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歇,碧空如洗,星月满天。
常三公子原路向“顺风客栈”折回,纹风不惊,回到房内才略略舒了口气,和衣躺下,原想假寐片刻明天赶路。
他满腹心事,一时思潮起伏百感交集。
先前是为了担心金陵常家发生事故,而今,又加上江上寒兄妹所带来老父失踪的恶讯,怎能安下心来入梦?
眼看东方发白,窗栅上透着亮光,按照往日的情形,莲儿必已起床打点车马叫起众人,然后才送来梳洗用具,侍候自己梳洗。
既然一夜没有合眼,索兴先就昨夜用过洗脸盆内的水胡乱抹了一下脸。
奇怪的是,洗好脸,太阳已高高升起,还没听见左右厢房中莲儿他们的动静,常三公子直觉的感到事情不妙。
一念既起,哪敢怠慢,推门而出。
但见西厢门大开,原来住的四个刀童与纪无情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衣物,凌乱地抛散地上,显然出了岔子。
常三公子急忙折身推开东厢房门,莲、菊、兰、梅四婢,以及南蕙正睡得香甜常,每个人脸上发红。这是不可能的事。
莲儿等四婢不是贪睡之人,而且每人都有极好的武功修为,何至于常三公子推门而入竟然不觉。
尤其是南蕙姑娘,一身功夫已不下于一般一流高手,自幼生长在洗翠潭,十余年早起成了习惯,绝对不会有此异常现象。
常三公子耸耸鼻头,微觉有一丝沁人香息直透脑际。
他悚然一惊,连忙推开窗户,一双大袖迎空舞动,赶散萦绕在房中那阵怪异香息,一面大声喊道:“莲儿!莲儿!”
片刻,莲儿才幽然出了口闷气,揉揉睡眼,一咕碌坐起,她看见常三公子站在房内,不由脸上变色,愕愕地道:“公子,是什么时候了?”
常三公子悻悻地道:“莲儿,亏你跟我闯南到北,着了别人的道儿,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要是人家要你们的命,恐怕你们的脑袋早在别人手里了,真是替金陵常家丢脸!”
莲儿虽然是常家的女婢,一则是她心思敏慧,善解人意,凡事都有条有理,二则常三公子对下人十分厚道,从不喝叱责骂,平时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如今森严厉色的责备,算是破题儿第一遭。莲儿既悔又羞,不由滴下泪来。
此时南蕙与另外三婢也倏然醒了来。
南蕙莫名其妙地呆呆望着常三公子问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糊糊涂涂的一觉睡到现在,姑娘姐姐哭什么?”常三公子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的好姑娘,你们都中了人家的闷香啦!”
“闷香?闷香是什么?”
“跟你说不清楚,闷香就是把你迷昏过去。”
“迷昏过去干嘛?”
莲儿此时已下床四下打量,插口道:“公子,你房内可有岔子?”
常三公子突然沉下脸来道:“纪公子与四个刀童被别人劫走了,莲儿,你们叫我常玉岚如何做人?”
莲儿四婢脸色大变,彼此互望一眼,没人敢回话。
南蕙总算听懂,不由叫道:“是谁?不劫走我们大姑娘,劫几个大男人干什么?还有一个疯子。劫去看他们怎么办?”
常三公子心中不由一动。
南蕙口中的“疯子”二字,触动了他的灵感。
“疯子”就是“狂人”。
江上寒来得奇怪,他第一次的拜访,莫非有两个目的?
第一目的是来探听虚实,存心用“失踪”的悄息引走常三公子,第二目的,是要劫走纪无情。
因为从江上碧口中说出的“迎接堡主”,含义不正等于迎接狂人吗?
况且,假若江上寒不是掳去纪无情的歹徒,他为何爽约?
又在听雨楼故弄玄虚,不但避而不见,又唆使江上碧纠缠不已,分明是要耽搁时间,好从容下手。
常三公子越想越觉得不是巧合,他对莲儿道:“你们不要声张,也不要乱动,我去去就回来!”
这时已是近午时分,常三公子快步出了客栈,直向城西听雨楼而去。
偌大的宅院依旧,原来本是空屋,左右无人,常三公子越墙而进,听雨楼已是人去楼空了。
常三公子十分懊悔,只恨在情急之下,当时丝毫没有江上寒的破绽,以致一子走错满盘皆输。
最使常三公子为难的是,中途路上不知何去何从。
金陵家中虽意料父亲失踪是江家兄妹捏造的谣言,用以调虎高山的骗局。
但是百花夫人的讯息,司马骏的消息,应该勿庸置疑,自己必须赶回。
但纪无情乃莫逆之交,武林中没有不知道纪,常两家是通家之好,更知道纪无情、常玉岚是生死不渝的好友。
而今,明知道他被人掳去,自己焉能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可是,要向哪里去找呢?
江上寒兄妹并不是武林知名人物,狂人堡更是从未听说过的,是一门一帮的代字,或是地名呢?
常三公子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
但见南蕙与莲儿等一个个面带愁容,不言不语,不由道:“不怪你们,着了别人的道儿的是我,要是昨夜我不离开客栈,也许不会发生这等事。”
南蕙皱起眉头道:“到底是怎么了嘛?常大哥,把我闷死了,莲儿她们也不说,你也不说!是准这么大胆,告诉我,我把他的心挖出来!”
常三公子摇摇头道:“不是不说,是我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
南蕙无奈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常三公子略一沉吟,片刻才道:“我们上路吧!”
一别故乡多年,常三公子是近乡情怯,恨不得早个—时半刻先到家内,以安慰依旧盼望的老母,探视传言失踪的严父。
因此,舍车乘马,策骑先行。
常家的府第建筑在莫愁湖畔,遥望栖霞山,华厦百间栉次鳞比,世家庭院,乃是金陵城的胜地。
常三公子沿着湖畔青石板路,蹄声得得,片刻已到了自家门前,弃鞍离镫。
但见飞檐依旧,兽角不改,老家人常福揉揉老眼,一见是三公子回来,笑得脸上堆满了笑容,伸手接过马缰,喜不自胜地叫道:“三公子回来啦!阿弥陀佛,老夫人这一下可就放心了!”
常三公子也笑道:“常福,老夫人可好?”
话没落音,大公子常玉峰已大踏步跨出门来,朗声说道:“三弟,娘在大厅等着你呢!”
“大哥!”常三公子深深一揖,抢着上了大门台阶:“娘知道我回来了?”
常玉峰神色肃然,并没还礼,也没因离家已久回来的爱弟而有欢欣之色,只淡谈地道:“你在对江下关,已有人来报讯,娘料着你该到了!”
说着,兄弟二人穿过屏风,过了花厅。
正厅上,常老夫人当中正襟危坐,常家老二常玉岩夫妇在右,玉峰的夫人在左,两厢是家丁仆妇,一齐望着院落内大步走进的兄弟二人。
常三公子心中不由嘀咕,因为自己母亲上首的虎皮文椅空着,分明老父不在家中,难道说真的如江湖传言“失踪”了吗?
想着,脚下未停,已越过九级石阶,跨进大厅门槛,屈膝跪在地上,口中朗声道:“孩儿叩见娘!”
常老夫人照平常的习惯,应是连忙叫他免礼,然后叫到身边,亲手抚摸着爱子,慈祥地询问在外的游踪。然而,今天没有。
常老夫人挥挥手,对两侧侍候的家门仆妇道:“三公子回来了,你们都看到了,各自去吧!”
“是!”
众仆婢轰雷一声,由两厢回廊散去。
常三公子没见到老父,已是心神不安,入得厅来,又发现从上到下人人面色凝重,更加吃惊。
此时见母亲摒退了下人,又不叫自己站起来,料定必有重大事故,仰脸道:“娘!您老人家金安!”
不料,常老夫人勃然变色,右手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怒不可遏地道:“你这个逆子!你还记得有我这个老娘,你还记得你是常家的人?你!有了你这个不孝儿孙,我会安吗?我……”
常三公子是常家的么儿,是常老夫妇最疼爱的幼子。
加上常玉岚自幼乖巧伶俐,武功也高过两个哥哥,所以更得老夫妇的宠爱,莫是森颜厉色的喝叱,连重话也没说过一声。
常三公子见母亲一边喝责,一边气得只顾发抖,脸色铁青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俯伏在地,埂咽地道:“孩儿不孝,请娘不要气坏了身子。”
大公子玉峰、二公子玉岩夫妇四人也恭身道:“娘!有话问明了三弟,再教训也不迟,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常三公子也含泪道:“娘!孩儿有不是之处,娘要打要罚,孩儿愿领家法!”
“好!”老夫人咬牙格格有声道:“好!玉峰,将这畜生绑到祖先堂!”
此言一出,常家三兄弟全是一愣。
常家既为金陵世家,形势上不亚于公侯将相府第,家规的严厉不在话下,更由于在武林中超越各门正派之上,又比一般官宦之家王侯将相家法苛严十分。
开祖先堂,比江湖门派的执行帮规,尤胜百倍。
因此,玉峰、玉岩夫妻,四人“通”地一声,直挺挺不约而同地双膝跪下。
老大常五峰仰脸落泪,哀告着道:“娘!三弟年轻,纵有不是之处,娘要爱护三分,只管在此责罚!”
二公子玉岩也泪如雨下,乞求地道:“娘!事情尚未弄明白,暂息雷霆之怒!”
常老夫人也泪如雨下,但却咬紧牙关道:“小畜生既然知道常家还有家法,我就叫他对着常家列祖列宗一一承应他的罪逆!”
常三公子哀不自禁地道:“孩儿到现在还不知道犯了什么……”
常老夫人闻言,重重一按座椅,霍地站起,厉声说道:“那好,对着祖先们的牌位说吧!”
说着,颤巍巍地离开座位,向屏风后走去。
常家两个少夫人忙上前扶持着婆婆。
常老夫人回头道:“玉峰、玉岩,带小畜生到祖先堂来!”
不等常氏兄弟答话,在两个媳妇扶持下,径向后面祖先堂走去。
常三公子愕然望着两个哥哥,惶恐地道:“大哥、二哥,娘生这么大的气,我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常玉峰抹了下泪水道,“三弟,金陵常家数百年的基业,就要毁在你的手上,难道这个错还不大?”
常玉岩更是哭丧着脸道:“玉岚,爹为了你离家数月音讯全无,江湖谣言四起,生死未卜,这还不够吗?三弟,你未免太糊涂!”
常三公子如同五雷轰顶,他做梦也想不到事态严重到这种程度。
究竟因何而起,他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还待追问。
大嫂已惊慌失措地从后面跑出来,沉声道:“你们三个要把娘活活地气死不成,娘在祖先堂暴跳如雷,连骂你们不孝。”
常三公子挺身站起道:“大哥、二哥,有什么天大的事,罪在小弟,走!”
常家祖先堂每年只有除夕之日大开中间,由常世伦声领全家大小,依长幼秩序瞻仰常家历代祖宗神像,叩拜祖先养育之恩。到了正月初三,焚香献馔封门大吉,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就是初一十五也只有在门外香亭焚香叩头顶礼。
此刻中门大开,常老夫人当门而立,怒容满面,泪水从眼角直到腮边,威严中隐藏着慈爱,肃杀中明显出痛心。
她一见爱子玉岚大跨步走来,忍不住泪如雨下,忙扭回头去,用手掩住嘴唇,强自抑压住不让哭出声来。然后,顺手抓起左首大门上悬挂的鼓锤,着力地向桌面大的牛皮鼓敲了三下。
咚!咚!咚!
鼓声如同雷鸣,震人心弦。
常府上下何止数百男女,随着鼓声,好像天塌下来一般,又像一池澄清的净水,投下了一个威力无比的火炮。整个宅院,混乱一阵,立刻鸦雀无声。
原来常府的规条,祖先堂锤鼓,乃是要动家法的警号,各屋内男女老小不准离开自己宿处。
另外有八名护院高手,立刻要各按既派定的方位,把守在祖先堂的四周,任何人不得擅入祖先堂仞墙一步,否则格杀勿论,任何人也不得私窥祖先堂执行家规的情形,否则也要立毙杖下绝不宽贷。
常老夫人大跨步走到香案之前,挥手命两个媳妇从左右徐徐拉开黄绒幔幕,她自己已燃起一对神烛三支信香,高举过顶。
只见她语音哽咽地祷告道:“家门不幸,惹动武林公愤,全是劣子玉岚引起,祖宗数百年基业,常氏十余代声誉毁于一旦。媳妇我教子无方,惹来大祸,相夫无能,世伦失踪,请过家法训子惩恶之后,必将一死,以谢常氏门中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常氏三兄弟此时早巳伏跪在地,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常老夫人焚香祝祷既毕,反身站在香案之前,沉声喝道:“劣子玉岚,你拍起头来!”常三公子仰天悲呼:“娘!”
“不要喊我!”常老夫人怒不可遏,叱道:“我问你一句你回答一句,要老老实实不得有半句虚假,不然的话,玉岚……”“娘!”
“为娘立刻请下家法,自裁在祖宗面前,以赎我教子无方之罪!”
“娘!”常三公子爬上半步,哀求道:“您不要生气,孩儿虽然不孝,总不敢欺瞒您老人家!”
“这就好!”常老夫人掠了掠飘在鬓前几缕灰白的头发,叹息了声道:“在信阳州结交匪类。背门叛祖可有此事?”
常三公子不由一愕,立刻道:“孩儿是父亲的亲骨肉,娘!您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既不是一般江湖门派,何来背门叛祖?至于结交匪类,绝无此事,有莲儿等四婢可以查问。”
“狡辩!”
常老夫人又问道:“不守武林道义,剑劈武当俗家弟子三湘黄可依与白羽道长,可有此事?”
常三公子朗声:“与他二人曾经过招动手,乃是事实,至于剑劈黄可依与白羽道长。娘!孩儿从来不嗜杀人,娘!您信得过?”
常老夫人厉喝道:“我信得过?哼!畜牲,既然你没杀二人,他二人现在何处?”
常三公子本想把百花门之事全盘托出,但是他母亲最恨施毒放蛊,反而不妙,尤其当母亲盛怒之下,不会允许他分辩的。
于是,只好大声说道:“孩儿自信能在一个月之内,查出他们二人下落,证明孩儿没有滥杀无辜。”
常玉峰闻言,忙插嘴道:“娘,三弟的话您可要听,他是娘最疼爱的——””
“少多嘴!”
常老夫人喝止大儿子之后,又向常玉岚道:“我再问你,无缘无故进入盘龙谷,为了抢夺血魔秘笈,刺死已经洗手退隐身罹残障的南天雷,然后又掳走你父的好友妙手回春丁定一,你!畜牲,你若是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也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忤逆不道之事来!”
常三公子乍听之下,不由怒火如焚,高声道:“这是从何说起?”
他乃是直性汉子,一时气急攻心,忘记了自己是在祖先堂内面对母亲,因此竟然一跃站了起来,气势汹汹手舞足蹈。
常老夫人一见,本来已经稍减的怒气,突的爆发起来,大吼道:“畜牲,这是什么所在,你在对谁说话?”
常三公子也觉失态,大哥又在一旁扯他的衣角,示意他要忍耐,他连忙重又跪了下去不敢吭声。
然而,常老夫人已伸出发抖的双手,从香案上抓起翠玉架上那把尘封的纯金匕首,脸卜肌肉抽搐着,悲凄异乎寻常,口中喃喃地说道:“逆子无状,居然无视祖宗家法,老身自会处置!”
常老夫人发抖的双手,几乎拿不稳那柄精致的匕首,费了很大力气,才好不容易将弹簧“铮”地一声压下,就要抽出鞘来。
两个媳妇一见,不约而同抢上一步,同时抱住了老夫人左右手腕,双双跪下,哭叫道“婆婆!婆婆!”
常玉峰、常玉岩两兄弟也臃行向前,伏在老夫人的脚下,哭着道:“娘!娘!三弟的不是,就是我们兄弟的不是,您老人家保重!”
常老夫人泪人儿一般,但却仰天面对常家祖宗神位道:“列祖列宗,我愿用这条老命,替子孙们赎罪!”
“娘!”常三公子忽然大吼一声,顾不得家法,扑上前去,伏在常老夫人怀里,双目精光闪闪。
接着一手夺过那柄已出鞘的纯金匕首,高声道:“既然认定孩儿犯了家法,孩儿理当受家法处置,恕孩儿不孝,不能报父母养育之恩!大哥、二哥,多替小弟尽些教道吧!”
他说着,双膝跪落,对着祖先神位连叩了三个头。
反腕倒捏匕首,用刀向丹田刺去。
“铮!”的一声。
一道乌光由门外疾射而来,不偏不倚,竟然将常三公子手中匕首震落地面。
接着一声娇喝:“且慢!”
南蕙已俏立当场,一只脚踏在纯金匕首之上,秀眉微扬,星目圆睁,对常三公子道:“常大哥,死可不是好玩的,人生在世可只能死一次。”
突如其来,快如一阵狂风。
室内之人,全都愣住了。
常老夫人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敢擅闯常家祖先堂,管起我家务事来。”
南蕙哪管天高地厚,也插腰而立,毫不含糊地道:“为什么不能管?谁要常哥哥死,就要先问问我,常哥哥是好人,他个应该死!”
常老夫人脸色大变,沉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玉峰、玉岩,拿下!”
南蕙冷冷一笑道:“拿下?我可不是你们常家的人,谁敢拿我?”
常三公子哀痛至极,一手作势,止住南蕙,一面向常老夫人道:“娘!她来得正好,她就是您所说的血魔前辈之女。
“她可以证明血魔秘笈不是孩儿用暴力杀人抢来的,她也可以证明丁定一丁世伯不是孩儿所杀!”
常老夫人略一沉吟道:“这些事留待日后再说,这丫头闯进祖先堂的帐先要算一算才行!”
她说着,右手一挥,向玉峰、玉岩示意道:“你们还等什么?”
常氏兄弟不敢有抗母亲的令谕,四目交换了一下眼神,忽地一分,从两侧向南蕙立身之处探臂抓去,出手之快,势同迅雷。
南蕙冷冷道:“真的动手?”
口中说着,脚下丝毫没动,柳腰微扭,风摆残荷,仰面向后倒去。
只等常氏兄弟掌势拍空疾收的空隙之际,双臂突然一分,反拍两面攻来常氏兄弟的胸前,出招之奇,神鬼难测,作势之快,闪电惊虹。
常三公子一见,不由大吼道:“南蕙,不要鲁莽!”
然而,已是不及。
常玉峰、常玉岩两兄弟,吸腹撤身虽堪堪躲过,人也如被狂风鼓动一般,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立稳椿式。
常玉峰、常玉岩的武功,虽也有些火候,但是比不上常玉岚,加上急切出手志在必得,出手招式用老,再因南蕙在盘龙谷练了十多年,很少与人交手,气恼之下不分轻重,用了八成以上内力。
几种因由凑在一起,才使常氏灰头土脸,脸上红至耳根。
常老夫人一见,不由勃然作色道:“丫头撒野撒到常家祖先堂来了,不知天高地厚!”
常老夫人出身武林世家,乃是当年威震河朔江湖上人称“一盏孤灯”赵四方的独生女儿。
手底下尽得赵四方的秘传,赵家擒龙手独门绝活,能空手入白刃,南北无人不知。
此刻,她眼见两个儿子仅仅一招就落败,内心怒火可想而知,双袖突地一抖,错动双手,就待向南蕙攻去。
常三公子一见,又急又怕,忙向南蕙道:“南蕙,快跪下,那是我两个哥哥,还有我娘!”
南蕙噘起子小嘴道:“不管是谁,谁要你死,我就叫谁先死!”
常三公子见她有理说不清,不由急道:“姑奶奶,是谁叫你进来的吗?”
南蕙是个没有心机的人,冲口道:“是莲儿姐姐。她说你进来了必会受罚,不死也要脱层皮,莲儿姐姐说只有我能进来救得了你!”
常老夫人闻言,气得发抖道:“莲儿这小贱人,她出的好主意。”
老夫人之所以咒骂莲儿,表面上是恨她唆使南蕙进祖先堂的不是,事实上,这却是她世故经验老到的转移目标,自下台阶之举。
因为,常言道得好:“虎毒不食子”。
况且常玉岚一向是孝顺的儿子,又是三子之中最钟爱的一个,先前之所以要以家法处置,事实上心中何尝不暗暗心疼。
而且经过了常三公子一番解说,本来就有先把事情弄明白的意思。
等到南蕙冲了进来,直觉上当然认为祖先堂不容外入擅闯,执行家法不许外人干预的愤怒。
接着,南蕙一出手,半招之内已显示出功力的奇绝,纵然自己使出赵家擒龙手。
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南蕙脱口说出唆使她闯入之人乃是婢女莲儿,正好见风转舵,乘雨收兵。
于是,对着常三公子道:“小奴才,你听到没有,连跟你的丫头都变了,去!唤她们四个进来。我这个老太婆管不了儿子,也管不了儿子的朋友,丫头总管得了吧!”
常三公子呐呐道:“孩儿该死!”
常玉峰趋着母亲的怒火稍熄,忙道:“娘!莲儿她们还没资格到祖先堂来领责,这事交给媳妇们办吧!”
他一面说,一面向自己的妻子施了个眼色道:“还要等娘吩咐吗?快去把莲儿给软禁在柴房,二弟媳搀娘去歇着,三弟的事,晚饭后由娘处理。”
他这么一分派,常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唉!老了,人老了是不中用,三奴才!这位一流高手的大姑娘不要让她走了,晚饭后一同来见我!”
常三公子如临大赦,忙拉拉南蕙的衣袖示意她跪下,自己也跪了下去道:“都是孩儿惹娘生气。”
常老夫人老眼之中忍不住滴下泪来,一言不发,扶在儿媳妇的肩上,走出祖先堂。目送母亲去远,常玉峰向常玉岚道:“三弟,你带这位姑娘去安顿一下,娘在气头上,我要到她房内劝她老人家,晚饭时该怎么说,你也要仔细的盘算盘算。再不能惹娘生气了!”
常三公子摇头苦笑道:“大哥,小弟实在是冤枉的,只要娘能压下怒火,容我解释,—定会原谅小弟的。”
“好!”常玉峰点头道:“你知道娘爱你有多深,在你没回来之前,她老人家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
常玉峰说完,径自向正房走去。
常老夫人斜倚在卧榻枕头上,两个儿媳侍立在床前,低声细语的劝慰着。
她见大儿子常玉峰大踏步的进房来,忍不住喘息着问道:“那小畜牲呢?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天下父母心,常老夫人虽然十分恼怒。但语气中分明怕儿子被自己逼得离家。
常玉峰道:“三弟他留在祖先堂面壁打坐思过,央求我来侍候娘!”
“哼!他还会想到我,不恨我就阿弥陀佛了!”
“三弟他的性情,娘最清楚了,他怎敢恨娘?”
“峰儿,那个鬼丫头是什么来路?她人呢?”
“娘!据三弟说,她姓南,名蕙,是一个名叫南天雷的女儿,就是把血魔秘笈交给三弟,然后被人刺死的那个残废人,南姑娘在陪着三弟。”
老夫人略略沉思了片刻,皱起眉头道:“那丫头就是野性很重,其实人品倒不错,手下也过得去。”
常玉峰不由低下头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道:“何止过得去,娘!孩儿差点挨了她一掌。”这句话竟然把老夫人逗笑了。
她怕自己儿子脸上挂不住,半安慰半关心的道:“嗤!不见得,你们是太大意了,没防着她敢出手!”
老夫人说着,又转向两个媳妇道:“你们是过来人,依你们看,那丫头是不是跟玉岚很要好?甚至有了很深的感情?”
常玉峰赶紧接着道:“娘说的一点也不错……”
“你怎知道?”
“他二人要是没有感情,那南蕙姑娘怎敢闯进祖先堂,又怎会甘心为了三弟冒险,甚至为三弟不惜拼命!”
“晤!玉岚这孩子成年在外漂荡,安了家也许好一点,要是这个姓南的家世也不坏,却是天生的一对!”
“娘说的是,三弟该成家了!”
常老夫人不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爹回来之后,还要与他商量,因为……谁?谁在外面?”
一阵急骤脚步声,只听贴身丫头荷花在门口嘀嘀咕咕与人讲话。
听见了常老夫人的喝问,她连忙进了房门,低声禀道:“回禀老夫人,是常福!”
常福也佝偻着腰,站在房外,隔着软帘高声说道:“上禀老夫人,小的常福有事向老夫人禀报!”
“有什么大事,这么慌慌张张?”
“启禀老夫人,少林掌门明心大师为首,带着各大门派三十余人要见老夫人。”
常老夫人霍地—惊,由床上弓腰而起道:“他们现在何处?”
常福道:“小的拦阻不住,他们已到花厅,要小的请老夫人务必一见!”
“好!”老夫人心知事不寻常:“常福,先去看茶敬客,就说我立刻出迎。”
常玉峰道:“娘!你歇着,让孩儿去见他们!”
常老夫人摇摇头,一面整顿一下衣衫,幽幽道,“金陵常家从此多事了,你随我到前厅去吧!”
“你媳妇他们严令上下人不许贸然行事,无论有何变故,都要沉住气,常家数百年基业关系重大!”
她面色凝重,神情凛然,一面说着,一面从床头枕下摸出一支精致雪亮银制短笛似的筒子,十分感叹地说道:“这支追魂夺命子母连环珠,四十年没有动过了,但愿还是备而不用!”
常玉峰心知母亲四十年没再与人交手了,赵家三大绝活的追魂夺命子母连环珠,更是轻易不曾使用。
如今,竟然随身携带,事态的严重自不待言,因此顺手在壁上摘下一柄长剑配在肋下,随在母亲身后,步向前厅。
宽敞的大花厅,闹哄哄的或坐或站,挤满了老老少少僧俗道尼三山五岳的人,七嘴八舌地吱吱喳喳,议论纷纷。
八盏气死风的纱灯,分两排悬挂在高挑梁上的龙形雕花灯架,照得屋内如同白昼。
正面整个山墙,画着一幅云龙戏珠的泼墨图。
图上好一块黑底金字匾额,四个金色古篆写的是“武学泰斗”,迎着灯光耀眼生辉。上款题的是“金陵常氏华厦落成志庆”,下署“天下武林大会八门十六派掌门同献,文渊阁大学士苏建章奉旨亲书”。
此外,匾额正中还刻上复制的“天下太平”钟鼎御印。
这块匾代表常家的光荣传统,也是金陵世家的荣耀。
武林之中独一无二的珍宝。这块匾虽然由文渊阁大学士苏建章执笔,因为有“奉旨”二字,也就等于是御笔亲节皇上的敕旨。
不过常家当时没人做官,朝廷格于皇封的规定,不能由皇上执笔而已。
至于所以有“赐匾”的举动,是由于一百二十年前,天下武林在峨嵋大会,八大门派十八帮会的顶尖高手,五百余人比武论艺。常世伦的曾祖父在七天七夜之中,连胜七十二位高手之后,遭到各门派之忌,有心联手制他于死地。
他为了息事宁人,当众发誓,第一不吃官家俸禄,第二不设帮立派。
不吃官家俸禄,就不会与江湖人寻仇作对,不设帮立派,就与武林没有利益之争,因此消灭—场血腥浩劫,深受会中五百余高手的钦敬。
本来武林大会的杀戮,消弥于无形之中,当时川中巡抚大加赞赏,转报兵部请得圣旨,由各大门派具名,大学士亲书,金陵总镇以半副鸾驾,率同所有官员择吉送到常家悬挂在花厅之上。
历时一百二十年,代代相传。
每年新正起到上元佳节,有不少武林的三老四少,不远千里辗转到金陵常家对着这块御赐金匾行礼,传为武林佳话。
金陵世家之所以受人尊敬,与这块匾额大有关连。
此时,各路正邪人物之所以纷纷议论,也在数说这块御赐金匾的往事。
忽然,人声寂静。
常玉峰人跨步从角门走到花厅正中,拱手齐眉道:“不知各位前辈与各门兄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家母亲自迎见!”
四个手执纱灯的丫环引路,常老夫人缓步而出。
她面带微笑,扫视众人一眼,径自在火厅当中肃立,朗声道:“各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坐!”
说完,对着少林掌门明心大师略一颔首道:“明心大师乃世外高人,今春小别,将近一年,不知佛驾率领各路高人连袂到来,有何指教?”
话音刚落,武当长老铁冠道长怒吼道:“虚情假意免谈,你纵子行凶……”
没等铁冠道长的话落,雪山门的大弟子慧灵一抖手中拂尘,高叫道:“我是要讨回杀死本门掌门的血债来的!”
另外,峨嵋、昆仑、丐帮的数十高手,七嘴八舌地吼叫起来。
常老夫人不禁柳眉倒竖,面呈怒容,沉声喝道:“老身以礼相待,各位难道是乌合之众吗?”
“明心大师,金陵常家既不是怕事之人,也不是酒楼茶馆,既然进了我这个大门,就要有些规矩!”
她的话说到这里,自己竟自坐在正中虎皮太师椅上,神情凛然地又对明心大师道:“大师,你既然出面为首,请说明来意吧!“你这样乱哄哄的,想要群打群殴吗?那我们常家愿意承认失败,因为常家从来不屑于欺仗人多。”
常老夫人明着是喝斥众人的无礼,其实,暗地里也想用这话“套住”几个名门正派的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