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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见天日

单云仙异常注意地抬眼望望那黄面小厮,心想原来是个小厮,若是不曾眼见,光是听他的声音,还以为是个女孩呢!

当下也不在意,低头看时,只见一梦头陀面上绿色的汁液虽已经抹干,但仍然留下微呈绿色的痕迹,而且蚀陷入皮肉之内,似乎那些汁液具有腐蚀的力量。

这个当儿,赵岳仍然伸臂拦住那黄面小厮,北邙幽灵滕圭已经运转那一口真气,缓步退开一旁,已不敢再惹赵岳。

文开华突然尖叫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恐怖惊惧。众人不禁向他望去,突见他双目注定在死门之内。所有的目光当即向死门投去,但见那只形相恐怖狰狞的鬼火毒蛛众爪缓缓展动,向门口爬出来。

文开华虽是武艺高强,功力深厚之士,数年来以心黑手辣闯出名声,但他不仅声音举动宛如女子,连心性大是相肖,初时那巨蛛不曾移动,他还忍耐得住,这刻即骇得一直退到墙边,双手掩目,竟如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般。

那黄面小厮身躯也微微发颤,赵岳手臂上感觉出来,当下摇摇头,手臂发出内力轻轻一送,那黄面小厮立脚不住,一直退到文开华身边。

滕圭心中也甚是惊凛,但面上却不露出来,举步上前。这时那巨蛛已经堪堪爬入门内,滕圭大喝一声,挥杖扫去,“砰”的一声,这一杖正正扫在巨蛛利爪之上。只见他那支蛇头杖弹起老高,震得他腕臂疼麻,血气翻动,又吃了一次亏。滕圭强忍胸口不适,不甘就此败退,左手断臂一扬,袖管飘飘拂去。飞出六七十点荧绿鬼火,直向巨蛛面部袭去。赵岳心中哈哈一笑,暗想那巨蛛称为“鬼火毒蛛”,怎会怕你的人造鬼火?

正在暗笑时,那数十点鬼火已经尽数击在巨蛛面部,只见那巨蛛庞大的身躯剧震一下,也不知是痛苦抑是快乐。那数十点鬼火尽数附在巨蛛面上,绿光流转,竟无一点掉跌下来。

滕圭衣袖一扬,又发出数十点鬼火,他一身鬼火不比等闲,除了磷质的阴火毒气能够伤人之外,其中还含有别的毒素,不论人畜只要一点沾体,立时中毒昏死。他二次出手的数十点鬼火再度击中巨蛛,完全沾附在巨蛛身上,绿光明灭中,那只巨蛛众爪敛缩,动也不动。

黄面小厮忽低哼一声,道:“不可再发鬼火,看来此蛛有意诱你多发。”他一个小厮身份,口气间却尽是发号施令的味道。

滕圭退开数步,竟是奉命唯谨。黄面小厮取出一把铁莲子,扬手逐一发出。

铁莲子一脱手就发出尖啸破空之声,显见这小厮内功深厚,投力极是强劲。赵岳正诧讶间,室中已尽是一片啸风之声。只见一共九粒铁莲子分别向那巨蛛不同部位击去,眨眼间尽数击中。一阵连珠爆响过处,九粒铁莲子纷纷弹跌地上。那巨蛛动也不动,身上两团鬼火也渐渐消失。

黄面小厮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它身坚逾钢,刀剑难伤,我们那一个上去都难讨好,唉,想不到我们今日竟然惨死在巨蛛毒吻之下……”

只听“兹兹”两声,那两团鬼火相继隐没,众人更看出那两团鬼火竟是被那巨蛛体内一种吸力吸了去,足可证实滕圭发出的鬼火,恰好是这只巨蛛喜欢及需要之物。

那巨蛛接着众爪舒展,口中发出泼辣刺耳的“嘶嘶”怪声,已叫得众人心中烦闷,大有作呕之意。黄面小厮沉声道:“滕香主万万不可再发鬼火。”

滕圭面如土色,道:“属下遵命!”那文开华索性转身面向墙壁,双手塞住耳朵。看来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高手,却是骇怕这宗毒物,连逃走之力都没有了。

那巨蛛舒足伸爪缓缓前移,赵岳看看势色不对,若是让它爬了入来,那时节谁也别想活命。当下提剑纵身上前,挺剑进斫。这一剑用的是剑身上镌刻着的招数,剑势怪异,而且不带一点风声。

那巨蛛利爪刚刚向前一伸,便被沉沙古剑碰个正着,“砰”的一响,这时才听到沉沙古剑劲烈破空之声。那古剑碰中巨蛛利爪之处,隐隐冒起几丝绿火。这种种怪异景象只看得那黄面小厮和滕圭都张大嘴巴。

那巨蛛怪嘶一声后,迅即退到门口当中,但却没有从前那种负痛抖爪的样子。

赵岳大喝一声,石室中回声如雷,震得众人耳鼓嗡嗡鸣疼。文开华本是面壁掩目,这时也被惊动,回头观看。

赵岳神威凛凛,挺剑迫去,左劈右斫,一口气连续斫巨蛛前面另外三爪。每一剑斫中之处,都有几丝绿光冒起。他剑势停歇之后,室中这才响起阵阵强烈的劈斗之声。

那巨蛛似是畏惧他的沉沙古剑威势,在门口当中动也不动,但也没有一点负伤疼痛之状。赵岳不明其故,瞠目退后数步。

黄面小厮失声道:“凭这一路剑法直可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大路,谁知居然奈何那毒物不得!”

滕圭接口道:“奇了,奇了,那巨蛛爪上被斩中时冒起的绿光,极似是我的鬼火,难道此蛛发出这几丝鬼火就抵御得住剑上力道?”

文开华凝视着赵岳挺直雄壮的背影,俏眼中流露出无限敬仰爱慕之色。

赵岳耳中听到两人之言,暗忖可惜一梦头陀昏迷不醒,不然的话,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定然想得出妙法迫退巨蛛。

单云仙轻轻叫道:“大哥,来!”赵岳头也不回,足尖一点地,便倒退纵落她身边。道:“二妹叫我么?”

单云仙低声道:“我看见他们都害怕那巨蛛,难得大哥胆勇盖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骄傲!”

赵岳暗道:原来你叫我回来只是说这些闲话。但口中却不好说她,只好点点头,柔声道:“你还害怕?”

她摇摇头,道:“在这些人面前,我反倒不大害怕了!大哥你刚才已用足全力斫砍是不是?可觉得与先前有甚么不同的反应?”

赵岳想一下,道:“有,以前一剑斫下,反震之力甚强,但那巨蛛却扬起利爪,似是负痛。现在一剑斫中虽然减去七八成反震之力,但那巨蛛似乎毫不痛楚!”

单云仙低低道:“这就是了,那巨蛛称为鬼火毒蛛,但一直没有见过它喷射鬼火,现在推想起来,大概是昔年一梦大师毁去它双目,便不能再喷鬼火,刚才那个样子怪异的人发出鬼火,恰好是巨蛛的灵丹妙药,因此它吸了那些鬼火之后,就恢复了不少功力……”

赵岳微微一笑,道:“二妹你这不过是猜想而已,即便猜对了,于事实又有何补益?”

单云仙呶一下小嘴,神态娇憨可爱,赵岳连忙陪笑道:“妹子不要见怪,你猜想得很好!”那边厢黄面小厮和文开华两人一直望住他们,只见他们神情亲密,唧唧哝哝说个不停,都禁不住眼露妒嫉之光。

单云仙接着又道:“依我看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上一试……”

赵岳大喜道:“你向来是女诸葛,妙计层出不穷,快把这法子说来听听!”

单云仙晃一晃手中木枝,道:“就全凭这件东西,只不过纵然成功的话,也不长久就是!”

赵岳凝神一看,只见她手中那根木头只有尺许长,顶端包扎住一条丝巾,想不出这宗物件有何用处,不觉皱起双眉。

单云仙道:“大哥用不着费心猜测,你将此木取去,用火折点燃木枝,先试探一下火攻之计是否能克制那巨蛛……”

赵岳喜道:“不错,一梦大师以前也提过,这巨蛛落水不沉,已不能用水伤它,那就只好用火攻之法了。”但旋即愁道:“不行,此计不行。试想即使试出它怕火的话,但眼下除了那边还有片木板之外,那有可焚之物?”

单云仙道:“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要大家脱掉衣服了。”

那边厢的文开华面色阴晴不定,黄面小厮目露奇光,显然心怀叵测。他们都用心倾听赵单二人谈话,但赵岳功力深厚,只要不想让人家听见,就自然而然以深厚内力将话声传到单云仙耳中,单云仙本来也极力使语音低细模糊,只有说到最后脱衣服这两句时,才忘了放低声音,恰恰让对方听到。

文开华接口道:“脱衣之事最好等你们两人共聚闺房之内时才好提起!现下脱下衣服,又有何用?”

他竟误会了脱衣服乃是指男女间猥亵之事,出言嘲讽,赵岳和单云仙两人都面红耳赤,单云仙啐他一口,道:“乱嚼舌根,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赵岳忙道:“我们是商量着火攻之计,因无物可燃,故此想到各人身上衣服!”

黄面小厮和文开华闻言都似是吃了一惊,做声不得。

赵岳取出火折点燃木枝端顶的丝巾,纵到毒蛛前面,高高举起。丝巾中一刹那便自燃烧,火焰顿时微弱,只剩下木板本身那一点火光。

但毒蛛忽然后退,似是畏惧火光,赵岳进一步,它就后退一点。

赵岳大喜过望,纵回来叫道:“大伙儿快脱衣服……”接着向单云仙道:“你是女儿家,只须小心看守一梦大师,用不着脱下衣服……”他率先将外衣脱下,接着将内衣也扯下来,光赤着上半身,露出精壮扎实的肌肉。

却见那边三人都不动弹,那滕圭正在运气调息,一望而知,故此他不肯分散心神脱下衣服还有道理。但文开华和那黄面小厮也不理不睬,却毫无理由。

赵岳叫了两次,他们都不加理睬,赵岳可就光火了,提住沉沙古剑纵到他们面前,厉声道:“你们都聋了不成?”

文开华道:“你干嘛这样凶?人家不愿意就不脱,你管得着?”

赵岳虽是一腔忿怒,仍然觉得可笑,心想目下岂是开玩笑的时候?这种理由简直胡闹。当下板住面孔,道:“少说废话,你先来!”

他举剑指住那黄面小厮。而且迫近去。那黄面小厮眼中流露出惊慌之色,退贴墙上,连连摇头。

赵岳转眼望住文开华,那意思是要他说话,免得迫到动手强来之时,可就伤了和气,以怨报德。但文开华固执地摇摇头道:“不行,这一点点火也烧那毒蛛不死,你还是想个别的法子为是!”

赵岳道:“好,那就让我替你们动手……”迫将上去,伸手便抓那黄面小厮。

文开华喝道:“你怎可强迫人家?”话声中一掌劈向他胁下。

赵岳右手长剑一提,封住他的掌势,左手已堪堪抓中那小厮的胸口,忽觉他伸手招架,几只手指散开来,分袭他手掌上虎口脉门掌背等四处穴道。

他心中一凛,缩回手,道:“咦,好高明的点穴手法,你真是厮仆之流么?”话声中又伸手抓去,那小厮一言不发,五指起处,再度袭他手掌数处穴道。

赵岳这回已经有备,掌势忽然一沉一转,已抢入去托住他的手肘关节。

文开华连忙发招抢救,滕圭也不再调元运气,挥杖猛攻。

赵岳的古剑过于长大,这刻文开华贴得又近,无法挥斫发挥威力,再说他也不能当真斫死这位有两度救命之恩的人。当下只好提剑用剑身封架他掌力,左手一扭,将黄面小厮扭到胸前,右手手臂拦腰挟紧,用他的后背遮挡滕圭的蛇杖。

那黄面小厮面部贴在他胸口上,但觉那壮健的肌肉上传来十分强烈的男人气味以及暖热的体温,登时整个人都像软了似的紧紧贴在他胸脯上。

文开华叫道:“别动手,惹恼了我们的话。地上那个头陀和你二妹先活不了!”

赵岳心中一震,觉得他这话大有道理,气得左手一推,把那黄面小厮摔开丈许,大踏步回到单云仙身边,道:“二妹,他们不肯合作,为兄也没有道理强迫人家……”

单云仙嫣然一笑,道:“大哥明明是因他们用妹子的性命要挟,所以罢手。此计既然不行,那就另想别法。”

赵岳道:“唉,明明有好计可行,偏生不能使用,真是气死我了!除此之外,还有甚么法子?那支匕首又掉落寒潭之内,若是不然,我或可学一梦大师般将毒蛛赶落水中。”

单云仙道:“这也不妨,等到大众都实在无计可施,那时只好用此计策。妹子早点死了,好教大哥没牵没虑,把他们通通杀死,剥下衣服。”

她侃侃言来,好像是说别人的事一般,自承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听得文开华他们变颜变色。

赵岳呆了半晌,捡起木板,向文开华道:“来,我们试一试……”

文开华迟疑一下,才走上去。赵岳道:“我设法赶开巨蛛,你趁机迅速将机关推动……”他随即把那石桥之下有支钢矛的详情说出来。最后道:“我自会将石门支开让你脱身出来,不用耽心!”

文开华望望死门内的巨大毒蛛,面上现出惊怕之容,低声下气地求他道:“赵兄你是当世勇士,甚么都不怕,但我可不行,我见了那物已经双腿发软……”

赵岳见他说得如此可怜,尤其是他一向娇声娇气,态度有如女子,简直就像是个娇弱女子向他求告,心中软了下来,耸耸肩头。忽然发现他双目灼灼望住自己赤裸的上身,也不知是何缘故,哼了一声,目光落到黄面小厮身上。

那黄面小厮不觉踌躇一下,摇手道:“不,不,我也不行,还是滕兄去吧……”

滕圭应声走出数步,道:“赵兄,咱们这就动手如何?”

赵岳本来要文开华或那黄面小厮做这件事,惊吓他们一下,现下见滕圭出来,暗忖此事不是儿戏,还是找个不怕那毒蛛之人为是。他道:“也好,你手中蛇杖够长,用不着悬挂在桥下,更是方便。”

当下将木板折下一根棒条,点着火向死门走去。单云仙这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机智灵变,眼看火光冒起,点燃那木棒时,毒蛛便忽然身体震动,缓缓后退。心头忽然记起一件往事,当下也不则声。

赵岳手举点着火的木棒,踏入死门之内,那毒蛛和他保持五六尺的距离,他进便退,他退便进。

滕圭道:“赵兄把毒蛛迫入两三丈远,滕某就可如法推动机关。”他说话时心下忖道:“若是你听从此计,到时石门关闭之际,我滕圭好歹要全力阻挡你一下,教你逃不出这两扇石门之外……”

赵岳自忖两三丈的距离念动即至,那两扇石门关闭得虽快,仍然来得及冲出去,当下颔首道:“不错,看来只有此法。”

正自大步迫入去,单云仙叫道:“大哥万勿中计,他们打算在石门关闭时,拦你一拦,那时势必被陷在死门之内。”

赵岳停步道:“嘿,这话也有道理!”

滕圭诡笑道:“现下我们同舟共济,焉有存心加害赵兄之理?何用多疑。”

单云仙道:“大哥你站在石门口,吹熄手中之火,或者可见奇效!”

赵岳不晓得她弄甚么玄虚,只好依言退到门边,那只巨蛛似是感觉出这些人要设法开动机关,那赵岳一退,它就跟上来。

赵岳一口气吹熄了枝上之火,那燃着之处登时冒出一股烟气,随着他这一口气直送入内。

鬼火毒蛛“嘶嘶”怪叫一声,众爪齐翻,急急后退。赵岳犹自未明其故,耳中忽听黄面小厮尖声道:“哦,原来这只毒蛛怕的是木枝燃着后的烟气……”

单云仙接口道:“不错,那巨蛛双目已瞎,瞧不见一点物事,区区一点火光怎生能惊退它?因此我猜出其中道理,幸好猜中了。”

黄面小厮眼中射出凶光,文开华见了双眉轻轻一皱,已知这黄面小厮因单云仙聪明美丽而动了杀机。

这时滕圭已走入死门之内,俯身用蛇杖推动那支钢矛。那支钢矛一下子就陷入墙内,滕圭急忙跳起身,冲出死门。

但那两扇巨大的石门纹风不动,赵岳皱眉道:“怎么啦?你可曾把钢矛推入墙内?”

滕圭讶道:“有呀!”再走入去俯身瞧看,那支钢矛明明已缩入墙内,当下道:“你不信就来瞧瞧。”

赵岳等他走开,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滕圭冷笑道:“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力气,好不容易赶走那巨蛛,谁知竟没有丝毫用处,赵岳你敢是拿我们来消遣?嘿,嘿,还好刚才没有当真脱下衣服让你烧掉,不然的话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赵岳若是蛮横之人,这刻自可打他一顿出口气,但他乃是这一辈侠义道中高手,这会子只好忍气吞声,回到单云仙身边。

单云仙见赵岳被人奚落,心中忿忿不平,大声道:“都是你们害人,武当派晓得你们被困这间活室之内,为了不让你们有一点逃生之机,所以在外面发动机关,以致无法开启。哼,你们做下无数恶事,声名籍臭,人人皆欲得而诛之,所以才有这等变故,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她不但聪明绝顶,料事如神,而且伶牙俐齿,只骂得滕圭双眼直眨,一时无法反击。

黄面小厮突然道:“好啦,好啦,现下就算大哭哀求也没有用,反正大家命运相同,何不相安度过这几日?”

滕圭果然退开一边,放弃了舌战。赵岳懒得去管他们,细细检查一梦头陀,只见他面上被毒蛛溅中绿液之处,腐蚀入肉,仍然昏迷不醒。心窝还有一丝气息,绵绵不断。

他看了之后大是耽忧,想起这位前辈高僧为了拯救他出困,竟不惜牺牲一己性命。又想到他困居此间达二十年之久,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这一段岁月何等孤凄难熬?好不容易从这种噩梦似的悲惨命运中挣脱出来,却无缘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看一眼青山绿树,便就此了结一生……越想越发为他扼腕可惜,心中尽是悲愤之情。

他的心情完全流露在面上,众人都看得清楚。过了许久,圆洞上透入来的光线渐渐黯淡。文开华道:“不敢请问赵兄,这位头陀打扮的老人家是谁?”

赵岳见是他开口询问,只好答道:“这位大师法号‘一梦’,平生遭遇十分悲惨,刚才因舍命重创巨蛛,将它逐退,我们才得以开启门户。目下他行将圆寂,心中不觉甚是悲恸感激……”

文开华轻轻哦了一声,道:“无怪赵兄如此哀痛了,不过有生必有死,这一位既是佛门中人,这等生死之事,原是一场虚幻,赵兄毋须过于固执哀伤!”

单云仙瞪他一眼,道:“他死自他死,他哀自他哀,这原是两回事,你却缠在一起来说,不通之至!”

文开华笑道:“在下早就晓得姑娘深通佛学,可不敢跟你争辩!”

单云仙道:“这还罢了!”她原本对文开华甚有好感,可是此刻赵岳也在眼前,相形之下,文开华那种娘娘腔的美貌就远远及不上赵岳那种倜傥英挺来得令人倾倒,是以文开华和赵岳对答之下,她便从鸡蛋中剔骨头,故意找文开华的麻烦。

滕圭守在死门附近,已将那块木板震裂,弄成数十根尺许长的小棒,点着其中一根,阵阵烟气送入门内,那鬼火毒蛛远远避开,不敢近前。但火星一灭,便蠢蠢欲动,故此滕圭只好一直点燃。好在那块木板不知是何种木材,极是干燥,点燃之后,吹灭了火焰,便像点香一般自行燃烧下去,不会熄灭。

文开华道:“我们只要向武当派之人低头,大概还可活着出去!”

单云仙嘲声笑道:“你别说梦话行不行?”

文开华一怔,道:“甚么?你没有见到那死门上面的题字么?”

单云仙道:“我早就看得烂熟啦!但我请问你,我们能够抵挡住这只巨蛛么?”

文开华没有则声,赵岳道:“有那一块木板,短期内没有问题。”

文开华道:“是啊,你没有瞧见滕兄守在那儿么?”

单云仙哂道:“那些木棒能用得多久?用完之后,你们谁抵敌得住它?”

赵岳忧虑地道:“是啊,可惜它功力已复,竟不怕我用此剑斫砍,如若不然,还可多支持几日!”

单云仙道:“既然无人抵挡得住,文先生纵然扯动山巅巨钟,武当派也得等上十二日才来放人,我们能活过十二天而不被巨蛛吃掉么?”她说到这里,自己骇得打个寒噤,浑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黄面小厮忽然默默走过来,在一梦头陀身前停住脚步。赵岳仔细地视察他的举动,暗中蓄势运力,准备出手。

那黄面小厮缓缓道:“既然大家都活不成,我不妨做一件好事,把老头陀救活。”

他举目望望赵岳,道:“只不知救活了他,你是感谢我抑是恨我多此一举?”

赵岳讶道:“恨你?为何要恨你?”

单云仙抢着道:“他怕你想到反正活不了几日,反而将一梦大师救活,教他平白多死一次,你便可能会恨他多此一举。”

黄面小厮眼中露出妒光,道:“姑娘真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口气甚是冰冷,分明并非真心想赞誉她。

赵岳摇头道:“不会,不会,一梦大师能够多活几日,也是好的!他乃是英雄人物,就算再死十次也不难过害怕!”

他对那老头陀如此推许,大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只有单云仙曾经眼见他们并肩抗拒巨蛛,豪情激越,默契于心的情景,所以毫不奇怪。

他这么说了,黄面小厮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内里盛着一只颜色朱红,大约如拳的雄鸡,似玉非玉,不知到底是甚么质料,雕工精美异常,栩栩如生。

他取出这只雄鸡,将鸡口按在一梦头陀面上绿痕之处,片刻间绿气尽消,出现本来肉色。接着又将鸡口移到侧近的伤口上,如此施为,不久工夫就将一梦头陀面上三分之一的伤痕绿气吸清。这时那只通体赤红色的雄鸡前半截已经变成碧绿之色朱碧相映,更是好看。

黄面小厮另一掌按在雄鸡屁股上,闭起双目,眨眼间头上白气蒙蒙腾蒸而起。赵岳瞠目观看,心想这个小厮不知是何来历身份,竟然练成如此深厚超世的内功?

片刻工夫,那只火红色的雄鸡口中冒起一丝绿气,袅袅升起,散入空际。赵岳暗想这一丝绿气定是剧毒难当,本要后退。但回心念及人家施术搭救一梦大师,损耗真元功力不说,也须得吸入绿气。若是有毒的话,好歹也须陪他中毒,便打消退开之想。

绿烟一直不绝如缕地从鸡口中冒出来,鸡身上的碧绿之色渐渐消褪,由浓而淡,由淡而无。

黄面小厮这时才舒一口气,举袖抹去额上汗珠,道:“这只毒蛛之毒竟是我生平仅见,只怕老师父回醒之后,仍然四肢瘫痪,口干难言呢!”

赵岳想起一梦头陀懂得解毒疗伤法门,只要回复神智,能够运功就可以完全恢复,连忙接口道:“不妨事,只要能够回醒就感激不尽了!”

那黄面小厮不再多言,运气调息一会,又用手中雄鸡去吸一梦头陀面上的伤毒,等到鸡身一半变绿之时,又运上乘内功迫出毒气。

这一回竣事之后,黄面小厮现出萎顿倦乏的神情,但毫不迟疑,又如法施为。当下将一梦头陀面上所有的伤口蛛毒完全吸消,缓缓退开一边,也不运功驱除鸡身所吸的蛛毒,收藏起来,径自趺坐用功。

活室中不久已经完全黑暗,赵岳手指轻轻按在一梦头陀眼帘上,直到发觉他眼珠转动,便扶他坐起,靠着墙壁,在他耳边轻轻说出经过,便不再扰他运功。

翌日中午时分,那黄面小厮才功行圆满,两眼回复了奕奕神采。赵岳向他再三道谢,心中却不免暗暗讶异此人内功委实精纯深厚,虽是耗去大量的元气真力,却能在一夜之间就恢复了大半。

这时滕圭身边放着的木枝已经所剩无几,他已经尽量樽节,毒蛛一退,就弄熄火头。毒蛛一动,就重新点燃。

单云仙一直躲在赵岳身后,她并不怕那黄面小厮或文开华会伤害她,而是害怕他们锐利的有刺的眼光。她猜不出他们两人的眼光为何如此令人可怕,那黄面小厮的且不说他,只是那文开华本来对她很好的,这刻却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赵岳低声问道:“二妹,你看那木枝还能使用多久?”

单云仙迅速答道:“最多支持到明日上午就通通用完啦!”

赵岳沉重地轻喟一声,道:“还差一日,一梦大师始能恢复功力,唉,即使有路逃生,这三日之内也不能碰触他的身体,以致惊动了他老人家而功败垂成,这怎生是好?”

单云仙宁可和他闲聊扯搭,以免老是被文开华和黄面小厮的目光刺得浑身不安。当下道:“待妹子想一想,或许有法子补救!”过了一会,她道:“只有一个法子,但怕不切实际!”

赵岳道:“快说来听听!”

她道:“一梦大师正在运行的拔毒疗伤奇功你早就晓得了!依道理来想,你应该可以想出插手之法,以精纯的内力助他暂行封闭各处要穴,这样你就可以碰触移动他的身体了!”

赵岳面露喜色,道:“二妹真是女诸葛,聪明绝世,这法子我竟没有想到,真是惭愧的很!”当下默默凝思,他原是武林高手,目下功力强绝,只要想出法门诀窍就行,毋须考虑功力不足的问题。这武学道理,脉络原是相通的,赵岳寻思不久,心中就有了答案。

蓦地发觉一个难题,那就是若要插手助一梦头陀封闭要穴的话,必须时间充裕,不能临时下手。可是若是门户忽然开放,外有强敌,内有毒蛛,必须立刻冲逃,那里有余暇为一梦头陀施术行法?怪不得单云仙当时说是不切实际,果然没有甚么用处。

单云仙察貌鉴色,已知一切,却不再说此事,无话找话道:“小妹被困秘府多日,久已不见外面风光,颇为思念。大哥曾经到过山巅,能不能描述上面的景致与我听听,藉以聊慰渴望之情?”

赵岳心中泛起一阵怜爱之意,道:“这有何不可?”当下将山巅上面详细情形说出来,至于被白霞道人奸计所骗之事,早就说过,不必再提。单云仙听到山巅上那口巨钟的钟架微见倾斜,大感兴趣,详细追问一遍,然后陷入沉思之中。

他们两人喁喁细谈,神情亲密。那黄面小厮和文开华都不住地瞪视他们,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妒恨。赵单二人却不看他们一眼,这一来使得他们更加忿恨。

漫漫长夜来临,活室内人数虽然不少,但寂然无声,单云仙似是想得疲倦,偎在赵岳身上沉沉睡熟。

那上通山巅的圆洞中终于透下一丝曙光,滕圭熬了两昼夜,分秒不敢松懈,饶他乃是武林高手,功力深厚,这会子也觉得支持不住,眼皮沉重,偶尔合上双眼,身体前仰后合。

曙色渐明,忽然间一声惨叫,将室内所有的人都惊醒,各各睁开眼看时,只见那毒蛛已经蹲伏在石门当中,两爪勾抓起北邙幽灵滕圭的身躯,送到口中。

赵岳目睹这等可怖的情景,不但不畏缩,反而怒火冲冠,推开单云仙疾纵上去,抡起沉沙古剑,“砰”一声斫在巨蛛另一只长爪之上。

那巨蛛虽然现出疼痛之状,长爪颤摇,但另两爪却不停止动作。眨眼间已将滕圭的头部送入口内,“喀嚓”一响,血光喷溅如雨,原来一颗头颅已经和身躯分了家,赵岳大喝道:“孽畜敢尔!”挥剑斫去,势凶力猛。

那沉沙古剑虽是长大沉重,但妙就妙在剑发之际不带一丝风声,要等到击中敌人之时那阵啸风破空之声才突然响起。而那时节赵岳如若第一剑落空,已经发出第二招,敌人若是全仗听风辨位的话,非立时挫败不可。

他这第二剑猛斫巨蛛头面,侧身抢入。这时风色激响,却是第一剑的劈风之声。那巨蛛双目已瞎,全凭听声及剑上劲风以辨察敌人来势。这时另一只利爪“唿”地弹出,却弹个空,赵岳的沉沙古剑已自结结实实斫在它巨口下面部份,“砰”的一响,绿光微冒,将他的沉沙古剑弹震回去。

赵岳空自功力通神,但情急过甚,再者此剑与寻常长剑大不相同,仓卒间竟化解不了震回来的力道,身形不禁被古剑荡回之势扯得蹬蹬蹬连退四五步。却看那鬼火毒蛛这刻也迅快地退到石桥末端,凭险拒敌。

赵岳握稳了沉沙古剑之后,眼看那巨蛛又将滕圭尸身送入口中,心头涌上一阵作呕之感,浑身热血也被这种惨酷可怖的景象激得奔腾迸涌,虎目圆睁,威光四射,正待上前与巨蛛一拚。忽听单云仙急急叫道:“大哥快回来,我教你诛除巨蛛之计!”

这句话比甚么都有效力,赵岳立即纵到她身边,道:“二妹何以教我?”

单云仙道:“你附耳过来。”赵岳剑眉轻轻皱了一下,心想这等话还怕别人听去不成?但也不暇多说,俯到她嘴边,单云仙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细声道:“小妹已经想出逃出此地之法……”

赵岳一听她话不对题,正待追问杀蛛之法,单云仙纤纤十指在他脖子上面颊上轻柔抚摸,道:“大哥别心急生气,小妹实无杀蛛之法,但如果不这样说,你一定不肯回来。小妹纵然想出逃生之计,也是枉然!”

赵岳听她说时,心中勃然而怒,但她手指轻柔的动作却令他一时发作不出。只听单云仙又道:“我怕你耽误了时机,害了一梦大师性命。现下正好趁巨蛛惊退时,你快点下手替一梦大师封闭要穴,暂时停止体内真气运转,才可以把他一同救出去!”

这几句话可就深深打动赵岳之心,当下颔首道:“好,但怎生逃得出此地?”

单云仙放开手,道:“那个不用你管,你快点动手!”

赵岳不敢怠慢,盘膝坐在一梦头陀对面,运功调气,然后用玄功将话声化为一道细线送入一梦头陀耳中,道:“晚辈这就要以本身功力助大师封闭要穴,以便逃出此间……”当下将如何下手之法告知一梦头陀,便伸出右手,并指如戟,轻轻点在他胸口“璇玑穴”上,一股精纯内力从指头透传入一梦头陀体内。

这边厢单云仙走到文开华和黄面小厮身边,只见他们二人都面向石壁,不敢瞧看那毒蛛吃人时的残酷可怖景象。她微微一笑,道:“两位胆子何小,就像女孩子一般?”那两人听了这话,身躯一震,竟齐齐转头看她。

单云仙又道:“来,来,我们赶紧设法离开此地!”

文开华失声道:“离开此地?这话可是当真?”他虽是男子装束,但身形纤小,眉目姣好,声调柔软,无一不似是个美丽姑娘。

单云仙走到角落处,他们也急忙跟到。她指指从上角吊下来的铁环,道:“有烦两位用尽平生功力,扯动此环。”

黄面小厮秀眉一扬,道:“此举徒然使巨钟长鸣,有何用处?纵然将绳子拉断,也逃不出此地!”

单云仙脸色一沉,道:“你们再延误的话,巨蛛便要出来啦!”那两人一听登时面色发白,齐齐伸手抓住钢环,运足功力向下力扯!

山巅上巨钟大鸣一声,响澈云霄,悠悠钟声,缭绕于武当山庄无数峰峦之间。

活室内的文开华和那黄面小厮运足功力猛扯,两人的内力从绳子上直传上去,忽地一松,两人饶是一身武功,也立足不住,翻跌地上。

单云仙叫道:“快快放手!”

那两人赶紧放开手中钢环,奇事突生。只见这枚钢环蓦地自动升起,呛的一声,碰在室顶石块上,发出一溜火星。

那个垂下钢环绳索的小洞比钢环略略大了一些,那枚钢环在室顶石块碰了一下之后,就缩入小洞之内,只听“呛呛”之声不绝于耳,一路向上升去。一听而知这枚钢环乃是被一种力量扯了上去。单云仙面色万分紧张,两眼却向那透入天光的圆洞凝视。

文开华和黄面小厮不禁跟着她的目光望去,片刻间一阵奇异声浪传来,似是有一样钢铁制成之物,打山巅顶向圆洞飞下来。眨眼间果见一点黑影急坠下来,黄面小厮和文开华都急急纵开一旁。“当”的一声大响,震得众人耳鼓生疼,地面上也自火花飞溅,声势之猛烈,的确骇人已极。

震响之声犹自晃漾众人耳中,单云仙已经大喜叫道:“行啦,行啦……”回头望望赵岳,只见他还坐在一梦头陀对面,闭目不动。两个人的神情都庄穆异常,似乎这一切声响变故都不曾惊动他们。

单云仙那颗心忽然一沉,背上冒出冷汗。转眼一瞥,只见那黄面小厮当先向圆洞上纵去,长臂一抄,已抓住空中悬垂下来的一条绳索。

文开华回头踌躇一下,便自纵身而起,也抓紧那条绳索。两人迅快向上攀援,瞬息间已上去二十余丈,人影越来越小,不久就剩下一点点。

单云仙大起胆子,向死门内一看,只见那只形相可怖的巨蛛近口处染满鲜血,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已经完全被它吞入腹中。

她不敢再看,却仍然彷佛见到巨蛛抓爪舞足,似是要走出来。

活室中对正圆洞的地面上有一个铁的钟锤,系住一条不知是何质料的幼细绳索。文开华等二人正是沿此细绳攀援上去的。

她急得眼泪都淌出来,举手掩住面孔喃喃道:“毒蛛啊,你先把我吃了吧,别伤害我大哥。唉,我虽然推究出武当前代祖师自己留下万一的生路,但空自放走了大哥的敌人,我们仍然逃不出去……”

忽然一股力量箍在她身上,单云仙只骇得肝胆皆裂,呻吟一声,便待昏倒。

但耳边却已响起一个声音道:“二妹,你为何不赶紧爬上去?”

她的三魂七魄又回到躯体中,吶吶道:“大哥……大哥……”

那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来,道:“一梦大师已经封闭住全身要穴,再也不怕惊动。你是怎生知道如此一来会有长绳垂下?啊,原来是将巨钟的铁锤扯断,带着长绳掉下来的,这条绳子无疑就是那枚钢环的长索了!亏你推究得出这中间的奥妙。”

单云仙忽然想起那只蠢蠢欲动的巨蛛,登时又魂飞魄散,暗恨赵岳不知缓急,这个当儿还在谈论这些不要紧的事!然而她自己偏生口噤难言,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听赵岳又道:“这个发现真是巧妙无伦,若不是我告知你上面的形势,你纵然再聪明十倍也想不穿透!”

单云仙好不容易迸出一句话,道:“快去啊!我的大哥……”

赵岳并非傻子,一听她口气急促惊慌,便知她心心念念都在那只毒蛛身上,是以骇得话都说不出来,当下开心地笑一笑,道:“用不着紧张,我还得想想怎生将一梦大师带出此地……”

单云仙恨得银牙紧咬,心想现下还在慢慢的想,等到毒蛛出来的话,可就悔之莫及了!只听赵岳又道:“二妹,你自己缘绳而上行不行?”

单云仙心中答道:“我四肢皆软,眼看离死不远了,那里还有气力缘绳上去?”然而口中却答不出来,只能够叹一口气。

赵岳见她骇成这种样子,心中不忍,哈哈一笑,道:“二妹,那只毒蛛已经僵卧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你害怕甚么呢?”

这句话比符咒还要有力,单云仙登时恢复神智气力,睁眼一看,那只毒蛛巨大的肚子搁在石桥上,诸爪软垂,极像是已经死去模样。

她随即悟出赵岳故意多说废话,敢情便因见她害怕得魂不附体,故意戏耍于她,不禁撅起嘴巴,道:“你好,我总有机会回敬你一次!”

她猛然省起已经有两人缘绳爬了上去,心中大急,道:“大哥,小心这条绳子忽然上升,那时,我们当真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间石室之内了!”

赵岳看也不看那条绳子,微微一笑,道:“那怎么会?二妹想骇我也不是这么一个骇法。”

单云仙发急道:“唉,人家爬了出去,难保不会把绳子扯上去啊!”

赵岳心中一动,转头看时,只见那条绳子已经上升老高,末端那枚钟锤晃晃悠悠已经到了圆洞口,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冰凉。

他目下武功已非同小可,眼力也随之增强,是以这一眼瞥去,已知绳子上升速度极快,自己虽是轻功神妙,也无法追上。是以试也不试,只是目瞪口呆。

单云仙这时自然也看见了,轻叹一声,道:“大哥还以为小妹开玩笑么?”

赵岳跺脚道:“唉!唉!我真该死,竟没有想到他们如此卑鄙狠毒……”

他转目望住死门内的毒蛛,接着道:“为兄这就趁机上前试上一试,也许能将毒物除掉。暂时便可得保性命,无论如何,为兄都得设法让二妹逃出生天!”

他口气神情都极是坚毅肯定,单云仙心中一阵感动,但觉满腔柔情如水,恨不得都倾注在赵岳身上。

她冁然一笑,道:“但大哥这一上前,说不定反倒将昏睡中的毒蛛惊醒,如若大哥发生意外,教小妹和一梦大师如何是好?”她说话之时,心中推想出一个道理,芳心大是宽慰,本想立即告诉赵岳,但记起他刚才耍弄自己,便改变了主意,轻轻叹息一声,又道:“这毒物必是被人血迷醉,暂作昏睡,只怕顷刻工夫,就得回醒,那时我们没有一个逃得性命!”

赵岳凛然道:“只要为兄有一寸气在,这毒物绝不能伤害到你们!”

单云仙道:“但它吃过人之后,毒威立增,大哥虽是神勇盖世,其势也难与这等天地间奇毒之物抗争!”

赵岳一想到她和一梦大师的性命,便大为英雄气短,心中极为难受,长叹一声,道:“唉,都是为兄该死,若是赶紧动身,他们也来不及把绳子扯上!”

单云仙道:“大哥勿须自怨自艾,待小妹变个戏法教你解解闷如何?”

赵岳那有看戏法的闲情,但这刻也无可如何,只好唉声叹气,表示心中烦恼。

单云仙道:“天灵灵,地灵灵,绳子赶快垂下来,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此敕……”

赵岳心想二妹也许急出毛病,神智不清,当下怜惜地按住她的香肩,道:“二妹你怎么啦?”

单云仙纤指一点空际,道:“大哥快看我的戏法!”

赵岳不忍违拂她的说话,当即顺她手指向上望去,这一望即不觉呆住,原来那枚钟锤晃晃悠悠吊在空中,果然垂了下来。

他皱眉道:“这是甚么缘故?”

单云仙道:“这是我施的法术呀!”

赵岳摇头道:“别开玩笑,也许有诈……”

单云仙道:“大哥你怎的失却平日聪明机智了?这自然是他们不忍害死了你,所以又把绳子放下。”

赵岳愕然道:“我?”随即一笑,心中道:“不忍伤你才对!”不过他为人忠厚多情,不忍得对二妹针锋相对,是以只笑一笑,没有把话说出口。

单云仙窥破他的心思,道:“大哥你可知道文开华虽是不想害死我们,可是他做不了主,还得听那黄面小厮的命令!”

赵岳道:“是么?那小厮是谁?文开华现下已列入四奇之内,地位崇高,权柄在握,难道地位还不如那小厮……”

他略略一顿,又道:“不过这也难说,我这几日心忧一梦大师毒伤,是以不曾好好寻思视察。唔,那黄面小厮样子很像武宫主,说不定是她的兄弟!”

单云仙笑得前仰后合,道:“甚么兄弟?她就是武宫主啊!我早就瞧出她是个女子,初时还不敢肯定,但后来见她威权甚重,连文开华都处处迁就听从,是以猜出是武宫主改扮!”

赵岳还自惊异思忖,单云仙道:“快去吧,说不定她忽然变心收起绳子。你要晓得俗谚有道是‘最毒妇人心’,她在妒念激发之下,也许会改变心意!”

赵岳也没有研究她说的甚么“妒念”,应道:“不错,咱们快走!你先上吧!”一俯身抓起一梦头陀,背在身后,解下腰带,将他缚牢在身上。

单云仙从身上解下一条长带,先在自己臂上缚紧,另一端则缚在赵岳那条腰带上,中间尚有八九尺之长,道:“你先上吧!如若妹子先上,只怕他们要施暗算,你也无法袒护……”

赵岳瞠目道:“妹子说得是!但千万小心!”当先纵上寻丈,拉住绳子,然后迅快缘绳而上,低头瞧时,只见她也跟了上来,双手并用,甚是快捷,料来虽是高达百丈以上,仍可应付。

两人一前一后向上攀缘,不久工夫已上升了四十余丈,单云仙可不敢向下看,再者她已有长带紧缚在赵岳身上,增加了不少胆气。

再上升了十多丈,赵岳见她速度减慢,当下停住身形低头道:“二妹,你把绳子绕紧在臂上,你可以休憩一会,手掌可疼么?”

单云仙照他的话做了,吊住身躯,缓一口气,道:“我还有气力,就是掌心发烫,手皮都破了。”

原来她内力虽是深厚,一身气力自然而然能够源源而生,不觉疲倦,可是她没有正式练过武功,皮肉仍然十分娇嫩,故此那条细绳已把她手掌勒破。

赵岳道:“你设法撕下衣襟,包扎住手掌,那样会好受得多。”过了一阵,两人又开始上升,到了离上面只有二十余丈时,抬头已可望见上面的两人俯身在洞口向下探视。

正在看时,两条绳子忽然开始晃摇。赵岳讶道:“他们想干甚么?”

单云仙道:“人家晓得大哥你一身武功极是高强,所以摇动绳子。大哥你是决不会失手掉下去的,但我却说不定。”

赵岳惊道:“甚么?他们竟是存心使你失手摔下?太狠毒了,可恨,可恨……”

绳子越荡越急,赵岳和单云仙两人附在细绳上,环绕宽阔的石洞飞驶急促。赵岳身在半空,虽有一身高深凝厚的功力,却也无法施展。

两人越旋越急,不时碰到石壁。单云仙但觉手臂被细绳勒得十分疼痛,若不是有内功护住手臂,早就被这坚韧幼细的绳子将整截手臂勒断。

她自知已支持不久,忙运集残余气力拉起细绳,想在腰间捆住打个结,但此刻身躯飞旋甚急,坠力奇大,此举竟是有心无力。

赵岳一直不敢施展内功,但这时眼看形势危急,当下一横心,不顾一切运出内功,双脚猛蹬石壁。他双手发出的内功尽可能抵消上面传来的力道,双脚则向旋转相反方向猛蹬,遏阻旋飞之势。

果然顷刻工夫,飞旋急转之势已大见缓慢。赵岳沉声道:“二妹再等一会,为兄这就滑下来助你一臂之力!”

要知赵岳眼下功力深厚异常,那绳子虽是幼细难以用力,而且他背上还有个一梦头陀,可是他单以两指捏住绳子就足以支承体重,甚且还有能力可以帮助单云仙。

单云仙百忙中叫道:“大哥小心别把绳子绷断!”原来他的飞旋之力极是沉重,赵岳以内功及外力便抵消了不少势道,说不定会把那条坚韧无比的细绳绷断。

赵岳应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之事,为兄这就要滑下来,你再挺一会。”

单云仙臂上疼如刀割,但勉力忍住,叫道:“不要下来,快点往上爬……”说时,低头用牙齿将左臂口那四条布带的结咬开,这时如若掉了下去,布带已经解开,非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不可。她接着喘气道:“只要你到了上面,就可以将我拉上去,快,快……”

赵岳一听这话也是有理,但只知独自上去,又不能放心她,心下为难之极。单云仙嘶声叫道:“你还不上去,妹子干脆自行摔死!”

赵岳大惊道:“二妹勿寻短见,为兄这就尽快攀援上去……”他深深吸一口气,运动双手十指之上,迅快缘绳而上。

这时旋荡之势更加迅速,但赵岳武功高强,反而借这晃荡之势缘攀得更是快速。

转眼间已经到达出口之处,只见那黄面小厮和文开华两人站立在边沿处,前者双手握住一枝棍子,挑起绳子,运力旋荡。

文开华尖声叫道:“赵岳上来啦,可要出手拦阻?”

赵岳越是缘近出口,那旋荡之势便越减,而且贴近石壁。耳中听得文开华的话,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大喝一声,身形迅若飘风升高寻丈,这时离洞口,不过两丈左右,他右手已掣出沉沙古剑,待得上升之势略滞,蓦地一剑斫向石壁。“当”的震耳一响,只见他身形腾空急升,剑尖上指,宛如附剑飞行。

他电掣般飞出洞口,剑势如虹,直向黄面小厮劈去,手法虽是凌厉凶猛,但剑上只带一点劈风之声。

文开华斜刺里冲到,手中已撤下那支金光闪闪不满四尺长的铁杵,猛可挑在剑上,“当”的一响,文开华震的退开七八尺远。

赵岳剑势凌厉如故,丝毫不因文开华拦阻而见迟滞。黄面小厮见他如此威强凌厉,大吃一惊,丢了手中木棍,欻然飞退两丈。

赵岳剑尖一沉,击在地上,登时砂飞石走,而这一招的破空劈风之声这时才透传入耳,声势威猛无俦。这一剑击在地上,用意是消煞剑上力道。这会儿更不怠慢,借势俯身伸手抓住细绳,用力提起。

黄面小厮道:“文老师从左边攻他,我打右面动手!”

两人一齐夹攻而至,那黄面小厮从身上掣出一条七节软鞭,划空而响,如毒蛇出洞,疾袭猛攻。左边的文开华铁杵也自挟着风响凌厉砸扫。

赵岳见他们两下夹攻,分明是阻止他救起单云仙之意,一时想不透他们如何要与单云仙过不去,而这刻也没有时间多想,大吼一声,挥剑横扫。

这一剑去势虽快,但一时之间要连封两般兵器,时间上仍然来不及。

黄面小厮喝一声“放手”,鞭尖扫击他胁下“火包穴”。他这一鞭乃在对方剑势封闭之下,定然伤他不得。可是这一来赵岳便无法分手封架文开华的铁杵,势必丢开手中细绳,以图自救不可。

但这一声“放手”余音尚未消歇,赵岳手中沉沙古剑已经迅快掠过,剑尖当一声击在另一侧攻来的铁杵上。文开华尖叫一声,连退十五六步,铁杵才没有撒手,但虎口奇疼欲裂,整条手臂都麻木了。

赵岳古剑扫过之际,一阵无形的剑气潜力四射冲开黄面小厮的七节软鞭,力道强绝,震得他身形不稳,连退六七步。

他虽是退开,但赵岳心中却大吃一惊,心想文开华名列四奇之内,功力尚不及他深厚。原来他这一剑分出大半攻势力道对付黄面小厮,如若黄面小厮和文开华两人功力悉敌的话,应该震退同样的远。但黄面小厮只退了六七步,文开华却连退十五六步,可见得这两人功力大有距离。

黄面小厮乍退又进,挥鞭盘打。赵岳口中怒骂一声“好歹毒的妖女”,一招“折木拂日”,古剑迅快劈出,出手去势平淡朴实,但剑上似乎蕴含强大腕力,吸住对方软鞭,“啪”一声斫个正着。

这一剑又把黄面小厮震开八九步远,本来那软鞭遇弯即拐,遇硬即软。可是那沉沙古剑别具威力,这一剑之力结结实实使到对方身上,硬是把对方整个人震退老远。

他一得此空隙,立刻利用手掌与手肘这一段距离,迅速将绳子圈绕其上,这一来单凭一只手就可以把单云仙吊起来。

黄面小厮退开之后,便竚立当地,怒目望住赵岳,道:“你骂我甚么?”

赵岳怒气填膺,道:“我骂你是歹毒妖女!”

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赵岳道:“当然知道,你是武阳公的女儿!”

武宫主哼一声,道:“我如果真够歹毒的话,早先就不把绳子放回去了,嘿,那时你还能当面骂我么?”

赵岳一想这话有理,忽然醒悟对方要加害单云仙之故,敢情是因妒生恨。不过同时又记起她对付白霞道人的笼络手段,于是又怒形于色,心道:“你这种手段别想困得住我……”口中道:“笑话,这个逃生之法还是我们教你的,你若是不把绳子放回,你就不止是歹毒,还得加上卑鄙无耻了……”他索性将古剑插在地面,双手收绳,动作极快,霎时已收了十多丈。

武宫主那知赵岳已经晓得了她笼络羁绊白霞道人之事,心想:他这般无情无义,我何须还对他客气?此念一生,转头一看,只见文开华面色泛白,正在调元运气,一望而知他已不能出手拚斗,心念便又一转,我已忍饥抵饿了数日,力气不加,赵岳他却似乎比以前武勇得多,若是定要独自上前拚命,只怕反蒙其害!罢!罢!今番再放过他一次,回头才设计除他便了。

她转瞬之间已转过两个极端相反之念,赵岳那里得知?双手动作不停,一会工夫就把单云仙吊上来。

只见她将绳子缚在腰间,但吃重的仍是缚在左臂上的那一圈。赵岳一手把她抱住,另一手拔起古剑,纵离那个洞穴。

武宫主跟过来,赵岳瞪她一眼,道:“你待如何?”她这一生都是颐指气使叱喝别人惯了,那曾被别人欺负过。这时气往上冲,真想出手拚命。但赵岳那对凛凛生威的眼神瞪得她将一肚子气愤硬是爆发不出,当下轻叹一声,道:“你这人怎么啦?我过来瞧瞧也不行么?”

赵岳终是英雄胸襟的人物,凡为行事都磊落大度,这刻虽是明知这武宫主满肚诡计阴谋,不可触惹,可是听她说得软弱,也不便再说甚么,迅快将古剑插在地上,腾出一手解开单云仙手臂和腰间绳子。只见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竟已昏迷过去,心中大惊,连连叫道:“二妹,二妹,你醒醒……”

武宫主在一旁接口道:“她恐是臂骨已断,痛得人事不醒。”

赵岳不快道:“谁要你说话?”

武宫主忍住一肚委屈,道:“你不爱跟我说话也行,但你这样摇撼法,就算她回醒过来,马上就再疼得死过去。”

赵岳一怔,停住手不再摇她,武宫主又道:“你虽是对我凶得紧,但仍然愿意帮你一个忙!”

赵岳道:“去,去,用不着你!”

她咬住嘴唇,心中气恼之极。若是旁人,到此地步定然拂袖而去。但这武宫主偏生不肯走开。原来她自小至今,从来没有人敢拂逆于她,凡事说做就做,是以养成了坚执的性情。她取出一个小小药囊,道:“你二妹臂骨已断,若果我不出手助你,再过一刻,断折之处血枯骨死,纵然能再接上,只怕仍须一半残废!”

赵岳这时才晓得她乃是要救治单云仙,沉吟一下,想道:若果是我断手折腿,那是决计不要她医治,宁愿落个终生残废。但二妹她……

武宫主看他眼色变动,便即知他心意,不再多言,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抱起单云仙,赵岳果然松手让她把单云仙抱去。

她把单云仙放在地上,捋起衣袖,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条玉臂。只见在近肩手臂上,现出一圈小指粗的瘀黑痕迹,宛如带上一个墨玉臂镯。

武宫主道:“她运气护住手臂,但功力有限,所以外面皮肉只是瘀黑了一圈,未曾勒破,可是臂骨已断,这种骨折最是难治。”

赵岳微微弯身观看,满面关怀之色,道:“你能治么?”

她哼了一声,想说甚么,终又忍住,只冷冷道:“去把那根木棍劈为两半,权当夹板!”

赵岳乖乖走过去,如言劈开木棒,取回来交给武宫主。只见她用纤指蘸着一瓶药水,迅快在那一圈瘀痕上轻揉。忽听文开华的声音传来道:“有好些道人上来啦!”

赵岳面色一沉,道:“请问武姑娘还须多久时间?”

武宫主头也不抬,道:“你如不称呼我做武宫主只叫姑娘,就得把名字叫上。”

这个当儿还扯到这些细节之上,赵岳不禁泛起啼笑皆非之感。但也只好郑而重之地道:“在下不敢请问姑娘芳名。”

她道:“这才象话,我的名字是芳佩,芬芳的芳,玉佩的佩!”

赵岳道:“请问武芳佩姑娘这接骨疗伤还须多久时候?”

武宫主道:“快了,快了……”

她仍然没有肯定答复,赵岳心中焦急万分,走到文开华那边,从岩石后面探头下望,只见险峻山路上,八名道人鱼贯上山。他们大概不晓得山顶有此变化,是以走得不快。但看来也不须多久就可以抵达山巅。

赵岳定睛看时,其中并无白霞道人在内,不禁心下踌躇,忖道:“这些武当道人们虽是十分鲁莽,但毕竟同属三门四派之人,我如何能向他们出手?但若白霞道人也在其中,便可向他下毒手,暂时惊退其余的人……”

正在彷徨无策之时,耳边忽听文开华压低声音道:“你若是无法出手,何不去求宫主引开敌人?”

赵岳回头一看,只见武宫主已经用木棒夹住单云仙手臂,紧紧缚牢,手术已毕,心中登时放下一块大石。当下将一梦头陀缚紧一点,又把沉沙古剑插好,走到单云仙身边,却见她面色已略现红润,分明大有功效。于是向武宫主深深一揖,道:“在下代二妹向姑娘拜谢,这厢有礼!”

武宫主闪开几步,道:“你忘了早先那种凶霸霸的态度,我可忘不了!”

赵岳无言可答,心想她这等说法,那里还能再求她出手引开敌人。于是俯身抱起单云仙,便待向武当道人们上山的相反方向奔去。

武宫主道:“你得小心些,如果让她的手臂碰到山石树木,那就说不定要终生残废啦!不然的话,明日便能痊愈。”

赵岳收住迈出去的脚步,回想道:“那边下山之路更是险峻难行,有些地方还须攀援而下,那时难保不碰触到二妹断臂,这却如何是好?”原来他第一次上得山巅,曾经四下眺望过形势。知道只有一条下山的路。但目下已被武当道人堵住。舍去此路,唯有从这一边翻岩攀崖才能下山。

他的表情尽入武宫主眼中,使她不禁涌起一阵妒念,可是另外一个算计使她抑制住情绪的冲动,冷冷道:“我好人做到底,这就和文香主一齐冲下去,把那些牛鼻子都引开,你们便可乘机从这条路逃走!”

赵岳茫然道:“你这话可是当真?”

武宫主道:“谁还骗你!”旋即举步奔去,一面解下腰间软鞭。文开华风驰电掣地赶来会合,两道人影片刻间便奔下山巅。

赵岳大感迷惑,惘然跟了过去,隐身在一块岩石后面。

武宫主和文开华身法好快,眨眼间已纵落二十余丈,碰上那一队道人。武宫主憋足一肚子气愤妒恨,这时找到发泄对象,尖声叫道:“牛鼻子还我滕香主命来……”软鞭挥舞如毒蛇出洞,一个照面间就击倒了两名道人。

文开华紧接着冲上去,铁杵上下翻飞,五招不到,就砸飞两把长剑,那六名活着的道人见这两人武功如此了得,都迅快散开。武宫主软鞭起处,又击倒一人。也不恋战,当先冲下山去。文开华紧紧跟随,武当派八名道人只剩其五,都明知不是这两人对手,但仍然挺剑疾追。

赵岳在山上遥见武当道人们惨遭杀害的情景,心中难过之极。可是这刻他已回天乏术,只好暗暗希望那武宫主及文开华两人顺顺利利离开武当,免得又有武当弟子伤于他们毒手之下!

眼看人影皆杳,连忙提气纵落,只见他宛如一只大鸟似的在险峻光秃的山路上纵蹿起落,背上手中都带得有人,但依然不减其迅快。

霎时间已奔到早先血战之地,赵岳不敢多看那三具尸体,正待疾趋而过。忽然一声呻吟传入他耳中,赵岳心头一震,停步顾视,彷佛见到其中一具尸体微微转动。

他迟疑了一下,想道:“我这一过去,势必泄漏行踪,而且还会惹起更深的误会,还是不顾而去为是。”

转念又忖道:“我辈行侠江湖,以扶危救困为职志,素来轻己重人,目下若是见死不救,还算是那一门的侠义之士?”

当下奔过去,只见那道人呼吸微弱,胸前一片血染,一望而知肋骨皆被武宫主软鞭扫断。还挂破皮肉,是以迸流出鲜血。这种伤势自然十分严重,若不从速止血,同时以药物或内功助他吊住一口气的话,稍迟须臾,就得送命。

赵岳小心地将单云仙放在一旁,然后撕开道人长袍,先以点穴手法替他止血止痛,然后取出刀伤药洒在伤口,再包扎起来,接着运一口丹田真气,内功贯注指上,轻轻点在这道人小腹的“关元穴”上,一股热流透过指尖攻入道人脉穴之内。

只片刻工夫,那道人便自缓缓睁眼,无神的眼光落在赵岳面上,忽然一震。原来当日白沙白霞率众力围赵岳之时,这道人也在其中,是以一眼就认出。

赵岳郑重地道:“我已用本身一点纯阳真火传入道兄你经脉之内,助你吊住丹田一口气,只要没有别的变故,应可支持到有人救援之时。至于另外两位道兄,已经返魂无术。”

那道人口唇开阖了几下,赵岳一掌拍在他颈侧的“天窻穴”上,道人咯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声音微弱地道:“那个黄面小厮武功好高,赵施主可知是谁?”

赵岳道:“道兄不宜多说话,你说的那人就是十面阎罗武阳公的独生女儿武宫主武芳佩。”

那道人似是想到赵岳既然目睹此事,又深知敌人底细,这些迹象合起来岂不是证实了谣传赵岳已被武阳公降服收护之事?登时面色大变。

赵岳沉重地叹息一声,道:“唉,我要不是手上有两个受伤的人绊住,相隔又远,当时定然要出手阻止……”口气中将心中难过之情流露无遗。

那道人听了这话,心中大感安慰,勉力转头一看,果然一旁还躺着他的女伴。当下道:“贫道青岚,乃是前任掌门白木真人座下第五弟子,今日被那妖女三招之内就击伤倒地,贻羞门声,本已无面目再活在人间。但目下师门遭劫,侠士蒙冤,贫道只好再活下去……”

赵岳只听出一句“师门遭劫”,至于“侠士蒙冤”之言却没有多想,那知这话竟是指他而言。他问道:“敌人方面有甚么动静了?”

青岚道人缓缓道:“这数日来变故迭起,本派弟子已有多人丧生,幸得敝派四老出手,严密设防,阴风崖之人才无法得逞,但敝派弟子也不敢离山一步。这岂不是千古以来第一大侮辱?”他叹息一声,接着又道:“不瞒赵少侠说,贫道虽然随侍家师多年,也忝列为敝派青字辈九剑之首,但其实一直潜心向道,效法上面的四位师兄,不大涉猎武功之学,是以今日碰上那妖女,无法抵敌,以致辱及师门,真是罪该万死。”

赵岳看出这位青岚道人面目方正淳朴,语出至诚,并非文过饰非,为自己的无能辩护。当下颔首道:“道兄投身玄门,自当一心向道,武功一门,只是防身小技,道兄没有做错。”

青岚道人道:“现在想想以前只为一己着想,实在不该,可惜时机已逝,后悔莫及……”

赵岳一面凝神查听四下声息,口中道:“贵派内功精深绝世,道兄这一点伤势也算不了甚么。”

青岚道人摇头道:“小侠有所不知,按理说本门内功本应可以疗治这等伤势,但自从先师白木真人十八年前走火入魔之后,才知本派内功修为根基不固,难期有绝大成就,像贫道现在的伤势,必须将内功从头练起,但以贫道多年潜修中所悟心得,只怕敝派内功对此无能为力……”

赵岳听得愣了,心想武当派内功素以精深扎实见重于世,如是内家正宗最上乘的功夫,怎会根基不固?又怎会走火入魔?

只听青岚道人又道:“贫道为此也大惑不解,想了多年,才晓得前数代发生事故,以致各种绝艺均有传下,反而这筑根固基的内功入门口诀阙漏去几句,等到功行深厚之时,才发觉全身七大隐穴倒有三穴气机无法畅通。先师白木真人就是想仗精纯功力强行攻穿这三大隐穴,以致走火入魔!贫道眼下本是千载一时之机,须得从头练起,如若补回阙漏口诀,日后将有上窥九转玄功的机会。但这不说也罢,贫道向少侠说了这许多话,只是要教少侠得知敝派内功大有缺憾,是以敝派各种上乘武功少侠学去也没有多大裨益。还是从速离开,以免两面受敌,引起门派纠纷……”

赵岳哦了一声,心中忽然触悟一半,急忙道:“道兄如果信得过在下,请将贵派内功口诀吟说一遍!”

青岚道人深深吸一口气,这一刹那间他已转过许多念头,自然他必须考虑到赵岳是否趁机想记住武当内功心法,不过这许多疑念未得到答案之时,已经因见赵岳满面正气而下了决定,随即诵出本门练功心法。

赵岳潜心聆听,到了第五段背完,开始念第六段时,他忽然举手着他停口,默想片刻,道:“在下误入贵派秘府之内,曾经在一间石室墙上发现一段练功口诀,当时在下一看甚是显眼,似是入门时筑根固基的心法,曾经大感讶异,现在已得到答案了。”他随即将那一段口诀背出来,又道:“大致上是如此,字眼容有不同,但内容决不会错!”

青岚道人凝思半晌,眼中突然射出奕奕神光,肃然道:“敝派从此得以振颓起衰,全蒙少侠恩赐,大德不言谢,且待日后贫道大功告成之后,自会将今日之事让全山弟子得知。”

赵岳突然侧耳聆听,接着道:“有人来了,在下得赶紧离开。也许从此离开贵山,日后全仗道兄从中解释种种误会,在下已感激不尽。”

说罢急忙抱起单云仙,急奔而去。他本应先下星沉谷天龙湖那边,但因有人是从这边走来,是以径向相反方向奔去。走出数里,但见四下皆是嵯峨怪石,穷山秃岭,虽然景色不佳,但潜匿踪迹,却甚是理想。

又走了七八里路,断续见到树木,可是景色仍然十分难看。他找了一个背风的岩洞,把一梦头陀和单云仙都放下,抖一口气,先出手助一梦头陀把穴道解开,让他趁早完成神奇之功。

单云仙则安放在一层枯叶上,她昏迷了好久,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候。睁眼便见到衣衫破烂但神采奕奕的赵岳在她的身边,芳心大感安慰。

赵岳道:“二妹放心调养,我们已脱离灾难!”

单云仙道:“我记得手臂疼痛如裂,随即便失去知觉,这两块木板是大哥扎的么?”

赵岳道:“不是我,是那武宫主,她大概是良心发现,所以替你包扎,又敷上灵药,据她说只要不碰触到伤口,只须一日就可痊愈!”

她苦笑一下,道:“甚么良心发现,她见已无法再下毒手,才故意取悦于你!但却害惨我了!”

赵岳道:“甚么?她害惨了你?”

单云仙道:“她对我种下此因,日后须受十倍果报。但这个狠毒的女人却要我报答她,心中实在不大乐意。”

赵岳笑道:“原来你是佛门信徒,所以极重因果,依我看来,你还是回家为是!二妹你到底住在何处?家中还有些甚么人?”

单云仙道:“我住的地方远得很,自小就没有亲生父母,但却有个富贵双全的义父,我一年住在义父家,一年住在姑妈修行的尼庵中。”

赵岳想不到她身世如此可怜而又奇怪,当下道:“你没有向义父或姑妈问起你的亲生父母的下落么?”

单云仙秀丽的面上流露出黯然之色,道:“我义父根本不晓得,他是个做官的人,几年才回家乡一趟。至于我姑妈,她已是道行高深的女尼,一年难得见上几面。她每次见到我,总是默然凝视着我,老半天之后便含泪诵佛号,回到禅房内。”

赵岳道:“怪不得你无法出口询问父母之事,为兄尚有一点疑惑,那就是二妹你有时风仪如大家闺秀,有时却如佛门弟子,这两点都有了解释。可是你有时却流露出江湖气习,言谈中颇多江湖人常说的话,这却是从何学得?”

单云仙道:“我义父家中有个老家人,他昔年是武林中颇有声名的人物,后来不知何故当了我义父的家仆。是他有时带我到外面游逛,参加一些集会,座中都是江湖粗豪重义之辈。带我去的那位老叔每次都是替我乔扮男装,要我仿学他们口吻,所以我不但识得江湖口吻,连武林中许多秩闻掌故以及一些著名人物我都知道不少!”

赵岳摇摇头,道:“真想不到你出身如此复杂,怪不得机变百出,精灵透顶……”

单云仙微微一笑,心想:这可是你为人忠厚坦直,所以透着有点愚笨。

只听赵岳又道:“那末你又怎会独自离开故居,要到阴风崖铁柱宫渡化群魔?”

单云仙沉吟一下,道:“我本来答应过慧师不将此事向任何人泄露,但既是大哥下问,小妹只好从实供出……”她叹一口气,接着道:“我本来就酖嗜佛学,一直有剃度出家之想,但姑妈却不允准,因此四年前我就偷偷跑到二十里外一座尼庵去求主持慧师许我出家。慧师一见到我就露出十分奇异的神色,不过后来对我极好,时时跟我谈论佛学要旨,又告诉我许多菩萨舍身渡世的故事。从那时起我便立志要渡化世上恶人,慧师也十分嘉许,常常说如果我能渡化恶人的话,这才真是菩萨心肠。”她面上泛射出圣洁优美的光辉,自有一种令人仰慕的庄严。

赵岳颔首道:“这种舍身渡人的大愿,和我辈侠义心肠大致相同……”

单云仙接着道:“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思念此事,忽然有一天发觉我既生而无欢,何不发大悲大勇之心,捐弃这副皮囊去渡化一些恶人,使他们改过自新,立地成佛?于是我问慧师世上谁是第一恶人,她告诉我说阴风崖铁柱宫的武阳公可以当得‘第一恶人’四字而无愧。她说她听过许多证据确凿的传说,这武阳公一生之中单是败坏妇女名节的淫行就不知做了多少万件,其余杀人掳掠之事,更是不胜枚举!”

她沉思一下,似是回想当日之事,接着又道:“过了几日,我便跟姑妈说出此意,姑妈那时十分震动,面色灰白。她用种种理由劝阻我不要做这件事,但我志已决,只是低头念佛。后来姑妈告诉我说,她以前也听过有关武阳公淫邪恶毒的传说,大概不假,如果我一定要去,她也无法阻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只望我在失望灰心之余,还肯回去见她一面!随即将天缺三宝赐我,说是她听说天缺三宝的另一半就在武阳公手中,若果他迫得急时,相信可用这三宝换回贞操性命……”

她忽然叹口气,停口不说,心中却想道:“大哥啊,你那知我自从遇到你之后,渡化恶人的决心便已经动摇。只要你肯让我随侍一辈子的话,我宁愿不做菩萨!”

她的心事赵岳自是不知,见她停口不说,还以为她是想起这武阳公的邪恶而心中畏怯,暗自忖道:“她到阴风崖无异自投虎口,我自是要尽力劝阻。不过她若是回去依靠姑妈义父的话,定是毫无趣味,我得想个甚么法子替她安排安排……啊,有了,我从今就开始留心,若是遇到有胆有识的少年侠士,便替她作主。她嫁了之后,生活美满的话,自然永不再浮起这种怪诞的念头……”他想出了解决之法,心中大是宽慰,但暂时却不告诉她,等到适当时机才跟她说。

当下嘱她好生休养臂伤,自己出去查看四周形势动静,顺便采了好些菓子回来,两人就以菓充饥。

到了翌日早晨,赵岳看看一梦头陀面色甚佳,单云仙也自精神奕奕。她内伤已愈,只有一点臂伤,毫无妨碍,赵岳大为放心,便独自出去采摘野菓。

岩洞附近数里之内,树木甚少。赵岳轻车熟路,直奔西北,数里外便是一座青葱山岭,翻过山岭,峰峦连绵,树木郁苍,与山岭那边的荒凉光秃的景象迥异其趣。

赵岳入林摘菓,忽然听到有人穿林疾奔的声息,心中一动,循声追去。纵出二十余丈,只见三个佩剑道人在前面迅快奔行,从装束上一望而知这些道人便是武当派弟子。

赵岳沉住气悄悄跟随,穿出树林,再转入一座幽谷之内,只见谷内花树杂生,景色清幽,在右边一片碧绿如茵的草地上,二十余名佩剑道人无声肃立,在这一群道人前面站着一排五个道士,四个须发如银,另一个却只有三旬上下,面皮白皙,挺拔英俊。

赵岳隐身谷口树丛中,相隔虽远,却仍然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群道呼吸之声也听得见。他认出那四名老道人便是武当四老,属紫字辈,名望身份都极高。那年轻俊挺的道人正是他恨不得一剑劈死的白霞道人,以他的身份,纵是勉强和武当四老排在一起,也不应屹占当中位置。

要知武当派门规甚严,这尊卑上下之礼决错不得。白霞道人居然占了当中主位,赵岳可就大感讶异,更加用心探究其中缘故。

那三名入谷道人奔到草地,先向白霞道人躬身稽首,然后才向四老行礼,接着退入人群中,肃然竚立。

赵岳更加讶异,忽然醒悟,心中大震,忖道:“莫非他已当了掌门人?如果是的话,白沙道人何处去了?除非是死在他手中?”

他一悟出此理,登时胸中热血奔腾,几乎要现身扑上去杀死那白霞道人。但转念想到这恶道既然已登上掌门人宝座,门下弟子不说,那武当四老见有外人要加害掌门,定要出手力拚。自己纵然有取胜之机,但能不能下煞手伤及四老?当下按捺住心中气愤,决定只要白霞道人走单了,便现身取他性命,其余之事以后再看着办!

白霞道人口中发号施令,那二十余佩剑道人立时散开,动作迅速,片刻间已各自站好位置。

赵岳遥遥看出这二十余名佩剑道人分明是布下一种阵图,每人所站的方位,离别的人只有两臂之远。看上去似是按着九宫八卦之位布成阵势。当下大感迷惑,忖道:“武当派倾巢而出,在这僻静幽谷中布下阵势,不知要对付甚么人?”

白霞道人详细查看过阵势之后,似是甚感满意,道:“那换位及出手招数你们都记得么?”

二十余道人齐声应道:“记得!”

武当四老的八只眼睛在阵势中扫来扫去,像是第一次见到这座阵法,各各潜心查看虚实一般。

白霞道人举头望望天色,道:“快了,大家调匀呼吸,准备出手!”

武当四老站在最左边的一位缓缓道:“掌门人的神机妙算,向来令人佩服!不过今日这一座阵法能不能收到预期功效,大成疑问!”

第二位老道人接着道:“这座阵法全按九宫八卦方位略加变化而成,虽然发动之时会有神奇不测之威力,可是得看用以对付甚么人。”这老道言下之意,无疑是说对付待会儿要来的敌人便不管用。

赵岳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滋生疑窦,左思右想总猜不出这一群道士要对付甚么人?

白霞道人微微一笑,道:“四位师伯师叔不必多虑,此阵经过历代祖师推究,决无失败之理,非是本掌门自行研悟,待会诸位师伯师叔便可眼见此阵奥妙了!”他声调之中充满自信,那武当四老虽然辈份尊高,可是一则他身为武当派掌门人,二则他更说出此阵乃是经过历代祖师推究而成,便不再开口说话。

赵岳忽然醒悟一事,忖道:“他们等候的敌人一定武功高强无比,连武当四老都没有取胜之望,才会如此慎重其事!这人是谁姑且不去理他,但此人既是如此武功高强,我须得防他入谷时发现我的踪迹……”当下转眼四望,只见右边一排灌木后面,一株古树撑空而起,树荫十分浓密。如若藏身树上枝叶之中,武当派之人决难发觉,同时又居高临下,全场形势一目了然。

他缓缓掉转身躯,挪出树丛,忽见一个人蹲在树丛枝叶下面,两下相隔只有五尺左右。那人一身青袍,头面用一条青巾蒙住,只露出两只精光四射的眸子,凝视着赵岳。赵岳这一惊非同小可,比之那日中计失足从山巅掉落秘府之内那时还要心神震荡。

这个青袍怪人扮相诡异这还不说,最要命的是他潜伏得这么近,赵岳却毫无所觉,按常理来说,此人既是窥伺他的踪迹,为何当他转身挪出树丛之际,他仍然大模大样地蹲在那儿向他凝视?此举大是不合情理,此所以赵岳骇了一大跳,但觉此人由头到脚无不诡异谲怪,令人摸不着头脑而生出惴惴之心。

赵岳正在盘算如何对付这个怪异之人,只见他精光四闪的眼珠微一滚动,突然举手向旁边一指。赵岳顺他手指之处望去,并无可疑朕兆。目光一转,恰恰扫过那株枝叶浓密的古树,心中一动。回眸看时,那青袍怪人比个手势,果然是叫他到树上藏匿之意。

他剑眉一皱,忖道:“如此看来,他似乎对我没有恶意,但他会不会就是武当派布阵等候之人?”正转念间,那青袍怪人忽然移动,贴着灌木弯腰走去,脚下轻灵迅快,宛如狸猫。眨眼间已经掠过那株古树,随即消失在灌木丛中。

此人倏现倏隐,行迹诡秘怪异,赵岳但觉心中一阵不舒服之感,宛如白日见鬼。但他终于攀上古树藏好身形。

草地中的一众道人个个如石像般竚立不动,过了一会,武当四老之一徐徐道:“现下已过了辰已之交了!”

白霞道人望望天色,道:“马上就来了,这两日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来这‘草药谷’中采药!”

一言未毕,谷口倏然出现一道人影,武当四老齐齐望住谷口之人,满是皱纹的面上,都泛起激动的神色,显然这四位年逾古稀的玄门得道之士内心中情绪波荡甚是剧烈。

白霞看了一眼便即发号施令,着那布成阵法的二十余众佩剑道士小心戒备。

那谷中出现之人却也是个道士,须发如霜,面色甚是红润,腰肢挺直,健步如飞地走入谷内。

躲在树上的赵岳一看来人,心中暗暗叫声“惭愧”。忖道:“原来是武当上一辈的高手紫心道长,我竟没有想起是他……”

紫心道人虽然衣衫残旧,可是风仪犹在,远远望去宛如图画中的仙人一般。

他入谷之后,淡淡看那群道人一眼,便移目注视地上的种种草药。

武当四老都流露出悲痛的神情,白霞道人高声叫道:“紫心师叔请过来一叙?”

紫心道长漠然地抬头望望他,便又置之不理。白霞道人又朗声道:“小侄现下忝为本派掌门,恭请师叔移步过来一叙!”

紫心道长袍袖一拂,道:“本门之事,我又无暇理会,休要絮聒!”

武当四老齐齐念一声“无量寿佛”,声音甚是洪亮,接着有的叫师弟,有的叫师兄,紫心道长怔一下,却不瞧看他们,但面上泛涌起一种复杂的表情,其中有怀恋、感动、叹息和深沉的悲哀。

瞬息间他就恢复了淡漠神态,自顾自俯身弯腰采摘一束草药。白霞道人朗声道:“难得师叔如今神智清醒,本掌门特地率同本派四老及门下弟子在此恭迎师叔,往昔师叔误伤门下弟子之事,本掌门深知非出本心。业已祷禀历代祖师之前,免去师叔之罪!”

紫心道人一语不发,又俯身采药,两点泪珠掉在地上,却无人看见,他大袖一拂,暗暗中擦干了脸上泪痕,直起身子,淡然道:“多谢掌门恩典,但贫道已不复再列武当门墙之内,敢请掌门将此语昭告天下……”

白霞道人怔了一下,旋即恢复冷静,道:“师叔须得当众说明理由,此外并请将昔年经过详细示知!”他自制之力甚强,思略敏捷,果然有领袖一派之才。

紫心道长无语沉思,渐渐面色变得铁青,眼中射出狂乱的光芒,似乎一旦触忆起往事,就难以自制。

白霞道人觉察出对方的表情变化,眉头一皱,厉声道:“师叔如若抗命,莫怪本掌门不留情面,下令擒你回观。”

紫心道长虎目一瞪,大踏步走过去。这时谁都看得出他已经失去理智,不能再讲道理。白霞道人卓立如山,冷静如常,举手指住那二十余名道士摆下的阵法,道:“师叔乃是本派第一高手,本掌门只得布下此阵,擒你回观!”

紫心道长虽是理智已失,心神狂乱,但白霞道人的话他仍然能够理解,转眼望一望那阵势,突然放声狂笑道:“区区阵法,焉能困得住我紫心道人!”

白霞道人厉声道:“你若是不信,何妨入阵一试!”紫心道长纵声狂笑,举步闯入阵中。白霞道人一声令下,群道一齐拔剑出鞘。紫心道长一连掠过七八个道人身边,那些道人掣剑在手之后,各各摆出架式,却没有移动刺击。可是紫心道长一双大袖却不停地绕身拂扫,似是招架四下明晃晃的长剑。阵外的武当四老自是行家,此时都讶骇得瞠目结舌,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武当四老此时都看出那座阵法奥妙无穷,紫心道长一闯入阵内,立时被四下长剑威胁得双袖不停地运功拂扫,护住全身,而事实上阵法并未转动,此外他们更看出紫心道长不但双袖上功力深厚绝伦,同时竟是使出本门秘传的“云游鸟飞”袖功招数。

初时只见他前后左右劲风旋卷,那些持剑道人们几乎站立不住,但七八招之后,风力渐消,但紫心道人招数更急,阵中道士们剑势缓缓移动,脚下也踏着九宫方位,徐徐移转,阵法变化得甚是缓慢。

紫心道长一身功夫并未失去,可是每一袖拂出之际,不等内力透出,便已急急回收,一似是全身所有致命部位都被四方长剑胁到,所以不暇伤人,先护己身。正是因为他不暇发力,是故风力渐消。

躲在树上的赵岳看得甚是不解,心想此阵并没有甚么出奇之处,若是换了自己,莫说目下功力奇高,便是从前,也不难突围而出,不过他为人素来谦厚,并不因此便生出轻视之心,反而更加全神探求其中之故。

紫心道长左驰右突,总不能冲出阵法。突然手法一变,使出一套掌法,只见他身如蝴蝶,翩翩翔舞,双掌前封后架,兼尽攻守之妙。

这一套武当秘传的“九宫八卦掌”所有的武当弟子无不为之震骇惊服,但觉这位前一辈的本门高手实在名不虚传,举手投足间,自具无穷威力。他们都是武当杰出好手,人人练过这套掌法,是以无不深谙其中冷暖甘苦,因此特别感觉到紫心道长的确已将这一套掌法威力发挥无遗。

但二十余招之后,掌上力道尽数收敛,如早先施展袖功一般,仍是着着急谋自救,无暇攻敌。

紫心道长一生练武,许多地方已成为本能,无须思索。这刻似乎感到不妙,陡然伸手掣出背上的松纹古剑,“飕”地一挥,先划出一道强烈光虹圈绕全身,接着仰天长喝一声,剑如游龙,向对面的一名道人递去。

那道人面对这位本派第一高手,心中大有怯意,一惊之下,忘了阵法规定的招数,倏然长剑一抖,化为“金丝缠腕”之式,反削对方手腕。

紫心道长冷冷一哂,剑势快如奔雷,竟不因对方剑招而更改式子,松纹古剑剑尖“哧”一声刺入那道人胸腔,再收回来时,那道人所使的“金丝缠腕”招数还未曾使得足。

他这一手不但露出精湛无比的功力,更因他的出手毒辣而震惊了所有的人。那受伤道人仰天跌倒之时,阵法顿时微微凌乱。

紫心道长剑光奔腾飞洒,眨眼间连续升起三声惨叫,有三名道人身遭惨死。

武当四老同时变色,眼中露出凄惨痛苦的光芒,但颔下白髯却无风自动,分明已运功行气,打算出手。

白霞道人厉声道:“本掌门即谕请四老出手,你们不得慌乱,妄自变招,须得依照阵法剑招出手!”

他第一句先提示众人两件事,一是他的身份乃是掌门人,二是武当四老要出手。武当派规矩素严,掌门人权重一切。一众道人登时抛开畏惧之念,遵令催动阵法。

紫心道长连毙四人时,血光映眼,面上露出更疯狂的神情,随即冲到阵法另一隅,四下的道人们已经奋起勇气,豁出性命,依照阵法规定的几招剑法逐一施展。这时阵法转动快得许多,阵中空隙已由最外一层的道人进来填上,紫心道长使出武当无上绝艺“九宫剑法”,但见一圈霞光罩住全身,在阵中让来让去,每每击中布阵道人手中之剑。但神威已失,空自不住地碰击出金珠交鸣之声,却不曾击落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