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说至石轩中追踪苦海双妖之一的庞仁君,在一个山谷中,因庞仁君跪伏地上,他问之不答,绕到她前面去,于是看见了她一向用面幕隐蔽住的面庞。
庞仁君以数十年精纯功夫,勉强提一口气,压抑住攻心奇疼,抬眼看面前的年轻剑客。她看到石轩中面上流露出惊诧交集之容,登时由双目中射出凌厉光芒。
她本想大声喝问他一句话,然而她的舌头,又因早先为了想救费选一命而施展外门毒功“碧血箭”,其时已咬下来,却因费选当时陷她于绝门死户而自己逃生。庞仁君料不到这个爱她多年的人,竟在生死关头中露出原形,证明了他的爱情毕竟非真,于是羞愤奇疼一齐攻心,使她差一点晕厥。正因这样,石轩中才于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场大劫。
庞仁君舌头既已自行咬断,是以言语不得,心中纵有许多话想说,却连半句也说不出来。
石轩中面上诧惊之色渐收,原有的温文洒落的笑容浮上。“庞帮主你现在觉得怎样?”他诚恳地问道:“我这里有师门‘保心丹’,或者可以稍为减轻伤势,护住心脉。”
庞仁君情知自己不但舌头已断,势难接续,同时也因施展“碧血箭”魔功之前,必需逆运真气,故此百脉俱伤,纵有灵丹,也无法挽救。这时只好摇摇头,嘴角抽动了两下,看来是想苦笑而笑不出来。不过石轩中温文真诚的神情,已博得这个人的好感,因此她没有立刻仗着最后一口真气,离开此地。
他歇一下,便问道:“庞帮主恕我冒昧,有一个问题,石某百思不得其解。”
庞仁君这一回苦笑出来,她心中在想,这个年轻美剑客果真冒昧粗心,明知她已经断舌,还来请教她一些疑问,这教她如何作答?
“刚才庞帮主分明施展外门奇功中的碧血箭功夫,久闻这种功夫厉害无匹,能与任何强敌同归于尽。石某本该遭难,但忽蒙庞帮主留情而不施展,敢问却是何故?”
庞仁君紧紧抿着嘴唇,唇角的血迹已揩拭干净,她可不能张嘴,否则鲜血便会流出来。现在她已消除了内心那种不安之感,那是为了她数十年来未曾示人的真面目显露在人前而引起的。但这个正直的美剑客除了初见她之时,露出诧惊之色后,便一直没有怎样。她的秘密虽是泄露了,但反正还是这个人,因此她渐渐恢复原状。
她本不想理会石轩中这个问题,但一瞅住他那张俊美的面庞,便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清溪边一处细沙地,然后蹲下去。
石轩中也在她前面站定,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庞仁君伸出纤纤玉指,在沙上写道:“不是为你……”
石轩中吃一惊,道:“啊,庞帮主千万别见怪,石某竟忘了帮主说话不便!”
庞仁君大方地摇首,表示不怪他。石轩中又问道:“那么是什么缘故呢?”他又接回方才的话题。
她赛雪欺霜的玉手,在沙上写道:“是为了费选,我恨他!”
石轩中有点惶惑,含糊地嗯一声。她抬头看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感到迷茫,于是又写道:“他陷我在绝地,使得你们合力夹击我,他便乘机逃走,所以我恨他!”
他道:“啊,对了,当时我们的剑杖已夹击到你身上,但我见你神色奇怪,因此反而替你架开禅杖呢。”
说实在话,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十分迷惑。只因那苦海双妖合作多年,在危急之际,庞仁君居然肯施展出与敌同归于尽的毒功,不用说是想为费选开一条生路。那么费选既能逃走,她何以又恨他?
庞仁君底纤纤玉指又在沙上移动如飞,石轩中看时,只见她写道:“费选与我厮守了五十多年,我以为他肯为我牺牲一切,但事实证明了在生死关头,他对自己生命更重视些,此所以我恨他,恨他欺骗我一生!”
石轩中啊了一声,如今他又明白了许多,宛如在满天阴霾中,忽然透射出阳光来。
她又写道:“我快要死了,你已得到回答,请离开我吧!”
石轩中连忙道:“帮主放心,石某一定遵命!”
“我还有一个请求。”她写道:“在溪水那边风景清幽,你能为我掘个墓穴么?”
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一迈步已出去四五丈,眨眼间在一处柳阴下面的草地站定,开始用双手挖掘一个洞穴。他的内家真力已臻化境,因此双掌一捧,必有一块泥土应手而起。
庞仁君独个儿站在溪边沙地上,显得十分孤寂可怜,她望着丈许外那道清澈溪水沉思,霎时间,在她脸上现出阴晴不定的神色,彷佛有一个重大的问题,横亘在心中犹疑难决。五十多年前的旧事,像山岳般沉重地压在她心灵上,其后已使她多了份错综微妙的心事。
当年她本以艳色武功称雄天下,不论什么样子的女人,假如长得美艳的话,必定会对这天赋红颜生出爱好自赏之情。庞仁君自然也不例外。可是不幸的是有一天,她在西北一处深山大泽中,忽然见到一个金黄色的果子,色泽形状都美丽异常。尤其是一阵清香味道,随风飘送,远隔一座山岭,都能够嗅到。
庞仁君久闻名山大泽中常有因山川灵气蕴结而生出绝世仙品,服用后可抵数十年苦修之功。这时一见这枚金黄色的奇果,不由得大喜,一跃上前,伸手将果子摘下来,往口中一送。那枚金果入口便化,满颊清香。庞仁君在这时也就昏睡在地上。她的睡容十分甜美动人,全身皮肤起了一种轻微的蜕变。本来她的皮肤相当幼嫩光滑,但现在蜕变得更加娇嫩雪白,双颊还另外泛起一种桃花般的光泽。
庞仁君的行踪,费选一向都了如指掌,就在此时,他欻然出现。当他瞧见庞仁君变得如此艳美皎白,他显得悲哀地凝视着她。
他觉得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因为庞仁君越变越美丽动人,而他则天生一副骷髅面孔。倘若庞仁君不是自幼由费选养大,恐怕见到他这副面孔,早就骇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费选比庞仁君大上十八九岁,当庞仁君还是五岁小女孩之时,她的父亲,亦即是费选的师父,染病缠绵床笫,临终时,托孤费选,要他善视小师妹。及至庞仁君长成之后,因费选有计划的灌输熏陶,使得她也十分偏激,行事狠毒,是以“苦海双妖”之名大着。
费选在这一点上虽然成功,但深深恐惧她容貌艳丽,因而日后总有一天,她会和一位知心人,离他而远去。
这种恐惧日夕压迫着他,使得他的行事,变得不大正常,性格更形暴戾,动辄杀人。
最近庞仁君似乎有点异样,笑意不时偷偷浮上她的唇边。费选何等精明,登时感到心中有个疙瘩涨大起来,沉重得令他难以忍受。
现在,他对着酣睡中的师妹,心中波涛起伏,一个丑恶的念头忽地掠过脑际,当下弯腰一伸手,便点在她睡穴上。
他们阴山独门点穴手法,点了睡穴的话,最快也得两个时辰才会醒来。是以他知道自己时间正多,无须亟亟。
于是他又沉思起来,假如他乘此时,盗取了师妹最宝贵的处女身,等她醒来时,生米已炊成熟饭,她还能不永远跟随他么?
但他一想到师妹倔强的脾气,便暗自摇头,推翻了早先的想法。根本上在他们这种出身的人,观念上并不十分重视贞操,庞仁君至今虽然仍是处子之身,但如果事实上已非如此,她一定不会因这缘故而与他厮守终身。
费选不断阴恻恻地冷笑着,自家苦苦绞脑汁,在想办法。歇了好一会,只见他决定了什么似的咬咬牙,然后蹲下去,双手快捷而温柔地解开庞仁君的衣服。
转眼间一具裸露丰满的肉体,呈现在眼前。这个赤裸的胴体四肢骨肉停匀,皮肤雪白细腻无比。他虽然不曾俯伏其上,却也嗅吸到一阵醉人的香泽。
费选眼中闪射出疯狂的光芒,紧紧咬着下唇,牙齿已深陷入唇内,显出极力遏抑着狠性的样子。
他粗大的手掌开始在娇嫩雪白的胴体上游移,即使是最隐秘的地方,他都抚摸遍。最后,他低头狂吻她的红唇,双手仍在雪白娇嫩的峰峦上摩挲。
良久,良久,他的嘴唇离开庞仁君的樱桃小嘴,在她底唇上,遗留下他自己咬破了的下唇的血迹。
他定一定神,恋恋地替她整理好衣服,之后突然走开。隔了好久,这个骷髅也似的费选又出现了,手中谨慎地捧着一件东西,放在庞仁君卧处不远的一处草丛中。
最后,他取出一包什么,撒了一点在地上,另外又撒一些在庞仁君面庞上。
费选无声无息地来,复又无声无息地隐没了。
草丛中忽然涌出一队红色的蚂蚁,这些蚂蚁体巨脚长,与平常的红蚁大不相同。它们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吸引住注意力,毫不迟疑地趋向同一方向,不久它们便找寻到费选撒在地上的东西,纷纷拢聚在一起。后面的挤不入去,便转而他顾。
转瞬间,数十百只巨型红蚁,爬满在庞仁君吹弹得破的面庞上。
歇了一会,庞仁君从好梦中醒来,忽然感到一阵恐怖,倏然坐起来。她感到面上一阵奇痒,而且有什么在上面蠕蠕而动,当下双手一摸,弄了一手血腥。骇得她惊骇无比,差点儿晕倒过去。
定睛看时,手中血迹并非真血,却是红色的巨蚁肚腹中流出来的汁液。然而面上奇痒难当,慌不迭再摸面庞,将所有的红蚁都弄死。那阵恐怖之感越来越厉害,她圆睁双目,四下瞥视,转眼便发现了另外那群红蚁,同时也发现那些巨蚁的来路。
她猛可跳起来,疯狂了似的将蚁群都击死,最后找出那个蚁巢,以内家真力打得粉碎。可是脸上那阵奇痒,并不稍减。她悲愤满臆地仰天尖叫一声,满山乱跑起来。
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溪边,她停住脚步,沉默了一会,然后向泉水中一照。
溪水中倒映出一张尽是斑点的面孔,纵然轮廓如故,但这些斑点已足使天香国色,也变成无盐嫫母。她掬起溪水洗濯一阵,但手指抚摸到脸上密布的小洞,已知此劫决不虚假。
她悲哀无已地垂首沉思,全身都失了气力。在这刹那间,往昔为她而存在的宇宙以及一切,如今都非她所有。自刎的念头第一个掠过心头,她宁愿死也不愿世人看见她这副丑陋的样子,特别是往昔那些不断歌颂垂涎她的美貌的人们。因此只有“死”才能永远逃避开这一切。但她心头立刻又闪过希望之光,于是她将内衣撕下一幅,苦笑一声,蒙在面上,便奔出山去。
费选口中虽然惊问她何以蒙面,但心中之得意,无可形容。从今而后,她将属于他了!
此后,费选对她特别小心体贴,爱护得无微不至。庞仁君仅以为费选由于师兄妹之情而如此,但其实费选却另有一份内疚。
直到好些年后,那时他们已隐居在阴山苦海中,山中岁月,寂寞难堪。这使他们常常要为之想起那个迫他们回山居住,因而饱受寂寞的祸首罪魁赤阳子。
有一天,费选突然向庞仁君提出一项要求,便是要两个人同居于一个卧室中,那意思等于要娶她为妻。庞仁君直到此时,才明白这位师兄竟是爱她爱得如此地深,不由得十分感动。她在心中暗暗祷告神明,让他们这一段好事得谐,一面当着费选之面,揭开面幕。
原来她在阴山上居住了这许多年,几乎每日都到苦海后面的一座绝岭上,守候本山特产,百载罕见的“天香果”。
这种天香果总要一百年以上才结一次,每次仅有一枚。十余年来,庞仁君苦苦守候。当日她毁容之后,本欲立刻自尽,但心中忽然闪过希望之光,便是想起有这一样天香果,据说能够化媸为妍,变丑为美。不但如此,还可以永保青春,直到寿终正寝之时。
她并不知几时会等到那枚天香果,但这总是一个希望,昨日黄昏时分,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她等着了,当时立刻服下,回来后加倍用功,导行血气,俾便灵果的功效可以快点发挥。
今天整个上午,她都显得心神不定,杌陧不安。她想到清泉上照一照看,究竟她的容貌,是否已变回昔年那么美丽。
可是她始终提不起这勇气,因为这“天香果”也许能够保持青春,但化丑为美,则未免过于神奇。
费选也许是为了她的失常,因此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庞仁君忽然信心倍增,她从这个丑陋的师兄处,获得力量。于是她把面幕揭开,以作无言的答复。
费选眼光到处,只见她满面血光,还有一个个大如拇指的洞,麻麻密密地布满面上。这些肉洞内都闪射出血光,刺眼之极。
他记起自己亲手放下的那窝巨蚁,现在一看见她面上的血洞,登时想象到那群巨蚁在她面上咬噬的情形。不由得一阵毛发悚然,痛苦地喊叫一声,掩目退开。
庞仁君也如受雷轰,赶快放下面幕,顺手摸摸面颊,便发觉面上的斑痕比以前更大更深。于是她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此后她足足不理睬费选达一年之久,无论费选如何哀求解释,说他并非为了她的面貌而嫌恶于她等等,但庞仁君死了心,不再想及容貌之事,这时她已是五旬许人,人生已过了大半,其实也可以放开这等事了。
日子一久,她又渐渐与费选和好,晃眼又是十余年过去,他们认为实力已足以和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阳子一分高下,便离开阴山苦海,首先召集旧部,约定在皖山天柱峰乌木禅院报到。以下的事,读者们知道了,不必再赘述。
且说那庞仁君自知离死不远,万念俱灰中,想起师兄费选之所以不顾而去,一定是因为她相貌奇丑,在这性命交关之际,终于以自己生命为重。是以弃她如遗,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摸摸曾使石轩中吃惊而呆视了一会的面庞。
前面丈把远便是一道清溪,她奋力,走将过去,举步时犹自摇曳生姿,婀娜动人之极。到了水边,俯首一瞧,只见水波荡漾中,出现了一个螓首蛾眉的佳丽面影。她用手摸面时,已发现光滑异常,但她不能相信手指的感觉,故此走到溪边照看一番,哪知水面反映出来的面容,竟是昔年那张艳美的面庞。
庞仁君大大怔住,歇了一会,想到师兄费选若是见了她这副容颜,该会如何后悔!一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突然仰天厉声而笑。
石轩中在那边已挖好一个大土坑,但他没有过来,侧耳听着庞仁君凄厉的笑声,一声比一声低沉,生像灯尽油枯,气力已不继似的。他明白这个老魔女满怀心事,悲痛不堪,现在只好由得她尽情发泄,再过片刻,就是替她埋尸之时。
忽听庞仁君尖锐地哼一声,石轩中微觉一怔,便探头出来张望。
只见溪边除了那老魔女庞仁君以外,还多了一人。他的目力何等锐利,一瞥之下,已看出那人乃是苦海双妖之一的费选。
费选那张骷髅也似的面孔上,居然也有表情,一看而知他此刻的心情是尴尬羞愧。
他低沉地道:“仁君妹妹,我也不知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事,啊,你别这样瞧着我,你骂我打我都行,但求你别这样地瞧着我……”
庞仁君果然收回冷冰冰的眼光,低头叹一口气。
石轩中是局外人,因此看得十分清楚,那庞仁君本来右掌开合几下,一似运功行气,准备一掌毙敌的样子。但叹气之后,便放松了手掌。由此可知费选对她数十年来的水磨功夫,并没有白用。
“仁君妹妹,为什么你不理睬我?我先一步逃开后,见没有人追赶,立刻回去探看,只见你一直向这边疾奔,那姓石的小子没有为难你么?唉,你臭骂我一顿吧,行不行?”
庞仁君凄苦地笑一声,摇摇头。
她那种悲苦的笑容,的确动人心弦。费选数十年来,都将那副隐藏面幕下的面庞,想象作她未被毁容前的样子,一向拒绝忆起她被毁后可怕的样子。如今奇迹似的呈现在他眼前,果然是这么一张日夕难忘的脸孔,这使得他特别动情,内心脆弱异常。轻轻一笑,已足销魂。
像费选这种人,平生善于隐藏内心情感,不使流露于面上。因此一流露出来,的确令人心弦震憾。庞仁君一腔恨毒,忽然被费选两滴泪珠,溶解得无影无踪。
“仁君妹妹。”他低唤一声,嗓音变得有点呜咽:“现在纵使我立刻死在当场,也心满意足了……”
她惊异地嗯了一声,只听他又道:“本来你可以一掌把我击毙。”他歇一下,叹息了一声:“但你终于放过我,足见你对我果然有真情,我虽死何憾,虽死何憾……”她没有则声,事实上她也不能说话。
“你如真肯宽恕我,咱们赶紧离开此地,以后永不踏入江湖,来日已无多,妹妹,我要好好地和你聚一下,我发誓要令你事事满意……”她喉头咯咯数声,似是想说话而说不出来,然后,她用极悲惨的目光望着他。
费选大惊失色,叫道:“仁君妹妹,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啊,你眼中的意思是说可以宽恕我,可是现在已太迟了,是不?为什么呢?”
他一面叫,一面往后退。石轩中这刻看不见庞仁君的面貌,因此十分奇怪费选何以忽然会退开。
但见费选退到溪边,庞仁君突然凄厉地叫一声,费选惊得脚下不稳,“噗通”一声,掉在溪水中。
以费选的一身上乘武功,居然会跌倒在深不过两尺的清溪中,可以想到他心中该是如何震骇,才至于这样!
那费选一跌即起,腾身飞退到对岸。溪水波纹荡漾中,庞仁君低头一瞧,忽然凝住不动。
水波渐息,慢慢回复可鉴人毛发的镜面,她眼看水面现出一张老妇人的面容。
刚才犹自驻在她身上的青春,转瞬间已欸然远逝,不知芳踪何处。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体验到“青春”与“衰老”的味道,事实上很难适应。凡是“好”的事物,人心总嫌其少及时间短,青春犹然。同时她又想到费选之所以后退不迭,一定是因为她顿时变得衰老之故。这是她最难以忍受的……
她挥手尖声嘶叫,费选知她心意,便怅惘地道:“妹妹,你肯为我施展碧血箭功夫,我感激不尽,事到如今,许多人力无能挽回,我算是与峨嵋及石轩中结下大恨,日后定必尽屠这干人,以慰你泉下之灵!”
原来他已看到她嘴内的断舌,刚才所以后退,事实上不是为了她迅速变为衰老而致,却是为了她张嘴尖叫时那半截舌头的可怖样子。假定换了别人,肢体损残得再厉害些,他也不会在乎!但庞仁君之伤便大大不然。
石轩中听到费选此言,不由得甚怒,突然纵身一跃,高达五丈许,凌空飞驶而去,口中宏声怒喝道:“费选你全无人心,复又口出大言,石轩中在此!”
人随声至,恍如飞将军由天而降,声势赫赫惊人。费选骇一跳,辟易数步。石轩中已到了他头顶上空,忽然发出剑啸之声,一道光华,电罩而下。
费选怪眼一闪,已知吃定大亏,这是一则对方身法剑术俱凌厉无匹,本就难以招架。二则对方作了先机,趁自己心神稍乱之际,乘隙抵瑕罩将下来。其时只好怪吼一声,双掌齐出。
只听石轩中口中微噫一声,剑光倏然暴缩,化为一条银蛇般,缘着他右掌转个圈。寒气侵肌,费选激灵灵打个冷战,暗想右腕一定完了。念头尚未转完,石轩中已飙身落在清溪彼岸。
他低头一看,右腕安然无恙,不由得大怪。却听石轩中道:“庞帮主你不想我伤他么?”他双目注视着身体微佝的庞仁君,竟不理费选。庞仁君点点头。石轩中回首瞧视费选,怒声喝道:“姓费的立刻给我滚,下次若遇上我,方教你晓得石某之剑锋利与否!”
费选心中十分沮丧,一言不发,疾跃而去。
石轩中眼光瞥扫过庞仁君的眸子,立刻发觉这个一代女魔命在顷刻,轻嗟一声,道:“庞帮主可有需我效力之处?”
她低下头,身躯摇摇欲仆,石轩中忙伸手扶她。她一手抓住石轩中手腕,五指微颤,但力量奇大。若非石轩中已曾易筋换骨,这一抓已禁受不住。
于是她完全衷心佩服这个年轻剑客一身功夫造诣,的确是武林百载罕逢的奇材。只因她刚才这一抓,石头也得被她捏碎。她示意他一同蹲低,然后在沙上写道:“濒死之际,胸中空空荡荡,无所罣碍。石君侠骨义胆,剑术凌盖古今,异日必能领袖武林,宇内称尊。我有手抄本一部,藏在紫湖山麓野鸟洞中,此手抄本内乃我先父毕生揣摩天下各派武功,撷精采华,尽录其内,鬼母冷婀之玄阴真经,先父亦曾浏览,故录之至详,你可取以参考。洞中尚有先父及我平生所聚之奇珍十二件,俱稀世之宝,得一已足以富甲天下,并以送你。唯欲入该洞,必须杀生……”写到这里,忽然僵木不动,石轩中知她已死,暗自嗟叹一声,把她的尸体抱起来,低头一看,只见她满面皱纹,其老不堪。
他将她葬好,便回乌木禅院,竟然忘记将沙上清晰的字迹扫掉。因为他这个人一向光明磊落,胸襟冲淡。无论什么宝物,都不会令他动心,是以这回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乌木禅院中传出梵呗之声,一股檀香味道,飘浮在四周。石轩中觉出在庄严虔敬中,似乎还有点悲哀的意思,心知定是在收葬惨死的和尚,便不即入。顺脚踱到禅院侧面,那儿已是悬崖的边缘,禅院院墙到此为止。
壑下云雾缭绕,教人莫测其深。山风吹得衣袂飞扬,石轩中站在最边缘处,觉得好像站在云雾之上,御风飞行着。
忽觉身后有点声息,立刻奇快无伦地转个身,只见血印禅师含笑站在身后。老和尚合十道:“石檀越好灵的感觉,贫衲佩服!”
石轩中忙抱拳道:“原来大师驾到,在下因贵院法事未毕,不敢惊动!”
“沙门大劫,幸得檀樾解救,贫衲正不知何以为报!这番石檀樾忽然驾临荒山,敢问贫衲有所能效劳之处么?”
石轩中忙道:“不敢当得大师此言,在下此来,仅仅请问大师一事,便是拙徒史思温,前日在湘潭崔伟师伯家动身来此,未知可曾谒见大师否?”
血印禅师摇头道:“令徒并无到此!”
石轩中立刻焦虑起来,暗想史思温一定是半途为玄阴教之人截住。但面上却不露出来,含笑道:“多谢大师赐示,既然拙徒未曾来到,在下尚有要事,必须立刻下山。”
血印禅师道:“何须匆忙至此,请到敝院待茶,稍谈一会。”
“在下实有要事,唯其如此,更觉山中岁月之可羡。赤阳子老前辈今日何以不见?实在遗憾!”
“家师自三年前已静居于偏院,不理世事。苦海双妖适才如能侵入,他老人家也不会动手,而任由他们凌侮,此所以贫衲早先实在焦虑,那庞仁君下落如何?檀樾可曾追上?”
石轩中能够了解这等佛门高僧的行径,故此并不奇怪,当下将经过情形一说,血印禅师听得直念佛号。石轩中说完之后,便告辞下山。
沿途找寻玄阴教之人,却碰不到一个,这天已到了武昌府,城郊春光弥漫,嫣红紫姹,彩色缤纷,夺人眼目。石轩中丝鞭轻摇,缓辔徐行,一面赏玩这一片春光,一面浏览踏青仕女。
忽然触起心事,剑眉紧锁,不知不觉催马落荒而行。也不知走了多远,游人已杳,一片静寂,但景色似乎更加悦目。失落了许久的情怀,忽然又重拾回来,一丝怅惘空虚之感,逐渐在心头扩大。
假如现在有一个人,和他并肩观赏这一番春光景致,这种怅惘,决不会涌上心头。可是这个人儿,如今却和另一个美少年厮聚在一起。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含笑和那美少年说着知心话的神态。这个想象使得他浑身不安,心里十分焦躁。因此他刚才忽然落荒而走而尚不自觉。
前面有一片斜坡,绿草如茵,甚是好看。他跳下马,惘然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出了一会神,春天煦暖的阳光,晒得他有点燠热。四周浮升起一种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味。他彷佛掉入一个旧的梦境中,一切都那么相似和熟悉……
朦胧飘渺的旧梦,却没有令他勾出任何一幅鲜明的图画,只是一种熟悉的,使人惘怅的感觉而已!
坡那面忽然飘起一缕清细的箫声,袅袅飘散在春光正盛的城郊。
石轩中的心魂随着那一缕箫声,忽又跌在另一个梦境中,但梦中的人,却仍然是艳色无双的朱玲。
箫声如怨如诉,如泣如慕,彷佛有一位美丽的少妇,徘徊在春花盛放的园中,思念着远方的人儿。值此良辰,自顾形单,芳怀寂寞难遣,于是对花太息!
石轩中轻轻叹息数声,他深深尝过相思的苦味,直至如今,仍然未能摆脱。这一阵箫声,勾起他好久以来一直抑压住不去想及的愁怀,内心为之一阵颤栗,起了深刻的共鸣。
他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曾经遭遇过爱情苦楚的人,故此在情感方面的表现,常常会得到共鸣。这位吹箫的人,必定也是千古之伤心人,才能吹奏出这么婉转有深致的箫曲。于是起身信步走上坡去,瞧瞧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上了草坡,四看一眼,忽然定住在那儿。东风吹拂起他的软薄衣衫,益发显得丰神如玉,俊美无伦。在草坡那边,却是一座疏落的桃林。桃花如繁锦般缀在枝头,红霞映眼。
林边一株桃树下,一位丽人坐在一方青石上。两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横执着一支箫,搁在膝上。她也看见了坡顶的人,登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凝结住。但仍然是极端美丽的脸庞,树上娇艳的桃花,相映之下,全部变得黯无光采。
石轩中在内心大声叫喊着:“玲妹妹!”可是他嘴唇紧闭得有似用石头雕成。他还要明白了宫天抚和她没有什么特别关系之后,便叫得出来。
朱玲头脑中嗡嗡直响,有点昏沉沉的,根本就想不起任何事。也不会出声唤他,因为经过以往多次误会,现在非石轩中先叫唤她,她下意识中不会让自己先招呼他。
这是一幕微妙而奇异的重逢,当他们都远离得彼此不知踪迹时,他们时时会觉得对方就在咫尺之近。可是如今相距不过两丈,彼此清楚地看得见时,却感觉到相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比一个陌生人更觉陌生。
朱玲直觉地感到石轩中已经成熟了,不但昔年俊美丰神不减,还多了一份男子气概。石轩中同样感到朱玲身上寻觅不到当年那种放任娇纵的野性,而由于一丝幽怨之色,加添了一种端庄矜持的风情。大家都好像变了!
他们凝视着对方好一会工夫,渐渐恢复常态。朱玲忽然想起宫天抚林后解手,现在该要回来,登时慌乱地移首四望。
石轩中猜出她找寻什么人,脑中轰一声,满面通红,口中恨恨地哼一声,倏然回身便走。
朱玲见他忽然隐没在坡后,不禁站起身躯,玉手微伸,作出要挽留他的样子,但口中没有发出声音。反倒是山坡那边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越走越远。
你道朱玲何以突然在此地出现?原来当日她惘然循着地洞回石庙,脑中一直为了宫天抚之死而混乱得很。出了石门,刚刚踏上石阶,忽然听到左近传来一点极低微的声响。
朱玲为人聪敏无比,这一点点声息传入耳中,竟比一个轰雷还要使她矍然动容,立刻停步不动。歇了片刻,那种响声复又传入耳中。
她循声细察四面墙壁,却没有丝毫迹象,心念一转,疾跃上去,绕到庙前,脚下可就弄出声响。
宫天抚横卧地上,面色灰败,四肢僵硬。朱玲嘤然哀啼数声,抱起宫天抚冰冷的身体,奔入竹林中。
石庙下面秘室中的人,甚至可以听到朱玲擦竹而过的声音,阴阳童子龚胜暗中舒口气,随即决定立刻返回碧鸡山去。
他命那头目万公明出去查看朱玲走了多远,万公明从内室出来,向少年李平眨眨眼睛,便启门出去。
石门一开,一股旋风疾卷进来,万公明首当其冲,惨叫一声,首级飞坠地上。那少年唬得双腿都软了,只见剑光一闪,当胸刺入,立时了账。
室中出现一人,正是一凤三鬼中的白凤朱玲。她心头恨火熊熊,以杀敌为快,故此身上雪白罗衣染上不少血迹,她也不知道。
她神速地将宫天抚放在一张卧椅上,然后仗剑逼到内室门口。
阴阳童子龚胜屹立在门内,赤手空拳。朱玲冷笑一声,道:“任你狡计多端,终被姑娘寻出藏身之穴,龚胜送上狗命来!”
龚胜自知形势不佳,这番有死无生,不由得遍身出了冷汗。
朱玲冷冷又道:“龚胜你这回逃得出姑娘剑下,姑娘自刎给你看!”
阴阳童子龚胜内心尽管惊骇,但面上可不露出来,同时更不停地想法子挽回危局。
朱玲压剑缓缓迫人去,刚刚踏入门口,龚胜忽然叫道:“玲姑娘且慢动手,请听本座一言!”
她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本座行年七十有余,纵然一命换一命,也自值得。”他沉重有力地说,朱玲果然芳心一动,想道:“宫天抚何等人才,却被这老魔换了性命,真真不值!”
“如今贵友实在未死,本座尽力施救,尚可挽回大半条性命,此后玲姑娘再请能人施救,则一身武功,犹可恢复旧观,未知玲姑娘意下如何?”
朱玲脑筋一转,毅然道:“一言为定!”飘然退出外室,仗剑守住门口。
阴阳童子龚胜透一口大气,满有把握地走到宫天抚身边,先将宫天抚抱在地上,自家也在他头顶处盘膝坐好。
他抬目望着门口的朱玲,道:“本座运功之后,真元大耗,姑娘举手之间,便足以取我性命!”
朱玲明白他的意思,坚决地答道:“只要他得回大半条性命,日后你我互不相犯!”
龚胜耸耸肩,暗自佩服白凤朱玲到底是鬼母传人,口齿干脆利落。她言下之意,大有日后相逢,只要龚胜不动手侵犯,她也不再寻他晦气。
当下凝神定虑,调元运气,将一点三昧真火迫到掌心,徐徐伸掌出去,覆按在宫天抚前脑发间的“神庭穴”上。此穴属督脉第一要穴,宛如枢纽。
片刻工夫,阴阳童子龚胜头面冒出蒙蒙汗气,显然甚为吃力。又过了一会,龚胜汗如雨下,但这时正值要紧关头,因此他无暇抹掉。
朱玲乃是大行家,见他如此施为,便知不是虚假。芳心大慰,凝眸看看宫天抚,却彷佛看见他身上也冒出缕缕极淡的白气,面色也由灰败转变为红润。
龚胜沉重地呼吸数下,朱玲厉声喝道:“你自己说过的是挽回他大半条性命,可不许有违诺言!”
这叫做先声夺人,龚胜果然想少耗一点元气,但被她一喝之后,怕她看出来,赶紧拚命施为。
又过了半盏茶之久,袭胜松开手,颓然道:“本座已经尽力啦,玲姑娘你把他扶起坐好,最好度几口真气到他腹中,功效更宏!”
朱玲收起宝剑,过来把宫天抚抱起,发觉他身躯温暖柔软,竟是大不相同,心中不禁又悲又喜。将他放在椅上之后,便用樱桃小嘴印在他唇上。
阴阳童子在一旁看了,立刻移开眼光,疲乏地想道:“罢了,这宫天抚俊美无双,只有他才配得上国色天香的玲姑娘。这等香吻艳福,若换了我,定要折寿十年!”
宫天抚忽然回醒,双臂一伸,把朱玲搂紧,四片嘴唇仍然胶贴在一起,但朱玲已没有度气过去。那销魂蚀骨的丁香小舌却收不回来。
良久良久,朱玲趴在他胸前喘气,耳边听到宫天抚温柔地喃喃道:“你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你,咱们永不分离,直到地老天荒……”
他的喃喃细语,朱玲但觉比之所有的音乐都悦耳动听,她沉醉地闭上眼睛!
宫天抚忽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站了起来。朱玲忙搂住他,道:“由得他溜走吧,这是我的诺言……”说时,阴阳童子龚胜已消失在门外,行动甚觉迟滞。宫天抚何等聪明,登时也就会意,知道自己一命定是由这老魔头救回。
两人温存了好久,情话绵绵不绝。要知宫天抚一生冷傲,这一次乃是生平首度付出感情。大凡平日越冷的人,恋爱起来热度特高,宫天抚也不例外,直把朱玲整个人都烧熔。
他们下山后到了大路上便碰见上官兰。这时上官兰也浴身爱河之中,因此容光特别焕发。当她一见到宫天抚和朱玲两人,登时又欢喜又忧心。
大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上官兰刚从市镇出来,独自一个人,骑住一匹健马,鞍辔甚是鲜明。
她有点心神不定回答着朱玲的询问,宫天抚发觉了,立刻问道:“兰儿你怕谁追来?”这句问话令她大吃一惊,原来她本和史思温一路走,刚刚出镇时,史思温又折回去买点食物,以免赶过打尖地方而没得吃。上官兰明知史思温见了宫天抚,一定要打起来,故此提心吊胆,怕史思温出镇来碰上。
宫天抚接下去又问道:“是不是玄阴教的人?”她含糊地嗯一声,宫天抚勃然作色,道:“现在你不须害怕了,等我的伤势全好,一定要上碧鸡山,瞧瞧那些魔头们有什么惊人能耐!”
上官兰吃惊地问道:“宫大叔,你被谁伤了?”
宫天抚简短地扼要回答,这时他们折回向市镇走去,因为宫天抚尚有洞庭湖君山之约,他是个硬脾气好胜的人,是以身上既然仍然负伤未痊,功力只剩下十之三四,却坚执地还要赴约。
上官兰听了,面色变来变去,朱玲十分狐疑地查察着她的不安,口中却不说破。
入了市镇,居然没碰见史思温,上官兰心中矛盾得很,既想和史思温商量好才跟他们走,但又怕碰上他,一下子打起来,无法解说得清楚。
三人在镇上打过尖,然后上路,宫天抚一心一意放在朱玲身上,故此不理会上官兰心中闹鬼,但朱玲却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上官兰终究是她的爱徒,数日不见,连师父也隔膜了,的确令人难受。
走了好一程,史思温始终没有出现,上官兰猜想他一定和自己错会,向相反的方向追赶。于是暂时放下心事,但随即又想到史思温找不到自己,定然焦急无比。这一来又为之不安起来。
如是者疑神疑鬼,两日后到达了洞庭湖畔的岳阳楼,这天一早便先投了店,反正那罗刹夫人君山之约,应在翌日三更时分。因此早点投店休息也好。
直到这时,上官兰才将那枝“寒星冷玉”取出来,让宫天抚医治伤势。她诿称忘了有这枝专克龚胜“混元一炁功”的异宝。宫天抚不疑有他,喜孜孜地拿去施为。但朱玲却多了一点疑心。
要知上官兰实在没有忘记这回事,她之所以不取出来,便是怕史思温一旦出现,宫天抚如已十足恢复功力,则史思温必死无疑。是以一直拖住,直到现在,因知宫天抚明晚君山约会的对手,十分厉害,这才赶快取出来。
本来她大可将内情告知朱玲,可是这两天见到朱已玲和宫天抚神态之亲密,远胜从前。史思温乃是石轩中的徒弟,只怕如今连朱玲也会对他不利,是以不肯说出来。
这天下午到郊外游赏,朱玲无意得见石轩中,实感意外。宫天抚回来时,朱玲已坐回青石上,翘首望着一树桃花,沉迷在无边思潮中。
他只须一眼,便看出朱玲正陷在巨大的悲哀中,她这种样子,比放声恸哭要深刻得多,他为之大惊,问道:“朱玲,你想起什么事?”
朱玲没有回答,勉强向他笑一下,起身道:“让我们离开这里!”
宫天抚嗯一声,道:“兰儿立刻就要回来,等她一到,咱们便走!”
朱玲生气道:“不成,非马上走不可!”说时,已起身走上山坡去。宫天抚在后面追上来,摇头道:“你无端端生气作甚?好吧,我用箫声告诉兰儿……”
她突然将他的青玉箫取在手中,放步疾走,只见白衣飘飘,走得极快。宫天抚呆了一下,只好跟踪追上去。两人霎时间走得无影无踪。
上官兰自个儿赏玩春光,心中却是离愁万种,说不出那股凄凉之意。踌躇了好久,这才回到那片桃林处,却已不见了朱玲和宫天抚踪迹。
她以为他们坐得闷了,也到附近走一会,便在朱玲方才坐过的青石上坐下等候。
坡后忽然转出一人,上官兰抬目一望,不由得“呀”了一声,跳起来叫道:“史哥哥你几时来的?”但立刻记起宫天抚他们还在附近,连忙掩住嘴巴。
史思温面上毫无表情,非是生气,也不欢喜。他道:“你的大叔姑姑都先走了!”
上官兰喜叫一声,扑奔过去。史思温一闪,挪开数步,倚在一株桃树上。用力大了一点,因此桃树一震,洒下千百片桃花瓣,飘飘荡荡地落下来。
她为之一怔,身形一挫,颦眉道:“史哥哥你不理我么?”
他没有作声,上官兰彷佛听到他叹息。于是又道:“这一晌你可是跟着我们?但为何至今才现身相见?”
史思温剑眉紧锁,过了一会,突然道:“我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现在想想,说了也是多余,缩起来只有一句话……”
他还未说出来,上官兰已预感到事情不妙,哀声叫道:“史哥哥,你别这么残酷对待我啊!”
史思温心中一软,但随即又想起她当日一见了宫天抚和朱玲,便立刻舍下他而去,也不想法子来通知自己一声,这等寡情薄义的表现,已足够教他心冷如灰,言语说得再动人,又中何用。想到这里,心便转硬。
上官兰见他面上仍无表情,暗念自己一肚子委屈,但他却连听也不听,不禁悲苦得流下眼泪,决定不再作声。须知每个人都有自尊心,这自尊心实在也等如自卑心,上官兰正是自卑起来,虽有悲苦,也不肯说出口。
史思温道:“我那句话,就是请你忘掉以往的一切。将来偶然相逢,最好当如见到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上官兰哇一声,伏在树身上哭起来。
史思温努力硬起心肠,想道:“你先无情,可怪不得我,这样对待你,已算是十分温柔哩!”要知这两天他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看见上官兰一路上和宫天抚等有说有笑,宛如一点不把失踪的他摆在心上,因此越想越气恼。大凡妒恨之心一起,最难控制。史思温那么惇厚的人,但在自个儿气愤忖想时,也恨不得用全世界最毒辣的话去刺伤她。
当上官兰掩面痛哭时,史思温陡觉一阵凄惨的快意,疾然转身飞奔而去。入了岳阳城,忽然有人唤道:“思温,到这边来。”
声音入耳,熟悉之极,使他从迷惘中惊醒,回头一望,只见俊逸脱俗的师父石轩中,站在一家客店前,招手唤他。
他奔过去,喜叫道:“师父,你几时来的?”忽见师父温霭的笑容中,透出一点悲郁味道,便怔一下,寻思道:“莫非师父见到玲姑姑了?”
石轩中道:“我刚刚要了个上房,咱们师徒尽够住了,先进来休息一会。”
两人走入房中,等伙计泡好茶水,退出去后,石轩中问起他近来行踪,史思温叹口气,将经过情形全部说出来。他一直像觑着师父神色,只见他听到自己说及朱玲那一段,神色丝毫不变,便知他一定曾经遇见过她。
石轩中除了本身的感慨之外,还发觉淳朴惇厚的徒弟,经过几天的遭遇变化,好像已完全长大成人。于是他道:“思温,你年纪尚轻,日后恐怕还有男女之情的遭遇,但以我想来,这些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定经不起风浪考验。你必须常常记住,你已立下重誓,将来要继承我崆峒派上清宫观主之职,因此男女之事,你已无权参与!”
史思温肃然道:“师父放心,徒儿若不是记住这一点,便不致于和上官兰决绝了!”
石轩中沉思片刻,便道:“如今既寻到你,此地不必久留,咱们傍晚时开始动程,你必须查出冒我名字杀死陇外双魔之一的冷面魔僧车丕之人,然后,最重要的,便是我此次出山本旨,上碧鸡山找那鬼母冷婀,与她一决高下!”
史思温呐呐道:“可是……师父……”
石轩中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徒儿实在气那姓宫的不过,师父不找他斗一斗么?”
他悯然一笑,道:“我想不必了,赢了他不见得英雄!”
就在他们所住的客店斜对面,另有一家旅店,朱玲和宫天抚正在房中闲谈着。上官兰带着泪痕回来,宫天抚和朱玲都看见了,但没有问她,原来此刻他们心中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