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期待下,符太悠然道:“稀有的草药,宛如寻宝,所以每次上山采药,鄙人总抱着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之心情,随遇而安。”
接着叹道:“可是,如果是你的,不论你如何横冲直撞,仍要遇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没人能改变,绝对的宿命。”
众人瞪着他看,非是因他的说话有任何出奇之处,而是他那种深信不疑,发自肺腑的神态、语调和深刻的情绪,即使疑心重的人,亦难以认为他在说假话。
妲玛的面纱轻颤一下,显示她也在留心膀听,并有反应。
虚怀志点头道:“虽被罚了一杯,却被罚得心服。”
田上渊目光投往杨清仁,笑道:“猜谜遇上难关,须我们猜谜的第一高手出马,否则将难以为继。”
宗楚客笑道:“河间王何用猜,合指一算便成。”
杨清仁虽为被邀贵宾,却似与田上渊和宗楚客不大咬弦,没有明争,却存暗斗,于此情况下表露无遗。
众人目光集中往杨清仁去,看他如何接招还招。
不过田上渊和宗楚客的一唱一和,确把猜谜的气氛推上高峰。
杨清仁仍是那副从容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含笑道:“清仁也希望可算出来,然而于术家者言,欲偷窃天意,有诸多禁忌,等闲不会用,致徒损心力寿元,请田当家和尙书大人明鉴。”
香霸哈哈笑道:“各位听懂河间王的弦外之音吗?是猜出来而不是算出来。”
武三思与香霸的关系肯定空前良好,立即帮腔道:“荣老板玲珑剔透,看穿河间王胸有成竹,智珠在握,我们都在洗耳恭聆呵!”
轩堂倏地静下来。
杨清仁在成了众人目光的唯一目标下,好整以暇的望着符太,缓缓道:“神医遇上了从未见过的药草。”
众人的目光移往符太。
符太微笑道:“虽不中,不远矣!我们同被罚一杯。”
众人齐声叫好,举杯共飮,气氛更趋炽热。
纪处讷欣然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酒谜游戏愈来愈有寻幽探胜之趣,如在深山穷谷里迷了路。请神医提示,否则如何可重归正途?”
符太给足他面子,道:“纪大人有命,鄙人岂敢有违。”
不理他连说两句“受不起”,续道:“鄙人遇上的,是少年时随家父入山采药见过,之后再未遇上的草药。可惜此药当时长于陡峭崖壁的石隙中,高不可攀,十多天后,我们千辛万苦带备攀崖工具重临该处,该株药草已不知所终,一去无迹,还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缘,岂知忽现眼前,心中之喜,实无以名之。”
众人至此方明白“虽不中,不远矣”两句话。
符太双目射出梦回般的神情,以梦呓的语气追思道:“高崖上的药草,虽高高在上,却传来阵阵香气,所以当我在十多年后的那天,忽然在山野里嗅到同样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投进鄙人记忆深处的巨石,惹起翻腾的激浪,整个少年时代的回忆被引发,宛若回到当时随家父上山采药的一刻。”
宇文朔道:“神医说的,非常感人,也令在下忆起少年时代,一些早被遗忘的情景,感受甚深。”
田上渊叹道:“难怪神医说,不是亲历其境,难明白神医的感受。”
武三思现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神医说出谜底了吗?”
宗晋卿问道:“药草何名?”
符太欣然道:“鄙人给它改了个名字,叫‘时辰到’。”
龙鹰看得笑起来。
这家伙说的话,全属有的放矢,另有所指,在场者没一人听得出来,也不可能听出暗含玄机。妲玛或许有点感觉,纵有,亦只会认为符太说的是她的事。
看来符太是不肯直接说出他的伤心事,但所透露的,足够他拼成有意义的全象。
田上渊这个叛教叛师的大奸之徒,有预谋的返回教坛,做了件令人发指的事,大有可能是奸杀了符太暗恋着、教内的美丽姊姊,此姝能像妲玛般修习“明玉功”,当然乃教内出类拔萃之辈,其时符太的悲愤无奈,可想而知,也触发了他逃走的冲动,因已生不如死。
田上渊故意冒犯本教的天条,真正原因何在,怕他本人方清楚,然而能窃夺修明玉功有成的女子的元阴,该对他有难以估计的天大好处,使他可弃原子之位。
捷颐津当时应不在教坛内,到他晓得继承人干出叛教恶行,勃然大怒下亲身追杀田上渊,当中发生过什么事,两方胜败如何,遂成谜团。由于田上渊再无现身,教内诸人,包括符太在内,均以为捷颐津成功清理门户,干掉田上渊。岂知败的极可能是师父。
此亦为符太一生人最大遗憾,纵然学得一身本领,恨未能手刃大仇。
今天终于“时辰到”,田上渊活生生现身眼前,那一刻的惊喜,令他忍不住狂笑难止。
他奶奶的!
连绮不解道:“神医理该对这株药草有非常特别的感情,缘何竟为它取了个这么可怕的名字?”
武三思拍腿道:“我猜到谜底哩!神医的误服毒草,就是尝错了这株‘时辰到’。”
符太向他竖起拇指,赞道:“大相了得,在掌握风声上技高一筹。哈哈!”
武三思苦笑道:“神医究竟在赞我?还是糗我?”
他的话惹起哄堂大笑,连静似空谷的妲玛也忍俊不住,发出仅符太可闻的轻笑声。符太笑喘着道:“什么都好,猜中就是猜中,也到了揭盅的时候。”
众人忙静下来,趣味盎然的听他说话。
符太道:“服下药草后,再睁眼时,鄙人看到的,是在银河两端可见不可及,遥遥相对的牛郎、织女两星。大吃一惊坐起来,发觉四周景物全非,既不知昏迷了多久,更不知如何到这里来,唯一晓得的,是全身奇痒难当,搔痒处时指过肤烂,生不如死。”
宇文朔道:“以神医的尝尽百草,仍禁受不起,其他人误服,肯定立即‘时辰到’。”连绮终是女子,担心的道:“那怎办好?”
香霸哂道:“何用担心,神医当然有解毒之法,否则今天就没法在这里道出经历。”
众皆莞尔。
田上渊道:“非常精采,神医是否就地采药自救?”
龙鹰大赞符太这小子随机应变的急智,一石二鸟,既为无端大笑的行为作出解释,又乘机将无中生有的“误服毒草”,编制成有说服力的故事。
自此以后,神医曾“误服毒草”一事,势深入人心。
亏他想得出来。
符太微笑道:“确是采药,不过是采药来自尽,以了痛苦。”
众皆愕然。
虚怀志怀疑的道:“天下间竟有这么厉害的药草。”
连绮瞄着他,媚笑道:“虚堂主可向神医讨些来试试看呵!”
虚怀志目光往她身体打了两个转,欲言又止,或许是因有妲玛在座,轻薄言语,终说不出口。不过其试人不试药之心,却是路人皆见。
田上渊讶道:“神医乃修炼内气的高明之士,竟连忍一时之痒亦办不到?”
他的话语带相关,登时惹起另一阵笑声。笑得最厉害的是武三思,此人表面装出宽容大度,实则心胸狭窄,田上渊等若给他报了刚才符太的一箭之仇。
符太叹道:“田当家有所不知,‘时辰到’的剧毒已入侵鄙人的五脏六腑,在内视之下,心、肝、脾、肺、肾同时肿胀发痒,神仙难救。”
众人听得不寒而栗,说不出话来。
香霸道:“幸好神医仍活生生的在我们面前谈笑自若,使我们晓得神医没有服毒自尽。”
今次没人笑得出声来。
符太犹有余悸的道:“刚好相反,鄙人苦忍着毒痒,就地采药,连吃十多个含剧毒的羊角果,岂知愈吃愈爽,竟在以毒攻毒下,将‘时辰到’压制下去,且能重新运行真气,将大部分毒素排出肤外。痒止的一刻,鄙人就像刚才般放声狂笑。哈哈哈!咦!夫人要走了吗?”
高力士一声吆喝,马车驶离广场,离开翠翘楼。
情况似旧,像驶离宫禁后一直没下过车,只是妲玛的俏脸仍深藏重纱之内。
符太坐得规规矩矩,出奇地沉默。伴妲玛离开沧浪轩,他一直没说话,特异处是妲玛于人前人后,均不反对他是当然的陪伴。
两人关系之奇异迷离,怕他们也弄不清楚。
蹄起蹄落,好一段路后,妲玛打破静默,轻轻道:“大人刚才说的故事,是随口胡诌,还是确有其事?”
符太答非所问的道:“鄙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何不找间夜店,祭祭五脏庙。”
妲玛不悦道:“要去你自己去,竟对我问的充耳不闻。”
符太笑嘻嘻道:“鄙人不惯隔着两层纱说话,夫人见谅。”
妲玛冷冷道:“你在找借口。”
符太耸肩不答。
气氛僵硬。
一阵子后,妲玛浅叹一口气,举手解掉轻纱。
符太如获至宝,挨过去抵着她香肩,目不转睛瞧着动人的情景,比之她戴上轻纱,她此刻的举动,更使他目眩神迷,也像两人间本来僵持不下的关系,因而忽然解冻。
妲玛收纱入袖,朝他瞧来,不怪他亲昵的行为,狠狠道:“如果大人再不老老实实,休怪妲玛不客气。”
符太凑到她香耳边,神秘兮兮的道:“事假情真。”
这叫一人让一步。
毕竟两人间并没有互信的基础,弄不清对方的身份、位置,只能在不断试探、摸索下去发展关系。
妲玛黛眉浅蹙,道:“我不明白。如果是胡说八道,何来真情?”
符太心忖此正为关键所在,可惜绝不能透露,后果难测也。挤挤她道:“令夫人千山万水到中土来寻人的事件,是否发生在十五年之前?”
符太今年二十五岁,田上渊逞凶时他十二岁,距今十三年,假设他所料无误,田上渊返教坛是有计划,有所恃,根本不怕被师父捷颐津追杀,那田上渊便该在此之前,远赴大食,从大明教处盗取某一经典或宝物,可令他的武功突破猛进。
田上渊此人本性之劣,可以犲狼来形容,为己身的利益,泯灭人性,不择手段。
符太于十三年上再加两年,是将他到大食,也是原波斯皇朝所在地的旅程,计算在内。
妲玛朝他瞧来,秀眸亮起异芒,瞧进他眼内深处,一字一字的沉声道:“你怎晓得的?”
符太移离她,挨到座背去,仰望车厢顶,长长吁出一口气。
本支离破碎的事,如碎片般遭拼合成图,现出圆满的景象。淡淡道:“田上渊本名殿阶堂,乃大明尊教大尊的得意传人,拥有原子的身份地位,是捷颐津选出来的继承人,可是此人狼子野心,借着练成血手后的入世修行,远赴贵坛,盗取某一能对他大有裨益的物件,然后返教坛干出触犯该教天条的恶行,毁了一个修‘明玉功’有成的优异女弟子,还想夺权,只是低估了捷颐津,致败走远方,两年后捷颐津亦因伤致早逝,却培育出新一代的‘原子’符太。”
朝她望去。
妲玛双目现出惊异不定之色,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符太很想说,亲个嘴,老子立即告诉你,但只可在脑袋里转一转,皆因“丑神医”的身份事关重大,不是他可任意决定,牵涉的是那混蛋的“长远之计”。
轻松的道:“鄙人正是符太那小子的现任师尊。”
妲玛深深凝视,道:“他为何告诉你这些事?”
符太道:“因为他清楚,凭他个人的力量去找这么一个销声匿迹多年,且大有可能改变了身份的人,无异大海捞针,故必须借助他兄弟龙鹰遍布塞内外的侦察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挖出这个邪人来。哈!现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给鄙人把他找到。”
妲玛纵然不全信,亦难从他这番无懈可击的解说鸡蛋里挑骨头,无奈的道:“算你说得通吧!但一件事还一件事,大人凭何去肯定田上渊是殿阶堂?”
符太道:“凭的当然是一双医家的明眼,望、闻、问、切里的望,虽然田上渊的‘血手功’已转化为他自创的惊世艺业,但怎逃得过鄙人法眼,扫一眼他已无所遁形。”
他确一眼将田上渊认出来,却与医家法眼扯不上半点关系,如妲玛般,便没办法凭表象掌握田上渊的玄虚。
妲玛默然片刻,苦恼的道:“在此事上,千万勿要骗妲玛呵!”
美丽女剑手尙是首次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倚赖符太之心,可见今夜于她的冲击有多大。符太忍不住挨过去,肩碰肩,斩钉截铁的道:“若于此事上有半句谎言,教我万箭穿心而亡。”
又压低声音道:“殿阶堂偷了贵教什么东西?”
妲玛轻轻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才决定该否告诉你。”
马车驶进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