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那宫天抚十分聪明,回到客店之后,不久便知悉朱玲必有古怪。他明知唯一情敌,乃是名满天下的石轩中。是以一看朱玲模样,便猜到石轩中头上。可是朱玲却不肯承认,也不否认。故此宫天抚正在生着闷气,朱玲也愁肠万种,说不出那种惆怅滋味。
挨到下午申时分,朱玲推说头痛气闷,自个儿出去散散心,宫天抚也没言语,由得她自去。
朱玲策马出城,一直驰到早上那座桃林,便下马徘徊寻思。她心中觉得十分恐怖,因为她发觉自己虽爱宫天抚,但又忘不了石轩中。甚至可以说,石轩中在她心中的份量,比宫天抚还要重要些。
但她自己又明白,爱情一定是独占的,决不能介入第三者,因此她对于自己同时深深爱着两个男子,觉得十分不合情理,除了“淫贱”之外,再也找不到解释。此所以她会觉得可怖。
对于石轩中,她除了爱之外,还有“恨”。她说不出恨他什么,但以往的一切误会,她总觉得他太过无情。即使是今早邂逅相逢,他为何一言不发,掉首径去?
可是纵然如此,她却又明白自己感情上的脆弱,只要石轩中多站一会,她一定会投向他怀抱之中,乞求他的拥抱怜爱!但这样子要是被宫天抚看到,这个孤傲无比的人,一定会愤慨得自杀而死!
只要从今而后,再也不遇见石轩中,那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故了。她想,但随即发觉自己再度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除了希望再见到石轩中之外,还有什么意思?
她苦恼地顿顿脚,把头巾解下,如云秀发披垂下来,山风轻轻吹拂着,益发显得云鬟雾鬓,国色天香。白色的罗衣,在风中飘扬,看起来彷佛她要随风飞逝,好躲避开尘世上的无穷烦恼。
山坡后转出一人,长衫飘飘,面如冠玉,剑眉朗目,一团儒雅风流的气度,令人心折。朱玲啊了一声,双目发直。她真想不到这个前世冤家石轩中,果真又出现眼前。
石轩中也自呆呆瞪视着她,在他心中,波涛起伏不休。他平生遇见过对他有情的美人,其实不少。但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老是对朱玲念念不忘,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前尘旧梦,他总是先想起她。
两人脉脉地对视一会,大家心中都明白此生此世,再也无法把对方遗忘。然而这种镂刻入骨的爱情,却陡然增加彼此的苦楚罢了!
他们一齐发出叹息,将桃林四围的岑静冲破。朱玲悲哀地摇摇头,两颗晶莹的泪珠滴下来。
石轩中忖道:“我和她虽然没有缘分,但总可以像朋友般分别,不必像仇人冤家般啊……”于是他严肃地先向她点点头,道:“咱们好久不见了,你可好么?”
朱玲见他板着脸孔,说出这种客套敷衍的话,那颗心冷了一大截,拭泪道:“谢谢你,我很好!”
两人又没有话说,沉寂难堪地笼罩在他们之间。
石轩中暗自叹口气,忖道:“你那双脉脉传情的目光中,我可以读出千言万语,但烈女不事二夫,既然你已另有了心上人,又何必对我有情?”
正在悲哀自忖之际,坡顶忽然有一人疾如奔马般冲下来,石轩中扬目视之,只见那人鼻如悬胆,目若朗星,面白无须,举动飘洒,端的好一位俊美人物。
他一面凝眸打量那人,一面想道:“闻道宫天抚俊美无比,这人大概便是了!”
那人正是宫天抚,他到了朱玲身边便停住身形,怒目打量石轩中。这两个情场上的敌人,虽然各自在心中妒恨无比,但他们都不能否认对方的仪容,的确堪作对手。
宫天抚冷涩地讽道:“想必你就是石轩中了,这两天苦苦跟踪着我们,可曾发现了什么?”
石轩中移开眼光,扫射朱玲一眼,只见她泪痕未干,低鬟垂首,若不胜情。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石轩中在心中又惆怅又愤恨地想。
宫天抚气焰渐张,抽出青玉箫,仰天一阵长笑。
清越的笑声,在林中盘旋回响,久久不歇,石轩中矍然想道:“这厮内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乃是我石轩中一大劲敌。”
宫天抚傲然道:“石轩中,久闻你剑术如神,武林中已送你‘剑神’外号,但我宫天抚却不大服气,要以这支青玉箫,斗斗你的宝剑!”
石轩中虎目中射出两道慑人寒光,但立刻便敛掉,凝目看着朱玲。
朱玲抬目迅速地一瞥,已和石轩中那两道锐利明亮的目光相触。她受惊似的赶快避开,双手绞扭在一起,显出无措的样子!
宫天抚见石轩中一直没有开口,狂笑一声:“石轩中你敢情没胆跟我动手?”
石轩中身躯震动一下,但仍然不做声。
宫天抚突然向朱玲柔声道:“你的剑借我使用一会!”说着话时,已伸手从她背上拔下那柄锋利长剑,倏然喝道:“石轩中接住!”喝声中健腕一扬,长剑带出嘶风之声,劲射石轩中而去。
石轩中一伸手,绰住长剑,入手之后,心头又复大震,一种又灰心又气馁的难受滋味,袭上心头。
宫天抚朗声喝道:“石轩中咱们势比水火,不能共存。有你在江湖上称雄,我宫天抚无颜称霸。如若我宫天抚称尊武林,石轩中你只可埋首灶下。强存弱亡,在此一战!”
石轩中蓦然弹剑长啸一声,然后仰天长叹。朱玲娇躯一软,退到一株桃树下,靠在树身上。
宫天抚意态轩昂,一挥青玉箫,喝道:“石轩中接招。”一式“松花浮水”,那支青玉箫倏然化为四五支之多,斜斜攻入。
这一招虚声试探多于真正攻势,石轩中飘身而起,轻灵得如紫燕回翔,脚尖探地时,已退了五丈有余。
宫天抚不虞对方这一着,微微一怔,朗声喝道:“石轩中休得逃走!”一面挥箫疾扑而去。他虽快疾无比,但石轩中一身轻功,独步天下,只见他如天际陨星,一掠即逝。
宫天抚追了十余丈,已知自己万万赶不上人家,心中十分疑惑地捧箫回来。却见朱玲倚树而立,面上那种神情,竟不知是悲是嗔,纵有丹青妙手,也无法描绘出来。
任何情人见了心上人如此,也将忍熬不住妒恨,何况此刻正是那多疑善妒的宫天抚,更不可忍耐。他面色一沉,冷冷道:“朱玲,你可是舍不得他离开?”
朱玲震一下,瞥他一眼之后,便垂头不语。
宫天抚更觉妒恨难耐,他认为朱玲应该表示一下,最低限度也得稍作否认,才能保存他的面子。当下勃然怒道:“朱玲,假如你仍对他念念不忘,我宫天抚可没有强留住你!”
朱玲突然尖声道:“你要我怎样呢?”她憋足一肚子气,不得不发。在她想来,宫天抚如果真心爱她,应该体贴到她的心情,此时此地,决不该再用这些话刺激她。假如她竟是一个毫不顾念旧情,对石轩中反眼有如陌生路人的女子,则这种女子又何足恋?是以宫天抚那两句刺激的话,她可就忍受不下。
宫天抚睁大眼睛,气冲斗牛,但他越是怒极之时,越发忍住,仅用不在乎的声调道:“我没有要你怎样,既然你仍不能忘情于他,我虽和你在一起,又有什么趣味,对么?”
朱玲嗔道:“你这个人真是世上少见!”
宫天抚肚中忖道:“我原本是个不合俗世的人,你现在才明白,岂不太迟了一点?”他口中可没有说出来,冷冷道:“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和观感,嘿,说起来真要感谢石轩中!”
“你说什么话?”朱玲愤恚地道:“我不喜欢绕圈子说话!”她口中虽说得不算刺耳,但在她心中,却气愤异常。只因她刚才已表现出站在宫天抚这一边,行动比之千言万语,应该有力得多。宫天抚稍有人心,便该对她这种行动表现感到满意,谁知反而换来好多句冷言冷语。
她在气愤之中,不免深深悲哀起来,怃然自思道:“我真是自轻自贱,才得到这等报应!唉,我知道石哥哥一定比我更加难过,但我有什么法子呢?”
宫天抚也有他的想法,只因他感到朱玲爱他不够彻底,这种残缺的爱情,他毋宁得不到。因此他并不感激朱玲刚才的行动,而她嗔怒的口吻,更使他感到幻灭的悲哀。他终于毅然想道:“好吧,你嫌我绕圈子谈话,我就打开天窗,说个明白好了!”
宫天抚决定了,深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道:“任何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忍受某种情形。而我正是处在这等环境中。现在我先走一步,回到客店,你好生想一下,假如你能够完全忘记他,便可回来,否则……”他苦笑一下,才道:“下面的话我不必说下去!”
朱玲悲恨交集地凝望着这个俊美的男人,她心中哀哀吁问苍天,何以她一生碰上的虽说都能真心待她,但一点也不体贴,反而残酷地考验她,不放过她一点点过失!
宫天抚很快便回到客店,上官兰已经恢复正常,问他道:“宫大叔,你没有见到玲姑姑么?她不知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
他的面色变了好几次,终于道:“我刚才还和她说话来,但最后我告诉她,如果她还记挂着石轩中,则不必回来找我!”上官兰骇然无语,只好回自己房中,静候结果。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这一夜朱玲没有回来。第二日,上官兰便出去找寻,但岳阳城甚大,人烟稠密,一时上哪儿去找?傍晚时,她回到客店,只见宫天抚背负着双手,在房中不住踱圈子。听到她回来之声,蓦地回头。上官兰看见他眼皮微肿,精神甚坏,情知他昨夕至今,未曾安歇过一下,心中但觉怜悯非常。但她又能安慰他什么话呢?
宫天抚见上官兰毫无表情,便知她没找到朱玲,眼中不禁闪过失望之光。于是又继续负手踱圈子,上官兰彷佛听见他低声吟哦,侧耳细听,却听宫天抚反复吟哦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心下一阵惨然,同时又想起自己的悲怀,不由得噙住一泡泪水,回到自己房中。
到了初更时分,她听到邻房步履声一如旧贯,忍不住起来,走到邻房去。
宫天抚有点儿痴痴迷迷,没有理会她。上官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问道:“宫大叔,你还不休息么?”
他瞪大眼睛,反问道:“人间何处堪作休息之处?”
上官兰苦笑道:“宫大叔,我也不知道,最好有那么一处地方,任何人住在里面,便可以忘掉所有的烦忧……”
她那明亮美丽的眸子中,流露出梦幻般的光辉。宫天抚瞧瞧她,似乎受了感动,慢慢道:“兰儿你真好,虽然你师父遗弃了我,但你仍然对我很好。”
上官兰在心中叹口气,想道:“我自己正也无能自拔,情海苦况,岂仅你在熬受而已?”
她凄然一笑,道:“宫大叔,你休息吧。”
宫天抚摇摇头,歇了一会,道:“今晚三更,还有君山之约,我怎样也得赴约!”
“啊,不行,”她叫将起来:“大叔你一日一夜来不但没有坐过一会,甚且水米一颗也未曾沾牙,听说那罗刹夫人功力奇高,为方今有数高手之一。大叔你这样应战,不是太过大意么?”
宫天抚嗯了一声,踱了七八个圈子,才道:“生无可恋,有何足虑?”
上官兰痴立了半晌,只好回到房中。耳听外面已敲二更。她蓦地想起一事,赶紧走过邻房,向宫天抚道:“宫大叔你心神难宁,但马上便要出发,兰儿这里有件异宝,大约可以使你暂时镇定心神,抽点工夫调息一番……”
说着,取出那颗像鸽卵般大的“寒星冷玉”,递将过去。宫天抚本不想要,但听她意诚,便接过来。入手一片冰凉,心中烦恍不宁,顿时为之全消。
上官兰自那寒星冷玉一离手,立时浑身发热,心烦欲死,这才知道她经历了这场巨大的情变,全仗这寒星冷玉,才不至于觅死捐生。
宫天抚心中一安静,便开始调元运息,行起内家无上吐纳功夫。但时间已届,不容久坐。他起来走过邻房,上官兰斜倚榻上,见他进来,便道:“宫大叔,你这就要去了么?”
他点点头,走近榻前,道:“假如我一去不回,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上官兰微笑道:“大叔不必挂虑,我此生命定孤独,假如大叔不归,我已无牵无挂,自会托迹空门,了此劫难重重的一生。”
宫天抚定定神,道:“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与她握了一下,算是道别。
上官兰忖道:“宫大叔何以出此不祥之言,迥非往昔自傲豪气的为人!”口中正要鼓励他几句,宫天抚蓦地甩手一指点在她身上。上官兰微哼一声,眼前一黑,身躯软软睡平在榻上。
宫天抚叹口气,替她盖好被子,然后一径走出房门。
岳阳城在洞庭湖之东,他从城北出去,经过城陵矶,渡江后,沿着湖边,施展出人寰罕见的脚程,飕飕飞奔。
半个更次之后,已见离湖岸不远的君山。
走了这么一程,宫天抚已自觉不妙,只因这等长程神行之术,最要紧的是真气均匀,越走越见长力。但他到达君山之后,已自觉有点气竭。他明白乃因自己焦虑烦忧过度,复又没有休息。所谓忧能伤人,于内家好手尤然。大凡久练内家上乘功夫的人,必有摄心取神之术,灵台常年空澈明净,方始能够驾驭真气,有如臂使指之妙,故此忧固然能伤人,对内家好手之损害尤大。
宫天抚当然明白此理,但此刻他已不重视一身生死,故此微微一惊之后,复又夷然。
刚刚到达山脚平沙之上,只见山坡上一条黑影,如飞驰下。宫天抚立即站定等候,那条人影来势神速已极,虽在黑暗中,犹可看出是位绾着宫鬓的妇人。
转眼间那位绾着宫鬓的妇人,驰到宫天抚身前站定,尖声道:“宫天抚你真是信人,老身已候驾多时!”
宫天抚懒得多言,抽出青玉箫,忽觉身畔少了个日夕形影不离的玉人,心中一阵悲伤涌上来,按箫唇边,吹了数声。这数声箫音高亢处穿云裂石,低徊处沉鱼落雁。水边惊起了数只沙鸟,扑翅贴着湖水飞走,益发加添一种孤凄气氛。
罗刹夫人侧耳而听,面上抹过一丝惊疑之色。原来这罗刹夫人孤居数十年,静中常以音律自慰岑寂。故此总算知音之人,那宫天抚仅仅吹了数声,她已听出这宫天抚心中怀有沉重不堪的心事,令致他对这世上一切,都不介意。这可是她的好机会,只因以他们这等一时无两的高手拚斗,心神稍分,便有性命之虞。
宫天抚首先发难,口中喝声“接招”,青玉箫挥处,化出数点青光,有如一朵梅花,电射而至。
罗刹夫人护身魔篮举处,数响清脆的金玉相击之声过处,两条人影倏分。
宫天抚长长吸一口气,箫上真力陡增,又是一招“数点梅花”,玉箫颤出七八支箫影,取七窍、点咽喉,还暗戳胸前“紫宫穴”。
罗刹夫人左腕一颤,那只魔篮化为一片乌光,护住前身。两下兵器一触,罗刹夫人为之一凛,觉得对方箫上真力太强,右手云锄立刻斜砸出去。
好个宫天抚腕底风云变幻,难以测度。箫化“鲸鳃踊波”之式,青光暴涨中,箫尖已撤回挑向敌人药锄齿尖,跟着已沿锄攻入。
这一招是青城派心法,以攻为守,凌厉无匹。罗刹夫人衷心佩服,颤巍巍喝声“好手法”,身形暴退。她使的乃属上乘移形换位之类的身法,神速异常。但她又料到对方这一招势蓄未尽,必然跟踪攻到,故此连换两个方位,果然第二下才把敌人摆脱。
宫天抚诮声而笑,冷冷道:“罗刹夫人你今晚约宫某来作殊死一战,定要一分高下。但宫某却摸不准你的逃路,未免教宫某泄气!”
罗刹夫人怒道:“口舌称能,算不了好汉,你如嫌死得太迟,老身这就送你归西!”话声甫毕,药锄猛砸下来,同时一团乌光,从身侧飞起,护住右胁。
宫天抚自知长力不继,利于速战速决。当她药锄一起之时,手上青玉箫使出“云雾不开”之式,架住药锄,下面已腾飞一腿,疾袭敌胁。这一腿乃是公孙先生独创腿法,防不胜防。脚尖到处,刚好踢着敌人魔篮。宫天抚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方名驰天下的魔篮护身十大招的确名不虚传,能够揉合在药锄招数之中,保护得全身毫无破绽。喜的是他这一腿踢上敌人魔篮,只要敌人分配在防御方面的力量不多,便得吃亏。
这些动作分析起来话长,其实时间却奇快,宫天抚运力到脚尖,突然一挑。罗刹夫人身形骤歪,宫天抚舌绽春雷,手中玉箫化为“斜风细雨”之式,寻隙侵入。罗刹夫人百般无奈,滴溜溜一转身。宫天抚的青玉箫已点在她背上。
他口中“倒下”两字尚未喝出来,已觉出有异,眼光一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敢情那罗刹夫人的护身魔篮,的确具有神鬼莫测之功。她刚才一转身,不知如何那个魔篮已斜斜背住,是以宫天抚玉箫点下,仅仅点在魔篮之上。
罗刹夫人吃他玉箫一点,收脚不住,直冲出两丈之远,方始转回身来,可见得宫天抚这一箫,确有毙敌之威力。
她转身之后,没有立刻扑回来。宫天抚自觉用力太甚,额上发际已见微汗,赶紧地把握机会喘息一下,故此也不进迫。
其实这刻罗刹夫人也在调息运转体内真气,只因她刚才背篮拒敌,其实危险万分,换了别的经验丰富的高人,这一招便可将罗刹夫人击伤。可惜宫天抚战阵经验不多,看不出罗刹夫人以后背顶住魔篮时,护身真气已用不上,以他这种内家好手,只须全力用阴劲一震,必能将对方震得内部重伤。饶他不知,但刚才那股猛劲,也足足教罗刹夫人吃了一点小苦头,非立刻调元运息不可。
那罗刹夫人大难不死,呼吸数下,已经复原,心中暗暗凛惧起来。对方功力虽然比她尚逊一线,但胜在招数奇多,俱是天下名门大派的绝艺,每一出手,均蕴莫大威力。这一点最令她应付维艰。换了别人,也许这时就得想法子找台阶离开。可是那罗刹夫人天生是死心眼儿,心中虽有凛惧之意,却无逃走之念。这一恢复常态之后,尖声一叱,持锄猛扑过去。这一趟她小心翼翼,尽量与敌人拚斗内力,每一招都不敢使尽,浅尝辄止。这样打法,自然稳健得多。宫天抚找不到对方破绽,无法逞险轻进,只好暂作缠斗。
但听锄风虎虎,震撼人心。只因她每一招都没放尽,故此没有流畅之感。然而罗刹夫人自隐居小东极罗刹宫多年来,一身功夫,深不可测。是以这一路锄法施开来,虽有如乱头粗服,却不掩国色。
宫天抚手中青玉箫的招数,漂亮潇洒中,暗蕴莫大威力,的是名山大派那种高华风度。这时箫上映出一片青光,在那柄药锄中飘忽往来,有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神妙处难以言诠,但觉他高远峭拔,清气盘空,令人生出无法企及之感,已隐隐流露出一代宗匠的气派。
战了大半个时辰,宫天抚自觉难以为继,但又不肯退走。罗刹夫人在内力方面占了上风,越战越勇,迫得宫天抚节节后退。宫天抚雄心陡起,觉得自己输得太以不值,虽死也难瞑目,登时想出计较。
要知宫天抚一生孤傲,视天下士如无物,今宵之战,因受情场巨变影响,以至功力减弱。在这种情形下输了,如何肯甘心。他为了要真真实实以本身功夫和罗刹夫人决一死战,则非另订日期不可。这么一想之后,便不肯随便轻生,逃走之念油然而生。这个聪明绝顶的美书生忖情度势,已知自己想走,须以何法。
罗刹夫人占了上风,一招一式使得顺手之极,猛觉对方箫上内力陡增,踏奇门抢锋力图反攻。暗笑对方计穷智绌,竟然拚尽余力,图挽颓势。这种打法,最多不过十招,便会力竭!于是她改攻为守,仗着魔篮护身之功特强,静候对方耗尽力气之后,才一举成擒。
宫天抚趁对方压力稍轻之际,暗中探手入囊,摸出一样东西。要知他一生不用暗器,故此囊中连普通常见的钢镖,也没有一支在身。宫天抚料定罗刹夫人一定因他脾性高傲,因而认定他不会使用暗器。是以他脱身之计,端在这一点。
但囊中适好连碎银也没有,仅仅摸到一粒鸽卵大的硬物,正好趁手作暗器击敌。当下不遑细想此物是什么,疾取出来。
他箫上运足真力,平刺出去,罗刹夫人见他箫势和缓,看来生似甚慢,其实却极是迅疾。知道这一招内蕴玄机,不可硬敌,撤身闪开。
宫天抚正要她如此,右手一抬,那颗鸽卵般大的东西脱手而出。
刚刚离手,猛觉冷热悬殊,适才那件东西在手,遍体清凉,心定神闲,但出手之后,心中登时涌起一阵烦躁。他骇了一跳,这才记起该物竟是上官兰给他镇定心神的宝物──“寒星冷玉”。
罗刹夫人果然不虞对方会发暗器,同时又不招呼。手忙脚乱地挥篮一挡。但顾得暗器却顾不得右手药锄,门户为之洞开。这刻唯恐宫天抚乘隙攻入,急忙运集起数十年精纯苦修之功,强自逆势纵开两丈。
宫天抚见她武功的是惊人,居然能硬生生逆着势子纵开,凭她这一手,已足以在武林高手中称雄争霸。正因此故,他宫天抚更非将她击败不可。雄心一起,疾忙飘身而退,口中朗声喝道:“今宵宫某心神不专,未足言勇,异日当再领教……”说到末句时,已奔开十多丈远。
罗刹夫人定一定神,明知追他不上,心中大怒,厉声道:“老身即上碧鸡山,姓宫的如非贪生怕死之辈,可在我上山前或下山后再比一场!”
宫天抚遥遥应一声“好”字,瞬间远去,隐入茫茫黑夜之中。
罗刹夫人冷笑数声,缓步离开,剩下这片战场,复又归于沉寂冷落。
一条人影倏然从山上飞驰而下,来到切近,已可看出是个雄伟少年,面目诚朴。背上一柄长剑,丝穗拂肩。这个少年正是石轩中的弟子史思温。他半夜里跑到这洞庭湖的君山,并非无缘无故。
原来石轩中回到客店之后,神色惨淡,本来说定傍晚要走,但这时已不再提起。史思温实在忍不住,跪在师父面前,请他告诉此行所遇。
石轩中叹口气,命他起身,然后将见到朱玲经过以及宫天抚挑战之事详细说出来。
史思温确对男女之事无法置喙,但那宫天抚的行为,却令他怒发冲冠,但他为了不再刺激师父,便不再评论此事。
翌日,石轩中仍不动身,一直在房中愁眉不展,史思温已知师父是怕此去碧鸡山,在路上又碰上朱玲和宫天抚,因此情愿稍等一两日才起程。但见到师父如此愁思,暗自也黯然神伤。下午时分,便力劝师父一同泛游洞庭湖,藉以解闷。
石轩中料朱玲一定已经离开岳州,便和史思温一齐到湖上泛舟。湖光山色,浩荡雄伟。他们投身在这雄奇广阔的大自然中,胸襟渣滓渐涤。人海中渺小的人们,营营役役,徒自伤神劳形,以之与大自然相较,宁不可哂!
他们本是玄门中人,对着长生不老的天地,渐渐忘却一身烦恼,竟在湖上舟中,谈经论道起来。谈得高兴间,石轩中忽然回头而望,只见一叶扁舟,正贴在他们的船尾。舟上坐着一位老道长,手持雪白拂尘,含笑闭眸,似在倾听他们谈论。小舟上尚有一个小童,长得身横面阔,眉粗口大。双膀坚强有力,正在操桨。
这位老道长神气冲夷,霜眉长可拂颊,实有松鹤之姿,令人望而肃然起敬。小童哑声道:“师公,人家在看你呢!”
老道长双目不启,微笑道:“俗眼所见,不过是镜花水月。”
石轩中朗声道:“老仙长超脱三界,跳出五行,慧目不开,却又有何所睹?”
老道长温声一笑,陡然张目,眸子中奇光慑人。他道:“问得好,贫道不敢张目,盖怕见人间英物,绝代奇才,却劫难重重。吐丝作茧,适足自缚,以此恻然于心耳。”
石轩中拱手道:“在下石轩中,敢问老仙长法号,仙山何处?这是小徒史思温!”
老道人颔首道:“贫道夜观天象,得知江湖上将有一番扰攘,干戈血腥,写下武林历史之一页,遂履尘世!”
石轩中见这位老道人,童颜鹤发,相貌清古,应对数言,已足心折,目下如此说法,不由得怦然心动,双目炯炯地凝视着他。老道人又道:“贫道青城山练气士,道号天鹤。”
石轩中已肃然起敬,道:“晚辈曾闻先师提及老仙长威名,昔年老仙长以七十斤重的铁木鱼,与峨嵋三老、衡山猿长老等齐名。青城一脉,至老仙长时声威大振,一代宗师,令人敬仰!”
天鹤真人两道拂颊长眉无风自动,形相由清奇高古而一变为威猛无俦。想是昔年光荣,触发了隐藏已久的雄心。
片刻间,这位得道全真才敛去威猛之态,微笑道:“不意贫道隐居洞庭湖滨垂五十年后,尚有当代大侠,知道昔年微名!”他话虽谦虚,其实却掩饰不住心中快意。
“贫道结庐西岸,石大侠移驾小谈片刻如何?”
石轩中一向热诚待人对于前辈尤为守礼,立刻高兴地答应了。
那小童双臂一起,桨落水中,只见他划一下,小舟激行如箭,当先领路。石轩中对史思温道:“莫看此子年轻其实他内外兼修,武林中已不可多睹呢!”
史思温同意师父所评,现在他略为放心,因为师父已碰上可以谈论的人,心事自可暂时丢开。湖光荡漾中,水天相接,偶尔躲过一片白云,悠闲地悬浮在天际,这一对师徒,都凝望着那片自由自在的浮云,兴生羡慕之感。
他们这艘船的舟子,摇橹苦苦跟随前面的小船,只一忽儿,便叫起苦来,道:“小的实在跟不上那位小兄弟啦,这数年来,他常常自己驾着小船,在湖中到处闲游。这洞庭湖中没有一只船可以比得上他!”
史思温望着石轩中,道:“徒儿去帮他一臂之力吧?”
石轩中看看前头那只小舟,已领前了七八丈,自己太慢了实在不象话,便点头答应。
史思温移到舟子旁边,道:“我气力强大,但却不懂划船诀窍,这样好你继续摇你的橹,当橹桨没入水中时,我便帮点力气,你看怎样?”
舟子皱眉道:“划船虽然不难,但如果不懂诀窍,可就越帮越忙哪!”
史思温道:“不妨事,咱们试一试!”这时正好橹桨入水,他伸手搭在舟子两手之间,潜运真力。
整条船差一点便飞射离水,舟子啊了一声,第二桨已开始,史思温照前法在橹桨拨水之时,潜加内家真力。这一下功效更加显著,船行如箭,仅仅船底轻贴着水面,朝前疾驶。
舟子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眼见转瞬间,已追上了三丈之多。
前面的小舟忽然缓慢下来,因此顷刻间已追了上去。
天鹤真人微笑道:“船行过速,惊世骇俗。贫道不愿传出江湖,以至江湖人物骚扰,石大侠请先到贫道舟中,咱们先走一步。待一会均儿再驾舟来接令徒,如此世人不知踪迹,可以免却麻烦!”
石轩中连忙道歉,轻轻一跃,落在小舟中。他的轻功天下无双,那么小的一条小船,骤然落下一个大人,却连丝毫震动也没有。天鹤真人年逾九旬,见多识广,虽然佩服他的造诣,却只微笑不语。
操桨的小童阮均刚才斗不过史思温,心中本来不大服气,但这刻突睹如此神妙的轻功,真是打心眼里佩服出来。他年纪甚轻,天真烂漫。鼓掌叫道:“石大侠轻功果然天下无双,均儿等会要邀大侠指点一下,将来叫别人也吃点惊!”
天鹤真人笑道:“我这个小徒孙口不择言,石大侠可别放在心上。”
石轩中盘膝坐在天鹤真人对面,含笑道:“令徒孙小小年纪,身手已足以震惊江湖,晚辈实在替老仙长高兴。”
史思温目送他们去了,便命舟子停橹,任得此船随意飘荡。隔了大半个时辰,小舟又在远处出现,转瞬来到切近。史思温已付给了船资,便跳上小舟。阮均双臂一振,桨下如风,一会便驶远,已看不见史思温乘坐的那条船。又疾驶了好一会工夫,才抵湖边。但见一片芦苇,遮住海上风光。
阮均道:“这里我虽然闭着眼睛,也能够找到路径,但如换了旁人,却不易找到门户呢!”
史思温道:“天鹤老仙长一代高人,雅爱清静,当然不欲有人登门扰他清修,均兄弟你今年贵庚?”
阮均见他言谈和蔼,面上一股淳厚老实之气,令他生出亲近之心,闻言忙答道:“我今年十四岁了,史大哥你一向在什么地方走动?”
史思温道:“我几年来日夕随侍家师,勤练武功,这番还是初入江湖哩!”
阮均口中啧啧有声,道:“史大哥你这次踏入江湖,好比天空中的飞鸟,自由自在地飞翔,真教人羡慕死了!”
史思温道:“虽说海阔天空,任意遨游,但江湖上危险重重,更有许多想不到的遭遇,想想也真叫人害怕。”
阮均闻言不解,瞪大一双环眼,歇了一下,才道:“奇怪,史大哥你的话就跟前些日子来谒见我师公的铁胆吴大哥一样!你可知道这个吴大哥么?他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乃是武当派后起一辈中第一位高手,近数年来,他的名头响遍大江以北,剑法高强不说,手中一对铁胆,更加厉害。”
史思温悠然神往,道:“可惜我来迟一步,见不到他!”
阮均突然桨上加劲,直向芦苇冲去。史思温心中微讶,正要询问。“嚓”地一响,小舟冲破了厚达两丈的芦苇,便现出一条窄窄的水道。他道:“史大哥,你仍要到江湖去,吴大哥也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日后一定碰得到。吴大哥的名字是士陵,人称铁胆吴士陵。如果你碰见他,请代均儿问候一声,他为人最是热爱朋友,得知大家都是相识,必定会和你订交!”
史思温笑道:“阮兄弟你真豪爽热情,日后我如有缘碰上吴兄,一定代你问候!”
阮均操桨如飞,一面说着话,好像对这条水道不须留心。那只小舟左转个弯,右转个弯,已不知转了多少回,直把史思温转得连东西南北也闹不清楚。
船身突然一震,便搁浅不动。史思温看见尽是杂草芦苇,并无道路,果真以为是他一时不小心,竟告搁浅。正要说话,阮均已从船侧飞纵上岸,招手道:“史大哥这厢来,家师祖及令师就在上面。”
史思温暗忖此地形势隐密,等闲的人,转个十天八天,也难寻到。纵上岸后,在高齐胸口的野草中走了半里之远,眼前陡然开朗。首先入目的乃是两排柏树,种植得十分整齐,当中一条石路,极是洁净,连一片落叶也找不到。这条石路长约五丈,尽头处却是一片平坦草地,其间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此刻倒有大半开放,争妍斗艳。
这些花布置得十分适宜,远远看去,十分悦目幽雅。一幢宽大的石屋,屹立在其中。光是这优美的环境,就足以使人尘念俗虑,为之全消。
史思温跟着阮均踏上石路,两旁的柏树隐隐散发着一阵清香。他深深吸一口气,甚是舒畅,禁不住赞道:“天鹤老仙长结庐在这等仙境也似的地方,无怪他老人家不肯轻易离开!”
阮均低低叹息一声,史思温听到了,看他一眼,只见这个豪爽的孩子,面上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心中为之大讶,想道:“这位小兄弟居然怀有沉重心事,可见得纵能避居桃源仙境中,也不管用!”
阮均又叹口气,突然道:“原先这里一片荒芜,师公从不收拾,直到十二年前,我到这里来时,才变成这样!”
史思温轻轻啊了一声,道:“假如这些事会令你不欢,咱们改谈别的!”
阮均脚步放缓,仰面向天怒嘿一声。只因他个子较矮,史思温可以看见他面上沉痛的表情,以及双目迸射出愤恨之光。这一刹间,史思温已悟出这个孩子,必有惨痛身世,是以触景伤情,流露出心中仇恨,史思温虽然已为之触发侠义胸怀,但他为人沉稳,仍不说什么话。
走完一条柏树夹植的石路,阮均忽然向路侧一方石碑双膝跪倒,叩一个头,大声道:“均儿决不敢忘。”
史思温大讶,听他说话时,声音微颤,分明心中悲苦之情,自然流露而非装假。那方石碑上刻着四个字是“毋忘血恨”,他看了这四个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阮均默然起身,史思温一手拉住他,慨然道:“阮兄弟你的心事,可否约略告我?”
他环眼一瞪,却见史思温义形于色,便慢慢垂下头,道:“史大哥,你真不愧为石大侠的传人,一身俱是侠骨义胆。小弟我只恨资质鲁钝,至今技艺未精。”
史思温道:“阮兄弟你可心急不得,家师遁迹南疆五年之久,日夕苦修勤练。但这番重入江湖,尚且自己对那强仇大敌毫无致胜把握,阮兄弟你可知道对头是谁?”
阮均叹息一声,双膝跪倒在史思温面前,道:“史大哥我先给你叩头。”
史思温一把拉起他,诧问道:“为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出力!”
“第一件叩谢你的一番好意,第二件还请史大哥替小弟保守秘密”
史思温慨然道:“阮兄弟你放心,纵然有机会碰上你的仇家时,我可能想法子出点气,但决不提及你片言只字!”
阮均感激地瞧着他,道:“史大哥你真好,小弟那仇家已从十年前屠杀我全家之后,便挟赀以隐,目前那厮不知遁迹何处!这厮当年以一根铁扁担,混迹行脚之流中,人称黑心脚夫陆贡,声名显赫,江北道上,无人不识此名。家父为宦多年,十余年前深感宦海中风波险恶,便称病致仕,治装还乡。路上忽遇盗劫,那黑心脚夫陆贡忽然出现,将盗匪多人尽行杀死,由此与家父相识,灭门之祸,于种于此!”
史思温道:“那厮想来并没有安心救令尊,相信是黑道中人争夺地盘之举,无意中救了令尊之命,但这厮后来怎样呢?”
“嘿,那厮因犯案累累,官府缉捕极急,但他一身本事,在武林中已列高手之流,六扇门中的捕快,何能逮捕他归案,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厮终于在捕快们缜密布置之下,入了脂粉阵,醉后被擒,打入死牢。家父因当宦日久,门生甚多,无意中得知此事,便暗中营救,化了巨万银子,贿通了死牢狱卒,布置假局,让他越狱出来。其时他已被折磨得奄奄欲毙,家父将他藏在家中,悉心延医调理,终于救回他一命,此后的一段过程,我便不大清楚,只知道十年前一天夜晚,有十余个贼人,逾墙入宅,将我们全家屠杀。其时黑心脚夫陆贡居于我家,仓促迎敌,据说还挂了彩。我因奶母抱我在天井,最先发现盗踪,惊慌之下,失手将我跌坠在沟渠中,我因昏了过去而没有声息,是以独得保全一命!”
史思温疑惑忖道:“这样岂能咬定是他所为?”
只听阮均又道:“我父为官多年,颇曾平反过不少冤狱。此事发生后的黎明时分,西凉派移山手铁夏辰的大弟子闵世华忽然出现在我家,从满宅血腥尸骸中找到了我,将我带走。他那时才是二十余岁的少年,和我家本无关系。却因有一位江湖奇人林运,与他师父铁夏辰相识,这位林运老先生武功平平,一身杂学,如医卜星相等,无所不精。他曾被人牵连入狱,幸得先父平反,此后更成了好友。这次他无意中得知黑道中有人对我家不利,便急请铁夏辰设法相助。其时移山手铁夏辰有事,无暇分身,便遣他大弟子闵世华赶到我家,本欲传话着先父全家即速隐避数日,他便可赶到,哪知闵世华到达时却已来迟一步,他把我抱回去,林老先生知铁夏辰不愿惹这等是非,便想起我师公。只因他常年遨游江湖,曾在洞庭之滨遇见师公。林老先生本身武功虽然平凡,但眼力却好,认出师公不是凡俗羽士,便刻意攀交。这时想起师公一则武功高强,不畏报复,二则他隐居之地偏僻异常,等闲也难发现,正是我练武等候时机的最好地方,便携我来谒见师公。师公一见我便投缘,立刻答允收留。林老先生其时也留下,穷经年之力,布置得这里的景物有如世外桃源,便自离开。过了五年,他再来看我,这时我已有七岁。他把仇人是谁告诉了我,这一般血淋淋的经过,我至死不忘。如今想起来,不知是我遗忘了,抑是林老先生当时语焉不详,这后半截好像有点接不上来。但林老先生一定不会骗我,师公也这样说的,我日夕盼望林老先生会再来一次,但自从七年前来过之后,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
史思温坦率地道:“本来我也觉得你咬定那黑心脚夫陆贡是仇人的话,尚有所疑。但既然天鹤老道长也这样说,那就决不会假。”
阮均叫将起来,道:“史大哥你这两句话跟吴大哥说的一样。”
史思温哦了一声,心想日后如遇见这位武当年轻高手铁胆吴士陵,倒得好好交个朋友。
他们在百花如锦中缓步而行,花香扑鼻,令人忘俗。史思温见此美景,却不能与上官兰共享,凄凉之感,涌上心头。不久已走到那座石屋之前,只见这座石屋共分两进。踏入门内,第一进是间宽大的神堂,当中墙上供着三清神像,香烟袅袅。后一进有个天井,共有三个房间,两间是天鹤真人和阮均的卧室,一间是天鹤真人的丹房。
这时天鹤真人正与石轩中在丹房中,论道谈经。石轩中离开崆峒山上清宫时,虽然年轻,但他随侍霞虚真人日久,名师熏陶,对于玄门经道之学,甚有心得。是以此刻与天鹤真人研讨经旨幽微,修为大道,侃侃而谈,不知日之既落。
史思温和阮均两人都不敢惊动,侍立门外。直到黄昏,阮均去弄了一点素食,草草果腹。
到了晚上,史思温看这情景,明知师父难得与人长谈,目下这位青城山前辈高人,不但在玄门经旨方面,博大精深,便武功上也是罕见高手。这样谈论下去,只怕不是朝夕间便可以兴尽。想了又想,便请阮均驾舟送他出湖,自个儿回到客店,结了房钱,收拾衣物,便离开客店。
其时已是二更左右,忽见一条人影如流星赶月,踏屋越瓦,直奔城外。史思温目力惊人,隐约见到这人生像是宫天抚,胸中热血澎湃奔腾起来,放步便追。他的轻功自然比不上宫天抚,但远远吊住尚非难事。到了君山,他赶上去时,已见宫天抚和一人激斗。他展开身形,在君山周围搜索一遍,不由得大失所望。原来他认为朱玲和上官兰一定会在附近,但搜索后却不见芳踪,这教他焉得不失望?
及至宫天抚和那罗刹夫人惊心动魄地打完,史思温匿伏在上面,见到宫天抚的暗器出手,似乎幻出五彩光晕,甚是惹眼。正想不起这桩暗器是什么东西,却见罗刹夫人不顾而去,心中为之诧异不止,便飞跃下来,向那五彩光晕飞落之处寻觅。原来那寒星冷玉大异世间凡物,越是在近处,越看不出宝光来。史思温身在十丈之外,反而看见五彩光晕,流转变幻。
这时因他已知寒星冷玉坠落之处,故而容容易易,便捡拾起来,入手一片冰凉,熨过心头,将心中烦忧都熨得平平帖帖。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史思温为之一震,瞠目无语。正在呆立之时,一缕箫声破空而起。
史思温疾地转身回顾,只见那冷傲迫人的美书生宫天抚站在两丈远处。
宫天抚去而复转,乃因上官兰的寒星冷玉,自己当作暗器打出,料那罗刹夫人不会久待,是以回来捡拾。哪知到时却见到史思温呆呆伫立。他却不知史思温已经拾取了那枚寒星冷玉,便用箫声将他惊动。他冷冷笑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史思温见到他,气往上冲,词色不善地回答道:“你问来作甚?昨天我师父让你一步,你别以为我师父怕你。”
宫天抚仰天长笑一声,扬箫指着他道:“你师父这一笔账,日后总得清结。”
史思温飕地拔出长剑,倔强地道:“你现在结算一下也可以!”
“不行,宫某非找到你师父,一较高下不可!”
史思温听他口气,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怒不可遏,跃到他身前,戟指道:“我史思温先不服你,除非你能赢得我手中剑!”这句话他可是口不对心,因为他早先已见到宫天抚的精妙武功,的确在他之上。
宫天抚一阵烦躁,骂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先要了你的命,不愁石轩中不出头!”
史思温将寒星冷玉放在囊中,脑中突然浮起上官兰的婷婷倩影,想起一事,朗声喝道:“宫天抚你能伤我性命,只能怨史某学艺不精,死而无怨,但史某赢了你时,却又如何?”
原来史思温为人外表长得淳厚老实,内里却甚是聪明,他明知自己不大有机会可赢对手。假如侥幸赢了。其势也难伤害对方性命,故此脑筋一转,决定话先说在头里,以宫天抚那么孤傲的人,如若败了,一定会遵守诺言。
宫天抚冷诮而笑道:“史思温你是痴人说梦,你自己说吧,宫某无不应允!”
史思温手指摸摸囊中那枚寒星冷玉,大声道:“如果我赢了你,今后你不得再见到上官兰!”那石轩中一代大侠,史思温是他唯一传徒,性格上也甚相似,既不占人便宜,也不肯自轻自贱。史思温认定宫天抚决不是师父对手,故此不肯说出不准找他师父麻烦的话,为的是宫天抚与魔剑郑敖大有不同处,那便是宫天抚与师父另有爱情上的纠纷。
宫天抚怔一下,但随即冷笑道:“好,宫某自问不会输你,但退一万步而言,纵然输了,兰儿已说过托迹空门,亦毋劳我分心照顾!”
史思温脑中“轰”一声,心神散乱,宫天抚何等人也,立刻看出来,心想这一对青年男女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他骄傲异常,明知自己今宵如若再战,最多使出五成功夫,甚至吃亏。换了别人,一定乘隙动手。但他宁死也不肯这样做,横箫等他恢复常态。
史思温仅仅片刻工夫,便收摄住心神,这可是囊中那枚寒星冷玉之功,否则以他这等至情至性的人,决不能在这么短促时间内收摄住心神。
宫天抚冷冷道:“你可以动手了么?如需时间,宫某尚可稍候!”
史思温怔了一怔,忖道:“他确是师父的情仇,但却非无耻之辈,不肯占一点便宜,这一点却令人钦服……”口中应道:“不劳久候,请吧。”言罢长剑斜举,摆开门户。
宫天抚也不谦让,青玉箫一招“日月无光”,点向史思温双肩井穴。
史思温见他出手神奇,箫招豪迈,威胁的部位甚广。不敢用最耗真力的“大周天神剑”招架,一径使出崆峒派昔年领袖武林失传的“伏魔剑法”,剑光如山涌起,大开大阖,攻守兼备。
他这一着的确击中对方要害,只因宫天抚一昼夜焦思伤神,复又经过一番苦战,功力大减,目下只堪速战速决。假如史思温使出“大周天神剑”,则凭宫天抚的博杂精奇,出手全是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绝招,很可能蹈隙伺虚,赢了史思温,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