地,就有好多位高手,都能在天下武林中占一席位。因此大凡能在成都横行之人,一定得是真有本事才行。
沈宇瞧他来势汹汹,正感到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时,忽听艾琳说道:“彭兄,有人找你打架来啦!”
此言一出,不但沈宇大奇,连彭雄自己也感到讶疑不止,回头问道:“你如何知道有人要找我打架?”
艾琳妩媚一笑,道:“我先是发现有两个汉子,守着街道对面,看他们的表情,乃是无赖地痞之类。他们一直守视着这饭馆,直到刚才,有四个人结伙而来,穿着打扮,皆是修习过武功的。他们一到,对面街上的两个汉子,就打手势告诉他们,并且还指向楼上。”说到这里,楼上的人,包括食客在内,都泛起一种异常的感觉。
艾琳只停了一下,又道:“他们已进来啦!楼下的客人,定是由于他们来势汹汹,瞧出将有事情发生,是以都静下来啦!”
她这么一说,众人才恍然大悟,敢情这种异感,是由于楼下的喧闹声突然消失之故。
艾琳发出笑声,道:“连普通之人,也看得出这些人是寻仇生事而来的,我还看不出么?”
彭雄转眼向楼梯望去,口中道:“但你如何得知是冲着我彭某人来的呢?”
艾琳立刻答道:“你的外号,既是称为虎头太岁,可见得手底相当狠辣,才搏得这等绰号。因此,你有仇家,何足为奇?”
彭雄道:“你说得一点不错,佩服,佩……”其实何止是他佩服,全层楼上之人,也无不惊赞这位美丽少女的才智和眼力。
彭雄接着又哈哈一笑,道:“可是有一点你也许还不知道,那就是彭某在此处露面,目的正是要引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前来生事。”
他的话刚刚说完,已有四个大汉,涌了上来。
他们当然已听见彭雄的话,领头的一个瘦高汉子。阴恻恻的冷笑一声,道:“这样说来,彭老兄你一定也查明什么人会来找你啦?”
此人不但声音刺耳,甚是难听,同时鼻尖嘴歪,一付教人看不顺眼的样子,比起彭雄凶悍强横的相貌,更使人厌怕。
彭雄目光向他们后面的三个人扫瞥了一下,傲然道:“我只听说纪老二你请来了一些高人,要替你撑腰争面子。至于你请了些什么人,我可没有功夫去查问。”
纪老二道:“既然你不认识这几位朋友,我给你们引见引见。”
彭雄狂笑一声,道:“左右不过与你白日鼠同一类脚色而已。”他此言一出,那三人脸色立变。
这三个人虽然都是劲装疾服,但每一个人都带着一股诡恶之气,显然不是庸俗平凡的武师。
艾琳不知如何,但觉对那白日鼠纪老二和他请来的三个人,觉得很讨厌,情愿彭雄击败他们。但她一瞧彭雄如此托大,似乎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中,这等态度,正是武家大忌。要知武学之道,浩瀚精深无比,越是高手,越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个道理的重要性。这是因为凡是得以跻身高手之林的人,必定是经过无数风浪,以及师友的教诲相告,是以确切晓得成名不易,世上多的是奇才异能之士这个事实。因此,高手遇上了敌人,除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总希望知道一点对方的底细。
像彭雄这样,连人家的姓名亦不打算听的,除了他天生是个强横之人以外,恐怕没有什么解释了。这是因为彭雄的内劲上显出的功力,实在相当高明,同时他又得到像“虎头太岁”这等凶恶的外号,当然是曾经击败过许多强敌,以他的经验,应该不会如此草率鲁莽才对。所以他的态度,只能猜想他是出自强横的天性。也就是说,他是一般武林好手中的例外人物。
艾琳既然存有偏袒彭雄之心,这时可就不能缄默了,接口说道:“彭兄你错了。”她的声音既清脆,又响亮,使得全楼之人,都向她望去。
沈宇淡淡一笑,耸耸肩,走开一旁,找了张凳子坐下,居然并不趁机开溜。
彭雄道:“我如何错了?”
艾琳道:“人家可是刚刚出道,年少气盛之辈,他们既然敢来找你麻烦,当然有他们自己的把握。”
彭雄道:“这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艾琳道:“但无论如何,他们必有某些绝技,使得白日鼠纪老二为之佩服推许,才肯请他们前来呀!”
彭雄道:“这话倒是有理。”
纪老二阴声笑道:“彭兄几时勾上这个漂亮的妞儿呀?”
彭雄道:“你嘴巴最好干净点。”
纪老二道:“是你不饶我呢?抑是她不饶我?”
彭雄道:“我先揍你个龟儿子的。”
纪老二阴笑连声,道:“得啦!得啦!你老兄先打赢我这几个朋友,才有资格找我麻烦。”
艾琳接口道:“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他目下暂时没有资格多管闲事。可是如果我不饶你呢?便又如何?”
白日鼠纪老二邪笑道:“我一个男人,你一个女孩子,我可不知道一男一女,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啦!”
艾琳长眉一皱,道:“你这等贫嘴,只可向一些无力抵抗的弱女子耍耍,姑娘今日决不饶你!”她的美眸中,射出冰冷锋税的光芒,教人看了,真会大吃一惊,想不出一个如此美貌的少女,如何能射出这么凌厉可怕的目光。
她站起身,袅娜地走过来,一面说道:“姑娘先抽你一鞭子,以示薄惩。等彭雄与你们之间的事了结,姑娘再打断你两条狗腿!”她的话声歇时,人已掠过彭雄,走到纪老二面前。纪老二面上仍然阴阴的笑着,可是一只手已按在刀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