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睡醒,却不愿睁开眼睛。河浪拍打船身、破浪而行的声音,和着风声,仿如大合奏,亲切熟悉。第一次从鬼门关回来后,伴着他就是这群“老伙伴”。
船队经洛阳不入,直上大河,将因此多花天半时间,却可避过不必要的麻烦,洛阳对竹花帮,再非友善之地。
《实录》到昨晚读毕处,下一页是三天后的事,符太虽没说,龙鹰可想象送妲玛返芳玉楼后,彻夜不眠的摇笔杆,尽记当日发生的所有事,亢奋难休。接着的三天,此子再没动笔的兴趣,也因没任何特别事,须记之于录。
龙鹰乘势收兵,仔细回味,分享兄弟的哀乐,不到片刻酣然入睡,直至天明。
他奶奶的,这小子将取得“横念诀”列为首要目标,说不定是因心中隐隐感到捷颐津的早逝,内含玄机,田上渊大有可能避过死劫。若然如此,练成“血手”亦难收拾田上渊。
缘确为世间最奇异的东西之一,没人可肯定其存在与否,可是上了年纪的人,总能从自身的经历,感觉到缘分的无处不在,也是任何事的因果关系。
缘是否等于命运,龙鹰不晓得。可是若有命运,势以缘的方式运作,却可断言。亦代表命运先影响你的心,再影响行为。
以符太为例,假设他不是一意得到“横念诀”,那他和龙鹰根本缺乏合作的基础,纵然遇上,可能大打一场,争雄斗胜。事情没向这个方向发展,反造就了两人的兄弟情义,最后与田上渊狭路相逢,就是缘。
田上渊既是胜利者,为何不返教坛,夺取大尊之位?即使他不把大尊之位看在眼内,亦该觊觎坛内珍贵的典藏和前人的笔记?
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乃田上渊不知道师父捷颐津比他伤得更重。
如圣门或大明尊教,在正道人士眼内的邪门异教,乖乎伦常,强者为王,故你防我,我防你。身为师父者,对特别出色的徒儿,自然怀有戒心,或故意在传艺时让徒儿存在破绽弱点而不自觉,又或留起独家绝技为杀手锏,一旦发生像田上渊般大逆不道者意图弒师,可清理门户。
岂知田上渊再非以前那个可被捷颐津看通看透的徒弟,而是从大明教盗得异宝令他突破以前框框的强手,兼且又因采得符太梦中情人的“明玉元阴”,与杨清仁得到湘夫人异曲同工,致突飞猛进,强横难制。
结果是捷颐津不惜催发魔功,施展压箱底绝技,狠挫田上渊,却没法将他留下来,给他远扬千里。捷颐津同时付出沉重代价,没法继续追杀田上渊,退而求其次,返教坛栽培新一代的原子,这个人就是符太。
捷颐津始终没法从不惜损耗真元的出手回复过来,两年后含恨而逝。
想到这里,敲门声响。
龙鹰开门,看到的是郑居中兴奋的面容,后者道:“制出来了!”
龙鹰失声道:“他们昨夜没睡觉?”
郑居中道:“我也陪着没睡觉,想到在范爷的庇荫下,可在西京再展拳脚,吐气扬眉,没人有睡意。范爷快来!”
龙鹰将调合后的香油送到鼻端,轻嗅、深嗅。
郑居中、李趣和五个参与工序的兄弟,屛息静气等待他的反应,莫不有点紧张,怕达不到他的要求。
龙鹰和颜悦色的道:“我嗅到八十七种香料的气味,其中以沉香、没药、降真香三种气味最强烈。”
郑居中惶恐的解释道:“范爷选的虽只是三十三种香料的配搭,可是为调谐香气,必须辅以其他香料,有些还是制成品,本身已是由多种香料混合而成。范爷的鼻子真灵敏,确是以范爷所说的三种香料为主。”
龙鹰将香油交给郑居中,目光扫过变成制香料工场的下层船舱,想到一个关乎香料生意成败的关键问题。
他或许拥有天下间最灵锐的鼻子,可是对香料复杂的制造过程一窍不通,亦不可能花时间去摸索,因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在到西京前读毕符太的大作。
读这家伙的书,不可能如以前般一目十行的去读,而是仔细咀嚼、思考、感受、享受身历其境的滋味,一字一徘徊。
龙鹰道:“我终于明白,香怪所说的,可从气味嗅出彩虹是怎么一回事。”
郑居中讶道:“就说话来看,是一种比喻,难道有特别的意思。”
龙鹰道:“是制香的最高法诀,等于厉害的心法。”
李趣动容道:“我从没朝这个方向想过,难怪给他老人家逐出门墙,因没有那个悟性,请范爷指点。”
龙鹰问道:“彩虹美丽吗?”
众人齐声答道:“美丽!”
龙鹰续问道:“如何美丽?”
众皆愕然,还有人不自觉的抓头。
郑居中智力最高,思索道:“彩虹并不常见,每出现在雨后放晴的时刻,横跨天际,只可远眺,瞬又消失。少时得睹彩虹,心内总有种说不出来情绪。”
龙鹰对他刮目相看,赞道:“说得非常动人。还有呢?”
李趣道:“当然是彩虹缤纷的色彩,如水般透明,似幻似真,若现若隐,世上没一种色彩能与之争妍斗丽。”
另一兄弟同意道:“即使仿效彩虹染制出来的衣物,总不是那个味儿,只是色彩鲜艳,却没法令人联想到天上的彩虹。”
龙鹰目注李趣,问道:“看彩虹时,你会特别注意其中的某种颜色吗?”
李趣一怔道:“彩虹集天下色彩之大成,却不会有某种颜色特别夺目。”
龙鹰叹道:“你刚才说的,正是合香的最高心法,不会有任何一种香味如鹤立鸡群的突显,如彩虹般,明明由不同颜色合成,可是看到的,惟只彩虹之色。”
人人点头同意,均晓得龙鹰能嗅出其中三种香料特别浓重,已代表制出来的“春雨”香不符他要求,而非一种从未之有的合香。
龙鹰绕了个大圈来指出花了整夜工夫制出来的东西未达标,众人均受落,不单因他解说清楚,语气婉转,大家有商有量,更因香料行业竞争激烈,要在西京这个香料的市场进占一个席位,稍差一点亦被淘汰。龙鹰对制品要求严格,反令他们信心大增,因有明确的方向。
龙鹰道:“事情是急不来的。我想到个一石二鸟之计,如若成功,李趣老师可重归香怪门墙。”
李趣连忙谦让,又忍不住问计。
龙鹰道:“到西京后,李趣老师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见香怪,将刚才大家联手想出来关于合香和彩虹的关系,一字不漏的说给他老人家听,看他的反应。”
李趣苦恼的道:“他肯定晓得不是我想出来的。”
龙鹰道:“这就最好!你告诉他,是我范轻舟说的。”
郑居中皱眉道:“假如他仍不为所动,怎办?”
龙鹰微笑道:“希望你猜错了。不过世事难说,如果他自甘堕落,不懂抓着这个可东山再起的唯一机会,我们也没办法。哈!那时只好由‘新香怪’范轻舟出马,天天泡在制香工场,跟李趣老师学制合香。”
众人齐声欢呼。
舱厅。
龙鹰偕郑居中吃早膳。
李趣和昨夜陪他忙足一晚的兄弟,再支持不住,返房睡觉。
郑居中欣然道:“怪不得帮主千叮万嘱,一切须看范爷的指示,听范爷吩咐。本简单不过的运送三船香料,落在范爷手上,竟让我们有远征西京的兴奋,一洗近年来的颓唐之气。若能在西京重新立足,好像失去了的,又重回手中。”
龙鹰轻松的道:“你们不怕我是带你们去送死?”
郑居中道:“以前真的会这么想,可是与范爷相处久了,不单认识到范爷不寻常处,且大家自然而然受到范爷胸有成竹的庞大信心感染,还庆幸能随范爷到西京闯天下。”
稍顿续道:“昨天我们商量过,三船的兄弟二百二十人,有家室牵累者原船返扬州,自愿留下来的有六十五人,当然包括我和李趣在内。”
龙鹰道:“各位兄弟这么看得起我,范某人绝不会令你们失望,定要闯出香料大业,春、夏、秋、冬四香赚个盆满钵满,人人有分。”
郑居中大喜道:“早晓得范爷的慷慨。当年范爷在成都破了最棘手的采花盗案,特别是将赏金和郑爷、石爷、詹爷、张爷和富爷五人平分一事,传诵一时。不过今次我们首要是出了心中那口给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恶气。”
龙鹰问道:“香安庄的皇甫长雄有何所恃?”
郑居中道:“他本身出自关中世族,有点家传实学,后面有独孤家为靠山,故此在西京颇吃得开。不过听说独孤世家的人对他非常不满,视他霸占香安庄为夺产,只因他羽翼已丰,奈何他不得,亦有‘家丑不外传’的顾忌。”
龙鹰讶道:“这么说,此人并不简单,究竟他有何实力?”
郑居中道:“真正的情况,我不清楚,大部分的看法,是基于表面的情况,知道的,就是他和关中剑派一些权势人物有交情,又是长安帮龙头翟无念的拜把兄弟,而因着香安庄的一本万利,皇甫长雄财力雄厚,甚至有人说他比独孤家更富有。最近有个传到扬州来的消息,说他正和独孤家争夺一块贵重的土地。”
龙赝兴致盎然的道:“长安帮是什么东西?现时的长安,谁人话事?”
郑居中道:“西京乃卧虎藏龙之地,势力割据,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依我们所知,仍是以世族和关中剑派的实力最雄厚稳固,即使以前的黄河帮,又或现在的北帮,先要和他们弄妥关系,方能立足,非是凭动刀动枪可以解决。长安帮勉强是个本土的帮会,实为代表着关中高门势力的松散组织,等若联盟,在西京享有很高的江湖地位,与关中剑派河水不犯井水,所以即使北帮现时的声势如日中天,暂时仍不敢入侵长安帮的地盘,怕犯众怒。”
龙鹰道:“真有趣!”
郑居中大讶道:“范爷胆识过人,关中人因僻处关内,向有排外的情绪,想打入他们的圈子并不容易。范爷却一副愈困难愈乐在其中的态度。”
龙鹰道:“对我要有信心,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别忘记我早在飞马牧场时,和世族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打过马球交过手。记着,我们是去做香料生意,不是和任何人争雄斗胜,但如有人敢用旁门左道的方法来对付我,我会教他们明白是何等愚蠢。”
郑居中叹道:“在范爷身上,居中再次看到帮主以前的豪情壮气。”
龙鹰心中一阵感慨,桂有为不敢北上向北帮讨回公道,肯定惹起帮内兄弟的不满,但又有何方法?道:“君子报仇,三年未晚。如果桂帮主全力反扑,就正中田上渊下怀。任何事情,总有个开始,今次到西京去,就是贵帮和江舟隆踏出的第一步,千万须沉得住气,当是从没发生过任何事好了。”
郑居中点头受教。
龙鹰又问起其旗下香铺以前在西京的情况,至乎拥有的物业。这个早膳吃了整个时辰,龙鹰才返房继续阅录。
符太在与药库相连的炼药工场,忙足整个上午,由于符太鱼目混珠,明是为皇上和皇后炼制药丹,暗则为小敏儿制作大还丹,故药僮们全体出动,为他效力。
“二奉御”郑虔、“太医”任无心,亲身来过,还提出建设性的意见。现时符太乃皇上、皇后身边的红人,谁不巴结。
“主药”毕理勤更亲自打点,省去符太不少工夫。
只有那“尙药丞”韩登,除了在三天前刚开始炼丹时现过身,不识相的提醒符太诸般规矩后,便对这边的情况不闻不问。韩登特别提醒他,凡送入禁宫供服食的丹丸,虽经两大奉御检验,又须使人试服,一切妥当后,还要将丹丸密封,免被人偷龙转凤,逼得符太弄假成真,临急抱佛脚,尽量弄出一批健脾益气、有益无损的丹药。
过去三天非常平静。
妲玛深闺不出,高力士也没来过找他。
后者的情况他是理解的,以前一天来找他几次,并不惹疑,因他受大奸鬼武三思所托,找他是合理的。但如果翠翘夜宴后,仍不住找他说话,徒惹思疑。从这些细微处,可知高力士是识大体的人。
最出奇是小敏儿也没缠他,规规矩矩做他的贴身,当然伺候得无微不至,但再没有主动的亲热。
如果猜对,小敏儿该是从韦后处晓得他“余毒未除”的事,小敏儿最大的本钱是她的美丽,浑身痕痒、皮肤溃烂这个险,不论她如何爱丑神医,仍是她冒不起的。
何况符太很怀疑小敏儿对他的所谓爱,与一般男女之情大有分别,说得好听点,丑神医是她梦寐以求的救星、英雄;难听点是她绝处逢生、怒海里唯一浮得起来的东西,不抓住就是蠢蛋。
正午,午膳的时间到了。
尙药局本身有食堂,还有专人打理的膳厨,足不出局,三餐无缺。
茂平和常青如过去两天般,正想与“师父”一起到食堂去。符太道:“今天你们自己去,我有事出宫,不知何时回来,你们给我看紧点。”
茂平凑近他低声道:“有些闲言闲语,指其中有近十种草药不对劲。”
符太道:“谁说的?”
茂平脸现难色。
常青道:“还有人说工序不合常理。”
符太微笑道:“他们懂个屁!他奶奶的!惹毛了我,就将他们全赶出去。勿要理会,万事有我担当,如果我王庭经配出来的药,像他们般的货色,早卷铺盖返乡去了。”
言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