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玛主动挨过来,香肩轻碰,逗他说话道:“太医大人为何沉默起来,心事重重?”
换过先前,符太肯定大晕其浪,可惜此刻心神根本不在男女之事上,而是处于备战状态,冷酷而不含半点平常的情绪。
淡淡答道:“夫人误会,鄙人此时心内一片空白,无忧无喜。”
此时离翠翘楼不到半刻的车程,拉车的健骥蹄起蹄落,从停车的河岸走了这么好一段路,符太没说过半句话,比对他先前的口若悬河、谈笑风生,自是异乎寻常。
随着车厢的顚簸,这双关系复杂的男女肩膊不住轻轻碰撞,令他们间更多添暧昧难明的意味。
妲玛柔声道:“大人可知我因何忽然留心起田上渊这个人?”
符太将注意力硬扯到她身上去,发香、体香涌鼻而来,登时冲淡了他枕戈待旦般的心怀,讶道:“因哪件事?”
妲玛道:“武三思为田上渊向娘娘讨小敏儿。”
符太大为错愕,非是因事件的本身。像小敏儿般的出色美女,谁不想据之为己有?令他不解者,是妲玛为田上渊这个要求而留心他。
符太道:“田上渊怎晓得有小敏儿这个美丽宫娥?”
妲玛道:“在宗楚客安排下,田上渊曾入宫见过娘娘,此事秘密进行,瞒着皇上,也瞒着我。当时人家还以为来者是特别吃得开的大商家,并不在场,到翌日武三思向娘娘讨人,漏了口风,方醒觉来的是田上渊,亦只有田上渊,方使得动武三思。”
符太朝她瞧去。
马车験入翠翘楼的大门,妲玛没有答他,径探手到罗袖内,掏出折迭整齐轻纱似的东西,就在符太眼前箍头,垂下两重纱,将美丽的脸庞覆盖在重纱之内,然后语调转冷,道:“到哩!”
高力士拉开车门,恭迎两人下车。
弓谋立在高力士后侧,该是一直在等候,符太首先走出车厢,与弓谋四目相触,打个眼色。他没有那混蛋的本领,如此传音,会被机警的高力士察觉。
广场两边停满马车,宾客如流,灯彩映照下,大有醉生梦死的气氛。
妲玛接着下车,高力士悉心伺候,在美婢提灯引路下,领先入楼,弓谋使人驾马车到停车处,与故意坠后的符太并肩跟在妲玛身后。
符太仍在回味妲玛在他眼前戴上轻纱的动人美态,有点如瞧着她在咫尺近处穿衣上装,窝心至极,此时首次可饱览她优雅的背影,蛮腰款摆,不由看得目不转睛,暂时忘掉与田上渊有关的一切。
弓谋干咳一声。
符太心叫惭愧,竟连他都忘掉,更没想过妲玛对自己的吸引力这么大,可改变心神,传音道:“我是符太,那家伙送‘他的族人’返塞外去。”
弓谋大喜道:“真的成功了!”
符太提醒道:“小心点,妲玛耳目之灵,比得上我。”
又问道:“翠翘楼不是易手了?”
弓谋扯着他再坠后一丈,低声道:“尙有两个月,便由新老板接管,本来其中一个老板预了是黄河帮的陶显扬,却因他爹陶宏的反对退出,变成明是香霸,暗为武三思,香霸乘机将部分人调往长安去,包括我和言志在内,因他准备在长安大展拳脚开赌场,重复他香家当年的雄风。”
符太道:“竟有此事,赌场有没有武三思的分儿?”
弓谋哂道:“没有武三思,凭香霸能成何事?顶多开间古玩店。”
符太问道:“人齐了吗?有什么人?”
弓谋如数家珍的道:“宾客那边除田上渊外,有虎堂堂主虚怀志;这边是武三思、宗楚客、宗晋卿、纪处讷、香霸、宇文朔和杨清仁,由连绮亲身打点招呼。”
田上渊的声势,如攀上中天的艳阳,今次沧浪夜宴,聚集了洛阳最当时得令的顶尖级人物,少点面子也难请得动任何一人,何况还有自己的“丑神医”和身份特殊的妲玛。
符太并首次想到,妲玛大有可能不清楚香霸和杨清仁真正的身份,与妲玛联络接触的或许是无瑕,因妲玛既晓得“天魔妙舞”,与玉女宗该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敲门声响。
龙鹰满不情愿的掩卷,纳《实录》于怀,启门。
郑居中现身门外,凑近低声道:“谈起上来,船上有个兄弟竟曾跟过有‘香怪’之称的鲁丹学过十来天,之后在我们长安店子的工场做过两年,他说有把握依范爷的配方,精制出工序没那么复杂的‘春雨’,范爷有一试的兴趣吗?”
龙鹰好一会儿后才把握到他的说话,喜道:“当然有兴趣,跟在你后面的是否懂炼香的兄弟?”
郑居中身后的中年汉应声道:“下属李趣,拜见范爷。”
龙鹰迎两人入舱房,坐下后,问李趣,道:“光听‘香怪’的绰号,知乃制香高手,李兄为何学十多天便停止?”
李趣忙道:“折煞下属哩!堂主吩咐我们须视范爷为上级,请直呼下属的名字呵!”又泛起苦涩的表情,叹道:“我是给他赶走的。”
李趣面相平凡普通,如此般者,在街上遇上绝不留神,幸而眼正鼻直,老实可靠。龙鹰不解道:“那当初他为何肯收你为徒?”
李趣颓然道:“他肯收我,因为我的鼻子够灵敏。”
郑居中解释道:“我们使尽人事,才令鲁丹肯点头收李趣当学徒,李趣已是我们最好的香匠,岂知不足半个月,给他逐出门墙,也令李趣心灰意冷,脱离行业。”
李趣道:“是失去信心。”
龙鹰道:“问题出在哪里?”
李趣惨兮兮的道:“他指我嗅不到气味的颜色,多学十年也没用。”
龙鹰一怔道:“气味的颜色?”
郑居中咕哝道:“气味是气味,颜色是颜色,怎可混为一谈,我看他是故作惊人之语,又或因不愿收徒,找个借口。”
李趣为鲁丹辩护,道:“香大师从来不说假话,是这样便这样。常言调香似炼丹,除了一丝不苟的细心,还须具备赌徒的机敏,有想象力兼大胆,因可用的香料数以千计,宛如气味的汪洋,他仗之成名立万的‘九品香’混合了五百多种成分,还说如不能赋予香气生命,算不上优秀。”
龙鹰拍腿道:“我们要找的,正是这么的一个人。”
两人脸露难色。
龙鹰讶道:“有何问题?”
李趣道:“香大师之所以被称为‘香怪’,是因他脾气古怪,不近人情,他自己本拥有香店,却在香安庄的打压下,被逼结业,变得愤世嫉俗,沉迷酒色,他的风光,早成过去。”
龙鹰皱眉道:“独孤家如此霸道吗?”
郑居中道:“霸道的不是独孤家,而是娶独孤世家女儿独孤倩美的皇甫长雄。独孤善明惨遇灭门之祸后,其香料生意落入皇甫长雄之手,又确办得有声有色,将香安庄发展为北方最著名的香料名店,著名的调香师,全给他招揽到旗下去,正是因香怪不肯就范,他储存香料的仓库无端端失火,多年搜罗回来的香料一夜间化为乌有,令香怪被逼结业。”
龙鹰叹道:“独孤家竟出了个这么卑劣的女婿。”
郑居中道:“成也独孤善明,败也独孤善明,独孤善明在时,独孤世族家道中兴,声势一时无两,还振起整个北方高门世族的威势,深招武则天之忌,可惜‘血案’之后,独孤家无以为继,走向衰落。皇甫长雄是唯一的得益者,趁独孤家其他人悲痛的时刻,他又是一向为独孤善明负责打理香安庄,乘机揽权,加上他做生意很有一手,又懂交际应酬,勾结权贵,不到一年,已成能独当一面的人物,连独孤家的人也奈不了他的何。”
龙鹰忍不住问道:“你听过独孤倩然吗?”
郑居中和李趣同时摇头,前者道:“既然属‘倩’字辈,该低独孤善明一辈,且是正房所出。”
龙鹰心忖独孤倩然或许是独孤善明的侄女。独孤家不知惹上什么恶运,先是独孤善明遇上灭门之祸,与独孤倩然有婚约的李重润又遭毒手。
道:“这个皇甫长雄实在欺人太甚,须好好教训。哈!忽然间,我比任何时刻更想做大香料这盘生意,只要香怪有点血性,肯定不错过这个复仇的千载良机。”
郑居中叹道:“香怪再非以前的香怪,酒色戕身,他恐难再振雄风。”
李趣道:“我清楚长安的情况,真的很难和香安庄斗,我们调制出几种特别出色的香,卖一轮没有问题,可是要在香料业与香安庄分庭抗礼,绝不可能,纵然想占据一个席位,亦非常困难,因‘猛虎不及地头虫’是也。”
龙鹰笑道:“趣味就在这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多么刺激。他奶奶的皇甫长雄,我们就在抵西京前,配制出‘春雨’,到西京后再找香怪,请他过鼻。”
沧浪园是一座以花树和奇石为主景、小岛与建筑结合、别具匠心的杰作,分别以笋石、湖石、宣石迭成春、夏、秋、冬四山,往内往外望,都是一幅幅各具特色、如诗如画的美景,且有湖为配。
虽然由多座建筑物合组而成,然而主从分明。
宴会举行的沧浪轩位于春山和秋山之间,乃三楹七架梁歇山的宏伟主堂,谙合“凡园圃立基,定厅堂为主”的造园之旨。其他次等建筑,以沧浪轩为中心,疏落有致的坐落四周,如拱月众星。再缀以亭、台,以小路廊桥连接,于翠翘楼内自成一独立的天地,比之稍次的梅、兰、菊、竹四院,相对相望,高上不止一筹,故成翠翘楼之冠。有资格到这里来的,若非是像武三思这种高官贵胄,就须如博真三人的富可敌国。
此正为人性。
能在这里设宴,不用自吹自擂,已以事实证明主子的架势。
前面的妲玛、高力士停下来等他们,原来到了跨湖长桥的这一端,过桥后就是沧浪园,隔桥瞧去,在香桂幽篁掩映里,沧浪轩气象万千。
符太问弓谋道:“香霸不经营青楼了吗?是否浪费了大批美女?”
弓谋轻蔑的道:“嗟!他的赌场与妓院有何分别,嫖赌合一,更能予人新鲜刺激。”
此时离妲玛不到五十步,高力士退往一侧,恭候符太与妲玛会合,一起入园。
看着妲玛苗条修长的优美背影,符太忽发奇想,如能与她手牵手入厅,众人如何反应。虽明知不可能,但想想已乐在其中。
田上渊见到的是覆上重纱的美女,怕大失所望。
不由又记起她在车厢内的眼前,戴纱的迷人情景。
唉!情况是那么的似曾相识,与妲玛坐马车到这里来,不住被勾起伤心往事。
符太来到妲玛身旁。
在跨河廊桥起点左右两根石柱上,刻有对联,上书“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符太一向对中土流行的吟诗作对,视为坏鬼书生的无聊事,可是今夜不知如何,对联映入眼内,感受特深,作对联者确捕捉到人在某一刻的深切感觉,以景描情,充盈难以直接说出来的哀愁感伤,既眷恋又无奈。
妲玛朝他瞧来,隔了两重纱,雾里看花般不清楚,只感到她锐利的目光在审视他,禁不住怀念与她四目相看的时光。
她说话了,却不是向符太说,而是唤高力士。
高力士来到两人靠妲玛一边的后侧,道:“夫人吩咐!”
妲玛淡淡道:“给我知会大相,今夜我将不发一言,亦不喝酒,坐一会儿便走。”前方在桥上提灯等候的俏婢,后面的弓谋,均大感错愕,高力士却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一声领命,跨步登桥,朝抢浪轩去。
弓谋知机的告退。
符太向提灯俏婢道:“你到另一端等夫人。”
婢子怎敢有违,乖乖的去了。
剩下两人时,符太皱眉道:“鄙人和夫人共进退,夫人准备耽多久?”
妲玛轻轻道:“假设他真是我要找的那人,我将瞧不破他的玄虚,坐一晚和坐一刻,没任何分别。”
符太讶道:“你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妲玛坦白的道:“人家尙未决定该否告诉你。”
符太道:“若田上渊是这个人,要杀他又要取回落在他手上的东西,绝非夫人可独力办到。”
妲玛无动于衷的道:“加多你又能如何?”
符太傲然一笑,道:“勿低估我。”
妲玛道:“不论如何高估你,于现实仍然无改。”
符太洒然笑道:“鄙人却要说,不论如何高估,仍没可能触到鄙人的底儿。我晓得夫人未完全信赖我,我对夫人亦如是,但既有共同目标,大家是否该开心见诚?”
妲玛冷冷道:“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什么?”
符太差些儿语塞,胡诌道:“夫人的事,就是我王庭经的事。”
妲玛哂道:“又来这一套!”不再理他,径自登桥。
符太没趣的追在她后侧。
湖风吹来,浮莲飘香。
将抵另一端前,最后两根廊柱上刻着的对联,进入符太的视野。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以符太的不通文墨,亦告绝倒。且似在说着他和妲玛的关系,两联互为呼应,这边的对联说出故事的下部分。
他和妲玛,正受限于人与人间难以互信的“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