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里记得温玉树的金盆洗手大典订于三月十五日举行,如今已是二月底,他恐怕赶不及,是故晓行夜宿,一路上隔日便换一次马匹,不敢稍停,直奔邯郸城。
他在芦芽山上,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必须在三月十五日前赶至邯郸城,可是下了山之后,心情大不一样,自己是“汉奸”之后,温柳烟则是侠士之女,如何能高攀?假如温柳烟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会有何反应?该不该将身世向她和盘托出?
这几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越临进邯郸城,心情越发沉重,但无论如何,自已答应过温玉树,一定在三月十五日之前赶到邯郸观礼,便不能失信!
未到邯郸,陈万里已买了一对玉雕狮子作为礼物。因此三月十四日黄昏,他赶至邯郸城,便直接去温家。到了温家外面,只见门檐下张灯结彩,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他不禁又犹疑起来。
那两个问题,刹那之间又翻上他的心头,他不断暗问自己:“我该不该进去?我见到柳烟,该不该将一切告诉她?”
趑趄不前间,忽闻有人沉声问道:“阁下在温老英雄大门外徘徊,到底是友是敌?”
陈万里抬头,见台阶上不知几时已站着两个汉子,一个年在三十,另一已近五十,发话的正是那个粗壮豪迈的年轻汉子,他忙抱拳,道:“在下是来观礼的!”
那年纪较长的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可否先将姓名见告?”
“在下游万里!”
“未知游少侠与温老英雄有何关系?”
“去年曾来造访,承老英雄瞧得起,亲口邀请在下,约定今日前来观礼!”
那年轻的道:“裘掌门请看住他,待晚辈进去查问下!”言毕进门而去。
姓裘的道:“裘某草名叫裘达先,适才那位乃欧阳雄欧阳老弟!”
陈万里目光一亮,脱口道:“原来是铁剑门当家裘掌门,请恕晚辈眼拙,失敬!”
“不敢。游少侠令师是哪位高人?”
“家师隐世已久,不许晚辈亮其名号,尚请裘掌门见谅!
裘达先嘴上没说什么,眉宇间已有不快之色,幸而门内传来一阵豪迈欢愉的声音:“游公子快请进来!”话音刚落,欧阳雄已陪着温玉树出来:“游公子,老朽与小女一直担心你赶不及在明午之前到达哩!”
陈万里抱拳道:“有劳老英雄迎请,前辈别来无恙?晚辈答应过您老人家,岂敢违信!”
温玉树热情地道:“游公子,这位乃铁剑门裘掌门,一柄重剑,罕逢敌手!”
陈万里道:“刚才已请教过,裘掌门大名,晚辈素仰。”
温玉树又指指欧阳雄道:“这位欧阳老弟,是‘武林六秀’之一,年青一辈的高手!裘掌门,游公子去年曾多番救过小女,依老朽之见,武林六秀,从此之后要改为七秀了!”
欧阳雄不服气地道:“晚辈为何素未闻其名?”
温玉树哈哈笑道:“游公子敢与雀痴朱雀和三才书生为敌,你看如何?”
欧阳雄面色不由一变,忍不住上下看了陈万里几眼。温玉树道:“看老朽多胡涂,只顾说废话,竟忘记了请客人进去!游公子请到舍下喝杯酒!”他走下台阶,热情地拉着陈万里进屋,那坐骑自有下人牵走。
温家不大,厅里已坐满了人,陈万里料不到里面竟有相熟之人:青木道长和“五虎断魂刀”彭圣祺!
青木道长含笑与他打招呼:“少侠别来无恙?”
“托道长之福,一切粗安!道长精神更胜从前,神功必又有进步!”
“贫道老矣,倒是少侠神充气足,分明更上一层楼,实在乃可喜可贺!”
厅里群豪,虽多不曾听过游万里之名,但见温玉树现出大门迎接,携手而入,又见青木老道对他客气,不由都对他另眼相看。
彭圣祺将游万里在棋痴竺红姑家,与三才书生恶斗的事迹,描绘了一番,群豪都十分惊讶,若非彭圣祺在武林中的身份不低,这番话实难使人入信,是故少不免又问起陈万里的师门来历,陈万里依旧用一贯的藉口搪塞之,一面暗暗打量厅里各人,独不见伊人温柳烟的倩影,刹那间,腹中肠胃都扭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温玉树道:“少侠要到后堂先歇一下,还是在此聆听前辈们的教诲?”
陈万里自然听得出温玉树实有维护自己之意,但他又恐见到温柳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此道:“晚辈不累,还是留在此睹睹前辈们的丰采!”
青木道长忙让开一角,道:“游施主请坐!”
温玉树心头暗暗高兴:“这小伙子识大体,不急色,烟儿真没看错人!今晚得好好问问他,若能在洗手大典上,宣布他俩的婚事,岂不两全其美?”想到高兴处,脸上不由展现笑容。有几个仔细的人,都看出点苗头。当下温玉树吩咐丫头斟酒,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陪客。
俄顷,又来了温玉树的几位好友,不久,下人们即摆上筵席,温玉树有心要让陈万里坐首席,又碍于情面,最后反让他叨陪末座。
也在此时,温柳烟才盛装出来陪客,众人一见到她,便纷纷问温玉树几时请喝喜酒,温玉树只一味在笑。温柳烟秋波一转,瞟了陈万里一眼,眼波温柔,充满柔情蜜意。这个眼波,胜过千言万语,使得陈万里心头怦怦乱跳,神魂不附。
厅里劝酒之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但是一切似乎与陈万里没一丝关系,他不时偷看温柳烟,好几次都与温柳烟的眼波相触,双方都似遭电殛,连身子也似震了一震!
忽然裘达先举杯道:“温兄,小弟先敬你一杯,日后可要讨回百杯!”
温玉树刚一怔,尚未会意,一个年纪与裘达先相若的已问道:“裘掌门此话何意,大家都是多年老友,怎不明言?”
裘达先哈哈笑道:“梁兄难道不知温家有女已长成么?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温兄又将金盆洗手,岂有不急之理?”
温玉树忙道:“婚姻大事,既不可草率,也不能强求,一切顺其自然……哈哈,届时自然少不了请诸位喝喜酒!”
裘达先问道:“未知侄女是不是已有意中人?”
温柳烟粉脸通红,道 :“裘叔叔说到哪里去了,侄女还想多侍候爹爹几年!”
裘达先笑道:“愚叔本想替你作媒呢,如今倒不敢累你做个不孝女了……”群豪都哄声笑了起来,裘达先拿眼瞥了陈万里一眼,见他神魂不附,又道:“游少侠郁郁寡欢,莫非有心事?”
陈万里神态甚窘,温柳烟瞟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裘叔叔,您这般快便醉了?”
裘达先道:“愚叔说他有心事,侄女便替他出头……哈,莫非,莫非这个那个……”群豪又是一阵大笑。
温柳烟羞得满脸通红,嗔道:“爹,裘叔叔老是欺侮女儿,女儿不来啦!”说着便推席离座。
温玉树忙道:“丫头,裘叔叔与你说笑,你生什么气?快敬他一杯!”
席中有人道:“不错,你想耳根清净,最好便是贿赂贿赂咱们!”
温柳鼓起勇气,重新入席,斟了一杯酒,双手奉起,向在座群豪虚敬了下,仰头一口喝干。
怎料群豪依然不依,又要她再敬一杯,才放她离开。温玉树忙替她打圆场:“小女无礼,请诸位原谅则个,老夫代她再敬诸位一杯!”
酒席一直吃至二更,菜才上完,但群豪酒兴未尽,仍不断呼家丁斟酒,猜枚划拳之人,越来越多,陈万里颇觉讨厌,向同席的好汉,略一示意,便溜到后堂去。
温家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先到温玉树的书房视探,不见有人,转到后厅,路上遇到一个丫头,那丫头抿嘴一笑:“游公子,小姐在后厅另备一席候你!”
陈万里脸上一红,轻谢一声,抬步到厅外,双脚似有千斤重般,再也迈不开。
温柳烟轻声问道:“谁?”陈万里只好硬着头皮道:“柳烟,是我!”
只听里面响起一阵椅桌碰撞声,温柳烟紧张地道:“外面有人么?还不快请进来?”
陈万里走了进去,果见厅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五六个菜,还有一壶酒,温柳烟颊生红晕,呐呐地道:“请坐……别来无恙?”
陈万里亦感局促,半晌才道:“尚属粗安,你呢?”
“日子太平静,乏善可陈。”
陈万里道:“你为何不坐?”
温柳烟粉脸“唰”地染红,连忙坐下,提壶替陈万里斟酒,以掩尴尬。陈万里轻吸一口气:“柳烟,我敬你一杯!”温柳烟举杯与他一碰,一口喝干,一杯下肚,粉脸更为娇艳,神态却渐自然。
陈万里低声道:“柳烟,你瘦了……”
温柳烟眼神一阵迷乱,垂着螓首道:“伯父伯母可好!”陈万里心头怦然一跳,嗫嚅地道:“托福粗安!”温柳烟欲语还休,忙又替陈万里布菜,“吃吧!”
“我已吃饱,你吃吧……我陪你吃一点。”
两人分手几个月,却陌生起来,但心中都有一团火。俄顷,温柳烟又低声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天天都在盼望!”这句话已很露骨。
除万里心头再一跳,猛然吸了一口气,道:“柳烟,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其实我不姓游,姓陈!”
温柳烟淡淡地道:“你姓什么有何关系?重要的是你的为人!”陈万里好像放下心头大石,正想进一步向她透露身世,不料温柳烟又道:“万里,你爹娘可有替你找到媳妇儿?”
陈万里道:“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同意!我不能忍受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成亲!”
温柳烟双眼神采灿然,又红着脸问:“你爹娘对你的婚姻大事,一点也不紧张?”
“谁说的?”陈万里态度比刚才轻松了不少:“只是他们知道我野得很,性子又硬,所以也不强迫我!不过……”他故意顿住,拿眼望着她。
温柳烟果然有点紧张,忙问道:“不过什么?”
“假如再过两三年,如果我还没有成绩,恐怕他们真的要随便替我挑一个了!因我们陈家三代单传!”陈万里喝了一口酒又道:“我已将与你结识的经过告诉他们……”他又拿眼望着她。
这时温柳烟态度反而轻松得多,淡淡地道:“你到中原交个朋友也要告诉他们?”
“你不想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你真的不紧张?”陈万里恢复他那俏皮的性子。
“能说的,你一定会告诉我,而且还得看你对他们怎样介绍!”
陈万里见她不慌不忙,只好自揭谜底:“他们完全不反对我跟你来往,即使……即使我要跟你成亲,他们也不反对!”
温柳烟粉脸禁不住又红了,啐道:“你,你乱嚼什么舌根……不害羞,也不害怕隔墙有耳!”其词似若有憾然,其心实则喜之,溢于言表!
陈万里心头不由一荡,正想再向她吐露心声,不料此时,从远处传来温玉树的声音:“烟儿,万里是否跟你在一起?”
陈万里闻声,不禁一愕,温柳烟也猛地站了起来,深情地看了陈万里一眼,道:“爹,女儿在这里!”
她刚离座,门口已出现温玉树的身影,只见他满面通红,脚步歪斜,醉态可掬,哈哈一笑道:“万里,你果然在此……哈哈,好,好极了!”
温柳烟忙上前扶住他,道:“爹,看你喝醉了!”
“我没醉……万里,你在这里最好,老夫正有句话问你……”温玉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烟儿,万里可知道你的心事么?”
温柳烟粉脸比晚霞还红,嗔道:“爹,您醉了,有话明天再说!”
温玉树打了个酒呃,道:“现在只有咱三人,……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万里,你过来,老夫问你……”温柳烟知道老父要问他些什么事,又慌又羞,放了老父转身溜走,不料,她刚放手,温玉树向陈万里迈出半步,便摊倒在地上了!
温柳烟吃了一惊,急忙回身将他拉起,温玉树已醉得不成样子,陈万里道:“柳烟,你扶他进房睡吧!”温柳烟不敢再看他,急急扶着父亲走了。
陈万里独自一人坐下,又连斟三杯酒喝了,俄顷,丫头进来,道:“游公子,夜深了,小姐嘱请你跟奴婢到客房歇息!”
陈万里随她到上次宿过的那间客房,丫头又为他备水,陈万里一路上不停赶路,风尘仆仆,仔细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上床躺下。一想起刚才与温柳烟单独相处的情景,又是兴奋,又是甜蜜,但心头的疙瘩,始终未解,忖道:“未知柳烟会否因我家的行为而看不起我?”他还待揣摸,奈何连日赶路疲累,又喝了不少酒,只觉眼皮沉重,不久便沉沉地睡着了。
待他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他吃了一惊,连忙披衣下床,丫头小娥早已将洗面水放在架上,他匆匆盥洗一下,又梳了头,换了套新净的外衣。
陈万里正想出房时,小娥反而来请了:“公子,小姐请您出去吃早点!”
陈万里道:“你们小姐在何处?烦请姐姐带路!”
小娥笑嘻嘻地道:“公子他日事成之后,可不要忘了婢子的好处!”
陈万里也笑道:“等你出嫁时,我送你一对玉镯子作贺礼!”
小娥红了双颊,轻啐了他一声,将他引到后厅,温柳烟已在等候,桌子上放着许多包点,还有一盘子炒面,陈万里道:“这许多东西,怎吃得下?”
温柳烟道:“小娥,去看老爷醒了没有。”丫头去后,她又低声道:“昨晚爹喝醉了,招呼不周,请谅!”
陈万里诚恳地道:“柳烟,你我相识非自今日起,你怎地反而跟我客气起来了?”
温柳烟脸上微微一红,道:“你总还是客人嘛,嗯,我记起了,你以前为何要骗我姓游?”
“因为我家是钦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对任何人都是这样!”陈万里正考虑如何措词,婉转说出自家的身世,忽然丫头小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温柳烟斥道:“怎地没一丝教仪,慌慌张张地作甚?”
“小姐……”小娥叫了一声,便附在温柳烟耳畔说了几句话。只见温柳烟脸色一变再变,涩声问道:“你可曾听清楚?”
小娥瞥了陈万里一眼,道:“此事非同小可,奴婢怎会粗心,老爷叫您去一下!”
陈万里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沉,忙问:“可是来了仇家?”
“不是……”温柳烟神态慌张,道:“万里,你自个用吧,请恕失陪,小妹出去一下!”她拉着小娥便向外跑去。
陈万里心中狐疑:“莫非我底细被揭穿了?”心念及此,只觉腹中似打翻了五味素般,说不出的难受,只吃了个肉包子便难下咽!
他只道温柳烟一忽便会回来,岂知去个两顿饭工夫,还不见芳踪,更是坐立不安,忍不住走出后厅,向前堂走去,经过温玉树书房时,闻得里面有人声,不由停了脚。
可是一脚刚立定,陈万里心头便涌上一个念头:“我陈万里乃大丈夫,岂能偷听人家说话?”正想离开,不料房里竟传来温柳烟焦虑的声音:“爹,如此怎行……你叫女儿如何向万里交代?”
陈万里一怔,转身飞快地退后,至窗外凝神静听。但闻温玉树一声长叹:“烟儿,爹也感到左右为难!万里这孩子爹可是一百个满意,奈何爹也不能食言!”
陈万里心头更为奇怪:“何事左右为难?”
“爹,咱们一直以为他已不在人间,谁知他又会突然出现,这可怪不得爹呢,也怪不得女儿!”温柳烟忽然提高声音问道:“爹,你可曾查清楚?他真的是李应星?”
“爹当然查过,他的确就是应星侄儿!唉,怎会这般巧!幸好,昨晚爹醉了,未曾跟万里说过什么,而且他是个明理人,也不会怪咱!”
“爹,你虽然没有正式向万里提……过,但咱的心意他总是知道的!”温柳烟道:“昨晚他说过,他已对父母提及与女儿结识的事,他父母并不反对……”
温玉树长叹一声:“那你叫为父如何处理?”
温柳烟顿足道:“真气人,他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
温玉树沉声道:“烟儿,他是你未婚夫,你怎可说出这种话来?”
未婚夫三个字进入陈万里双耳,仿似在他头上打了个霹雳,房里温家父女下面说些什么,他已听不到,心中暗叫:“柳烟有未婚夫,她为何从不对我提及?”
恍惚间,忽见丫头小娥走过来,在外叫道:“老爹,裘大爷他们请你出去说话!”
只听温玉树道:“老夫这就去!烟儿,这件事咱父女今晚再慢慢商量,先别告诉万里!”言毕开房出去,陈万里忙匿在墙后。
小娥待要进房,温柳烟在里面道:“别进来,我要歇一下,你去服侍游公子!”小娥应了一声,向后厅走去。
陈万里心念一转,蹑手蹑脚跟在小娥后面。小娥到后厅不见人,转身欲出,匆忙间与陈万里碰了个满怀,她红着脸道:“婢子该死!”
陈万里伸手拦住小娥,道:“小娥姐,在下有话问你,请慢走!”
小娥瞪着一对大眼睛,问道:“公子爷要问什么事?”
“你们小姐是不是已有未婚夫?”
小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陈万里急道:“是或不是这般简单的事,你也要考虑?此事不比寻常,请姐姐莫再遮瞒!”
小娥道:“这件事十分复杂,绝不是公子爷所想象,婢子也不知该怎样说!”
“不要紧,就照你所知的说,我也不会拿你说的话去责问任何人!”
小娥考虑了一下才道:“小姐自小便许配与人,后来男家的人全死光了,所以……但今日,那自小订亲的姑爷却突然出现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应星,他爹是大侠李南阳!”
“李南阳……”陈万里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往事:温柳烟在海坨山扫墓,被巴鲁扎和乌黎碰及,恰自己上山藏刀巧遇,出手解救。此亦是他邂逅温柳烟的经过。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十二年前,当时小姐刚八岁。公子,婢子要走了!”小娥从陈万里身边闪过,快步离去了。
陈万里又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乱如草,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才稍定下神来,忖道:“柳烟是明理人,她绝对不会欺骗我!她一定会来找我!”可是他坐立难安地等了两顿饭工夫,仍不见温柳烟来,陈万里再也忍不住,又想道:不管柳烟态度如何,我留在这里不敢见人也太窝囊了!”
心念及此,便大步走出后厅。
经过温玉树的书房,陈万里见房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房内不见一人,他心头一酸,暗道:“柳烟去找他了……哼,李应星又如何,不过是因为他爹是位大侠罢了!他就算是三头六臂,我也得去会会他!”
当他到大厅,只见里面已堆满了人,正中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盆水,他眼睛在人丛中扫射,终于见到温柳烟,她旁边是温玉树,背后立着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看来有点眼熟,他心中暗道:“他便是李应星?我在何处见过他呢?”
他想了好一阵,才记起去年跟朱雀去太行山三狼寨救温柳烟时,当时恰有人攻打三狼寨,其中一人,便似是李应星!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酸:“原来他上次是去救温柳烟的,他对她倒是深情!”
温柳烟转头见到陈万里,似欲走过来,但娇躯只动了一下便停止,转回头去。陈万里目光自温柳烟移开,落在李应星身上,只见他亦牢牢地望着温柳烟。
裘达先道:“温兄,时候差不多了,大典可以开始了吧?”
温玉树点点头,转头向李应星打了个眼色,李应星排众而出,充当司礼,大声道:“温玉树老英雄,金盆洗手大典,如今开始!”
大厅之内,立即响起一阵掌声,温玉树不断向群豪点头打招呼,边捋起袖管,边走至桌前,正想先说几句场面话,忽闻外面的欧阳雄叫道:“有客到!”
温玉树双掌停在半空,群豪亦都转头望向大门,因为此刻来的,极可能是仇家,是以连温柳烟神情亦颇紧张。只见欧阳雄带着两个汉子进来,陈万里目光一及,暗唤一声:“怎地这么巧,他兄弟俩亦来了!”
又听彭圣祺呵呵笑道:“原来是飞燕老弟,恭喜你救出了令弟!”原来来的正是林飞燕和林飞雁昆仲!
林飞燕抱拳道:“温老英雄,贱兄弟得讯太迟,因而来迟了!请谅!”
温玉树哈哈笑道:“令昆仲屈驾寒舍,千里来捧场,真给老朽脸上贴金,实乃老朽之大幸!”
林氏昆仲略向群豪打个招呼,便退到人丛中观礼。
温玉树道:“老朽温玉树,自十八岁起,即在江湖上混,其间固然认识了不少好朋友好兄弟,颇受教益,但江湖上有时是非难分,恐亦得罪了不少道上的朋友,更因当年年轻气盛,管了好些闲事,亦惹来了不少仇家,只因老朽如今年纪老迈,又无人继承香灯,接掌门户,只得一女陪伴,为想多活几年,特于今日设下此洗手仪式,若有人认为与老朽的仇怨,不能因此而化解者,请站出来,一切恩怨梁子都由老朽一人接住……”说至此,温玉树目光炯炯,一扫厅里群豪。
李应星接道:“倘若温老英雄呼三声,仍无人出来,亦即是说以前种种仇恨,就此轻轻揭过,错过今日,以后都是朋友,再无仇人!”
温玉树接着缓缓唤道:“一,二,三!”三字余音消散,见没人反对,他才把双手放下,在盆里浸了一下,厅里又响起一阵掌声,李应星立即递上一块毛巾,让温玉树拭抹。
陈万里见李应星一到,与温家便这般亲近,内心又酸又苦,恨不得立即离开,只恐留下话柄。
当下温玉树又吩咐下人们把桌子面盆收起,改上筵席,厅里一阵忙乱,纷纷让位给下人上席。温柳烟转头望了陈万里一眼,目光充满痛苦,更有求谅之色。
陈万里心头一软,暗叹:“那小子十二年没有音讯,这又怎能怪她?她心如白玉,又岂会欺骗我?”忽然想起自己亦对她隐瞒了许多事,对她不满之情,大为减退。
厅里笑语成一片,只有陈万里像没有灵魂的空壳般,呆呆地站着,心中暗道:“我吃了这顿饭便走了吧,何必令她难过?”心神恍惚间,忽觉双臂让人抓住,一惊抬头,原来竟是林飞燕!
林飞燕道:“游少侠原来也来了,去年在棋痴家,多亏你仗义执言!”
陈万里淡淡地道:“林大侠客气,未知近来可好?”林飞燕忽然一把将乃弟拉过来:“二弟,待愚兄来介绍,这位游万里游少侠,不但艺超同侪,而且侠骨剑胆,令人钦敬!游少侠,此位即是去年林某提及的舍弟,如今已安全回来,不敢再烦你操心!”
陈万里道:“在下正因打探不到林二侠之消息而感惭愧,如今既然平安归来,在下亦稍觉安心!”
“说来奇怪,林某是次去瓦剌救舍弟,多得一位无名氏大侠相助,否则不但难以如愿,恐怕反要将自己一条命,丢在异域!”
林飞雁接道:“那位恩公不叫无名氏,只是他蒙着脸,又不肯留名而已!”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陈万里,使得陈万里瞿然一醒,有意无意地避开,淡淡地道:“施恩不望报,乃侠士所为也,若有机会,在下也想结识一番!”
说着下人已摆了酒席,林飞燕热情地拉着陈万里坐在次席,林飞雁不坐在乃兄旁边,反靠着陈万里,两兄弟左右将游万里夹住,陈万里暗暗吃惊:“他们已知我之身世?”当下立即警惕起来。
酒菜上席之后,温玉树父女又长身向宾客敬酒,陈万里发觉温柳烟不时暗送秋波,颇觉安慰,只是见李应星挨坐在她身旁,心中甚不舒服。
林氏昆仲不断与游万里闲扯,陈万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一颗心早飞向温柳烟身上。幸而酒过三巡,温玉树又长身道:“诸位,待老朽借此机会说几句话!”
群豪立即停着静听。温玉树干咳一声:“在座年纪稍大的料都知道,温某曾为大侠李南阳李兄弟救过一命,其后相交甚笃,可惜后来李兄弟家被瓦剌番贼残杀,此事十余年来无日不耿耿于怀,今日方知李兄弟大子竟然逃过此劫……”
温玉树说至此,把李应星拉了起来,道:“这位少年英侠便是故人之后李应星侄儿,老朽无能,不能匡扶应星侄以报故人之恩,万望诸位先贤,今后多多指教,则老朽感同身受!”
李应星亦抱拳说了几句场面话,欧阳雄问道:“李兄弟,当年是谁杀死令尊的?”
李应星叹了一口气,道:“说来惭愧,在下所知绝不比诸位多!近来调查,只知到寒舍施虐的,既有武林人士,亦有瓦剌武士为助!”
有人立道:“瓦剌番狗当真可恶,如今还觊觎我江山,真乃狼子野心,今后咱们理该见一个便杀一个!”
另有人道:“其实更该死的是那些汉奸!”一呼百诺,群豪提起汉奸,都是一副咬牙切齿之态,只看得陈万里心头怦怦乱跳,如坐针毡。
彭圣祺嗓门特大:“李侄子,十二年前,你亦已懂人性了吧?怎会对这笔血海深仇,毫不知情?”
李应星道:“只因事发前几个月,恩师风乘鹤突然驾临寒舍找家父,要收晚辈为徒,当时家父一口应允,是故晚辈便跟恩师离家到江南习艺,因此对十二年前那笔血仇不甚了了!”
裘达先惊诧地道:“原来侄子是‘白衣逸士’的高足,难怪当年令尊一口应允!”
彭圣祺道:“名师出高徒,令尊泉下有知,亦堪告慰!”
李应星又谦虚了几句才坐下。
除万里虽不曾听过“白衣逸士”之名,但见状亦知其必是高人,心中更是酸涩,眼看菜已全上了,但群豪仍在饮酒叙旧,毫无告辞之意,陈万里又不想头一个告辞,但觉时间过得极慢。
忽见温柳烟离座入后堂,李应星身子只动了一动,仍然坐着,陈万里鼓起勇气,长身离座,低声道:“诸位暂且失陪,在下要去解手!”他恐损了温柳烟清誉,故意绕了一圈才进内室。
陈万里刚踏上暗廊,又碰到小娥:“公子,小姐在后厅,请你千万去一趟!”
“谢谢!”陈万里三步并作两步,去到后厅,只见温柳烟面向窗子,背向着门,他心弦一颤,低声唤道:“柳烟!”
温柳烟霍地转身,陈万里见她眼眶湿润,心头登时一软,柔声道:“你何事伤心?可是因为李应星回来?”
温柳烟一怔,瞪着泪眼,颤声问道:“你……你已经知道?”
陈万里轻轻点头,温柳烟眼眶忽然滑出两行情泪,忙又转身以手绢拭揩。
陈万里深深吸了一气,他心中有千万话儿要向温柳烟倾吐,可是偏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厅静极,只闻呼吸声和低微的泣啜声。
半晌,陈万里才轻咳一声:“你莫哭……我的肠子快被拉断了!”
温柳烟声如蚊蚋地道:“爹他左右为难……”
陈万里揣摸一下她的话意,道:“这是咱们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认为如何?”
温柳烟霍地又转过身来,眼眶里闪着幸福的泪光,但随即微微一黯,低声道:“爹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不想太伤他的心,你最好跟他谈谈!”
陈万里张口欲应,可是一想起刚才群豪对瓦剌汉奸痛恨之色,豪气登时一挫,恰在此时,丫环小娥又跑进来:“小姐,老爷请您立即去送客!要您女代子职!”
温柳烟长身而起,低声道:“万里,你今天莫走,晚上咱们再谈谈!”言毕跟随着小娥出去。
“女代子职”四个字一入耳,陈万里脑海中又浮上李应星在洗手大典中所扮演的角色,温玉树分明已将他当作半个儿子,他心头更是低沉。
这刹那,他又想起远在瓦剌的父母,一时之间,悲愁、忧喜、爱恨诸情全都涌上心头,竟觉自己是天下最悲哀可怜的人。
下午,温家的宾客散掉了大半,留下吃晚饭的,都是与温玉树关系较深的,而青木道长、彭圣祺和林氏昆仲,赫然在座。青木道长和彭圣祺坐首席,陈万里只好仍然与林氏昆仲同席。
席间林飞燕忽然问起:“请问游少侠仙乡何处?”
“在下乃关外人氏。”
“关外地方可大着呢,未知是哪个地方?”
“雁门关外,东榆林。”
“请问令尊大人以何为生?”
陈万里心头一跳,眉宇间泛上不满之色,但仍耐着性子道:“关外人氏大多以牧羊马为生,家父亦不例外。”他反问道:“小弟今日方与林二侠相识,林二侠对在下出乎意料地关怀,实在难明!”
林飞雁干笑一声:“游少侠误会了,在下只觉得阁下与在下一位朋友颇为相像,是以顺口问问。”
陈万里冷笑道:“若是朋友的话,岂有不与林二侠相识之理?”林飞雁如被泥封嘴,登时作不了声。
林飞燕忙道:“游少侠误会了,舍弟并无歹意!”
“多谢。”陈万里态度十分冷淡。
晚饭散席较早,陈万里心情不佳,一早便进内堂。温玉树父女送了客亦回后堂,温玉树回头道:“烟儿,你先陪伴应星,稍候为父有话与你谈。”言毕进书房。
书房里,赫然坐着林氏兄弟、裘达先和欧阳雄。温玉树道:“累各位久候,老朽告罪。
裘达先道:“温兄,林二侠有件重要的事儿要跟你商量!”
温玉树微微一怔,道:“未知林二侠有何指教?老朽洗耳恭听!”
“温老英雄可知那游万里的身世否?”
温玉树反问:“林二侠此问有何含意?”
裘达先道:“温兄莫急,但且答林二侠之问题!”
温玉树道:“老朽对他所知亦不详……”他将认识游万里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袭达先又问:“令爱对他了解又有多少?”
“只怕未必比老朽多!”
“如此说来,你对他亦不太了解!”
温玉树急问:“裘掌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倒得说说,老朽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的!”林飞燕将自己深入瓦剌国境,拯救林飞雁说了一遍:“据贱兄弟观察所得,游万里的身形,声音与那蒙面人极为相像!”
温玉树哈哈一笑:“贤昆仲要老朽代你俩向他言谢?”林飞雁道:“不,贱兄弟觉得那蒙面人一定在瓦剌生活,他曾言及在瓦剌的汉人,并非全是坏人,是以贱兄弟怀疑他……咳咳,温老前辈若要引他为婿,可得查清楚。”
裘达先接道:“林二侠说得不错,温兄可得仔细,千万别被他弄至晚节不保。何况很易引起别人非议,说你不为李大侠报仇,反将女儿嫁给其仇家!”
温玉树脸色一变,一时间实难相信陈万里会是汉奸。不过裘达先所言亦极有道理,是以他沉吟了半晌,问道:“但万一不是,这可会伤他自尊心!照青木道长所说,此子作为全合侠义!”
欧阳雄道:“这还不简单?林大侠昆仲是见过他的武功的,不如由小弟跟他比斗一番,自然可以分辨!”
温玉树皱眉道:“刀剑无眼,这……而且他亦未必肯跟欧阳少侠比试!”
欧阳雄道:“老英雄放心,晚辈自有办法,我不伤他就是。”
裘达先等人都附和赞成,温玉树只好答应,又叮嘱了一番,然后才让他出去。
欧阳雄到后厅,见陈万里独自一个人在里面,不由冷笑道:“姓游的,你在等情人?”
陈万里只道来的是温柳烟,想不到是欧阳雄,颇为失望,又见他言词无礼,忍不住反唇相稽:“少爷在此等谁与你何干?”欧阳雄冷冷道:“当然与我有关!”
陈万里怒极反笑:“此处莫非是欧阳家?”
“此虽非寒舍,但温姑娘已是名花有主,你还是趁早滚吧!”
陈万里沉声道:“阁下说话最好自尊!”
“欧阳某一向如此作风,你看不惯便滚!”欧阳雄霍地抽出宝刀,道:“游万里,你若有种的,最好陪大爷玩玩,若果赢得我掌中这柄刀的,便任你来去!”
“我来不来并无所谓,但要我滚的,只有主人方有权说这句话!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让开吧,我要回客房了!”陈万里言毕,毫不畏惧,负手向门走去。
欧阳雄怒不可遏,一扬刀,道:“你要离开也行,先亮几招绝技吧!”
自从李应星无端端出现,陈万里便已窝了一肚子火,欧阳雄咄咄逼人,更无疑是火上添油,陈万里到底少年气盛,也将宝刀横在手上,道:“刀枪无眼,伤了阁下,在下心里难过!”
欧阳雄喝道:“放屁!你担心自己好啦!”言毕已挥刀向陈万里砍去!
陈万里举刀一格,立即还了一刀,他刀法极快,一展开势子便有收不住之态,只闻“当当当”一阵兵刃碰撞声响,欧阳雄已被迫退了四步,来至厅外。
陈万里冷笑道:“原来阁下武功也不过尔尔,但口气却能吓死人!”
这句话说得颇为尖酸刻薄,欧阳雄大怒,极力反攻。但陈万里武功本在其上,内力又较他雄浑,加上气势旺盛,欧阳雄虽然努力,仍扳不回劣势!
又过十七刀,陈万里趁对方单刀来格时,突然化横砍为直削,刀刃沿对方刀脊滑下,直斩其手腕!
欧阳雄又惊又怒,忙不迭后退到院子里,但他退陈万里立进,如附骨之蛆,一刀荡开对方的兵刃。
欧阳雄还想退后,但觉喉头一凉,陈万里的刀尖已抵在其喉头上,只听得他喝道:“别动,抛下兵刃!”
欧阳雄脸色大变,他自逞英雄,讨令而来,只道可以教训教训陈万里,谁知反受制于人,此时此景,抛刀既不是,不抛刀也不是,不由僵在当场。
陈万里双眼一瞪,沉声道:“你无端端辱侮少爷,真以为少爷不敢为难你?快抛刀!”
话音刚落,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游侄请慢!”温玉树自暗处闪了出来,背后还跟着几个人:“万里,请给老朽一个脸子……”
陈万里立即收刀退后,道:“今日瞧在温老英雄份上,放你一马,不过阁下将来可得改善一下态度!”
欧阳雄满面羞愧,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也不告辞,快步奔前,越墙而去。
陈万里见他们都用奇异的目光望着自己,暗吃一惊,抱拳问道:“诸位老前辈有何指教?”
林飞雁忽然道:“你就是那位蒙面人!”
陈万里脸色一变,但随即哈哈大笑:“林二侠好眼力,令人佩服!”
林飞燕道:“你的确是……” ,
陈万里道:“在下本待施恩不望报,但两位大侠一定要报,在下也没可奈何!”
裘达先道:“你是汉奸,还敢自抬身份,拿下他!”
陈万里喝道:“慢!你们有何证据说我是汉奸?”
“你为瓦剌做事,不是汉奸,难道还是英雄?”
陈万里冷笑道:“原来裘掌门住在瓦剌!”
裘达先怒道:“放屁!你胆敢含血喷人?”
“你若不住在瓦剌,又怎知在下为瓦剌做事?又怎敢胡乱思疑别人?”陈万里冷冷地道:“含血喷人这四个字,在下原话奉回,万望笑纳!”
裘达先恼羞成怒,喝道:“小贼,今日不杀你枉为人!”说着手腕已落在剑柄上。
忽闻一个宏亮的声音道:“裘掌门请让晚辈来!”只见远处奔来一个青年,正是李应星。
陈万里双眼落在李应星脸上,冷笑道:“阁下也要逞英雄?”
李应星满脸怒容,道:“凡瓦剌番狗、汉奸,李应星都要杀!拔刀吧!” ,
“想不到你也是个莽夫,我真替柳烟担心!”
李应星羞怒地喝道:“你说什么?柳烟的名是你叫的么?”
温玉树生恐闹起来,对自己女儿清誉有损,忙道:“应星,游少侠屡救柳烟,于我家有恩,有事先问清楚,免得事后人家会说老朽寡情薄义!”
李应星道:“姓游的,我问你,你说你不是汉奸,有何证据?”
陈万里仰天哈哈大笑:“原来你们看人是先否定,再来证明!在下亦怀疑阁下是汉奸,你又有何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裘达先道:“咱们只怀疑你,从未怀疑过李少侠,江湖中人,亦知他是好人!”
“阁下与他相交多久?你又有何资格证明他是清白的,你的决断,乃言之过早!”
裘达先怒道:“小贼,老夫乃堂堂一门之主,为何没有资格呢?”
陈万里体内的傲气,被其激发,又发出一阵狂笑:“区区一个铁剑门掌门,便可以决定全武林芸芸众生的命运?哈哈,就连武林盟主相信也未必有此权力!”
裘达先恼羞成怒,道:“小贼,赶快拔刀,否则你再没机会了!”
陈万里哈哈笑道:“通常无理取闹的下一步,便是恃强凌弱,以武力解决!铁剑掌门的做法毫不新鲜!在下虽然不肖,倒也要领教一下,胆敢决定全武林命运的强人的手段!”言毕,宝刀早已抽握在手中。
温玉树连忙横身在两人中间,道:“两位既在舍下,给老朽一个脸子,听我一言如何?武力不能解决一切,大家何不心平气和,说个清楚?”
裘达先道:“温兄,这小贼太可恶,非教训一下不可,否则裘某日后还怎有脸在江湖上混?今日只好得罪一下了!”
陈万里见他口口声声骂自己是小贼,不由也怒道:“老贼,你莫以为以强凌弱,以老欺幼,以众压寡,我便会屈服!今日就算我溅血三尺,也要与你斗一斗!”
温玉树沉声道:“万里,你且听老朽说说如何?假如你是冤枉的,就算能过得今日,将来亦寸步难行!”
“多谢温老前辈好意,不过晚辈可又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不是汉奸!试问只有一个人时,你又有什么证据可证明自己没做过坏事?”陈万里是个激情的人,性子一发,便什么也不顾了。
温玉树苦笑一声:“你如此,老朽可爱莫能助!”
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且慢!有人可以证明他不是汉奸!”
众人抬头,便见到温柳烟,只见她神情十分激动,眼眶含泪,快步走过来。
温玉树低声道:“烟儿,你怎还未休息?”
李应星亦道:“烟妹,你回去吧。”
温柳烟抬头瞪着他,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去哪里不行?”温柳烟转头对林飞燕道:“两位大侠可以证明他不是汉奸,他若是汉奸,又何必救你们?”
裘达先道:“这小贼奸猾,以救林氏昆仲,来掩饰其汉奸嘴脸!”
林飞雁道:“但他当时确是冒了生命危险的,似乎不是伪装!”
“哼,假如不是他事先安排的狡计,凭他一个人可以带你俩杀出千军万马?瓦剌军可不是纸扎的!朝廷亦屡次败在其手中!”
林飞燕道:“林某相信游少侠没使狡计!”
裘达先冷笑道:“若能让你看得出来的,还算是狡计?林大侠千万莫让他瞒过,他如今回来中土,说不定是奉了瓦剌大师之命而来!”
陈万里见温柳烟替自己辩护,心头大慰,如大热天喝了碗冰镇莲子羹,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透凉气,说不出的舒畅!但听到裘达先的话,怒火不禁又升起,道:“裘达先,你处处要迫我于死地,到底是何居心?”
裘达先一挺胸,义正词严地道:“裘某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迫死你?不过是为了武林,为了全汉人!咱不能让汉奸狡计得逞,丧失江山;也不能让武林任由外族蹂躏!”
陈万里道:“老匹夫说得虽好听,却未能证明我是汉奸,一切都是想当然!”
裘达先抬头望着夜空,道:“为国家民族计,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宁可杀错百人,不可放过一人!中原武林自认侠义代表的,也奉引曹操的金科玉律?哈哈,好好,我今日才认识!”
温柳烟排众而出,道:“万里,你何不把你家里的事告诉他们?”
陈万里道:“柳烟,连你也不相信我?”
“你应该比我明白,单只我一人相信你,是无济于事的!”
陈万里长长吸了一口气,反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的态度!”
温柳烟娇躯一震,一时间难以作答,李应星走前道:“姓游的,温柳烟是我的未婚妻,你有话便跟我说!”
这话像一把刺刀般,在陈万里心窝里戳了一记,只见他嘴角肌肉牵动几下,冷冷地道:“你凭的不是感情,而是你父亲对温家的恩惠!”言毕转身而行。
李应星大喝一声,长剑直刺陈万里的后背!陈万里闻得风声,连忙一闪身,挥刀将剑格开:“白衣逸士只教徒弟从背后偷袭么?”
李应星一剑不中,第二剑又出,道:“你再接几招便知道!”可是陈万里亦非弱者,宝刀翻飞,李应星八剑,全被封住。
李应星不禁老羞成怒,喝道:“小贼,你只会招架?”陈万里趁他说话分神,立即反攻,他的刀法又快又多变,一展开攻势,便将李应星迫退一步。
温柳烟忙道:“别打了,快停手!”可是两人正杀至难分难解之际,怎能住得手?
温柳烟叫道:“应星,你停不停手?”
李应星大声道:“你为何不叫他住手?”
温柳烟实在不愿意他俩残杀,急得眼眶里泪花乱转,呜咽道:“万里你……”
万里立道:“好,我收手!”他横刀一劈,立即退后,但李应星几乎在同时标前,趁他收刀露出空门,长剑在他刀下刺出,正中陈万里右胁!
陈万里大叫一声,伸手捂住伤口,冷冷地道:“李应星,这一剑我记住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言毕飞身向围墙跃去!
温柳烟叫道:“万里,你别走!”
温玉树忙道:“柳烟,回房去!”
温柳烟转头向房里跑去,李应星连忙追上去。
裘达先道:“温兄,小弟还有事,告辞了!”他不等温玉树有何反应,便振衣越墙而去!
温玉树大声道:“裘掌门,请你先问清楚再动手!”他是老江湖,自然料到他何事匆匆离开,奈何自己已金盆洗手,不便再插手江湖事,只好长叹一声,不料林氏昆仲也向他告辞,而且同样是越墙而去。
温玉树见身旁没有一个人,便亦向女儿寝室走去,只见李应星立在门外。他见到温玉树,转头道:“伯父,她不理我……”
“贤侄不用担心,她如今心情不好,过几天再说吧!”温玉树叹了一口气,道:“游万里说得不错,你想得到柳烟的心,就得用……”说着指指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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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里离开温家,摸摸伤口,幸而自己退得快,伤口并不深;他跃上一座平房的屋脊后,撕下衣襟扎好伤口,再探头望去,忽见裘达先的身影在巷口闪过。
陈万里暗中冷笑一声,俄顷又见林氏兄弟跃出温家,向小巷的另一头奔去,陈万里待他们去远,才长身自此屋跃到另一座平房,连越三栋,才跳到街上,向城外驰去。
他一口气驰出邯郸城,才减低速度。夜风习习,四周一片漆黑,不辨东南西北。忽然一个念头闪上他的脑海:天地茫茫,何处是吾家?瓦剌去不得,中原又不能存身,莫非真要去南蛮地僻之处?
一股怨恨冲上心头,他又恨又愤,恨不得仰天长啸,以发泄心中之郁闷!
他相信只要自己向温柳烟坦白,纵使父亲在瓦剌为官,也能取得她的谅解,好梦可圆,不料被李应星横插一脚,将一切希望踢破!有家归不得,有恨不能泄,不由把李应星恨得牙痒痒的!
刹那间,裘达先那副嘴脸又泛上他的脑海,忍不住暗骂道:“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哼,你想杀我,少爷也不会放过你!区区一个掌门,有什么了不起!”
一阵夜风吹来,他头脑稍为清醒,想起自己父亲的作为来,他怒气登时一消,暗道:“我有个做汉奸的父亲,还能怪得了谁?天啊,你为何让我在陈家降生?若果我父亲是大侠、是掌门,我又何须吃这种苦头?”想到此,胸中满是怨恨之气!
陈万里边想边走,此刻他反正没有去处,便迎面而行,夜风吹得他衣裤猎猎作响。风虽大,却吹不散他心中之怨恨!
走了一程,忽然住脚忖道:“刚才柳烟分明是护着我,证明她只是一时父命难违,与那姓李的虚以委蛇,其实她的心还是向着我的。我这样一走了之,不但自己丧失了机会,还要伤了她的心!”他略一沉吟,决定明天再到温家,问明温柳烟的态度。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心中暗道:“陈万里啊陈万里,她如今心情还不够乱么?这时候去找她,岂不更令她难过?”
陈万里平日行事果断,但此际却似全没了主意,但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决定,先在邯郸附近勾留几天,再到温家探个明白。
主意打定,他见附近有座小树林,便跑了过去,决定在那里过一夜。夜虽已深,但陈万里心事潮涌,哪里睡得着?一夜望着漆黑天空,直至东方发亮。
当他跳下树时,竟然觉得双脚发软,几乎站不住!有道山泉自林中流过,陈万里蹲在泉边,先掏起把泉水喝了,再胡乱以手代巾洗了个脸,目光一定,但只见水中自己的倒影,十分清晰,双眼通红,鬓发凌乱,颔下满是胡须茬子,一副落魄相,哪里还有往昔英俊的一点神采?他心中暗暗叫道:“我这副模样,怎能去见柳烟?”抬步走出树林,踮脚瞻望,见不远之处,有座小村落,便向那里走去。
那小村只有十多户人家,大概靠近城市的关系,生活比较富裕,房舍颇为像样。陈万里伸手到怀里摸了一下,幸好银子还在身上,便到村中借宿。
农人纯朴,见陈万里是个异乡人,便答应借宿,陈万里给了屋主两兄弟一锭银子,请他俩到城里买点草药和一套华丽的衣服,他自己则坐在床板上发怔。
到临午,药才买回来,陈万里有神无气地将之捣烂,再放在药罐子里熬炼,炼成糊状,然后倾出吹凉,再敷在伤口上。
下午陈万里打了个盹,醒来又胡思乱想,不能自持,想要到屋后空地打拳泄恨,又恐牵动伤口,只好作罢。他在小村里住了三天,伤口虽未痊愈,却开始合缝,这三天度日如年,便决定次日进城。
第四天早上,陈万里先洗了个澡,刮干净胡子,再换了衣服,揽镜一照,樵悴之色未减,风采更无,但看来也还整齐,于是告辞屋主离村。
不料走出小村不远,便见几骑快马如风驰来,陈万里要躲已不及,只好站在路旁。
那几骑人马眨眼即至,原来竟是裘达先和欧阳雄等人。裘达先一马当先,一勒马缰,长笑道:“小子,裘某以为你能飞上天去,原来还跑不出某家手中!”
陈万里心头一栗,心知今日难以逃脱,当下只好行使险着,冷笑道:“不必神气,少爷是特意在此等你的!你也别先吹定牛皮,只你一个人还没放在少爷眼中!”
裘达先脸色一变,怒道:“无知小子,竟敢出狂言,就算你在娘胎里便开始练武,至今日又有多大能耐?”
陈万里故作轻松:“既然如此,阁下怎还不下马,与少爷决一高低?”
欧阳雄道:“裘掌门,这小子乃汉奸,何须与他讲什么武林规矩?大家一齐上吧!”
陈万里哈哈大笑:“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说到底还是害怕汉奸!哈,少爷是汉奸,你们惯于以众凌寡,又算得什么?姓裘的老匹夫,少爷正是在娘胎里便开始练武,你害怕了是不是?”
这几句话,句句都似箭矢,射进裘达先心窝里,饶得他素来老奸巨猾,城府深沉,此际亦沉不住气,霍地跳下马来,冷冷地道:“今日不杀你,裘某便从此退出武林!”他脸色一沉,又转头道:“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即使裘某今日溅血当场,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话音刚落,忽闻远处传来一个如雷的声音:“裘掌门说得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陈万里听裘达先说得如此凶狠,已是心头懔然,再听此言,更是手足冰凉,忖道:“这彭圣祺一来,我今日焉还有命?也罢,拼着葬身此处,也得挫挫这些伪君子的气焰!”心念未了,彭圣祺已至,他飞身下马目注陈万里。
陈万里微微一笑:“承蒙彭掌门青睐,陈某实乃三生有幸,至死不忘!”
彭圣祺一怔,脱口道:“你不是姓游么?”
陈万里冷笑道:“原来彭掌门还记得在下!”
彭圣祺干咳一声,忽又挺胸道:“老夫只识游万里,不认识陈万里!”
“彭掌门大可以将以前的交情忘记,以免更难以下手!
彭圣祺老脸一热,讪讪地道:“老夫素来恩怨分明,却也不能以私废公,等下老夫最多先让你三招!”
“这倒不必!”陈万里抬头问道:“掌门匆匆赶来,是否已抓到在下做汉奸的证据?”
彭圣祺道:“大家都说你是汉奸,难道还会冤枉你?”
“正是千古奇冤!”
欧阳雄冷冷地道:“小子,任你舌粲莲花也洗不掉身上的污秽!除非你现在能拿出确实的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陈万里怒极反笑:“你们自己也拿不出证据来,却要我立即拿出证据,这算是公理?哈哈,少爷活了二十多年,至今才知道所谓是非,原来不是决定于事物之本身,而是决定于哪一方的嘴,谁的嘴多,谁便代表正义!”
裘达先心头如遭刀剐,喝道:“奸贼,你废话说完了没有?”言毕已拔出剑来。
陈万里悠闲地抽出刀来,转头道:“彭掌门请稍候一下,在下等下再奉陪!”
裘达先猛喝一声,长剑如毒蛇出洞,望陈万里刺去,陈万里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早有所戒备,裘达先表现暴躁,正中他下怀。当下手腕一翻,宝刀已将长剑磕开。
裘达先厉声道:“再吃我一剑!”他第二剑力道更猛,速度更快,直似与陈万里有不共戴天之仇般!
陈万里再挥剑一格,只觉手臂微微发麻,暗吃一惊,嘴上却长笑道:“大名鼎鼎的铁剑门掌门,原来也不过尔尔,好不教人失望!”
裘达先一剑紧似一剑,陈万里道:“请裘掌门小心,少爷的绝招来了,莫将一生英名,尽丧于此!”他剑法一变,每招与对方长剑一沾即走,裘达先剑招更快,但他的刀更快,变化更为诡异!
彭圣祺等人在旁望及,心中都是又惊又诧,陈万里武功之强,实在大出彼等意料,欧阳雄又是噤若寒蝉,忖道:“幸好刚才我没鲁莽下场,否则,如今只怕已死在这小贼的刀下了!”
裘达先剑快且沉,也令陈万里暗暗心惊,忖道:“瞧不出这匹夫,倒有几分真实本领!若非我得二师父相赠内力,此际恐怕已败了!”他心念电转,思索破敌之计,其实裘达先又何尝不暗自心惊,刚才他已将话说满,今日只许胜不许败,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亦无第二条路可走。
陈万里武功得自四位师父的传授,久战未能取胜,刀法又是一变,施展刀中夹掌的绝技,同时脚踩七星,瞻前顾后,进行强攻:“裘掌门假如自忖不敌,只须开口,在下自会网开一面!”
“闭嘴!今日若不杀你誓不为人!”裘达先忽然冒险突进,身子微偏,长剑急戳陈万里胸膛。
陈万里闪开三尺,抡臂挥刀,刀刃夹着一溜阳光,疾斩裘达先腰际!这一刀他用了八成真力,力雄势猛!
裘达先不敢怠慢,他觑得真切,长剑运劲一抬,迎了上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之后,陈万里似乎拿不住桩子,向后疾退,同时手臂连刀向上扬起,胸腹尽露。
裘达先尖啸一声,抱剑飞身,向陈万里直刺过去,彭圣祺在旁望及,心中暗咳一声:“这小子一身工夫得来不易,可惜甘心为贼……”
欧阳雄则心中暗喜,不料脸上笑意未消,场中形势已变,陈万里明明是敌不住裘达先剑上传来之暗劲,可是当裘达先长剑临身之际,陈万里身子如一片树叶般,向后倒落地上!
“飕”的一声,裘达先一剑刺空,心知不妙,可是还来不及变招,陈万里已一脚蹴在他小腹上,同时宝刀向上一撩!
裘达先怪叫一声,跌倒在寻丈之外,胁下被刀锋割开一道伤口,鲜血涔涔淌下。
陈万里自地上一弹而起,抱拳道:“承让!”
裘达先又羞又惭,自地上爬上来,狞声道:“小子,别跑!裘某非杀你不可!”
陈万里冷笑道:“刚才因为掌门有言在先,杀不了在下,便从此退出江湖,是故在下那一刀才稍留几分力道,否则……嘿嘿,做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裘达先老脸发烧,饶得他脸皮再厚,此刻也说不出话来。陈万里与彭圣祺相处过,知道此人虽然暴躁鲁莽,但却不失是个正直的人,不敢与他为敌,还转头道:“欧阳大侠,如今轮到你下场了!彭掌门,你且稍候,欧阳大侠先到!”
彭圣祺颔首道:“老夫自然不会与小辈争先恐后!”
刚才裘达先败落的情况,全落在欧阳雄眼中,左想右思,都想不出必胜之策,此刻彭圣祺这祥说,不由急了,忙道:“彭……掌门,乱臣贼子意图夺我江山,乱我武林,掌门怎可……”
陈万里暗觉好笑,乃道:“彭掌门又不是要袖手旁观,欧阳大侠你何必担心其名节,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否则传出去,人家只道‘武林六秀’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岂不要连累其他五位!”
彭圣祺点头道:“说得有理,欧阳少侠,咱们武人名节比生命重要,你到底敢不敢下场?”
欧阳雄脸皮再厚也赖不下去,只好抽出兵器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惧之有?”
彭圣祺赞道:“好一条汉子,咱都没看走眼!”
欧阳雄有苦说不出,肚子里把彭圣祺骂个狗血淋头:“这老匹夫也不知是胡涂,还是有意帮倒忙,这不是叫我命丧于此么?”
陈万里慢慢走前,道:“在下已先斗了一场,谅不必让你先发招……”他恐迟则生变,立即挥刀发动攻势!欧阳雄心中虽惊,一则不能求敌饶命,二则又不好意思请旁人相助,只好把命豁出去,与陈万里抢占攻势。
欧阳雄使的也是钢刀,但走的路子跟陈万里全不一样,力雄势猛,每一刀都清清楚楚,颇有气势,彭圣祺忍不住喝起采来。欧阳雄精神一振,攻势更盛。
陈万里心中亦微觉诧异:“想不到这小子气焰迫人,却也非浪得虚名之辈!”他刀法一变,专走轻捷多变的路子,表面上攻势似不如欧阳雄,但其实更加凶狠毒辣!
过了一阵,欧阳雄额头经已冒汗,兀自战陈万里不下,此刻彭圣祺亦看出他再战下去,必为陈万里所败,遂问道:“欧阳少侠,你若力不能支,开个口老夫便来接替你!”
欧阳雄又暗骂了一声:“老匹夫这教我如何开口?”正在琢磨语气,裘达先已叫道:“喂,你们三个还站着作甚,还不上前将贼子击毙?”他直至此刻才包好伤口,但陈万里刚才那一腿力道实在不轻,至今仍未喘过气来,倚在路旁休息。
那三个汉子也曾参加温玉树的金盆洗手大典,趋炎附势,跟着裘达先及欧阳雄,此刻有裘达先开腔,便抽出刀棍,团团围住陈万里,展开围攻,彭圣祺嘴巴一动,欲言又止。
陈万里大笑道:“彭掌门不必难过,他们一向都是习惯以众凌寡,来维持公理!”
欧阳雄得到同伴之助,精神为之一振,喘了两口气,挥刀再上,道:“你要伸诉待到地府后才向阎罗王诉冤吧!”
陈万里心中忖道:“今日反正逃不掉,何不冒死先杀了此獠?”忽然心头一动,转念又忖道:“他只不过对我有成见而已,罪不至死,我为何这般恨他?何况爹的所作所为,汉奸两字并无冤枉他!我虽然……唉,谁叫我是陈家子弟?”
这一来,他锐气顿失,形势登时岌岌可危,欧阳雄暗道:“我只道他有三头六臂,早知他会气力不继,我再支持一阵,也用不着别人相助了!”
激斗间,欧阳雄一刀急斩陈万里的肩膊,刹那间一股锥心疼痛,传遍陈万里全身,原来他动作过度剧烈,刚合缝的伤口,再度拉裂,鲜血染红了衣襟。
欧阳雄狞笑道:“姓陈的,明年今日便是你之忌辰!”言毕攻势更急,陈万里形势更危,暗叹了一声:“吾命休矣!”
就在此刻,路旁草丛中突然跳出两个蒙面汉子来,喝道:“停手!”
彭圣祺大声叫道:“是谁胆敢破坏咱们的好事!”他跳前拦在他们身前。
其中一个汉子道:“你们再不停手便莫怪咱们不客气了!”可是欧阳雄他们攻势更急,不想另一个汉子扬手射出三柄飞刀。
彭圣祺挥刀向飞刀劈去,第一个蒙面汉自旁击出一拳,道:“小心!”彭圣祺无奈,只好回刀反斩对方!那三柄飞刀向欧阳雄等人直飞过去。
欧阳雄闻得风声,及时转身,挥刀将飞刀磕开,但其中一柄却射中一个大汉的后肩!
陈万里见来了援兵,精神一振,趁那大汉一失神时,飞起一脚将其踢飞!
裘达先冷眼旁观,叫道:“原来是林飞燕兄弟!”
那两个蒙面汉子扯下蒙面巾,道:“不错,正是贱兄弟!”
彭圣祺讶然道:“你们素来是非分明,怎地今次如此不明事理,不助咱们,反助汉奸恶贼?”
林飞雁道:“这件事其实是贱兄弟闯出来的祸,其实……他也许不是汉奸,咱们根本亦不能肯定!再说他的确救了咱两兄弟……喂,欧阳雄你还不住手,林二爷可要再请你尝尝飞刀的厉害!”
彭圣祺忙回头道:“请暂停!”他这样一喊,欧阳雄等不敢不遵从,依言住手,林飞雁连忙走过去替陈万里包扎伤口。
裘达先忽然大笑起来,林飞燕怒道:“有什么好笑?”
“裘某不是笑你,而是笑彭掌门,想不到他耳根子这般软,听了人家几句话,便改变了主意!”
彭圣祺铁青着脸问道:“裘达先,你的所谓证人,也不敢证明陈万里是汉奸,难道你还要置他于死地?”
裘达先挣扎着站了起来,问道:“好,裘某问他几句话,假如他答复能令人满意,裘某自不会再与他计较!”
彭圣祺望了陈万里一眼,道:“你问吧!”
裘达先吸了一口气,脸上没一丝表情:“你为何会到瓦剌救林氏昆仲?”
“我本去瓦剌找人!”
裘达先冷笑一声,续问:“住在瓦剌的汉人还会是好人,你为何要去找他?”
陈万里沉声问道:“未知裘掌门以何种标准来判断一个人是好还是坏?有许多汉人因不容于大明,跑到塞外避难,假如他们没有引外族灭明之心,算不算是坏人?”
裘达先不由哑了口,良久才问:“你家人也是不容于朝廷?”
陈万里沉吟道:“不错!”
“他们隐居在何处,有何打算?”裘达先道:“裘某是否可以再问一件事,令尊大人的大名?”
陈万里道:“对不起,在下信不过你!”
裘达先脸色一变,沉声道:“你这样分明是心虚!”
“随你怎样说,总之我陈万里至今尚未做过一件对不起明朝和中原武林的事!彭掌门假如不相信的话,大可以去问问芦芽山之张令章张寨主!”
彭圣祺目光一亮,问道:“你认识张令章?”
“晚辈刚与他合作消灭了一队瓦剌军。”
彭圣祺转头道:“裘掌门你错怪陈少侠。”
裘达先问道:“彭掌门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彭圣祺拂袖道:“你不相信的话,大可以去一趟芦芽山,相信必可知道详情!陈少侠,老夫……咳咳,对不起!”
陈万里忙道:“彭掌门明是非,晚辈既钦敬且感激,你再说客气的话,晚辈便无地自容了!”
彭圣祺道:“欧阳少侠你还不重新与陈少侠见个礼?”
欧阳雄心中极不愿意,却也不敢拗彭圣祺之意,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陈万里哈哈笑道:“欧阳大侠之礼,在下受不起,只要欧阳大侠以后在行事前多用点脑,则武林幸甚!”欧阳雄心头恚怒,但仍装出笑脸来。
彭圣祺大笑道:“好啦,不打不相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陈少侠,老夫诚意请你到舍下走一趟!”
“对不起,晚辈要辜负你的好意了,因为晚辈尚有要事待办!”
裘达先冷冷地道:“希望你要办的不是坏事!”
陈万里对他摇摇头,道:“很可惜,武林中从此就没有阁下这号人了!”
彭銮祺忙道:“陈少侠,裘掌门刚才只是一句戏言耳,希望你……”
陈万里截口道:“晚辈没有迫他,反正他亦不一定会遵守诺言。诸位,后会有期!”他抱一抱拳,洒开大步走了。
林氏兄弟也向彭圣祺告辞,但他们走的却是另一条路。
陈万里死里逃生,心中感慨良多,更多了一份庆幸,不过一想起父亲的作为,他一颗心便如遭刀割,深觉自己从此之后再难以抬头见人,更令他心痛的,便是将永远失去心爱的人!
瓦剌去不得,中原又不宜久留,爱人又别有怀抱,陈万里更觉万念俱灰。走了一阵,胁下伤口隐隐作痛,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
刚才一场恶斗,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一定下神来,便觉得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伸手进口袋一摸,心头更是一沉,这次他逃离瓦剌,什么也没带,囊中银子有限,更觉寸步难行,他不禁叹道:“苍天,你为何这样折磨我!”话音刚落,忽闻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忙匿在林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万里探头望出去,却见到林飞燕两兄弟正在周围走动,似在找人,他心头一松,便走出去道:“适才陈某得贤昆仲仗义相救,尚未致谢……”
林飞雁走前抱拳道:“今日之事,实乃在下一时口快鲁莽才造成的,事实上少侠当日救贱兄弟之恩,贱兄弟尚未报答!”
林飞燕道:“贱兄弟追少侠,乃是特地要向少侠致歉的,尚请少侠原谅,今后少侠若用得着贱兄弟者,但凭吩咐,火里水里绝不推辞!”
陈万里忙道:“这也怪不得两位,事实上……在下也有嫌疑……”
林飞雁轻咳一声,道:“在下有句话欲问已久,少侠上次到瓦剌军中是碰巧还是存心救在下?”
陈万里想了一下,道:“在下答应令兄救你,自该遵守诺言,幸而没有辱命!”
林飞燕感动地道:“多谢少侠冒死相救,今日咱兄弟反而……”陈万里在他肩上轻拍一下,表示不怪他。
林飞雁问道:“少侠准备去何处?贱兄弟愿意伺候左右!”陈万里怎肯,婉言拒绝。
林飞燕接问:“少侠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贱兄弟的,请坦诚相告,贱兄弟不替少侠做点事,于心难安!”
陈万里见他说得诚恳,又恐让他们缠上,因此想向他们借点银子,可是他自小锦衣玉食,借钱这回事,从未想过,亦感难以开口。林飞雁道:“少侠有何为难之事,但说无妨!”
陈万里鼓起勇气道:“在下匆匆离家,忘记带银子……”林飞雁哈哈笑道:“在下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种事还不容易?”说着取出一张银票来:“老大,你身上有没有?”
陈万里忙道:“只需可解燃眉之急就行,下次见面当奉还!”
林飞雁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少侠万不可放在心上!”
林飞燕亦道:“不错,少侠是瞧得起贱兄弟才找咱们!”说着将两张银票塞进陈万里手中,又再摸出几块碎银给他,回头道:“老二,你拿金创药来,给少侠上药!”两兄弟不由分说,替陈万里上了药,把伤口包扎停当。
陈万里忙谢了一番,心中似通了一道热流,暗道:“当日我怪他们……如今看来这两兄弟倒是热心肠的汉子!”当下抱拳向他俩告辞。
林飞燕道:“少侠,裘达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后你行走江湖必须小心,提防他再为难你!”双方又叮咛了一番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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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里在附近耽了几天,待伤口再度合缝,这才再进邯郸城,先买了一套合体的衣裤,又备了礼物,然后到温家叩门求见。
他拍了好一阵门,才有个老苍头前来应门,老苍头见到陈万里,神情愕然,涩声问道:“公子您……”
“请问……温老爷在家么?”
老苍头沉吟道:“请您等等!”言毕“蓬”的一声,已将门关上。陈万里心中难过,暗道:“几天时间,便有此变化,人情冷暖,真的……”
又再过了一阵,温玉树亲自来开门,陈万里嗫嚅地道:“温老爷子……您好!”
温玉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淡淡地道:“烟儿已与你在一起,你还来作甚?你要老夫承认……哼,除非等老夫死了!”
陈万里一怔,反问:“老爷子说什么?柳烟跟晚辈在一起……晚辈不明白!”
这次轮到温玉树惊愕:“烟儿不是与你在一起?”
“没有……晚辈今日是来……向她告辞的!”
温玉树吸了一口气,道:“以前咱们之间说的话,希望你能忘记!”
陈万里不由有气,提高声音道:“未知老爷子指的何事?”
温玉树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心中明白!”言毕转身进内,似欲关门。
陈万里忙道:“老爷子也认为晚辈是汉奸?”
温玉树冷冷道:“老夫早已金盆洗手,不理世事,你是不是汉奸,老夫都不感兴趣!”话音一落,“蓬”的一声,已将门关上,但他的话还从里面传出来:“老夫已不理事,请少侠以后莫来打扰!”
陈万里冷哼,心中暗道:“若非你女儿,我又何须来看你脸色!”他心头有气,转身便走。
忽然大门又再打开,那老苍头道:“公子稍候!”陈万里停步,老苍头又道:“公子上次骑来的马,咱们替你寄养在客栈马厩里,请公子跟老奴去取回!”
那马是张令章相赠的骏马,非一般可比,陈万里便跟他到客栈里取回,那马儿见到主人,甚是高兴,不断在他身旁厮磨。陈万里赏了一块碎银与老苍头,又跟客栈算了养马费用,再到钱庄兑了银子,然后上路。
他策马西行,心头茫然,不知该去何方。行了一程,心中暗道:“北方去不得,中原又不能停留,不如往南方去吧!”可是一想起温柳烟,他又犹疑起来:“柳烟去何处找我?会不会发生危险?”
想到此,他又热血沸腾,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她:“柳烟出来找我,分明对我未能忘情,假如她因我而遭到不测,我岂能心安?”
心念一动,双脚一夹,马匹洒开四蹄驰出,抬头四顾,不见温柳烟芳踪,心中大急,只恨不得大声呼唤。忽然又一个念头翻上心间:“刚才只见温玉树,不见李应星,他当然是去追她,我找到她又怎样?徒增加烦恼而已!罢了,我是汉奸之子,臭名昭著,怎可连累她?”
刹那间他似一头斗败了的公鸡,无精打采,只觉得活着实在没有趣味。春风拂脸,心境稍开朗,又感自己不该为女私情而忘志,当下拨转马首,改向南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