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玛夫人、太医王庭经到。”
沧浪轩四面厅筑构,乃在如此湖岛的地形下,最能与整体结合的形式。通过四面花槅窗,将外面的石情树趣、湖光水色,隐隐透入轩内。从任何位置环眺,都是景色诱人,还有湖浪打在岛岸的声音,使人浑然忘忧。
轩内陈设红木家具,梁悬六盏八角宫灯,映得轩堂灯火辉煌,更突显出沧浪轩雄伟浑厚的气派。
轩堂布置,若如集书法、绘画和木刻之大成,哪还像所青楼,书香世家兼大富者,所居之处,不外如是。
由于轩堂广阔宏大,于与通往轩园桥廊相对的另一端,设置靠窗的十多组几椅,供宾客对坐聊天,欣赏歌乐;另一边放着一张大圆桌,筵开一席,摆开十二个席位,若连绮被邀参与,便刚好是连符太、妲玛计算在内的宴会人数。
田上渊、武三思等九个人,聚在临湖的一边谈笑,连绮亲自陪客,未踏入轩门,隔远便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在不管城,符太与她缘悭一面,不过此刻闻声如见其人,可想象她花蝴蝶般周旋于贵客之间的挥洒自如。
不论妲玛迟到多久,武三思等也别无选择,只有等待的分儿,人到席开,现在妲玛表明坐一会儿便走,众人只好在恭送她后,方开始今夜的洗尘宴。
符太落后两步,让妲玛打头阵,心中求神拜佛,希望田上渊是他预想中的人,是由老天爷妙手巧安排的冤家路窄。紧跟美人儿香背,跨槛入轩。
轩内这边的十个人,包括连绮在内,全体离座起立,欢迎他两个迟来的客人。
符太一眼扫去,不用引介,已知谁是田上渊,耳目内再无他人,一股难以形容的喜悦、松驰,从内心至深处涌出,蔓延全身,比当年龙鹰将清神珠交到他手上的强烈冲击和震撼,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奶奶的,殿阶堂真的成功避过本教大尊捷颐津的追杀,尙在人世,是多么的不可能,多么令人难相信。现在还成为能在中土呼风唤雨、踩踩脚可令中土晃动的人物,世事何等离奇荒诞?
长笑声起。
武三思正要为两人引见田上渊和虎堂堂主虚怀志,闻笑声大为错愕,往发出笑声的丑神医瞧来。
宗楚客、杨清仁、香霸、宇文朔、纪处讷、宗晋卿,人人反应不一,有人掩不住惊讶,有人目露不悦,但均不解丑神医违礼的行为。
田上渊旁是个体魄强壮、身材匀称的中年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文雅的小胡子,但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像长期在塞外生活的异族人,符太更猜他带着突厥人的血统,皮肤虽经长期曝晒,却并不很黑,而是棕褐色,头发和眼睛乌黑、眉毛粗浓、鹰脸,如果减去小胡子,看上去活脱脱是混迹于江湖、刀头舐血的强徒恶霸,予人火爆冲动的印象,焊勇无伦。
该就是虎堂堂主虚怀志。
符太可肯定“虚怀志”假姓假名,以之掩饰其出身来历,既然是田上渊的心腹,是随他从塞外到中土来有何稀奇?此时他双目射出鹰隼般的神色,盯着符太,显然不满意他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
田上渊却没留神,目光灼灼的瞧着重纱内的妲玛,似欲瞧破内藏的玄虚,好半晌后目光方移往符太。
只有妲玛静似渊海,不为符太笑声所动,没朝身旁的他投上半眼。
还是连绮应付惯场面,娇声道:“太医大人何故这般开怀?如说不出个所以然,先罚一杯。”
除妲玛外,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往符太的丑脸去。
符太收止笑声,挂着满脸欢容,迎上众人目光,欣然道:“诸位请原谅则个,适才入门前,想起一事,心中好笑,到进入轩内,再忍不住,笑了出来,确不合礼数。”
田上渊微笑道:“真情真性,方合礼数,且神医奇人奇行,大家只会认为神医名实相符,岂敢怪责。不过!神医也惹起晚生的好奇,想晓得何事令神医忍不住开怀大笑?”
他说出了众人想问的问题。
连绮向武三思打个眼色,武三思知机的道:“神医一到,今夜的沧浪晚宴,立即活泼起来,且引人入胜,更难得夫人赏脸光临,纵然小坐片刻,已是我们莫大荣幸。何不先坐下来,再看该否罚神医一杯?哈哈哈!”
众人的注意力回到深藏重纱内的妲玛身上,无可否认地,掩起脸庞的美女魅力不减反增,风姿绰约,又平添引人入胜的神秘感。但她也成为不确定的因素,使晚宴难依任何人的预期进行。像该否坐下,须先看她姑娘家的意旨。
妲玛朝对门另一边,最外档靠窗那组几椅走去,坐下,包括符太在内,人人目不转睛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轻举玉步,横过沧浪轩,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优美动人,串连起来,却有种令人没法分开来瞧,形成完美无瑕的整体。
到她安坐椅内,众人纷纷入座,倒没有人敢和符太的丑神医争,让他坐到妲玛右边的几椅去。
自有绮年玉貌的俏婢,斟茶伺候。武三思乘机介绍引见。
高力士留在门外,守候两人。
符太心情之痛快,倾尽所有言词仍难形容万一。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成为眼前的事实,一个以为已死去多年,终生无望将他碎尸万段,以雪当年耻恨的大奸徒,活生生的现在眼前。
同时想到,不可一世的捷颐津,极可能在追杀这个叛教叛师之徒时,吃了大亏,关键就是妲玛刚才在车上对他说的几句话,指因田上渊讨小敏儿,使妲玛对他生出怀疑。
妲玛关心的是什么?
当年对着田上渊,只能隔远偷偷的瞧,如仰望高不可及的山峰,亦没掌握他的能耐,现在大不相同,一眼望去,已知此人高智阴沉,绝不会因一时冲动做错事。故此他当时禽兽不如的恶行,非是按捺不住的鲁莽行为,而是谋定后动,恐怕那时他早不把本教和师父捷颐津放在眼内。然而,可肯定的是他仍低估了捷颐津,没法杀捷颐津以夺大尊之位。
惨变造就了符太。
田上渊事件后一年,捷颐津挑选了符太与另外三个弟子,亲身授艺,给符太脱颖而出,得传血手。
在本教内,捷颐津对符太虽保持戒心,也不喜欢他,但已算是对他最好的人。刚开始阅看《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和历代祖师笔记,捷颐津便因病去世,当时并没有不寻常的感觉,直至此刻才想到,捷颐津的短寿,大可能是因伤致死。
田上渊的现身眼前,令他想通了情况,被压抑了十多年的情绪,于剎那间释放出来,忍不住放声狂笑,心内的狂喜,怎按得下去?如何形容?
嗅吸着妲玛的幽香,面对的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他有着与妲玛携手共抗天下的奇异感觉,虽然妲玛仍未当自己乃自家人。
主客的田上渊居中,坐在他旁的武三思续回先前的话题,道:“何事这般好笑?神医可不能藏私。”
纪处讷起哄道:“是每人罚神医一杯!”
宗楚客、宗晋卿、香霸叫好同意,杨清仁和宇文朔没有附和,含笑瞧着,隔岸观火。
连绮坐在对着妲玛另一边的椅子,一双乌灵灵的眼睛秋波频送,谁人说话立成她媚眼儿的目标,毫不吝啬,大添香艳的气氛,与妲玛成强烈对比。
虎堂堂主虚怀志的目光不住落在连绮处,看得大胆贪婪。符太暗忖如没有猜错,连绮是蓄意诱惑,以突破北帮滴水难渗、讳莫如深的组织。
田上渊则表现出北帮之主的风度气派,不过他显然不太把丑神医放在心上,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妲玛处,似怎么看都不够,而每当他看得入神,瞳仁深处爆闪异芒,非常慑人。
符太首次想到,妲玛覆上重纱,不是不愿给人看她容颜那么的简单,而是让如田上渊般心怀不轨者,可在没有忌惮下留神瞧她,现出馋相。
田上渊在十多年前甘犯本教的天条,为的是教内修炼“明玉功”的女子;今天指定要见妲玛,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如若得逞,其得益之大,无从估计。
闻武三思和纪处讷之言,符太欣然道:“说出来没问题,问题在只有像本人置身于那个处境下,经历过,然后忽被触发,方忍不住的笑出来,真的非言语可以描述,这般的说出来,各位大哥大姊肯定没有感觉。”
事情发生时,符太悲愤莫名,痛不欲生,偏又无何奈何,唯一化愤慨为力量的方法,是逃离这个人间地狱,虽明知必逃不过捜捕,却清楚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将有自尽的勇气,遂漏夜逃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不知名的本教前辈,得传“长生拳”。没有那时的心如死灰,怎可能有今夜的惊吾?
能指桑骂槐的在田上渊前公然说出此事,感觉神奇,异乎寻常。
田上渊悠然道:“神医之言,引人入胜,究因何事,触发神医?”
杨清仁目光投往田上渊,闪过惊异之色。他理该是首次与田上渊碰头,正无微不至地对田上渊暗里留神,而田上渊问得巧妙,不是直接问王庭经因何事这么开怀,而是问被何事触发,且为王庭经自己说的,在情在理,没有隐瞒的必要。简单的一个问话,显示出田上渊过人的智力。
符太胡诌道:“还不是一路走来,读到的两副对联。前一联令我生出大地为床,卧看银河的情景,仍没什么感觉。哈!到下一联‘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旧事立涌心头,事实上一直在那里,在身边,只是不知道。”
连绮撒娇道:“大人呵!吊足人家瘾子哩!还不说出来?”
田上渊欣然道:“晚生有个提议,何不拿神医的提示作谜面,由我们去猜谜底,作为今夜的酒令。”
杨清仁笑道:“好提议,不过怎罚酒仍罚不到神医身上,似有欠公平。”
他的话,得到虚怀志和宗晋卿的附和。
宇文朔对田上渊的提议,露出异样神色,他表情微仅可察的变化,可瞒过任何人,但落入符太眼里,已知其故。
得遇田上渊,符太的状态被激往巅峰,在场者无人可避过他的审察。
田上渊的提议看似顺理成章,推高宴会的热闹气氛,暗里却是令妲玛多逗留一段时间的绝佳手段。
不论妲玛如何不近人情,又声明坐一会儿后离开,可是丑神医毕竟是与她联袂而来的伙伴,怎都该待他了结无端发笑的糊涂帐,方可离去。
宇文朔今早才和符太谈过“独孤血案”,肯定了很多事,妲玛则为与“血案”有微妙关系者,又是田上渊指定想见的人,他不留神两人间的情况,反不合理。
连绮大送秋波,嗲声嗲气的道:“大龙头这个酒谜,很难猜呵!”
杨清仁兴致勃勃的道:“先解决罚酒的问题,我们根据谜面,只猜一句,如神医点头表示猜中,就罚神医一杯,猜错,罚的当然是猜者。”
武三思鼓掌道:“河间王好主意,只要不怕被罚者前仆后继,后来的可根据说中的重新猜度,直至水落石出,肯定乐趣无穷。”
田上渊呵呵笑道:“既然是由晚生提出,让晚生来个抛砖引玉,那件事发生时,神医身在荒山野岭。”
符太开始领教到众人的厉害,确没哪个是和稀泥,反客为主,使自己入彀,还连累妲玛,只要她有少许道义,该不会弃孤而去。
叹道:“田当家厉害,不过你愈厉害我王庭经愈高兴,皆因我是个酒鬼。来!给本酒鬼一杯罚酒。”
在众人起哄叫好下,一旁候命的美丽侍女,忙过来为符太斟酒。
田上渊笑道:“这句是顺着神医的语气猜,算不上什么,让大家一起陪神医喝这杯罚酒。”
除妲玛外,人人举杯互祝,一飮尽之,气氛转热。
香霸道:“让我来猜第二句如何?”
“丑神医”因“符太”与柔夫人的事,曾多次和香霸交手,算得上是“素识”。
连绮“哎哟”一声,道:“荣爷真懂挑先后序,是捡便宜呵!”
香霸与连绮的真正关系是自家人,连绮挑剔他,正是要别人看不破他们的秘密关系。宗楚客帮腔道:“虽说愈猜愈困难,但第二句说易不易,幸好荣老板千杯不倒,不怕罚酒。”
一直没说过话的虎堂堂主虚怀志坦然道:“话是这么说,怀志亦不惧罚酒,却怕猜错,所以不敢当先锋卒,但又知愈按兵不动,猜错的机会愈大,真矛盾。”
武三思笑道:“虚堂主肯定曾带兵打仗,出口是兵家的用语。”
虚怀志现出警惕之色,田上渊代为掩饰,道:“大家都在等候荣老板哩!”
香霸轻松的道:“当时神医正在山中采药。”
他的妙猜听得人人莞尔,笑骂四起,因大有取巧之嫌,神医到了荒山野岭,漫山草药,医家本色,即使不采药也会留意。
符太哑然笑道:“想昧着良心说荣老兄错也不成,因你是猜个正着,整件事因采药而起。第二杯罚酒。”
众人拍掌叫好,人人陪喝。
符太还要感谢他们,事实上他没法解释一时忘形下的大笑,难得他们凭空猜出解释,令他不用动脑筋,何乐而不为。
他再给提示,是想了结事情,不用妲玛久候不耐烦。
符太看妲玛一眼,道:“下一位!”
虚怀志对符太顿然改观,或许是受兴高采烈的气氛影响,又或认为符太“真情真性”,笑吟吟道:“神医是特地到某处找寻一种稀有草药。对吧!”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据的是符太所说,二直在那里,在身边,只是不知道。
符太道:“罚一杯,不过鄙人陪你一起喝。”
他的话惹得哗声四起,这个猜酒谜,愈来愈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