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在他掌心上写道:“老衲只在二十年前被困于此之时看过一眼,其后就因剧毒发作,不复能移动,不过二十年来,心中已有所悟。”
赵岳也不明白他心中悟出些甚么,当下和单云仙一起走到墙边,那洞口离床面不过五尺左右,是以赵岳尽看得见,单云仙则看得不甚清晰,赵岳伸出左手握住她手臂,托起数寸,使她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石洞内甚是宽大,一阵发霉的臭味直扑入鼻。两人也不以为意,闭住呼吸仔细观看。原来洞中堆积了三四尺高的腐物,以那石洞内面积计算,这么厚的一层腐坏之物,少说也有十来担之多。在接近洞口这一边,却还有不少干粮,尚称完好,还可以食用。
那石洞下宽上尖,最尖之处,只有一尺方圆的一个小窟窿,直通上去,赵岳探头入洞口内仰望,只能看到那窟窿内两三尺之深。
单云仙聚精会神地凝视洞底的那层腐坏脏物,过了片刻,便伸手入去翻掀,然后退开坐在床上,赵岳则侍立于老和尚面前。
赵岳根本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故此哑口无语。单云仙寻思了一会,道:“难道这洞内的干粮,都是武当派每隔一定时间丢下来的么?”
老和尚姆指一竖,赵岳喜道:“你猜对了,却是怎么猜得出来?”
单云仙道:“刚才小妹咬嚼之时,发觉那干粮甚是新鲜,即使尝不出新鲜与否,但照道理而论,老禅师被困此间达二十年之久,纵然昔年带来许多干粮,其势也不能保存二十年之久,何况二十年日子极是悠长,老禅师能带得多少?根本不等腐坏,早就吃光了。是以方才小妹心中甚喜,心想只要老禅师能与外界接触,不论如何困难,总有法子可想。但现在看来这希望已经破灭啦!”
赵岳根本作声不得,单云仙又道:“看这情形,恐怕这石洞内上通山顶,武当派之人已定下规矩,每逢指定日子,就将干粮投在洞中,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干粮乃是落在此处这且不去管他。但当年定此规矩之人,却是大慈大悲的心肠,明知此处已是绝地,总是设法教自投死门之人还有一线生机,我从今以后可不叫他们做恶道啦!”
赵岳但觉离奇非常,目瞪口呆。又听她不再对玄门之士存有偏见,心中甚是高兴,宽慰地笑了一下。
单云仙眸子连闪,突然又道:“我明白了,那紫金砵定是玄门中一件宝贝,而且是那个立下投放干粮的仙长所留下的。”
老和尚姆指一竖,表示她又猜对了。单云仙冁然一笑,笑容甚是甜蜜可爱。老和尚却忽然闭起双眼,不再看她。赵岳看在眼中,心下狐疑不已,忖道:“这就奇了,刚才老禅师在传授完神功心法之后,接着便告诉我说不能接受单姑娘任何恩惠,所以我才要二妹转传于我。现下他忽然闭眼不看二妹,似是对她生出厌恶之心,这却是何缘故?”其实他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怀疑这老和尚抵不住单云仙美艳姿容而闭眼不看。不过他却迫着自己不作此想。
单云仙似乎不感到诧异,接着又道:“那紫金砵定是玄门中一件至宝,其中大有妙用,不知我这一猜可猜对了么?”
老和尚张开眼睛,竖起姆指,不过他目光依然避开单云仙。赵岳直到这时才忽然省悟道:“敢是那砵有自生泉水之妙用?”
老和尚又竖一下姆指,单云仙格格一笑,道:“大哥,你有点事情做啦!”
赵岳道:“甚么事?”
单云仙指住那个秘洞,道:“老禅师说昔年只看过一眼,恐怕看得不甚详细,你能钻入去瞧瞧么?”
赵岳心想二妹计谋百出,既是如此说法,自有道理。当下登床走到墙边,双手扣攀住洞口,微一用力,上半身便钻了入去。秘洞中霉臭之气极浓,他闭住呼吸,灵巧地滑入洞内,身子仰卧在那一片厚厚的由干粮霉烂而成的灰尘上。抬目打量上端的窟窿,只见有如一道烟?直通上七八丈高,至后微弯,因此遮住了目光。但这一段瞧得见的窟窿甬道却只有径尺方圆,除非变化为狸猫才能爬上去。再说若果只是入口那一圈狭窄,上面宽阔的话,还可以用匕首慢慢将窟窿挖大,现下这条窄窄的烟?般的甬道却有七八丈长,任是世上第一等宝刀宝剑,也没有用处。何况再上也许更加窄小。
他瞧看一回,已经死了逃生之心,当下用右手沉沙古剑向四面洞壁敲打,试出都是厚岩坚壁。于是退出秘洞,落在床上,将情形说了。
单云仙露出失望之色,长吁一声,道:“这样说来,我们只好像老禅师一样在这儿苦捱日子了!”
赵岳忙道:“现在情势全不相同,你还记得我们扳动那支钢棒开启这死门通路之前的情景么?”
单云仙道:“死门外面那间石室本来称为‘死活室’,但钢棒一拉,死门开启,便也变成绝地了。哦,大哥说的可是那活室内通山顶圆洞么?”
赵岳微微一笑,道:“不是,那个圆洞高达百数十丈,如何上得去?我说的是死门横匾上守着石室右角吊垂着一枚钢环,只要拉动那钢环,山顶巨钟即鸣。再等十二天,武当之人就会进来打救。”
单云仙道:“事至如今,武当派之人恐怕不会遵从门规救我们出去了!试想若是他们在外面开启石室门户,却被那只巨蛛冲了出去,那时怎生是好?话说回来,那只巨蛛伏在石桥上,我们如何过得去?”
赵岳道:“我去瞧瞧那巨蛛还在石桥上没有?”说罢奔到外面洞口,放眼一瞥,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只巨蛛仍然蹲在石桥上,最要命的是那两扇本来大开着的死门,不知何时已经闭上。
他回到里面,单云仙一看他的神色,便道:“大哥显得如此失望,看来除了那只巨蛛正在石桥上之外,尚有别的事情发生无疑!”
赵岳点点头,道:“那道死门已经关闭,我们再也出不了外面啦!”
云和老禅师直到现在才又在他掌上写道:“脱困之事,不是旦夕之事,先将身上伤势调养好,再作打算不迟。少侠可转传令义妹以达摩神功,教她在石床上炼功,不须多久,就可痊愈。但你我两人却凶险得多,最快也得三五日功行始满,在这段时间之内,不能受丝毫侵扰,好在此地绝无意外,只要单姑娘小心在意一点,也就是了。”
赵岳念完他写的字,便大喜向云和老禅师称谢,要知那达摩神功乃是少林寺无上心法,纵是寺里僧侣,也罕能涉猎窥测这等神功门径,云和老禅师居然允许传单云仙,自是不世之遇。
当下三个人并排趺坐在石床上运功。云和老禅师依照天缺奇书的炼气法门,运起功来,只听他一呼一吸,都发出响亮的“咕噜噜”之声,甚是奇怪。这阵怪响初时颇使赵岳和单云仙分心,但后来习惯了,倒也不去介意。
大约过了一昼夜,单云仙最先功行圆满,睁开双眼,但觉体内流转着一股阳和融暖之气,不但内伤已愈,而且身子比以前更觉轻健。
她想了一会心事,便悄悄下床,到外面小解。完事之后,大着胆子向外望去,只见那只可怖的巨蛛仍然蹲在石桥上,却是面向着石桥尽头的石门,屁股向着自己这一边。这一来她可就没有那么害怕,鼓勇细看这只巨蛛的动静。
忽然间一声异响传入耳中,似是弹簧压缩的声音。她惊讶地到处张望,还未看出端倪,又是“吱”地一响,这一回她可就听出声音竟是从石门上发出,凝神望去,只见那道由两方巨大石板合成的死门这时已出现了一条缝隙。她连忙退后一点,将身体贴伏在洞壁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瞧看。
又是“吱吱”两声响处,那道石门向两边分开了四寸左右。她从门缝望出去,首先便见到武当掌门人白沙道长,在白沙道长后面突出一张白皙的面庞,却是那白霞道人。这时他们的目光都被近在咫尺,面对着他们的“鬼火巨蛛”吸引住,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别的地方。
白沙道人响亮的声音传入死门之内,道:“有劳四位师叔大显神通,现下那‘鬼火毒蛛’就在门前,须得提防它忽然喷出鬼火伤人。”
他说话时双目一刻不离那只毒蛛,接着道:“白霞师弟可曾见到任何异朕?”
白霞道人到此时才转眼在巨蛛后面各处查视,道:“里面只有一道石桥,桥身甚窄,鬼火毒蛛盘蹲在桥头,后面没有人影,四下毫无异状。”
白沙道人“唔”了一声道:“这就是了,先师遗书之中,说及这死门之内,囚禁着宇内五毒之王‘鬼火毒蛛’,此是昔年本门少阳祖师一本慈悲悯世之心,深信这‘鬼火毒蛛’气候一成,便为祸宇内,是以设下‘九宫秘符’,困住此蛛,直至如今,本座方知这秘符入口处为何如此狭窄,原来是严加防范,尽力封闭这鬼火毒蛛的出路!想来那些误入此地之人,早就丧生巨蛛爪下了!”
他说到这里,话声忽止,只见那头鬼火毒蛛利爪一伸,从门缝里伸出去,疾抓白沙道人。
死门外除了当中的白沙白霞两人之外,尚有四名老道士,这时每边两个,各自伸手顶住一扇巨石上的直杆,硬是将两扇石门推开五六寸宽的一道缝隙。这原是武当派传下的法门,如此则可以查看死门之内的动静,而又不致触动机关。这时那四名老道人忽然一齐放手,两扇重逾万斤的巨大石门迅快合拢,一下子夹住巨蛛利爪,大约有两尺左右突出死门之外。
四名老道人动作快极,其中一个在背上扯下一幅红色闪光似布非布的软物,扬手罩在毒蛛那截长爪之上。另外三人一拥而上,或推或拉,将那截利爪硬生生扳向一侧,那个抖出红布的老道人这时又取出一条幼细的钢链,套在爪尖处收紧,另一端系在门上直杆,绷得极紧。那鬼火毒蛛刚好是伸出了一节在门外,这时齐关节处屈曲,紧紧绷住。这么一来,它要缩回利爪,首先得伸直这一节爪尖,然后才能从夹紧的门缝中硬拔出来。可是爪尖屈曲之后,单是用弹起之力要绷断那条钢链,谈何容易。一来那钢链是特制对付它之物,二来势子不对,有力难施,因此那巨蛛口中空自怪嘶连声,众爪乱舞,看来用力甚急,却无法拔出被绷紧夹住的利爪。
那些道人们早就用白布包住鼻嘴,退开老远。这些道人们包住嘴鼻的白布上,早已用独门解药敷透,可以隔滤空气中的毒气。
那巨蛛挣扎了好久,便停下休息,单云仙在里面见它屁股尖一撅一撅地动个不停,喷出许多五彩黏液,见风却化为黏力绝强坚韧无比的蛛丝。
死门外面的道人们都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其中一个老道人取出个小小铜鼎,晃火折点亮鼎内屑末,登时冒出一缕青烟,香气弥漫。老道人运一口气,轻轻向那一缕青烟吹去,只见那一缕青烟笔直向门缝中透入去,那只鬼火毒蛛挣扎不已,似乎十分畏惧这一缕青烟。片刻间青烟越发透入得浓厚,门外的老道人迅速解开钢链,顺手已把那块红布取回。
鬼火毒蛛嘶的一叫,利爪硬从门缝收回,接着迅快异常地众爪并用,爬上室顶一角,远远避开那缕青烟。
死门“吱”地一响,忽又缓缓开启,露出一道寻尺宽的缝隙。
白沙道人先探头入内,接着侧身闪入,站在石桥之上,紧接着白霞道人闪入,两人四下观看,白霞道人骇然道:“好厉害!连衣服碎片都不见,想来不是沉没在寒潭底下,就是被那毒蛛通通吃了……”白沙道人素来听信这个师弟之言,当下点点头。
白霞道人接着又道:“对面墙上还有个洞穴,不过用不着瞧了。”
白沙道人眉头一皱,道:“不行,事关重要,非看个水落石出不可!要是他们躲在里面……”
单云仙听得清清楚楚,忖道:“我们躲在这儿又怎样?最多把我们杀死了……”忽又想到如果他们入来搜索,势必惊扰赵岳及云和老禅师二人,不禁失色,彷徨无计。
只听白霞道人接口道:“师兄请看那洞口,现下还有蛛网封住,别人不知底细,犹有可说。但我们深知这蛛丝不同凡物,任是武功至强之人,黏上了也跑不掉!除非是利用这寒潭之水,但若是他们黏在网上,怎生能吸取潭水应用?再说他们先就无法飞渡。”
白沙道长点点头,忽地黯然一叹,道:“愚兄心中之悔恨,莫可言宣,罢了,罢了……”当下两人退出死门之外,那四个老道人撑得面红耳赤,此时都松口气,齐齐放手,死门“砰”地合上。
白沙道长面上神色十分沉重,道:“他们想是已遭毒蛛杀害,唉,贫道铸下这个大错,岂能忝颜再当掌门之位,现下贫道在本门四老面前引咎辞此重任,并领受应得罪责!”
这时白霞可不敢哼气,那四位老道人肃然默言,过了一阵,其中一个开口道:“善哉,善哉,此事容有不周之处,而且日后如何向东海派及天下武林同道交代,还得筹思善法。但掌门人当时乃是秉承前任掌门人严谕,拒他们入观,接着他们误闯本派禁地,也是理该擒回观中交与前代掌门发落。他们抗拒不从,为保本派令誉,自然要以全力交锋对付。而他们自投秘符死门之内,咎不在我,掌门人何须自责过甚,再说前任掌门仙逝才数日,目下又换掌门,在外人看来,岂不暗嗤我武当一派将此等重大之事,视同儿戏?”
另一个老道人开口道:“紫镜大师兄之言极是有理,掌门人务须以门户为重,眼下强敌环伺,本门劫难方兴未艾,东海派赵施主及单姑娘之事可俟异日再谈,目前先商讨应付强敌之策方是!”
原来这武当四老辈份甚尊,属紫字辈,乃是前代掌门白木现任掌门白沙的师伯,称为武当“镜花水月”四老。他们平素不管观中之事,除了像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之外,掌门人可不敢等闲惊动他们。现下四老如此主张,白沙道长也就打消了辞脱掌门之意。
白霞道人却未免有点失望,当下静聆众人计议。
这时单云仙已经松口气,回到洞内。以后一直都没有外扰,到了第三日中午,赵岳首先功行圆满,只见他神采飞扬,眸子中蕴藏着隐隐精光,比之昔日那种雄姿骏发,似乎尤有过之。
两人谈了一会,单云仙将武当道人进来之事说出,赵岳道:“可惜我们不晓得他们用甚么药物竟可以驱开毒蛛,古人所谓物性相克,果是不假,连那么凶毒的巨蛛居然也有药物可治。”
单云仙道:“看来武当派的人竟是要杀死我们才甘心,不然的话,他们焉会冒这么大的险,进来查探?”原来白沙道长悔恨误害他们的话,因是在死门之外说的,其时死门已闭,所以她没有听见。
赵岳寻思了一会,低叹一声,道:“大概是这等存心,其实我们已陷入这等死门绝地,他们还何须不放心,定要赶尽杀绝?”
正在谈论时,忽然一声龙吟似的长啸,震得两人耳鼓震鸣。接着这阵龙吟似的声音道:“武当能够成为四大剑派之首,那历代祖师确实具天人之姿,菩萨心肠,无怪能领袖四大剑派。可惜近几代已没有出类拔萃之士,像他们这等赶尽杀绝的存心,恐怕还得衰微下去!”
赵岳喜道:“大师法体已经痊可了!”
单云仙牵住他的手,奔入屏风之内,只见云和老禅师振衣下床,举动之间微显呆滞。但那只是枯坐了二十年双腿未能立即适应而已!他慈眉高耸,在地上缓缓走了一圈,喜不自胜,又仰天长笑。
不久,他就恢复了庄严神态,坐回床上,道:“现下我们可以商议出困之法了!”
赵岳听了心中疑惑,忖道:“莫非他心中过于高兴,所以说出这等欠虑之言。”
单云仙却接口道:“大师胸中必有妙策,晚辈等洗耳恭听!”
云和老禅师微微一笑,道:“这也算不得甚么妙策,如若没有赵少侠的话,还是不行!”
赵岳一听他敢情真有脱身出困之计,不禁暗暗佩服单云仙的料事如神,忙道:“大师有何差遣,便请吩咐!”
老和尚道:“你是童身炼功,至如今玄关秘锁已通,并已上窥敝派达摩神功及武当的九转玄功心法,功力之深,遇合之奇,千百年来宇内无双,这也不必多提,单说以你此刻的功力造诣,只要得悉敝派‘缩骨神通’要诀,便可立即如法施为!”
单云仙鼓掌道:“原来如此,无怪别人永远想不出这等计策。”
赵岳仍然不大明白,却不开口。云和老禅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然没有小侠这等功力造诣,即使有个炼成‘缩骨神通’之人在此,也没有用处。”
单云仙微一凝思,道:“是了,一则此上山巅高达百丈以上,二则路途中间必有艰险,非具有如许身手的人,只怕不克破艰解危!”
云和老禅师轻叹一声,道:“单姑娘灵心慧思,世上罕有其匹,老衲佩服!”
赵岳将他们的话前后参详之后,不禁举目向墙上秘洞望去。
云和老禅师道:“不错,小侠将口诀学会之后,就得请你从这投粮小洞中升上山巅。”
赵岳呆想一阵,道:“到了山巅之后,便又如何?”
单云仙接口道:“大哥你只要找到直通外面活室的那个巨大洞口,用一条长索垂下来,再开启死门,我们便都能够从洞穴中逃生了!”
赵岳道:“就是这么办!”转身向云和老禅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云和老禅师当下将口诀传授与他,赵岳如法施为,果然身上四肢百骸都可以伸缩自如,只有头颅无法缩细。
赵岳练习纯熟之后,便钻入秘洞内,缩细身子钻入投粮小洞之内!
他不久就上升数丈,云和老禅师和单云仙都露出耽忧之色。单云仙左思右想之下,缓缓道:“大师可是晓得这道投粮秘洞中的危险?”
老和尚沉思地道:“老衲枯坐了二十年,闲常涉思颇多,因想那投粮孔洞之内,如是笔直通上山巅,则炼有缩骨神通之人,便能轻易逃生,此事大是不合常理,因此时时推想,略有所疑……”
单云仙道:“大师此想,岂非与早先称誉武当前辈祖师之言不甚相符?”
云和老禅师道:“人世间之事,风云变幻,殊难逆料,而人心变化,更是微妙多端,虽是古今圣哲,亦难剖析微芒!初时老衲也不愿作此等亵渎设想,其后想起一事,遂不得不向此中探求!”他含有深意地望她一眼,又接着道:“武当派前辈高人设此死门,虽是嫌其险恶,多方设想,例如在门外留字示警,又有警钟投降之设,而此死门之内,尚留最后余地,倘使有人幸而得脱鬼火毒蛛馋吻,逃入此洞,每月朔望之日,皆有干粮投入,并且将玄门至宝‘紫府金盂’,留在是间,免得误饮寒潭之水,因而毙命……”
他凝想一下,单云仙接口道:“既是如此宅心仁慈,大师尚有何疑?”
云和老禅师叹道:“仁慈之心,总敌不过声名之见,门户之念。老衲如此想法,实在罪孽,但事实上如是。老衲当也念到此地既是秘符死门绝地,如若让敌人由此中脱身,不但本人声名攸关,甚且危害本门弟子,只因若非存有敌意或不利于武当之人,怎会擅入秘府?是以尽管处处仁慈,留下苟存之道,但决计不能让敌人逃生。故此这投粮通洞中,定然设下种种障碍,阻止敌人以缩骨之术逃生无疑!”
单云仙微嗟道:“大师剖芒析微,令人折服!这等曲折心事,实在不易推寻!只不知那粮洞之内,有何危险障碍?”
云和老禅师道:“以老衲想来,这投粮通洞之中定是凭借天然形势,设下无数障碍,越是靠近山岭出口之处,就越是危险!”
单云仙面上愁色加添几分,垂下眼皮。云和老禅师心下悯然,见诸形色,柔声道:“姑娘不必过于耽心,这条投粮秘洞虽是艰险重重,但天下间只有赵小侠可以进退自如,若果他也办不到,谁也无能为力!那时,只怕我们在此处纵要苟活偷生,也办不到了。”
他言下之意,一是表示赵岳此行安危生死,与室中两人息息相关。二是暗示如若死在投粮小洞中,以后干粮已下不来,他们纵不想陪赵岳同死,也办不到。
单云仙叹息一声,黯然无语,她觉得最是遗憾之事,就是最近以来,两人一直同生共死,目下却不能陪在赵岳身侧,生死之际,自然分出先后。
且说赵岳钻入那个径尺小洞之内,四肢并用迅快向上爬行。大约上升了二十来丈,忽然发觉洞口越来越窄,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倘若再窄一点,我虽有缩骨神通,但头颅无法缩细,如何再上得去?”
正在想时,头颅向上一顶,忽然感到被四边石壁嵌住,动弹不得。
他定一定神,想道:“若是用力上钻,那上面仍是如此狭窄,便将嵌死石洞之中,进退不得,我是要冒险向上再挺?抑是后退?”
这念头刹时间在胸中已经转了千百回,猛然想起自己若是后退,希望皆绝,单云仙心中一定万分惊恐,云和禅师被困二十年,目下也是完全指望自己,更不寻思,用力向上钻去!
那投粮小洞之内甚是光滑,是以他一寸寸向上挣去,虽是轧得鼻扁颧疼,却仍未刮破。挣了数尺,面上第一次感到刺痛难当。原来却是一圈锋利石棱正好套在他头面上,这道石棱上有好些缺口,形成锯齿,因此,他额鼻面颊都刮破,尚幸两只耳朵还保存着,没有给那道锋利石棱硬割下来。
这时他几乎无法透气,是以面上的疼痛流血已算不了一回事,心想这一回说不定要活活塞死在这个狭窄的孔道之内……
他心中尽管危懔惶恐,但目下已是有进无退的局势,当下鼓勇向上缓缓挣扎钻顶,好不容易又上升了四五尺,忽地感到一松,原来上面已宽阔得多,定睛看时,隐隐有光线从上面透下来,可以照得出孔道逐渐宽阔。不似早先连头颅也几乎通过不了。
他钻出最窄的那一节之后,大大松口气,也用不着再缩细身形,双脚分撑在两边洞壁上,站直观看形势。
只见从立足之处起,洞壁逐渐宽阔,但角度不大,只是微微加宽,可是却一直宽上去,直到十余丈之高,这孔道已宽达一丈二三尺直径,到那时已无法再抵住两边洞壁向上猱升。而那洞壁往上去依然加宽,直到二十余丈高处,光线透射入来,从洞口望出去,大约是相隔六七丈左右,便有一片岩层覆盖住。
赵岳见了甚觉奇怪,忖道:“原来这条投粮孔道还有断口之处,看来上面那岩层还有孔穴,干粮从上面掉下来,一来已算准了位置,二来这下面的洞口开得宽阔,所以一定会掉在这里面。不错,不错,上面那岩层底的孔穴一定微微偏开,只须算准干粮下坠的角度就行了。而这一来就算有些蛇虫之类从最顶的入口处游下来,那蛇虫之物到了这截断口,自然会改道离开或是顺原路游上去。只有干粮才会继续飞坠下来!怪不得从来没有蛇虫之类跌入死门秘洞之内。”
对于上面这一节宽大洞穴,别的人自然无法爬上去。但赵岳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那支匕首,握在手中继续向上面爬去,直到无法用手足抵住的地方,他便掣出匕首,在洞壁上挖一个小小孔穴,左手扣住孔穴,右手持匕首再在上面挖洞。那匕首划石如粉,毫不费力,于是便这样地一个接一个挖上去。
不消多久工夫,已到达断层裂口之处,升出洞外,首先一阵大风吹拂上身,心悦神爽,面上疼楚浑然若失,举目四望,只见地势极是奇怪。原来他此刻所站之处,却是一支石柱,孤零零地屹立着,四周皆是巉岩峭壁,不过无论那一面离开这根石柱总有数丈之宽,而立足之处离上面的断层大约是五丈左右。如此说起来,此地也不过是这座石山中另一处中空的山腹而已。至于透光之处,则是从上面断层左边岩壁有个缺口,透入天光,那个透光缺口远在二十余丈外,纵然他能纵到覆盖头顶的岩层,扣抓着上面一个洞穴的边缘,吊住身躯,但其势也无可能攀移到左侧远处的缺口。
他微觉失望,沿着石柱走了一匝,只见这根石柱离下面石笋林立的地面约有三十丈高,若然掉了下去,纵然有神功护体,也得失去了半条性命。
看来看去,相隔最近的岩壁也有五丈之遥,这等距离,实在难以飞渡。他不由得呆了,越看越觉得无法脱困,心中失望到了极点,反而没有甚么悲欢之情。
过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一个道理,微微一笑,盘膝趺坐,全神调息运功。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分,他轻快地站起来,转到离石柱最靠近的岩壁那一边,忖道:“我这一下如果跃不过去抓住石壁,最多跌下去摔死,但如果不冒险一试,也是逃不过一个死字,与其必死,何不冒险一试,尚有死里逃生的机会。”
原来他刚才就是有此一念,才跌坐宁神运功,企图一试。当下又接着想道:“以我平时的功力,最多能跃到两丈六七尺远,其后秘锁玄关打通,便可跃远达四丈左右。现下功力已复,当此生死关头,或可跃到五丈之远也未可料。”
不过他最忧虑的却是右手黏住不脱的沉沙古剑,此剑重达四十九斤,若是平时原也没有甚么,但目下要用尽全身力量跃远,到了最末后的一段时,这数十斤重物可就变成极大负担,此理甚是显浅明白,赵岳乃是武林高手,自然晓得。
当下他将古剑抗在肩上,试着在这直径宽达两丈四尺的石柱上纵跃,来回跃了两次之后,但觉这沉沙古剑之上有一种古怪力道,脚踏实地之时,剑上重量确实只有四十九斤,可是身在半空,此剑却自然发生一种坠力,登时变得沉重不堪,宛如抗着一件一两百斤的重物。
这种情形更增赵岳忧虑,忖道:“幸好我小心先试两次,不然的话,势必要跌坠石柱下面了!”
于是细心检视掌心与剑柄黏住的情形,看看是否可用匕首割开?看了一会,只见掌心和剑柄黏得一片紧密,那里分割得开。不禁暗暗后悔,心想应该先利用那寒潭之水,将此剑弄脱手才对。眼光无意中扫到剑身,只见一边刻着许多隶书,另一面则刻有简单的图形。
这些隶书及图形都是此剑专有诀谱,赵岳已经看过数遍,但因彼时一来心神不属,二来认定与单云仙一同死在那“死门”洞穴之内,必无生望,便懒得推究其理。这时再度细看,只看了一遍,就明白剑上所刻的隶书运剑要诀,大旨是指点如何运力发劲,才能使用这柄特别沉重坠手的古剑。同时因此剑过于长大沉重,攻守之际,诀窍与普通剑术大不相同,攻时只有斫扫劈三诀,守时只有撩拨封三诀。
那些图形画得甚是简单,寥寥数划就代表一个持剑的人,然后演化几个招式。赵岳数了一数,共是八个图形,最后的一个与前七个隔开老远,似是不相连贯。
前面的七个简单明了,一看就懂,不过施展时却不甚容易,尤其是前后招变化之际,极是拗手。但这也不难炼会,只要深明发劲吐力的秘诀也就是了。只是那最后的一个图形姿式奇特,怎样看都测不透这一招有甚么用处。若是临阵时对敌时使出这么一招,非当场完蛋不可。
赵岳越是看不透这一招的奥妙,就越感兴趣,研思了好久,又起身比划,总是觉得不对劲。
不知不觉耽误了一个时辰之久,赵岳猛然醒起此时不是练剑的时候,于是宁神一志,运功行气,待得神融意会之际,起身抗起沉沙古剑,凝神定虑,提起一口真气,猛然向五丈余远的岩壁上跃去。
只见他有如一头大鸟般凌空飞去,但才飞出三丈许,前冲之势便大见减弱。这时赵岳尚可提气加劲向前冲去一点,不过相度形势,最多只能再冲前六七尺远,便得向石柱底下跌坠。
这千钧一发之际,蓦地一道灵光闪过心头,更不迟疑,依照沉沙古剑上刻着的运劲发力之法,“呼”地挥剑向前面斫去,左前脚微微缩起,右脚向后方蹬得笔直。
这姿式用来上阵对敌,自是破绽百出,但这刻身在半空,却大见妙用。只觉沉沙古剑那股下坠的力道化为前砍之势以后,反而变成一股奇强奇大的拉力,拉住他的身形向前飞起。而他底下双脚一提一蹬之际,恰是将全身力量运送到剑身去的要紧姿式。
他第一次尝到这种被外力拉得向前凌空飞驶的滋味,只觉两腋生风,另具一种畅快得意的感觉。晃眼之间,身形冲前丈许,已经碰上岩壁,他前足一伸,稳稳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之上!
赵岳不禁仰天长啸一声,伸手拍一拍沉沙古剑,表示心中的感激。然后贴着岩壁向上爬去,不一会就爬到顶端覆盖住天空的岩层之处。那个投粮孔穴就在一丈左右远处,赵岳双脚一蹬石壁,身形仰平贴着岩层疾射开去,猿臂一伸,已勾住孔穴边缘,微一用力,上半身已升入孔穴之内。
这一段孔穴约是两尺直径宽阔,恰好容他舒舒服服攀援上去。一路上再也没有艰难险阻,大约上升了四十余丈,赵岳双手双足抓住石壁,停下来调息一阵,再向上爬行。又上升了二十来丈,光线照射下来,看得十分清楚。他向上面打量了一会,但见只有十丈左右,就是出口,依稀可以见到蔚蓝色的天空,可惜大半被出口边缘的野草遮住。
他精神一振,越爬越快,转眼间已走到离出口只有寻丈之外,忽然一阵语声传了下来。赵岳登时停住上升之势,侧耳聆听。
一个沉着的声音道:“真人敢是有何苦衷,是以言词之间,颇见支吾?”
此人话声中没有一点火气,但教人一听而知此人甚是沉着坚毅,乃是话不轻发那一种人,而这一问也极是锋利,却不露芒刺。赵岳听得这口音,心头一震,记得正是风崖铁柱宫地位最高的四奇之一“东奇”黑煞手赖珞。心想此人既然在武当腹地现身,阴风崖无疑已用全力对付武当派,只不知赖珞口中的真人是谁?
过了片刻,有人缓缓答道:“贫道并无别意,也不敢忘了以前的约定,但因想敝派如若在短短十天八日之内连换两次掌门人的话,未免贻笑天下……”
赵岳吃一惊,忖道:“甚么?那道人竟就是前任掌门白木真人的师弟白霞?他居然与阴风崖暗通消息,哼,这种背叛师门之辈,我碰上了可不客气!”
黑煞手赖珞接口道:“真人这一虑也未尝无理,但古人有云,当断不断,自食其乱。真人若不趁此时机借敝宫之力暗暗除去令师兄的话,这个掌门之位,恐怕数十年间不会落在真人身上了。”
白霞道人默然不语,赵岳瞧不见他的表情,颇难猜测。本想爬高一点窥看,但一想那黑煞手赖珞武力奇高,白霞为人也非易与之辈,若是给他们发现了自己,这一战非有一方倒在血泊之中决难罢手。还是等待听得明白之后,设法暗中告知武当自行处决为是。当下便不动弹,留神倾听上面的声息。只听白霞道人传来数声叹意,想是念及那“掌门人”的宝位,心中欲望腾升,但一面又努力自抑,所以频频发出叹息。
黑煞手赖珞又道:“赖某在武林中非是无名之辈,更不是奸诈小人,向来言而有信,真人尽可放心信任。在下只要真人将令师兄诱到‘落霞岭’上,包管他回不了观中,外人更看不出他的死因。而真人登上掌门大位之后,敝宫谨守信诺,决无苛求,只要武当一派永不参与江湖争斗之事,有便透露消息,那就行了。此举可说易如反掌,真人何乐而不为?”
赵岳心中直骂这些鬼头手段毒辣,又想怪不得当日白沙白霞二人会力拦自己,敢情这白霞早就与敌人暗通款曲,那白沙为人粗鲁,想必被白霞诱骗出手,这时又猜测白霞必定要出口答应,更加留心去听。
但过了片刻,白霞仍然没有答话。忽地一个阴森奸险的声音响起来,叫道:“珞公一片好意,要助你取得掌门之位,哼,哼,其实以我们现下掌握的证据,若果要加害于你,管教你身败名裂,无颜再见同门。敝上的意思,不过是上体天意,不想将武当一派覆灭,因此设法捧你当上掌门,不致与本宫为敌而已!你还作态拿捏些甚么?这倒教我滕某人大是不明白了。”
赵岳听到这人话声,立刻就认出正是那一身鬼火的“北邙幽灵”滕圭。心想此人出言硬迫,赖珞却用软功,白霞道人在这时威迫利诱之下,加上利欲熏心,一定只好答应啦!
白霞道人仍然没有做声,滕圭冷冷道:“好哇,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珞公我们走吧,索性把武当一派全部歼灭,他不肯当那掌门,别的人也别想当得成,但是教他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黑煞手赖珞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抬头望一望天边的一轮西沉红日,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巨大信封,上前交给白霞道人,缓缓道:“滕兄一时愤激之言,真人不必放在心上!这儿一点物件特地交还真人,还请真人多加珍重,在下告辞了。”
说罢,一抱拳,不等白霞道人说话,径自带着北邙幽灵滕圭腾身跃走,那北邙幽灵滕圭不久以前被峨嵋派的凌霄道姑斩断一只左手,此刻已成独臂之人,但纵身而起之际,矫健如故。
白霞道人呆呆站了一会,这才如梦初醒,低头看看那个大信封,面上并无字迹,当即拆开一看,竟是十来封书信,封皮笺纸全部皆在。他一眼就认出这十余封信都是自己笔迹,乃是数年以来与那铁柱宫四奇之一的玉轴书生来往函件。他自然记得函中屡次提及窃谋掌门之位的事。原来白霞道人五年前曾经下山行道,就在彼时识得了这玉轴书生房仲。那玉轴书生名震武林,若论声望武功,无一不在白霞之上,同时此人虽是黑道之雄,却没有大奸大恶之名,只不过出手较辣,行事不大讲究正派规矩而已。是以白霞道人虽是名门高弟,与他论交仍无不可。玉轴书生曲意结纳之下,互成心腹。其后白霞道人又因玉轴书生之故,认识了武宫主。白霞一见之下,情难自禁,经过多日交游,白霞道人更是倾倒,其后回山,仍然念念不忘。
“情”字一关,原是千古第一魔障,白霞道人如何努力修持,都不能驱去心头倩影。事情拖到两年以前,武宫主亲自上山找他,与他秘密见面,时时漫游于山高云深之处,虽然两人之间不及于乱,但白霞道人已不能自持,日益憔悴。后来又遇见玉轴书生,他便向玉轴书生吐露心曲,愿意还俗与武宫主论婚嫁。玉轴书生回去传达此意之后,告诉他说武宫主要他成为一派掌门,始能委身下嫁。当下白霞道人便与玉轴书生讨论这个问题,有时不能见面,便修书往复。初时白霞认为当了掌门之后,怎能再论嫁娶?后来武宫主说是只要他当过掌门,再辞退下来,回复自由之身,便可离开武当到别的名山胜地潜修,其时即可遂双飞双宿之愿,白霞且亦不须脱出玄门。
于是白霞又与玉轴书生讨论图谋掌门之事。但其时一则白木真人未曾去世,二则武当门中尚有另一位同辈高手白石真人,这白石真人虽然是另一位师伯弟子,不能传承掌门之位,但有他在观一日,白霞就毫无机会。
就在书信往还之时,玉轴书生还引荐了一个姓雷的武林好手投入武当,以作他日行事臂助。白霞道人却甚工心计,暗中另行罗致了好些心腹党羽。前数日第一次率众人秘府搜索赵岳单云仙踪迹,便有这个姓雷的道人在内。
而就在铁柱宫大获全胜,白石真人丧命阴风崖上之后不久,玉轴书生便已透过雷道人要他依计跃登掌门之位,说明他当了武当掌门之后,不须他为铁柱宫出力,只要不出头联合其余三门四派就行了!白霞道人自然应允,他原以为只须白石真人去世,这掌门之位就多半落在自己肩上,那知后来却落在师兄白沙道人头上,因此必须设法除去白沙,才当得成掌门人。自从雷道人屡屡献计,武宫主又率人赶到,准备暗中相助,此事遂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了!
白霞道人为此事处心积虑了不少时间,奇怪的是事到临头之时,那二十余年修持之功忽然发生作用,竟然不忍师门含垢,弒害师兄。这件事原是与赵岳上山之事一同发生,白霞五内惶惶,忽而天良理智占胜,忽而私欲情缘抬头,直到那一日在秘府中印箓了本门许多心法,彻夜勤修之下,忽然心魔消退,道力大增,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沉沦堕劫,于是先率手下党羽暗暗杀死雷道人,秘密埋掉。
说到刚才与黑煞手赖珞,听得幽灵滕圭会晤之时,被他们威迫利诱软硬兼施之下,仍然尚能坚持,只是心中惶恐,生怕一旦以往的书信公开之后,当真要身败名裂,这还不打紧,最可虑的是当今掌门白沙师兄为人浮躁少智,如果没有了自己为他筹谋计划,只怕不消多久,武当一派被敌人完全消灭!
现在他看看手中书信,心中翻腾起各种滋味,首先想到这些证据回到手中,已可免去身败名裂之危。接着,怀疑对方何以肯将这些铁证交还与自己?莫非是另有奇谋毒计不成?
他心乱如麻,一味沉思,赵岳已经从草堆中伸出头颅,他也没有发觉。赵岳好不容易真真正正见到天光,但见这百余丈高的山巅之上,竟是一片亩许大的平坦旷场,白霞道人怔怔地站在两丈之外,手中捏着一迭信函。在他身后却是一轮落日,照耀出满天霞彩,衬托起那个皙白挺俊,星衣羽冠的白霞道人,当真有飘飘出尘之致。
他本要大叫一声,以抒心中波动之情,可是一则已知道白霞道人与敌人有了勾搭,二则他面色十分奇特,不知正考虑甚么,心想还是不要让他发觉自己出困为是,当下缩低一点,屏息以观。
白霞道人拿起那一迭书信阅看,忽见其中一个封皮上题有字迹,细一看时,先是一行墨字,批着“拟请收存秘库,以供异日之用”,下面签着玉轴书生之名。
接着在隔壁有一行朱笔字迹乃是簪花小字,写着的是“该件拟送还白霞道人”,下面签着“武香君”三字,还注有日期,竟是一个月以前的日子。
白霞心灵大震,想道:“武香君姑娘居然批注此件交还与我,可见她心中对我情份甚深……”再看前面玉轴书生房仲批写的日期,却是半年以前之事。
在武香君朱字之后,另有数行批注,也是用朱笔所题,字迹写得龙飞凤舞,力透背纸。白霞看时,上面写着:“准予所拟,着即交回该件,彼虽不允依计而行,亦毋得借口不还。”下面签着武阳公三个草字,日期比武香君所批迟了数日。
白霞双手微微发抖,心中波涛起伏,忖道:“由此可见得武香君的确要我当上掌门之位,以遂双飞之约,其实并无对我加以利用之意,不然的话,他们单单用这封书信,再三威迫,我也只好就范了!她手下之人自然不知道她的真正心意,以为对我有所利用,所以我不允依计而行,便即愤愤而去……”
他心中充满了柔情,赵岳远远望去,只见他神采迫人,俊逸超群。心中忽然觉得这个道人实在有一派掌门人的丰采风度,但若是他以诡谋毒计取得掌门之位,却不免遭遇悲哀下场,首先自己就放不过他。
白霞呆想了一会,将所有信件都撕成粉碎,只留下那个有批注的封皮放在怀中,接着仰天长叹一声,负手低头徘徊了一阵,便趺坐在地上,默运玄功,过了片刻,灵台之间一片清澈,理智大盛,想起这等背叛师门,篡谋名位之举纵是天下之人尽皆不知,但天地鬼神却洞鉴此事,再者良心道义上也交代不过去,总是不能做得,心意一决,登时十分安乐,只有阵阵怅惘缭绕胸臆。
赵岳实在等得不耐烦,伸出头颅,四下张望,看看可有悄然走开之法。
但见在那白霞道人对面十余丈之处,竖着一座钟楼,那口巨钟极是庞大,那钟架乃是两根高耸石柱,已略略倾侧。鸣钟的绳子垂向斜倾的那一面,伸入地下之内。赵岳一看便记起那秘府死门外面的“活室”中,武当前辈掌门曾留言说明角落有个钢环,误入之人如有悔悟之心,可拉动钢环,山巅上巨钟即鸣,现下这个巨钟下面的绳子直没入地,自是垂落那活室之中。
却有一点令他略感疑惑的便是那个巨钟似乎斜倾度甚大,不知是何缘故?
他又等了好一会,日已西沉,暮色四合,但那白霞道人依然盘膝趺坐,毫无离开之意。赵岳正自不耐,突然远处传来一声低啸,接着一道人影电掣奔到,赵岳远远望去,已认出来人正是黑煞手赖珞去而复转,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小心缩低一点。
白霞道人没有站起身,朗声道:“赖施主再度光临,有何见教?”
他的话声清朗之中,暗蕴一种震耳的劲道,赵岳心中一惊,忖道:“这白霞本来功力有限,怎的忽然如此高明?”
黑煞手赖珞停在他身前,白霞面上也出讶色,道:“区区才落山下,便即接到另一命令,是以再次冒渎真人!”
白霞道人稽首道:“赖施主好说了,如有见教,贫道这厢恭听!”
黑煞手赖珞道:“宫主传令着区区转奉真人,说是关于两年前奉命混入贵派的雷姓弟兄,虽是已遭真人处决,敝上命不拟追究,以存香火之情!”说罢不待对方答话,一径转身驰走。
白霞道人心中波涛起伏,一方面感激美人恩重,处处曲予庇宥,一方面又因运功之后,灵台清澈,对这等叛师逆道之事,觉得实不可为!当下心中两个矛盾的念头冲激排荡,掀起排空澜涛。
赵岳是见过武宫主的人,初时还只道她仗恃父亲威势以及一身承传武功,慑服群雄。但现下耳听目睹那武宫主的种种安排,无一不深具攻心之妙,不由得暗暗佩服,这才知道武宫主能代她父亲率领群雄,果然智勇双全,不比寻常巾帼。
他一面忖思,一面缓缓升出洞口之外。白霞道人这时已潜运内功,镇伏心灵中的万丈波涛,正在静参玄门妙谛之际,忽然听出异响。当下精神一振,忖道:“赖珞等人已经退下,其势没有重行潜回之理。况且此人近在两丈左右,除了她,谁有这等精妙武功?”他一想起武宫主的姿容风采,立时心血上涌,情思飙转,缓缓站起身子,道:“是那一位高人驾到?还请现身一谈如何?”
赵岳吃一惊,但接着已想到这道人大有篡谋掌门大位之意,如果能事先予以警告,也许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一跃而出,落在白霞道人身前一丈之处。
白霞道人双目烱烱,打量来人一眼,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失望,在暮色之中,只见来人衣衫破损,面上血迹斑斑,头发散乱,竟不知是何等人物,随即想到此人不知业已潜伺一侧有多久工夫,若是早就伏在一边,早先与黑煞手赖珞等人的一番情景,岂不是尽入此人眼中?
他原是智谋出众,城府深沉之人,心念一转,已想出四五种应付之法。当下缓缓道:“尊驾一身本事教贫道好生佩服,若不是贫道正好打坐运功,心灵极静之际,方始听到些微声响。不然的话,尊驾再潜隐多时,贫道仍难察觉,言之不免有愧!”
赵岳见他彬彬有礼,似乎当真十分佩服自己,忽然觉得此人气度宽宏,实在应该登上掌门之位。当下拱手答道:“道长好说了,像道长这等胸襟气度,在下也佩服得紧!”
他这话原是衷心之言,但白霞听入耳中,却以为此人乃是讥讽他通敌之事,心中杀机更盛,但仍然不露丝毫神色,微微一笑道:“尊驾口音好生耳熟,似是曾经接晤过……”上前数步,又道:“尊驾深入敝荒岭之上,行迹虽略有可怪之处,但口气间却似友非敌,贫道羡仰高明,有意请教三招两式,或可藉此窥出尊驾来历。”
赵岳正要推辞动手之举,但白霞面含笑容,又迫前一步,左手衣袖轻挥,袖缘疾扫而至,挟着一阵强烈暗劲,功力不凡。赵岳迫不得已举掌一拍一推,化解了这一袖袭来的内力。但一接之下,已感觉出对方袖上真力强猛劲韧非常,源源而至,若不是识得武当“九转玄功”奥旨秘诀,这一拍一推之间,将他的内力迫了回去,实在不易招架。不由得暗暗惊讶,暗忖这白霞道人原本功力有限,怎的数日之间,竟尔突飞猛晋一至于此?
白霞道人察觉敌人功力远出意料之外,这时已保持不住那种雍容的伪装,面色大变,呛的一声,掣出背上长剑,青光一闪,分心搠去,口中同时喝道:“贫道再用剑招领教高明!”
只见他剑势去处,似慢实快,寓神奇于平淡之中,看去虽然直指前心,其实剑尖飘摇,大是难以捉摸。
赵岳又吃一惊,心想这道人不知有甚么古怪,数日不见,武功竟自精进如许,这一剑火候十足,招数奇奥,那里是他数日前使得出来?当下转身倒退寻丈,谁知青光闪闪,仍然不离他前心要害。原来那白霞道人这一剑的招数竟是料定对方必定后退,是以早就蓄势待发,赵岳退时,他已抢先一线迫上去,故此剑尖离他心口要害的距离只有缩短而没有拉长。
赵岳百般无奈之下,左手向长剑抓去,右手平掌直劈敌人小腹,掌势才发,劲风已自如山涌出,激荡起一片波涛冲拍之声。
他这一招真真假假,奇诡绝伦,却是他自行创出的应敌救危招数。原来他这一掌劈出,暗含达摩神功,这股力道,只要是血肉之躯绝难抵挡,乃是以攻作守之意,另一只左手运足阴劲,准备一把抓住敌人剑尖之时,借势带开,纵是因此断去几只手指,也胜似心口之上添个窟窿。但这一抓却是虚招,目的只是威胁敌人不可存着同归于尽之心。
白霞道人嘿一声,人随剑起,忽地向半空飞上,接着化为一道青森森的匹练,电掣下击。
赵岳这时不敢有丝毫托大,一面闪避,一面发掌连环猛劈。他掌力之中含蕴有达摩神功,声势猛恶绝伦,发出一种奇异风响。白霞道人虽然不曾领教过少林无上心法达摩神功,但却是名门高手,自是识货之人,不敢硬拚,当下施展出一路剑法,脚踏九宫方位,身法迅速如风,每踏一步,手中长剑就刺出三剑之多,霎时之间,那层层剑光布成一面剑网,四方八面围绕着赵岳,端的又是狠辣又是神奇。
赵岳全仗掌力中含蕴着达摩神功,追得对方空自剑光如潮,却攻不入三尺以内。弹指工夫已拆斗了十二招之多,但觉对方剑法虽是极尽奇幻变化,绵密神速的能事,但每一剑都坦坦荡荡,正大光明,毫无诡奇之感,心中极是佩服,暗忖武当派不愧是天下四大剑派之首,才有这等变化深奥的正派剑法。
白霞道人连攻十二招之后,第十三招忽见迟滞,赵岳直到这时才好不容易找到对方剑法上的破绽,不暇寻思,右手欻然伸入剑光之内,五指一合,已扣住他腕脉部位。这一招正是“生死擒拿十三手”之一,果然有鬼神莫测之妙。白霞道人但觉半边身子一麻,却反而双眼圆瞪,原来他已从赵岳这一招之中认出了他是甚么人。
赵岳轻轻一送,五指松开,白霞道人托托托连退四五步,接着木然直立,面上变颜变色,一望而知他心中思潮正自剧烈起伏。
赵岳这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因白霞道人明明是武当派败类,若是此刻下手将他杀死,最是直捷了当不过,得手之后,只须找个僻隐之处将尸首一埋,武当派从此少了一个叛徒,永远也无人知晓。
但他到底不是干惯这等鬼祟勾当之人,忽又忖道:“这道人虽是该死,可是他自有门规处罚,只要我见到白沙道长,言明此事,总能查得出他反叛恶迹。况且,也许他能改过自新,不肯让对头所用也未可知。”
此念一生,登时决定不下毒手,正要开口,白霞道长已道:“赵兄武功好生高强,贫道十分佩服。”
赵岳道:“道兄好说了。”白霞道人并不询问他入了秘府之后经过,道:“贫道自从得罪赵兄之后,好生时时不安,目下贫道面临生死关头,正自难以解决,还望赵兄有以教我!”
赵岳怔一怔,心想这白霞倒也坦白,既是坦诚下问,理应掬诚回答。当下道:“道兄心事有何难以解决之处?但须心意坚毅,毋忘师门恩德期许。纵有小人进谗,妖邪蛊惑,尽数置之不理便是!”
白霞道人瞿然道:“毋忘师门恩德期许,赵兄一言点破贫道迷津,感激之至。”他的面色语气中都流露出真诚感激之意,赵岳心中暗暗欣喜,道:“道兄如能坚贞自持,往日之事皆可一笔勾销,现下就烦请道兄引见贵派掌门。”
白霞道人毫不迟疑,道:“贫道理应引领赵兄前往……”说到此处,忽地住口,眼中闪现为难之色。接着道:“只是目下强敌压境,敝派上下都加急备敌,由今日清晨开始,掌门师兄白沙及贫道都各自觅地苦修五日。白沙师兄想在这五日闭关炼成先师所传的一种功夫,敝派四长老均作他护法,现在只怕见他不着。”
赵岳哦了一声,白霞又接着道:“贫道则研究本门失传已久的‘大九宫飞云掣电二十剑’,现下已悟通十二剑,若果赵兄俯允赐助的话,敢请屈驾两三日为贫道护法,以免对头们又派人前来啰唆……”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赵岳暗想目下既是见不到掌门白沙道长,则放出单云仙和老禅师之事一时尚难解决,左右都要等候几日,就权充护法又有何妨?于是一口应承,白霞道人大喜稽首道:“贫道幸蒙赵兄慨允护法数日,高谊隆情,日后再图报答!”
赵岳连忙谦逊几句,白霞道人这时才动问他何以忽然至此地现身之故。赵岳便将自己从投粮小洞逃出的一番经历说出,却隐起少林云和禅师也在底下的一段秘密。
白霞道人不久就开始趺坐运功,凝神默思。赵岳坐在一旁,也暗暗炼功运气。那白霞道人间中或跳起身取剑比划,赵岳总是尽力避开不看。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日赵岳渐渐沉不住气,腹中也感到十分饥饿。白霞道人已经悟出十七剑之多,只差后面的三剑,足足起身炼了十多次,总是感到劲力不对。这等最上乘的剑术决计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则谬以千里,别说要伤敌制胜,只怕连自己性命也得葬送敌手。
赵岳虽是不去看他比划,但无意中见到一次,姿式深印心中,不知不觉潜思起这一招来。他的功力比白霞道人深厚得多,不费多久工夫就悟出这一剑的奥妙奇效,但过了大半天,发觉那白霞道人每次跳起身都仍然比划这一招,心中大感不耐,但又不便出言指点。到了下午时分,忍不住起身在山巅上随意蹓跶。四下眺望,不知不觉走到巨钟石架后面,看了一会,又转到巨钟倾斜的那一面。刚刚走到巨钟底下,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向下沉跌,心中斗然一惊,紧接着怒气填胸。
原来在这瞬息之间,赵岳已发觉敢情是踏在陷阱之上,是以向下沉跌,同时也醒悟那白霞道人那里是真心悔悟,诚心请他护法?其实只是在此地拖延时间,教他自行踏上陷阱而已,故一惊之后,接着怒气填膺。
以他目下这一身精湛功力,这等陷阱是难不住他。这时吸一口真气,双臂一振,身形只堕下了三尺左右,便自停住下堕之势,正待向上拔去,蓦然一道银虹电射而至,发出锐烈的破空之声。
赵岳又气又恨,头颅一侧,反手抄处,已让过剑锋,抄住剑柄。但这一身形又向下跌堕。赵岳丹田真气一转,身形又向上冒起。风声乍响,两块拳头大的石头袭到,猛击他脑后及胁下大穴要害,赵岳从石头破空之声听出力道绝强,挨上一下的话,如果不以全力护身,必受重伤无疑,若是运足全身功夫封住要害,则仍然不免要跌堕下去。
这时他当真气得须发皆竖,大喝一声,长剑一挥,银虹闪处,“铮铮”两声,两块石头都被他一剑劈飞老远。而他的身形也就急坠下去,赵岳保持住丹田那口真气,暂不发动,闪眼四看,只见四周皆是光滑石壁,竟是一个大约两丈余宽的石窟。
他坠下二十余丈之后,已经明白这个石壁洞窟就是直通秘府内那个活室的圆洞,心想好不容易从投粮秘洞中逃出,只在山巅上白坐了三日,结果又掉回秘府之内,真是可气可恨。当下又想到这个圆洞少说也有百余丈之高,若是一直摔下去,就算是铁打金刚,也得摔个稀烂。连忙提气轻身,一面挥刨向洞壁戳去,“叮”地一响,剑尖戳在洞壁之上,下坠之势立刻减缓了许多。他换一口真气,等到下坠了二三十丈,势子太猛之时,又挥剑向石壁点去,划出一溜火星,下坠之势又缓慢了许多。
如此片刻之间,便已下坠到地,放眼一看,谁说不是那死门外面的“活室”。这刻那两道死门紧紧闭住,与义妹单云仙只是一门之隔,却无法可通消息。仰头上望,那个洞入口处只是一点光芒,相隔太高,那白霞道人即使在洞口向下俯望,两下都难以瞧见。他恨恨地哼一声,立了多时,心中愤恨才渐渐抑制住,恢复理智。沉思一下,微微而笑,向洞开着的门户奔去。门户外面就是甬道,大约十五六尺之后,就是一间石屋。赵岳不须多看石室中布置,径向另一个门户奔去,如此一直穿过三十余间石屋,忽然停住脚步,望住室中上面点燃着的一盏油灯,忖道:“此室点着灯火,应是刚刚去世的掌门白木真人遗体存放石室了,记得当时二妹说过石棺中似是传出声音,我何不开棺一验,免得日后想起此事,疑念难释。”
于是左手持剑,右手拔出那支匕首,插入棺盖缝隙中,削断盖上石闩,然后收起匕首,掀起棺盖。灯光照处,只见棺内三面都是厚厚的木板,异香阵阵,一具瘦长的道装尸体殭直挺卧,面部瘦削之极,没有一丝血色。
赵岳为了免得日后滋疑,还伸手摸摸他的面颊,触手冰冻之极,当下缩回手,取过口中长剑,低声祷祝道:“在下东海门赵岳,这次在阴风崖铁柱宫与各派高手合力诛除强敌,却不料敌人力强势众,诸位同道临危授命,指定在下逃命之后,赴各门派学习绝艺,便日后得以与武阳公一决雌雄。在下首赴贵派,却滋生误会,被迫逃入秘府,数日前因听真人棺中似有声音,是以今次重来,特地开棺一验,非是有意惊动法驾,尚望仙灵庇护,使在下等得以出此秘府,续赴各派,以竟全功!”
祷祝之后,单手轻轻将棺盖盖好,接着转身奔去。又走了十余黑暗石室,忽然眼前一亮,进门一看,原来又回到死门活室之内。
他望住那两道关得密密的死门,无计可施,怔了一会,忽地热血沸腾,想道:“我便是死也要和二妹在一块儿!”
心念一决,立刻翻身出去,在一间石室空楼之内,揭下一块半尺宽,九尺长的木板,接着又奔回那间“活室”。
他这刻内力充沛,行动迅快,虽有沉沙古剑拌手,并不妨事。走到开启死门钢制把手前面,先相度那板手嵌缝的宽度,然后用匕首割下一条石块,这才将扳手拉动。“隆隆”一阵轻响过处,两扇死门大开,但活室通往外面的门户却同时封闭住。
他将石条塞在精钢扳手上面的缝隙中,嵌得甚是牢固,这一来若不是将嵌在缝中的石条取出,这精钢扳手便不能回到原来位置。如果那死门复闭时必须这扳手恢复旧状的话,那就永远都不能关闭了。
他向死门内望去,只见一切情形依旧,当下挥动沉沙古剑将那木板劈出两块尺许长的碎片,拿在手中,直向死门内石桥奔去。
奔到石桥尽头,对面洞穴传出一声娇脆惊呼:“大哥,你怎的又回来啦,是独自一个人么?”跟着蛛网封住的洞门后出现单云仙的娇容。
赵岳忽然感到一阵安慰,道:“是我自家回来啦!”
单云仙惊叫道:“大哥小心,那毒蛛就在你后面!”
接着云和老禅师也在她身后出现,沉声道:“这鬼火毒蛛双目早被老衲弄瞎,不到切近,决难发觉你在何处,毋须过于戒惧!”
赵岳头也不回,看准远近位置,左手连扬,那两块木板先后飞出,一远一近落在蛛网之上,木板落下之处,正好是两根蛛丝交叉之点,是以踏足其上,可不虞翻跌。
他跟着向两丈左右的第一块木板上跃去,那蛛网微微一沉,接着弹起。赵岳借力纵去,毫不费力就飞到第二块板上,跟着向洞口弹去,右手长剑一点洞口,定住身形,右手匕首迅快将封洞蛛网割破清除。
云和禅师伸手虚虚一抓,一股潜力卷到赵岳身上,将他吸入洞内。
赵岳急急道:“我记得那鬼火毒蛛将会到这边来将洞口封住,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可以逃到死门之外,然后将那开启死门的钢制扳手推回原处,也许就可以逃出生天了。”
云和老禅师心中微微一笑想道:“那两扇死门如果这等容易启闭的话,那天武当道士们何须费许多气力硬硬将死门推开才闪入来。他们不会利用那扳手操纵死门么?”但他觉得株守此地,也是没用,又不知赵岳为何又打外面进来?难道那投粮洞穴不能上山巅?这一切未弄得明白之前,先到活室那儿也无不可!
他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得道高僧,略一沉吟,便道:“那蛛网之上绝对不能立足,现下可以利用这支匕首,在外头洞穴上面的石壁凿几个足以蹬抓小洞,我等都附身壁上,等巨蛛来封洞穴之际,趁机飞纵出去。”
赵岳点头道:“大师这话甚是。”他向前面一看,接着道:“现下趁巨蛛未来,晚辈先将此剑弄脱再说。”
云和老禅师向他要过匕首,一齐出洞。赵岳纵跳木板之上站定,待得蛛网反弹之势一歇,便从隙缝中伸手入水,但觉那潭水奇寒刺骨,片刻之后,试一动转,掌心果然与剑柄分离。当下缩回手,将古剑斜系在背上。
回头看时,只见云和老禅师已附身石壁上面,用匕首挖洞!
那云和老禅师单以一只左手附在光滑的石壁上,便自稳稳吸住身躯。片刻之间,就挖了上下七八个小洞,足容手抓足蹬,稳住身形。
他还不放心,换一口真气之后,贴着石壁横移两丈,又用匕首挖了七八个小洞。
赵岳叫道:“那巨蛛过来啦!”叫声中先纵入洞内。问道:“二妹,你行不行?”
单云仙望一望外面,道:“本来还可以对付,但那巨蛛骇得我手脚都软啦!”
赵岳道:“那么待为兄助你一臂之力便是!”他伸手过去挟她纤巧苗条的娇躯,立即纵上洞口上面的石壁紧紧附贴其上。这时他为了随时得以移动,便索性以一手抱紧单云仙,彼此身躯挤贴在一起。初时还没有奇异之感,但待得云和老禅师入洞取回那支禅杖,再度出来也贴伏石壁上时,颜虑略消。两人都忽然从对方身上感觉出一种使心跳加快血流加速的热力。赵岳垂眼一瞥,只见单云仙两颊如染丹霞,眼波欲流,那种娇羞痴迷的神态,媚艳动人。
他心头一震,忽然觉得自己分明是故意借机会亲近她,这等用心行迹不免近于刻薄下流!方自惕凛自责之际,目光无意中掠过云和老禅师面上,只见这位发长须乱的高僧正在注视着单云仙,面上露出厌恶的神气。当即心头一动,寻思道:“这就奇了?记得紫心老道长对二妹也曾露出憎厌之态。那还可说是紫心老道长神智不清,厌见妇人女子。但眼下连云和老禅师亦是这般模样,却是甚么道理?”
那云和老僧很快就转移目光,转到底下那只鬼火毒蛛身上,低声道:“那毒蛛果是向这边移来,待会如果吐丝封洞,我们就在它旁边掠过,你们先走,老衲断后,此蛛天生金刚之体,任何利器皆不能伤,也许只有火攻才能收拾得这等毒物!”
赵岳忙道:“大师请使用晚辈背上的沉沙古剑,虽然砸砍不动此蛛,但当日晚辈曾用此剑扫劈它的长爪,彷佛见它现出疼痛之态!”
云和老僧说道:“有理,有理,这等神物古器定必蕴藏一种威力,是以能教毒蛛感到疼痛。”他一长臂便从赵岳背后取过沉沙古剑,另一只手提着禅杖,单单用足尖蹬石壁上的孔洞,却站得稳如泰山,生似他身上另有吸力可以吸住石壁一般。
过了片刻,那只体积宛如一座小山的巨蛛已经踏网而来,到了洞口,果然举起屁股,吐丝布网。
赵岳连忙抱紧单云仙,足尖用力一蹬石壁,疾飞开去,轻轻巧巧飘荡在第一块木板之上,接着换力纵到第二块板,最后到达石桥上面。他点板借力之时,蛛网震动,那鬼火毒蛛似是感觉出来,突然停止布网,缓缓掉头爬落蛛网。
云和老僧呼地飞起半空,掠过那只巨蛛头顶,长剑一撩,扫在它竖起的一根巨爪上,那巨蛛长爪急缩,发出“嘶嘶”怪响。老和尚借着一撩之力,又飞开两丈,身形忽坠。眼看离那第二块木板尚有三五尺远,他这一掉下去,势必陷身网中。赵岳方自大惊,却见老和尚左手禅杖“呼”一声伸长数尺,点在木板之上,身形借力又起,这才纵到石桥上面。
老和尚透一口大气,道:“此剑好生奇怪,人在空中之时,另行生出一种坠力,老衲差点就失足落网!”
赵岳歉然道:“晚辈实在该死,忘了先行告诉大师!”
老和尚道:“小侠言重了,现在我们已惊动毒蛛,赶紧退出门外,设法抵御为是!”
三人奔出死门,赵岳向老和尚要回匕首,挖出精钢扳手上面嵌着的那块石条,然后用力推起扳手。但那两扇死门依然大开,后面的门户也不曾开启。
赵岳颓然嗟道:“唉!我早该料到才是!”
云和老禅师诵一声佛号,道:“此事原在老衲算中,但如不曾试过,大家都难以心息。故此小侠毋庸自怨自责!眼下那毒蛛就要出来,到时你们躲在一角,待老衲仗这沉沙古剑的威力,将它迫开,你们可乘机冲入死门之内,再回到秘洞内暂避其锋!”
赵岳摇头道:“大师虽是武功盖世,但独力对付这等毒物,实在太过危险,晚辈焉能独善其身?”
云和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被困二十年之久,一直不死,却只有一个心愿!如今心愿已了,虽死无憾!”
单云仙忽然开口问道:“大师有何心愿?”
老和尚道:“老衲也不怕姑娘见笑,这心愿便是希望此生再能下地行走,舒展筋骨,那就死而无憾。现下心愿达到,纵然丧生巨蛛毒吻之下,也是甘心!”
那两个年轻人听得呆了,他们经历尚少,自然难以体会出一个人全身不能动弹之时,竟是何等热切渴望能够一如往日般如常行动,纵是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也不吝惜!
单云仙忽然笑道:“我们也用不着回到那秘洞去啦!我只求大哥你做一件好事,便是用那匕首杀了小妹,免得遭那巨蛛生生吃掉之惨!”
赵岳皱眉道:“这是甚么话?”
老和尚接口道:“单姑娘智慧出众,机智过人,这话必有见地!”
单云仙嫣然一笑,道:“多谢大师夸奖,小女子只是想到既然大哥又回来此地,他是逃不出秘府,那投粮秘洞恐怕通不出山巅,与其回到秘洞内寂寞而死,倒不如现下先寻了断!”
云和老僧一听,道:“寂寞?老衲独个儿僵坐不动,宁不更加寂寞?”
赵岳也道:“有我们陪着你,怎可说寂寞?再说那投粮秘洞可以通上山顶,为兄已经脱因而出,可惜被奸人愚弄……”他随即将碰上白霞道人等种种经过说了出来。
单云仙冁然道:“原来如此,小妹就用不着先死了!不过我们纵然回到那秘洞之内,最多也不过活上三两个月,最后也得活活饿死!”
老和尚和赵岳都吃一惊,老和尚跌足道:“是了,那白霞道人焉有不塞死投粮孔洞之理?这回少侠再施故智,也出不了山巅。”
他们说话已耗去不少时间,只见那只巨蛛已爬到死门前面,形状极是狰狞可怖。单云仙早就骇得闭起双眼,本来是个机变百出之人,这刻却惊得连姓名也给忘掉了。
赵岳接过那支沉沙古剑,豪壮叫道:“大师我们今日并肩对付毒物,晚辈但等大师号令!”
云和老僧笑道:“好极了,上次老衲只弄瞎它双目,这一回我们拚着送了性命,也得打断它所有利爪,教它动弹不得,免得再来害人!”
两人相视一笑,豪情飞扬。单云仙虽在极其恐怖之中,却也被他们这等豪气恢复了一点胆子,回眼看时,恰好见到这一老一少,莫逆相顾,默契于心的情形。暗忖原来这种英雄豪杰之士,越是碰上艰危险阻,就越是从容爽朗,豪情激扬。登时领略出易水西风的豪情胜慨。
云和老僧道:“我们先趁它不甚防备,上前硬斫硬劈,等到此蛛已怀戒心,欲发鬼火内丹,便由老衲上前引它出爪,你趁机劈砍,待得它鬼火喷出,我们都无法抵御,那时只好认命!”
赵岳道:“好,就这么办!”两人一齐悄悄纵上前去,剑杖倏然发出,各袭一爪。“砰砰”两声过处,鬼火毒蛛受袭的两爪一齐举高乱抖,似是十分疼痛。
云和老僧喜道:“原来此蛛功力大不如前,连老衲的禅杖也捱不起,看打!”纵身一杖扫去,卷起一股狂飙。
赵岳也自发动,举剑斜斜斩去,剑势才发,忽然记起剑身镂刻着的剑诀中一个式子,立刻依式发剑,蓦然感到,浑身内劲外力都自然运集在剑上,剑势去得虽快,却反而不带风声。
那边云和老僧杖势威猛异常,但一杖扫去,巨蛛利爪倏然提起点出,快逾闪电。“叮”的一声,爪尖正好点中杖身,云和老僧但觉对方爪尖的力道比自己这一杖之力更是雄浑沉厚。这一股力道反震回来,非同小可,云和老禅师不敢硬接,脚下退开数步,身子急转,手中禅杖借势旋扫,滴溜溜疾转了四五个圈子,这才把那股力道卸消。
他禅杖上的风力猛烈之极,把单云仙迫得呼吸窒息,立足不住,不由自主地退到角落去,脚下一绊,差点跌倒,低头看时,原来是一块长达五尺的木板,隐隐有一阵香气扑入鼻中,却甚是熟悉。单云仙嗅到这阵香气,顿时记起前些日子曾经和赵岳躲藏在石棺之内时,那些垫在棺内的木板正是这等气味。
那边厢赵岳一剑劈去,因用上沉沙古剑剑上镂着的剑法,不但立时得以运劲发力,吞吐自如,最奇怪的是那柄沉重长剑竟不曾发出破空之声。
这一剑顺顺利利笔直斫在巨蛛长爪之上,斫中之后,才突然发出一阵破空啸风之声,威猛震耳。那巨蛛吃他一剑斫中,登时发出干涩刺耳的“嘶嘶”叫声,恰好是和赵岳古剑后来才突生的破空啸风之声同时响起。
那体积庞大得惊人的巨蛛爪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虽然仍将古剑震了回去,但似是负创深重,一面翘起被斩中之爪,一面众爪翻滚,霎时间已退出,停在石桥当中之处。
云和老禅师倚杖笑道:“少侠这一剑痛快淋漓,惊退毒物,竟是已谙晓此剑独门诀旨,日后这柄沉埋已久的神物亦要在人间大大扬眉吐气!”
赵岳道:“大师溢美之言岂敢当得,只是此剑之上刻着的剑诀简明易懂,不知武当派之人为何历代以来都藏在秘府之内,坐令神物沉埋不现?”
云和老禅师道:“此剑剑诀虽是易懂,但因剑质特异,除了原有重量之外,另有一种奇异坠力。是故单有千斤臂力之士,虽然舞弄得动此剑,却无法摆布那种特异的坠力。若是内功修为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的人,虽然可以依剑诀运动发力,将那一种特异的坠力转化贯注在剑招之上,增加攻敌的威力。但大凡内功已达到这等地步之人,无疑已是当代第一等高手,那里还须使用这等长大笨重的兵器,是以坐令神物沉埋,郁郁数百年之久,黯然无光!”
他话声一顿,仰眼望着室顶,缓缓道:“老衲心愿已了,今日不论是生是死,也总算是再世为人,这一根禅杖伴我数十年,现下随老衲法名一同埋葬此地便了。”
他一扬手,那根禅杖向死门内飞去,赵岳和单云仙都为之愣住,心想这位老禅师好没道理,眼下正要与那巨蛛再战之时,却将这种最是合用的长兵器无故丢掉,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云和老禅师从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带子,将头上蓬乱长垂的白发沿头顶一圈缚住,便像是行脚头陀用金箍箍着,接着微笑道:“昨死今生,原是一般了无痕迹,但老头陀得悟佛旨,故此仍须改名以了因因果果,从今而后,两位叫老和尚做一梦头陀。”
赵岳不大懂得这等禅机妙悟之事,但觉他行止虽是有点疯癫,但神情说话却毫无嬉笑错乱之意,当下躬身行礼,道:“晚辈拜见一梦头陀前辈。”
单云仙盈盈一笑,道:“晚辈恭喜头陀。”她这一说,分明已略为明白。
一梦头陀诵声佛号,道:“刚才老头陀已说过这沉沙古剑沉埋数百年之故,现下少侠一身功力,足可以称得上是当世第一等高手,但你好在没有虚名缠身,不须装模作样,是以行见此剑大露锋芒,威镇天下!再说那十面阎罗武阳公为人行事虽是邪恶,但他一身武功却是正宗上乘内家心法,因此这其中便非‘正邪消长’一句话能够形容分析得出来。日后如若有机会碰上了他,你有这沉沙古剑在手,至少可以不在兵器上吃亏。”
单云仙插口道:“那武阳公如此了得,声名又这等威盛,难道还用兵器的么?”
一梦老头陀颔首道:“不错,这正是他为人奸邪可怕之处。他一身武功除了好些邪门外道的魔功毒功不说,单论正宗内家武功方面,便即擅长十样兵器,这十样兵刃之中,有长有短,有软有硬,有快有钝,是以他上阵之时,总有十名从人分持各种兵器任他挑用,若是碰上功力悉敌之士,他总能在兵器上占便宜。”
单云仙道:“我明白了,他等对手取出兵器之后,就挑取一样能够克制对方的兵器上阵。”
一梦头陀道:“他也不至于如此明占便宜,大凡能够与他争雄之士,所用的兵器总不会是外门奇形兵刃,多半出不了他十种兵器之列,因此他定要取一件与敌手相同的兵器应战。若是分出输赢自无话说,若是平手,就另外换用兵器,说要用完十种才能罢手,而这十般兵器中亦有足以克敌的在内。”
赵岳点头道:“是了,晚辈若是用这把沉沙古剑,他绝对想不出这般奇怪的巨剑。”
一梦头陀道:“他的十般兵器皆是天下珍品神物,宝刀宝剑自是不在话下,连其余的八样兵器皆是世上少见的奇珍,而每一件都是取自该种兵器最著名的高手身上。”
单云仙道:“如此说来,他的武功已达天下第一的地步了,对不对?”
一梦头陀微笑道:“不错,老头陀二十年困居是间,没有一刻服气他的武功,但弃杖改名之后,却得承认二十年来都倔强错了,当年他实在称得上天下第一高手!”
单云仙喜愁之色次第闪过眉宇,老头陀微微含笑,似是已晓得这位风神艳绝的姑娘喜的是甚么,愁的是甚么。那只巨蛛又发出“嘶嘶”之声,一梦头陀向赵岳取过匕首,缓步上前。
赵岳惊道:“大师等一等!”纵身上前,拦住去路,道:“那巨蛛占据有利位置,我们上前攻击的话,必须踏上那道宽只一尺的石桥,可就不能两人同时出手,大师上前竟是甚么意思?”
一梦头陀道:“老头陀虽是独自上前,却不会送命,你放心好了!”
赵岳摇头道:“大师此举过于冒险,恕晚辈出口无礼,但此举晚辈却是万万不能赞同!”
一梦头陀忖思一下,道:“小侠迫使老头陀要说出实情,我也只好说了!现在老头陀上前,要仗逾一甲子的精纯内功跟这毒物拚一拚,虽然老头陀将会受点毒伤,但此举却可以重创毒物……”
他微笑一下,道:“若不是少侠已有如此造诣,老头陀为了保存一身以对付武阳公,便不肯冒险上前了!目下后起有人,老头陀心中大为欢慰,只要出得此间,日后对付那老恶人之事,老头陀可以袖手不管,又何惧之有呢?”
赵岳一时不知如何措词阻止才好,急得连连跌足。单云仙嗫嚅半晌,才道:“大师重责虽卸,但此举其实没有甚么大用!试想那毒蛛纵是被你重创甚至杀死,可是这门户不开的话,终久还是出不去!”
一梦头陀道:“我正要告诉你们,这道死门久久不闭,大是可怪,因想这一道机关必是需要外力相加,始能移动。”
赵岳道:“这等消息埋伏之学晚辈从未学过!”
单云仙道:“大师既是如此讲法,定必已参详出关键所在,大哥何用再猜?”
一梦头陀笑道:“单姑娘,不但风姿容貌酷肖当年的一位故人,连智慧心计也正复如是!”
单云仙道:“大师过奖了,便请示知关键所在!”
他们对答之时,赵岳暗自忖道:“一梦大师首次露出口气,果然他和紫心道长不喜二妹之故,竟是因为二妹长得与一个故人相肖,只不知这人是谁?”
正在想时,一梦头陀道:“老头陀妄作臆测,对或不对,不久你可揭晓。那关闭死门的枢纽定是安装在死门以内那道石桥底下,也就是巨蛛藏身的那个角落中。因此只要巨蛛回到它藏身之处,死门就自行关闭!”
单云仙道:“不错,不错,这道理明显得很,若果这道死门不是假巨蛛之力以关闭的话,说不定会让它逃出秘府……哎,原来外面秘府摆设的九宫阵法,竟是防备那巨蛛一旦逃出这座活室,还可以将它困住。怪不得那道入府的门户如此低矮狭窄,那是算准了巨蛛体积庞大,纵使是逃到出口,也难以挤出秘府之外。”
一梦头陀道:“姑娘说得很对,老头陀因想那巨蛛受到重创之后,多半要躲到平日藏身之处。即使不然,它也会远远躲开,我们便可以到桥下角落找到关闭死门的枢纽。”
单云仙赵岳两人思忖这话,觉得大有道理,但若是让老和尚独自上前冒险,总是不对,一梦头陀哈哈一笑,洒开大步,踏入死门内石桥之上。赵岳大惊叫道:“大师不可冒此奇险……”
一梦头陀走出数步,已经面对鬼火毒蛛。这时赵岳就不敢说话,怕扰乱了他的心神。
只听一梦头陀大喝一声,左掌发出一记劈空掌力,“蓬”的一声,这一股掌力完全击在巨蛛头部,但见它头上厚密的绿色茸毛一阵波扬,却动也不动,分明毫无所损。
这位少林高僧早就明知这一掌没有用处,只不过故意扰乱毒蛛耳目,一掌击过之后,蓦地纵身扑去,手中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入巨蛛面壳上,健腕一挥,登时划开一道两尺来长的口子。他的手法何等迅快,霎时之间,已经连接划开五六道口子,都是长达两尺有余。
那鬼火毒蛛怪嘶大作,声音特别响亮刺耳,显然这一次受创深巨,远超早先的剑斫杖砸。只见它分出四只长爪向一梦头陀抓去。一梦头陀这时一口真气已经用尽,身形正要向下坠落,蓦地左掌运足内力拍在巨蛛身上,借力换气,向后疾退。
他这一掌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一次乃是拚着沾上毒蛛身上剧毒,手掌击实在巨蛛身上。那一阵绝强的内家真力透过巨蛛硬壳,直侵入体内。那巨蛛四只回抱袭敌的利爪顿时一滞,底下利爪也支承不住躯体,整只巨蛛坠在石桥上面。那石桥只有尺许宽,鬼火毒蛛微一翻侧,便稳不住掉落桥下寒潭,发出“砰”的一声大响,水花四溅。
一梦头陀跌倒在石桥上,眼看也要翻跌落潭,赵岳宛如离弦之箭电射入来,伸手抓住老和尚手臂,将老和尚拉住。
他匆匆一瞥之下,已见到那巨蛛虽掉下寒潭,却不曾下沉,整只庞大的身躯完全浮在水面上。
再看一梦头陀时,只见他双目紧闭,面上溅着数十点绿色汁液,身上没有别的伤痕,是以一望而知老和尚昏迷之故,必是这面上数十点绿色汁液所致。
他也顾不得老和尚已经中毒之后,是否会传染过来,一把托起他,迅即退出死门之外。
单云仙过来一看,惊得尖叫一声。赵岳十分沉着地道:“二妹,你先看看一梦大师,为兄去瞧瞧可有关闭石门的机关。”
他再度纵入死门内石桥之上,伏低身子,俯首桥下向角落那边望去,只见这角落中蛛丝密结,横一道竖一道,一直纠结到离水面寻丈之处,可以料出那只巨蛛一定时时躲在此处,才有如此之多的蛛丝。那桥下石壁上此时伸出一支尖锐的钢矛,约有五尺来长,破丝而入。
赵岳心道:“是了,那巨蛛平时总是伏匿此处,但死门一启,这支钢矛就刺出来,将它惊动爬上去侵袭敌人。”
现下只须将钢矛推回原处,就像那毒蛛将敌人吃掉之后回到这里将矛推回壁内一样,怪不得那道死门会在适当时候自行开放,而巨蛛也永远逃不出这个九宫阵法的“死门”。
他相度一下形势距离,心中已有计较。当下起身将那沉沙古剑放在死门当中,然后溜下石桥,用双手扳住桥面,伸出足尖点在矛尖上。
势子摆好,这才运足内力缓缓向矛尖上压去,那支钢矛无声无息地向壁内缩入去,眨眼间已经完全缩了入去。
那道死门发出一阵轻微的“隆隆”声,接着迅速自动合拢。外面的单云仙骇得尖叫道:“大哥,大哥,快点出来。”
赵岳跳上桥面时,那两扇巨大的石门已经合拢了大半,但忽然停住,原来是被那柄粗长巨大的沉沙古剑支拒在当中,除非将那剑夹断,不然的话,那道宽达四尺半的缝隙永远存在。赵岳纵了出去,运足内力一掌拍在石门上,那扇石板震了震,赵岳底下脚尖一拨,已将那柄沉沙剑拨出外面。
两扇巨大石门登时严严密密关起,赵岳方自松一口气,只听一阵步声传来,接着三道人影奔入活室之内。
那当先的一人身量纤细矮小,但长得极是俊俏美貌,虽是穿着男衣,却没有一点须眉气概。原来就是阴风崖铁柱宫四大高手的文开华。
接着的仅有一条断臂,面目邪恶阴险的北邙幽灵滕圭,手中持着蛇头杖。此人无论是衣着神情,都自然流露出一阵阴森森的鬼气!
第三个是个小厮装扮,面色蜡黄,但一双眸子却黑白分明,显得极是聪明伶俐。
单云仙和赵岳一见来的竟是这一干人,都怔住了。文开华一对俏眼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半晌才开口一笑,道:“不枉我们冒这一趟险,果然找到了你们!”
赵岳道:“都给我滚出去!”他其实一直想着文开华两次暗助之恩,不过这刻有北邙幽灵滕圭在场,是以丝毫不透颜色。
滕圭蛇杖一顿地面,登时幻出七八十点惨绿色的鬼火,满地流转。口中冷冷喝道:“姓赵的你不过是本宫釜下游魂,鬼叫甚么?”
文开华接口道:“赵兄果真有点本事,居然能从死门逃生,兄弟十分钦佩。现下武当之人就要集结全山高手攻到,你是来个内外夹攻?抑是坐山观虎斗呢?”
赵岳没有立即置答,暗自忖道:“若论武当派高手一齐攻到,纵是不留情面,定欲将我和二妹置之死地,我此刻武功已足可以应付。只是一则与对头连手的话,太无道理。二则一梦大师中了蛛毒,不知是死是活,目下决不能与武当之人动手。”
正转念间,文开华又款款道:“武当派以掌门白霞道人为首,率领武当四老及门下七名高手,在秘府中和我们遭遇了几次。”
赵岳心中一震道:“甚么?武当掌门怎会是白霞道长?”
文开华道:“谁说不是,前几日还是白沙道人,今日已换了白霞道人,老实告诉你也无妨,若果今日还是白沙道人做掌门的话,我们早就吃了大亏啊!”
赵岳佯作不知,道:“白霞道长也是武当著名高手,你们若不是像鼠辈闻风而走的话,焉能活命至今?”
滕圭怒声道:“你骂谁是鼠辈?难道你光着身子藏匿在污泥臭水之中逃了性命,就算得上是大丈夫英雄么?”
赵岳气往上冲,一时说不出话,单云仙想起那天赵岳在山石后死也不肯出来的情形,不禁格格一笑。
文开华瞧她一眼,道:“单姑娘笑甚么?敢是想起当日赵兄狼狈情形,你都看见了么?”这话似是含有醋意,也刻薄得很。单云仙玉面微红,低头不语。
赵岳厉声道:“好,大家都留在这儿便了!”一纵身落在角落,伸手去扳那钢掣扳手。
文开华叫道:“你干甚么?”北邙幽灵滕圭刷地扑去,蛇杖一挥,疾扫赵岳后脑。
要知这些人俱是久走江道,经历风浪之士,一听赵岳之言,便已晓得他心意不善,同时也料到赵岳此举必定无法破解,不然的话,他何必使出来?是以北邙幽灵滕圭立刻出手。
赵岳手指刚刚沾到那支精钢扳,脑后风声已到。当下反掌迅拍,那只手仍然扳动那支钢掣扳手。
滕圭心中暗骂一声“该死的东西”,蛇杖上加到九成内力。“砰”的一响,杖掌相触,滕圭但觉心灵大震,真气翻腾,立足不住,蹬蹬蹬连退数步。
赵岳这一掌震退滕圭,竟似是毫不费力。文开华和那个黄面小厮都看得呆了。
只听一阵“隆隆”之声响处,那两扇巨大的石门缓缓开启。此门一开,顿时将文开华及黄面小厮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是以那道出入门户悄无声息关闭起来也不曾发觉。
死门内的景象在他们尚是初睹,赵岳却懒得多看,纵回一梦头陀身边,低头看时,只见这位老和尚仍然昏迷未醒。
单云仙可不敢向死门之内望去,这时已到角落处捡起那块木板,赵岳用掌力击裂,拗出一支长约半尺,粗如小指的木枝。取出一条丝巾裹在木枝尖端,然后在一梦头陀面上轻轻抹拭,把老和尚面上的绿色汁液都吸干抹掉。
文开华和那黄面小厮但见死门内的石桥踞立着一只巨如小山的绿色蜘蛛,形相狰狞可怖,都皱一皱眉头,那黄面小厮转头见到单云仙举动,又是眉头一皱,举步过去。赵岳怕他伤害单云仙,举手一拦,那黄面小厮胸口碰到他的手臂,这才停住,扬目瞪他一下。
赵岳但觉手臂触处,软绵绵而又有点弹性,似是碰着女孩子丰盛的双乳一般,暗觉奇怪。同时又觉得那小厮这一睁眼,神韵甚是熟识。不过他也不加深思,冷冷道:“要干甚么?”
黄面小厮忽地一笑,道:“我怕那位姑娘也像地上的人一样中毒身亡,所以过去帮她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