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里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大步流星再回郑州城,到得城内,已是黄昏时候。他略一思索,觉得此刻去万花楼太过引人注目,当下信步在街上游荡,谁知不知不觉间,又到白云寺外。
寺门依然紧闭,但门外只见有几个老弱残兵在把守。陈万里微觉奇怪,不由住了脚。一个小兵道:“喂,白云寺闭门一个月,你要是来上香的,下个月才来吧!”
陈万里拱手道:“请问闰云寺白何闭门?”小兵冷哼一声:“翁公下的命令,你敢问原因?”
陈万里虽然在瓦剌长大,却也知道大明有个十分厉害的太监叫王振,这阉人权倾朝野,即连公卿将相亦畏之如虎,尊之为“翁公”,当下心中虽然诧异,奈何自己身上有事,不便多问,便转到斜对面的一爿小饭馆用膳去了。
待得掌灯时分,陈万里方施施然到万花楼,一到那里,鸨母立即认出他来,脸上神色颇为不自然,哼哼哈哈地道:“大爷来找小珍姑娘?”
“正是,她还在么?”
鸨母白了他一眼,道:“她为何不在?只是昨晚将她吓病了,今晚不见客!”
陈万里道:“烦妈妈通报一声,说我来探她!”说着塞了一锭银子在她手中。那鸨母见钱开眼,便叫他且候,自己进内去了。
过了两盏茶工夫,鸨母回来道:“大爷,这是您的福气,姑娘为您真情感动,肯抱病服侍您,您请!”一个龟奴带陈万里到小珍房内。
厅内只有一个丫头,向他福了一福道:“陈爷,小姐抱恙在床,请您移玉到里面去!”
陈万里敲开房门,开门的是小珍,只见她神情紧张,却不像有病,小珍关上门,陈万里立问:“姑娘有恙?”
小珍往床上一坐,叉手在腰,问道:“你今日是因何而来?”
陈万里见她神情有异,心中奇怪,半晌才道:“在下是有一件事来请问你。”
小珍道:“是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陈万里轻咳一声道:“昨夜与在下同来之马爷……后来在下与他失散,未知姑娘可否知道他之去向?”
小珍嘟着小嘴道:“奴还以为你是来赎我出去的,唉,我等了一天,原来你早将奴忘记了!”
陈万里正在尴尬,不料床底下钻出一个人来,道:“但某家却高兴得很,你这小子原不是重色轻友之徒!”
陈万里定睛一望,却不正是马飞,当下喜道:“马兄无恙?”
马飞脸色蜡黄,叹息道:“昨夜吃了三才书生那厮一掌,若非小珍姑娘见义勇为,让我在此匿藏,今日恐怕再见不到你了!”
“马兄伤势重不重?”陈万里再问:“三才书生与白蛇教等人还在不在?”
小珍接道:“今午他们都离开了,马爷因为伤势不轻,恐怕他们仍在城中,不敢出去,所以奴家只好称病休息一天!”
“原来如此!”陈万里向小珍谢了一番,将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
小珍紧张地问:“那黑衣蒙面人,听马爷说似是位姑娘,她是爷什么人?”
陈万里轻轻一叹,道:“是位故友,不谈她也罢!”
马飞接问:“你在城内可曾见到三才书生他们?”
“不曾见得!马兄请宽衣让小弟看看你伤势!”
小珍见状连忙开门出去。陈万里解开马飞上衣,见他后背一个掌印又青又黑,知他伤得不轻,当下用力搓热双掌,替他推血过宫。弄了顿饭工夫,已累得陈万里满头大汗,马飞忙道:“行了,这伤三两天治好不得!当下穿好衣服,又问:“你今夜要在此度宿?小珍姑娘对你似乎有情!”
陈万里低声道:“她是个好姑娘,小弟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对她不涉男女之情,马兄因何言而及此?”
“若马某没有料错,那位黑衣姑娘必是你心上人,大概中间另有关节,好事难谐吧?咳咳……你既然答应带小珍离开,将来又如何处置她?”
陈万里道:“小弟是曾经沧海……嗯,依马兄之见,小弟又该如何安排?带她离开不难,难的是她不回原籍,日后如何处置她?”
马飞忽然有点忸怩,期艾地道:“你真的与她不涉男女之情?你我相识虽短,但此事最好明言!”
陈万里微微一怔,再思索一下,便恍然大悟,敢情马飞对她生了情愫,当下喜道:“小弟岂有骗你之理?马兄若有办法安置她,小弟高兴还来不及!”
马飞又干咳了一声,道:“小弟是有个亲戚住在黄河北岸,将她安排在那里甚是妥当,只不知她肯不肯?”
陈万里道:“马兄放心,小弟这就跟她说去。且马兄在贵亲处养伤,亦甚理想!”当下出厅,对小珍说了。
小珍想了一下,毅然道:“奴家听从您安排,只是您几时赎奴出去?”
陈万里道:“这种吃人的家伙,何须与他们讲理?在下今夜便带你悄悄离开!”小珍自然不加反对。当下三人商量了一阵,陈万里令人送上酒菜,并谓要留宿。
待到三更时分,万花楼已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陈万里首先背小珍姑娘逾墙离开,再回去背走马飞,三人连夜出城,天亮之前,已至渡口。
未几,已有渡船,三人乘舟过河,到得彼岸,依马飞指点,雇马车去孟县,再转去济源。马飞的亲戚是个老妇,早年守寡,只生下一个女儿,那女儿亦已出嫁,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马飞带人登门,她高兴之至,热情招呼。
陈万里做了这件事,心头舒畅不少,告辞马飞后心中想道:“上次游京师,未能尽览中原古迹,今番何不沿途游再到京城住他一两个月?”
主意打定,陈万里便买了一匹坐骑代步,沿官途北上。此刻刚交夏季不久,路上客旅颇多,这其中有不少商旅是老马识途,识字虽少,但见闻极广,陈万里与他们混在一起,大有增益。
那些人只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出来游历的,又因他没有架子,彼此相处颇为融洽。
这天到安阳,已近黄昏,众人投了店,洗了个脸,陈万里便请众人去吃晚饭,商人贪小利,有此益处,自然不加反对。
上次陈万里由邯郸南下郑州,曾在安阳度过一宿,这次可说是旧地重游,他领着众人到安阳最著名的阳春酒楼,找了个雅座,坐得满满的一桌子人。此刻,酒楼里的食客还不多,左前一张小桌,摆了五副杯碟,却只坐着三位大汉。那三位大汉身材健硕,神情剽悍,陈万里不由暗中注意。
菜未上,酒先至,一位胖汉人均称他张胖子的,首先举杯道:“来,咱们大家先敬东道主一杯,祝他旅途愉快,万事如意!”
陈万里与他们喝了一杯,便闻邻桌一个灰衣大汉低声道:“当家的,时辰已到,怎地还不见人?”
中间那个蓄着短髭的汉子道:“莫急,再等一下!”
刚才那大汉道:“他守不守是一回事,只怕这是个陷阱!”
那当家的道:“咱们与他无冤无仇,他陷害咱们作甚?二弟不必多疑!”
那边厢众人已喝了两三杯酒,尚未见送菜来,张胖子忍不住拉着一位小二,催他上菜,小二哈腰道:“爷们且稍候,待小的到灶房看看!”
小二下楼不久又回来,却不是来陈万里他们这边,而是大声道:“诸位客官,楼上让一位姓敌的客官全包下了,请诸位移玉到楼下,不便之处请多多包涵!”掌柜随之上楼,连连作揖。
众食客都发出不满意的怨声,陈万里却发现那三个大汉,反而脸有得色,不由心头一动。
只听另一位粗眉大汉,轻舒一口气,低声道:“想不到他来这一招!”那当家的连忙向他暗示噤声。
陈万里见已有食客下楼,便道:“咱们就与人一个方便,搬到楼下去吧!”东道主既然没有意见,其他人也不再唠叨,在掌柜的陪同下,都到楼下去了,只有那三个大汉,依然端坐如旧。
陈万里等人搬至楼下,小二便开始上菜,客商们已忘记适才之不快,尽情痛饮起来,反而陈万里有所保留,他一直留意楼梯,不见有人上楼,只道那人未到,不料酒过三巡,小二便开始端菜上楼!这说明主人已至,否则客人无理由先吃之理!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奈何不得上去查看,当下道:诸位,小可承大家看得起,沿途结伴,得益良多,请大家尽情享用,吃饱之后,早点回客栈休息,明早好赶路!”
张胖子接道:“不错,如今天气渐热,早点上路早点歇息,方是上策!”未几众人已吃得碗底朝天,陈万里呼小二结账,一行人便取道回店。
众人回店便准备洗澡,陈万里诈称上街买鞋,又溜了出来,直奔阳春酒楼。到得那里,只见楼上仍有灯火,知道尚未散席,再打量一下周围环境。阳春酒楼面对通衢大道,但旁边却靠着一条小巷。
陈万里走进小巷,四顾无人,飞身跃上平房,再转跃上酒楼屋顶,最后双脚勾住屋檐,施了一个“倒挂珠帘”,上身垂下,恰在一个窗子外,他用食指轻轻刺破纸窗,凑首而望。
只见偌大的二楼只有一张桌子放着杯碟,两个衣服华丽的汉子正拱手在梯口送那三个大汉下楼,看来刚好散席。
那两个衣服华丽的汉子,由于背对着陈万里,是以看不到面貌,但陈万里却发觉其中身材瘦长的那位甚为眼熟。正在诧异间,那三个大汉已下楼,两个华丽汉子绕过梯口,向对面的一扇窗子走去,瘦长汉子一掌震开窗棂,纵身跃出,另一个汉子,随后而去。
陈万里料不到他们有此一着,呆了一呆,方收回势子,双脚踏瓦,向另一端飞去,到得屋缘,那两个人已去远,却因向旁横掠,是以陈万里得以看到他们的侧面!这刹那,他几乎叫喊出来,原来他觉得后背眼熟的那个瘦汉,竟是脱不伦的大徒额以图!由于额以图戴着帽冠,是以刚才一时想不起!
陈万里一呆之下,不由忖道:“额以图千里跑来中土所为何事?”他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正想追上去,但眼角一瞥,见适才在阳春酒楼与额以图欢宴的三个汉子,尚在不远之处,他心头一动,便改变主意,决定跟踪这三个人!
此刻,夜尚未深,街上仍有游人,那三个汉子不断回头瞻望,似是留意身后有没有人跟踪,只可惜他们虽然小心,却看不到陈万里。
那三个汉子并不投店,来至城隍庙外,其中一个在门板上敲了三记,两重一轻,未几,庙门打开,三人立即闪进去。
陈万里一掠而前,将耳伏在门板上偷听,见脚步声由近而远,估计他们已进了殿,这才翻过墙头,落在院子里的一具大炉鼎后面!
那炉鼎甚大,一人抱之不了,因此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陈万里悄悄探头望出去,只见殿里莲花灯昏昏黄黄,除了那三个大汉之外,尚有一位老道,正在低声说话,那老道士问道:“龚寨主,情况如何?”
那当家的道:“五千两白银不好办,他们要咱下山攻打邯郸的官兵,龚某只答应考虑!”
老道一怔道:“他们为何要你攻打官兵?”
姓龚的道:“那番人武功十分厉害,龚某不敢多问,但琢磨他的用意,大概瓦剌近日便有攻打大明之打算,利用咱们骚扰京师后防!”
老道抚髯沉吟道:“若是如此,五千两白银的确太少!寨主大可抬高价钱,他们正在用人之际,不怕他不肯!”
姓龚的忽然长长一叹,老道又问:“寨主因何叹息?”
“我何尝不知?只是……”
“他答应加三千两!”那个粗眉大汉道:“咱们当然不干,不过他后来又谓他们有必胜之把握,恢复蒙古人之天下,届时许咱们一官半职,若然不许,会对咱们不利!照俺看,就算他不加那三千两,俺也肯干!道长也知道咱们都是被那些贪宫污吏,迫到没处立足,方上山落草为寇的!”
一直不作声的另一位灰衣大汉接道:“只是咱们虽然为寇,但行的是‘盗亦有道’之路,即使商人在山下经过,亦只取二成财物,各方人等因此对咱们尚存几分好感,若果帮助瓦剌攻打自己的国家,将来这汉奸两字可就免不了的了!再说瓦剌虽强,但人口少,也未必能灭得了大明!”
粗眉汉道:“老二,你这是为虚名所累耳,照我看,汉人当天下,老百姓也未见得有何好处!还不是照旧给那些贪官污吏敲诈!嘿嘿,大明如今由太监当权,皇帝老子颟顸无能,上下贪污,此乃气数将尽之兆,瓦剌必能取胜!”
老道轻叹一声:“若论起对朱家之仇恨,贫道远在三位之上,贫道先人是死在朱家手中的!不过后来……唉,不提也罢!”
姓龚的一惊而问:“道长先人是张士诚还是陈友谅的臣下?”
他这一问,连陈万里亦紧张起来,急忙竖耳而听。
道人低声道:“先祖俞通海,在周任上将……”周是张士诚的国号,当年朱元璋攻打东吴(周),周自张士诚以下,溺于淫乐,朱军一至,守将纷纷投降,直至平江(苏州)方发生真正的战争,俞通海在此役阵亡,这段历史,陈万里自父亲口中得知,对老道不由产生一种奇异的感情。
老道长长吸了一口气:“贫道虽恨朱家,更恨贪官污吏,但瓦剌与大明一交战,无论谁胜谁负,最苦的将是老百姓!”
三寨主道:“你不想报仇?”
大寨主则问:“道长见识高明,当有以教我!”
陈万里至此对厅内四人的性格都已有一定的了解:大寨主优柔寡断,二寨主冷静,三寨主鲁莽,只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而老道虽恨朱家,但关键时刻仍能以苍生为念,不失出家人之本色。
老道沉吟了良久,道:“老百姓对贪官污吏固然恨之入骨,但对汉贼恐怕更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三位寨主自个掂掂轻重!即使瓦剌能入主中原,日后三位日子恐亦不好过!国恨家仇,国恨在上已说明了两者之轻重!”
这句话如一道霹雳在陈万里顶上炸开,身子猛地一动,那老道霍地长身,喝道:“谁?”
陈万里知道行踪败露,只好硬着头皮,自鼎后走出来,拍掌赞道:“好一句国恨家仇,国恨在上!在下佩服之至!”
粗眉汉一跃而出,沉声道:“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说清楚,今夜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陈万里夷然不惧地道:“你们所说的话在下都听见,不 过在下对你们毫无恶意!”
粗眉汉如何肯相信?怒道:“没有恶意,为何跟踪咱们?”
“因为在下认识跟你们接触的那番僧,他是瓦剌国师脱不伦的大徒额以图!”陈万里道:“在下身份与道长一般,先人是汉之大将,被西吴所破后,举家往瓦剌偷生,在下因瓦剌穷兵黩武,要攻中廪,未敢忘却自己是黄帝子孙,因此逃命故国!”
道长耸然动容,粗眉汉续问:“那你到底要帮瓦剌还是帮朱家?”
陈万里道:“在下心思与道长一般,国恨重于家仇,且战争一起,对两国的百姓都无好处,因此敢请三寨主三思!”
粗眉汉怒道:“你懂个屁!大明不灭,咱们永无安乐日子过!”
“若论家仇之深,恐怕在下比你更甚。”紧接着陈万里话锋一转,提高声调道:“不过,如果你助外人攻打自己国家,以后更无安乐日子可过!”
龚寨主道:“听阁下之意,似要咱们回绝对方?只怕他们不会放过咱们!”
陈万里道:“额以图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还吓不倒在下!嗯,他约你们几时回话?”
“五天之后,地点仍在阳春酒楼!”
“随额以图而来的那人是谁呢?”
“他自称姓敌,但咱们都认为那不是他的真姓,听口音,似是江南人氏,但不曾见过。”三寨主道:“阁下肯陪咱三人同去见他?”
陈万里沉吟道:“同去恐不方便,不过届时在下匿在阳春楼内,必要时自会出手!三寨主若恐以后没有安乐日子过,待到瓦剌侵犯时,助官兵一臂之力,朝廷在用人之际,料会赦你们占山为王之罪!”
二寨主道:“这倒不失是个办法!”
三寨主瞪他一眼,道:“老二,你一向怕死!”
大寨主则仍有所担忧:“假如大明为瓦剌所灭,咱们……”
陈万里道:“瓦剌若能取得朱家天下,汉人岂肯屈于胡人令下,届时必定烽烟四起,不怕没有安身之所!大寨主再见额以图之时,大可以把责任推给手下,说与官兵正面接触,伤亡必大,他们要求死一个赔一千两白银,伤一个赔五百两,他听了这数目必定知难而退,而且在中原他亦不敢公然行凶,暴露身份!嗯,他可曾透露瓦剌何时进犯么?”
二寨主道:“他口风紧得很,在咱们来曾答复之前,不肯透露一个字!”
道长道:“既然大家是一家人,施主何不进殿详谈?”陈万里随他们进殿,宾主坐下,先通姓名,这才知道,那个汉子在太行山落草,手下有近千人,大多数是被官府迫得没处安身的人,大寨主龚通神,二寨主冷子清,三寨主雷峰。那道长号青云,四处行脚,年前至安阳,因城隍庙原庙祝西归,为善信挽留,这才做了住持,青云与三位寨主认识有年,时暗通款曲。
陈万里略将自己家世告诉那一道三俗,青云忙望望外面,低声道:“施主身份比贫道更引人注视,逢人须说三分话,否则寸步难行也!”
陈万里对他认识又加深一层,连忙称谢,龚通神亦告诫两位义弟严守秘密,五人商量了一阵,陈万里便长身告辞,声言明夜再聚。
当他返回客栈,张胖子等人大喜,语气却带怨:“老弟,你说要买鞋,怎地买到如今才回来,害咱们连觉也不敢睡,恐怕发生意外!”陈万里连声道歉。
另一位同伴唤齐英的笑道:“我瞧老弟是个风流人物,瞧,他还不是去勾栏那里胡混么?”陈万里恐他们再问,只好默认。
当下众人对他取笑一番,正想回房,陈万里忙道:“诸位,在下有点事要办,须在安阳勾留几天,明早不与你们同行了,日后有机会再行相聚!”
张胖子一怔,道:“老弟,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莫胡涂!”陈万里知他误会,忙表示另有要事,齐英说好说歹,将其他人推回房去,拉陈万里进房。
齐英边宽衣边问:“老弟你有何要事,用得着老哥哥帮忙么?咱们相识日子虽短,但一见如故,有事不妨商量商量!”
一路上齐英和张胖子都甚热心,陈万里心里感动,但事关重要,岂敢信口?当下支支吾吾推搪过去,也自宽衣上床,他闭眼良久,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国恨家仇那四个字,心中忖道:“可惜爹不在此处,否则倒可以此劝之!”
思潮一起,再难平静,陈万里想起父母想起沙天德等好友,暗道:“不知他们如今怎样?未知会否因为我,而受也先责罚?”他始终认为也先只是利用寄居瓦剌的汉人来攻打大明,待得他取得大明天下,这些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一想至此,陈万里更难以入眠,奇怪的是他发觉齐英呼吸不匀,暗道:“莫非他也有心事,睡不着?”
陈万里一转头,对面炕上一对眸子光芒忽然隐去,他轻咳一声,道:“齐兄睡不着?”
齐英也咳了一声才道:“不瞒老弟,愚兄昔年曾在此认识一歌妓,惜当时囊中金不足,不能赎她,谁知后来寻至,伊因受不住恶霸之迫,悬梁自尽了,适才取笑老弟去找勾栏,勾起往事……是故难以入眠!老弟因何也睡不着?莫不成适才之戏言竟是真的?”
“不是,实不相瞒,小弟是因家里迫婚方逃出来的,因一时感触,是以……咳咳,夜深了,齐兄睡吧!他转身向壁,竭力让自已的心情平伏下来,未几,果然沉沉睡去。待他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
他下床穿衣才见到桌上有一字条,原来乃齐英留下的,谓已随张胖子等人上京去了,日后有机再见云云。陈万里觉得此人颇有意思,当下吩咐小二打水洗脸,交代再赁两天房,然后出店吃饭,时已近午,他两顿并作一顿吃,饱餐一番,信步在城内城外闲逛了一阵。
安阳城不大,他走马看灯般走了一趟,才花两个时辰,天虽未黑,却已有点饿了,便信步走进一爿食店,刚进门,忽觉有人越窗而出。他霍然一醒,觉得那人有点眼熟,略一犹疑,便退出食店,沿街追去,可是他在附近找了一遍,毫无所获,最后只好心息,重新进店,见小二正在收拾杯碟,忍不住询之。
小二倒也爽快,道:“不错,那客官是由窗口跳出去,却不是溜掉!他还留下一锭银子!”
陈万里遂再问:“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人倒也普通,小的一时也说不上来。”小二满脸春风地道:“先前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客官在这里等他,后来吃了,先来的那个先走了,这个仍坐在这喝酒,但后来不知为何突然跳窗走了!”
陈万里点了个莱,打发了小二,心中暗道:“衣着华丽,莫非便是与额以图一道的那姓敌的?”
至于跳窗的那个又是谁?陈万里忽然心头一跳,又忖道:“莫非是太行山三位寨主中的一个?”此念一起,陈万里只觉坐立难安,匆匆塞饱了肚子便取道城隍庙。
到得庙外,青云正在开门,见陈万里匆匆而至,微微一怔,问道:“施主怎地这般早?”
陈万里低声问道:“太行山那三位寨主呢?”
“都在后殿里。”
陈万里赶紧再问一句:“三人都一步不离?”
“不错。”青云道: “贫道敢担保,他们一步都未离开过!施主因何有此一问?”
陈万里略将适才情况说了一下,青云笑道:“也许是别人也未定,施主不必多疑!这三位寨主的为人贫道知之甚详。三寨主虽然鲁莽,但对贫道的话却也肯听!”陈万里这才放心跟他进去。
城隍庙内只有青云一个人,因此香客去后,青云便唤龚通神三人出来。雷峰道:“陈兄,咱们不便出去,可否请你替咱买点酒食回来?俺吃青云烧的菜,快淡出鸟来了!”他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陈万里自然应允,当下从庙后离开,买了好些酒食再回庙里。
青云戒荤不戒酒,也陪他们喝了一阵,龚通神忽道:“陈少侠,龚某昨夜仔细考虑过你的建议,觉得助朝廷抗拒瓦剌是个可行的办法……”
陈万里喜道:“当然可行,张令章在芦芽山率众袭击瓦剌兵,深受边境军民拥戴哩!”
龚通神接道:“但咱兄弟武功固然低微,又缺乏威信,只恐干不了大事!”
陈万里正色道:“龚寨主此言差矣,威信是需要用成绩慢慢建立的!”
冷子清道:“大哥的意思是想请你加入敝寨,最低限度也希望你能领导敝寨一段时间,待击败了瓦剌兵,少侠去留,咱们悉随尊便!”
陈万里忙道:“在下何德何能?这个如何使得?”
青云呵呵笑道:“施主刚才方劝过龚寨主,怎地这般快就忘记了?问题是少侠近日是否有要事待办?”
陈万里刚说没有,雷峰已举杯道:“好,那咱们便说定了!”他要喝酒,却为陈万里所阻,不由不悦地道:“你这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俺都肯听你的话了,你怎还不肯屈就?”
“在下有个条件,你们先许了我方肯!”陈万里道:“你们仍当寨主,在下到寨里,只是客卿身份,待战事一过,在下便要离开!”
龚通神嘘了一口气,道:“龚某还以为是什么条件,原来是这个!行,都依你!”陈万里这才举杯与他们一饮而尽。
青云也举起杯来,道:“用得着贫道的话,也算贫道一份!”陈万里早看出青云的武功远在那三人之上,当下欣然邀他入伙。
雷峰道:“咱早邀过他了,他说了许多理由推搪!”
青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贫道上山能做得了什么?若能为百姓做点事,这才符合贫道当年出家的愿望!而且贫道年轻时为了学武,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若不拿出来用用,岂不是白练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当下四人说好待见过额以图后,陈万里随龚通神上太行山,青云稍后方去。
陈万里急道:“在下希望将额以图和那姓敌的抓住,拷问他们尚与哪些人联络作内应!”
青云道:“这敢情好,届时你随机应变吧!”当下订明再见之期,陈万里便告辞回店。
待得到约定之期,陈万里早半个时辰到达,悄悄匿在梁上。这天楼上竟然照常营业,他心中有点奇怪。过了一阵,龚通神三人联袂而至,再过盏茶工夫,方见那个姓敌的,不慌不忙地上楼,却不见额以图同来。
陈万里这次仔细打量他,方知他脸上同样戴着张人皮面具。那姓敌的,坐到袭通神身边,含笑道:“龚兄当有好消息告诉在下!”
龚通神有点惴惴不安地道:“在回去跟手足们商量过,他们要求死者每人赔偿一千两,伤者五百两,在下兄弟计算过,八千两银子实在划不来!”
姓敌的嘴角笑意已不见,但声音依然和蔼:“龚兄可有计算过以后的好处?再说官兵迟早也会出兵攻打贵寨,这轻重利害,可得想清楚呀!”
龚通神道:“在下兄弟已想得十分清楚!”
姓敌的冷哼一声:“原来你一直在耍咱们,你们三个根本未曾离开过安阳城一步!生意不成仁义在,你们既然没有诚意,为何不早说!”
雷峰道:“咱们就是不答应,你待怎地?官兵攻不攻打咱们,那是咱们的事,不用你担心!”
姓敌的霍地站了起来,道:“如此在下告辞了!”言毕慢慢转身面向楼梯口。
龚通神忙也长身抱拳道:“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请恕在下兄弟不便相送!”
话犹未了,那姓敌的忽然一个风车大转身,一掌向袭通神的胸膛印去!这一下变生肘腋,龚通神懵然不觉,幸而冷子清为人仔细,一直暗中提防,电光石火之间,一把将龚通神拉开!
雷峰虎吼一声:“姓敌的,你要杀人灭口么?”他一脚踢翻桌子,横在龚通神身前,姓敌的又一掌望他印去!雷峰双臂一合,将掌架住,却吃不住他掌上传来的内力,“噔噔噔”连退三步,几乎连龚通神也撞倒!
冷子清早掣出单刀斜劈过来,姓敌的抄起一张板凳一格,刀锋嵌在板凳上,他用力一扯,冷子清只觉五指发麻,连刀带凳跌落楼板,姓敌的双臂一长,双拳分击冷子清左右太阳穴,他一动手便露出高手风范,确不同凡响!
说时迟,那时快,陈万里早已跃了下去,喝道:“卖国贼吃我一刀!”单刀急劈其后脑,姓敌的闻风知警,身子倏地斜闪三尺,转身又抄起了一张板凳,反扫陈万里。
陈万里手腕一翻,以刀背敲开板凳,但那姓敌的已趁这个机会飞身射向一扇窗子!“哗啦啦”一阵乱响,窗棂碎裂,他人已穿窗而出!
陈万里怎肯放过他,道:“你们回去等我!”话音未落,人亦已在窗外!
陈万里人在半空,已见姓敌的向一条小巷奔去,他双脚落地,不肯稍停,急追而上!只见姓敌的急急如丧家之犬,向小巷另一端跑去。陈万里喝道:“阁下今日是逃不掉的,何不停下来决一死战?”
姓敌的穿巷而出,陈万里随之而出,忽然迎面飞来一蓬白粉!陈万里反应极快,一边闭上双眼,一边拔空而起,落在屋顶上才敢睁开双眼,只见那些白粉落在水沟里,冒起一阵水泡,这分明是石灰,陈万里大怒,见一个人在街上狼狈而逃,而姓敌的已失去踪影!
陈万里暗道:“抓到你这小贼,不怕抓不到大的!”心念未了,踏瓦而飞,几个起落已追近那人,倏地自屋顶上跃下,伸手向那人后衣抓去!
那人忽然转身错步,陈万里目光一及,失声道:“齐英,怎地是你?”原来那人赫然是齐英!
“是的……”齐英神态不大自然地道:“老弟,你为何要抓我?我正要追一位老朋友呢,等下再到客栈找你!”说着向陈万里拱拱手。
陈万里正在怪责自己孟浪,忽又见他掌缘沾了些石灰粉,当下跨前一步,哈哈笑道:“齐英,小弟几乎看走眼了,站住!”
齐英急向前奔,陈万里一个起落,已迫至其身后两尺,手掌一落,向他肩膊抓去,谁知旁边忽然挥来一柄长剑,向陈万里手掌绞去!
陈万里大吃一惊,忙不迭向后退,定睛一望,只见两旁各站着一个人,正是欧阳雄及裘达先!欧阳雄冷哼一声:“你这汉奸,竟敢来我中土行凶,当真胆大包天啊!”
陈万里心头一栗,道:“你胡说什么?我如今正要去抓一个卖国贼,你们快让开!”
欧阳雄哈哈笑道:“卖国贼?不知卖的是大明还是瓦剌?陈万里,咱们已摸清了你的底,你当众自杀吧!”
陈万里知道此处不能再逗留,双脚一踏向小巷闪去,岂知裘达先的剑已等着他,冷笑道:“要走?哪有这般容易的?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还有我!”欧阳雄挥刀自后劈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陈万里急忙抽出刀来招架,他挡飞了裘达先的剑,左掌竖起如刀,砍在刀脊上,欧阳雄连臂带刀扬起,几乎拿握不住,心头一惊,暗道:“怎地这小子的武功比前又似高了几分?真是邪门!”
原来裘达先和欧阳雄上次在郑州白云寺吃瘪,灰溜溜离开之后,欧阳雄追上裘达先,袭达先的“铁剑门”就在安阳城,欧阳雄住在他家。今日两人刚要去吃晚饭,见屋顶上有人飞驰,从面具及身法上认出陈万里来,因此暗中跟踪,存心杀不了他也要耻辱他一番!
陈万里武功在短期内大有进展,连三才书生也不敢轻视,何况是他们两个?虽然他俩倚多为胜,但竟亦战之不下,相反陈万里夷然不惧,单刀指东打西,有攻有守,他心系齐英,忙道:“在下今日有要事,不与两位胡缠,若要见高下的,何不另约日期?”
裘达先冷哼道:“小子素来狡猾,老夫今日才不上当!”其实他见陈万里进展快速,恐日后制服不了,也存心杀了他!
陈万里道:“刚才那位齐英勾结瓦剌番僧额以图,在中原找人合作,要作瓦剌的内应,在下要拿他来拷问!”
欧阳雄怪笑道:“刚才那个叫邓英武,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他是卖国贼?哈哈,这句话恐怕是你的夫子自道!”
裘达先老脸有点挂不住,忙向欧阳雄打了个眼色,欧阳雄会意,大声叫道:“诸位,这人是瓦剌派来的奸细,大家小心,别让他逃跑!”
围观者一听,都骚动起来,甚是激动,有的甚至忍不住高声咒骂起来。陈万里暗暗叫苦,知道今日不能多留,当下奋力一刀将裘达先的剑格开,左手一翻一落,五指如钩,抓住欧阳雄的刀脊!
欧阳雄一挣未能挣脱,大惊之余,幸好裘达先长剑及时再剌至,陈万里手臂用力一扯,以欧阳雄之刀挡开长剑,手上单刀自对方剑底刺过去,裘达先自顾不暇,哪还理得欧阳雄死活?忙不迭退开,陈万里飞起一脚,将欧阳雄踢翻,双脚一顿,拔身而起。
他凌空拧腰,落在屋顶,踏瓦而飞!裘达先不敢单独追赶,待他扶起欧阳雄,陈万里已不知去向!
陈万里驰了一阵,飞身跃落另一条街道,见没人追来,心头稍定,连忙闪进一条小巷,直趋城隍庙。他不敢敲门,逾墙而入,龚通神等人早已久候,雷峰更是急不及待地问:“陈少侠,人呢?”
陈万里将适才的情况略说了一遍,然后道:“此处不宜久留,咱们立即离开!”
青云道:“三位寨主先走一步,在城西等少侠吧!”
冷子清抱拳道:“如此咱们在城西三里河畔等你,不见不散!”他们三个由后门离开,陈万里与青云说了一阵话,最后还披了一件道袍,再戴上道冠,黏了假须,然后离开城隍庙。
此刻刚起更,街上行人不少,陈万里发觉很多人的神态都有异,他力装自若,出西城而去。不久果见有条河流,便沿岸而行,约莫走了三里路,便见到龚通神等三人,雷峰道:“哈,俺差点认不出来!”
陈万里苦笑一声:“小心为上,咱们趁夜多走点路吧,免得半途又生枝节!”
四人急行,至次日黄昏,便到太行山下,龚通神方舒了一口气,陈万里问道:“还要走多久?”
雷峰道:“只须再走个多时辰便到敝寨了!”四人歇了一阵,又继续前进。
再走了个多时辰,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响声,接着一枝箭落在草丛中,雷峰立即喊道:“打贪官,清污吏,行正义,定乾坤!”
话音刚落,已闻暗处有人唤道:“是寨主回来了!”接着几个人持一火把自石后现出身来,向龚通神问长问短:“寨主,您这次去接洽什么大生意?”
龚通神暗叫一声惭愧,淡淡地道:“生意谈不成,却为大家请来一位高明!这位陈少侠,武功比裘达先还高!”裘达先的声名寨里的人都听说过,当下对陈万里都刮目相看,陈万里连忙谦虚一番。
冷子清问道:“咱们去后,山上可有什么事发生?”众喽罗均称山上平静,当下拥着四人到大寨里去。
陈万里见山寨房舍虽多,却颇简陋,寨里的人衣服亦颇褴褛,光景大大不如芦芽山。当下龚通神吩咐人煮饭,又将大小头目叫到大厅里,介绍了陈万里,并为他另外加了一张高背椅,拆腾了半晚,至四更时分,冷子清方引陈万里到房内安寝。
“冷二哥,明早请带小弟到各处看看!”
冷子清喜道:“一定一定!”
次日冷子清一早便来请陈万里视察寨外各处要隘。看了几处地方之后,陈里皱眉道:“山寨似乎没有长久打算,以目前这个设置来说,若训练有素的官兵一至,非被攻破不可!”
冷子清轻叹一声,道:“少侠说得不错,可惜大哥没有雄心,三弟鲁莽,均不是大将之才,是次下山,在下早已极力反对,奈何他们……咳咳,将来还望少侯整顿!”
陈万里道:“日间寨内兄弟做些什么事?”
“无所事事,大都溺于酒与赌之中!”
陈万里虽然未正式带过兵,但自父亲处亦学到不少领军布阵之法,返回大寨,龚通神与雷峰早已在等候:“老二,你带少侠去何处,咱们在等你俩喝酒哩!”
陈万里道:“饭倒要吃,酒却不喝了!”雷峰要呼头目们来相陪,又让陈万里止住:“在下有几句话要说,咱们边吃边研究!”
雷峰叫人送饭上来,陈万里扒了两口饭,便老实不客气地道:“在下要问三位一句话,你们是诚心请我上山的,还是只拿我来为你们解一时之难?”
雷峰一怔,道:“你这是啥话?俺们是这种人么?”
“好,那在下再问一句:“你们在此是准备长久的还是短暂的?”
这句话问得他们三个脸脸相觑,半晌雷峰方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啥变化?”
“既然如此又何必请在下上山?吃饱饭在下便下山去罢!”
龚通神见他一脸认真,忙道:“有话好说,龚某三兄弟全听您的!”
“在下在芦芽山张令章山寨做客……”陈万里遂将在芦芽山的见闻仔细说了一遍,“像张泰主那种经营方法,方是长久之计,因为他常骚扰和打击侵犯边境的瓦剌兵,朝廷对他们一只眼开,一只眼闭,而他们不搜掠民财,更得到百姓的拥戴!”
雷蜂讶然道:“他们靠什么收入?”
“自耕自种,更因为他们是义军,有许多百姓偷偷送粮送钱给他们!你们是靠什么收入的?”
雷峰道:“咱们主要是劫富豪恶霸!”
“日间兄弟在山上赌钱喝酒,也非上策,真正打起仗来,还有气力拼命?”
龚通神问道:“依你说又如何?”
“日间只许耕种和练武,晚上休息时方可耍乐,如此也可避免互相之间的磨擦!”陈万里见时机成熟,便将自己心中盘忖好的计划有条不紊地道了出来。
冷子清首先赞成。
龚通神略一沉吟,终于道:“好吧,等下龚某便召集大会宣布!”
巳牌时分,龚通神果然将寨内的弟兄全部召集在一起,他跳上木墩,大声训话,主要是复述陈万里的提议,最后才道:“若有人不同意的,咱们去留任便,绝不留难!”台下静如死水,只闻粗浊的呼吸声,对他们来说,这实在太意外了!
陈万里丹田运气,高声发话:“惟有这样,山寨方可加强力量,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才是长远之计!大家都尚在盛年,相信你们都不希望将青春埋葬在酒埕里和骰子中,如果认为不能适应的,三日之内随便来去!若肯留下来的,则必须严守纪律,违者将严厉处分,若三日之后,再下山则当作叛徒!”
话音一落,众喽罗立即议论纷纷起来,大都是神色惘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来。陈万里望了龚通神一眼,续道:“散会,三日之后大家再在此聚会!”
龚通神也叫散会:“三日后再来此集合的,便是表示愿意留下来!”当下众喽罗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商量去留,陈万里则与三个寨主进大厅研究。
冷子清道:“这几天人心浮动,首先找些忠心耿耿的,负责防守,其他的则稍等再研究!”龚通神颔首,并将这任务交给他。
陈万里又说出自己对经营山寨的看法,然后叫雷峰找几个原是石匠木匠出身的喽罗来,几个人到各处要隘路口勘察地形,并研究如何设置机关。他们花了两天才大致上确定下来。第三天,冷子清亲自陪陈万里到山上各处观看,随行的还有几个农夫出身的喽罗,他们选了几处用来种植粮食。
开头那两天山寨的气氛还十分低沉,到第三天便有了改变,当商量到山上如何自供自给时,气氛颇为活跃,有的还建议在山上养牲口三牲,可拿到市集贩卖换取金钱。陈万里着人一一将所有的建议记录下来。
次日一早,广场上己聚满了人,下山求去者,只有百余个,陈万里着人动手编制,以便管理。
龚通神道:“如何编制,请少侠定夺!”
“在下想将所有的人,分成三级,第一级称‘太字堂’是最青壮的人,负责山寨安全!第三级是老弱的称‘山字堂’只负责种植生产等等;第二级人数将是最多,是第一级的后援,闲时也得协助第三级,称‘行字堂’,每堂分几队,每队百人,每一队再分五小队,每小队二十人!”
龚通神立即派人选编,弄了两天方将一切编好,并选出大队长和小队长,接着由“行字堂”成员负责布置险要之机关设置,“山字堂”开始负责生产,“太字堂”只二队,首先由三位寨主和陈万里负责练兵,山寨登时呈现一片兴旺之象。
天色逐渐热了,山寨上的一切也逐渐上了轨道,陈万里便派了个精细的人,到芦芽山联络,希望两寨结盟,互为攻守。
半月之后,那人回来报称张令章一口应允,只是如今瓦剌正在进攻大同府,他率领的义军协助官兵抵御,无暇分身举行结盟仪式,陈万里忙问:“瓦剌军由谁率领?”
那人道:“听说他们精锐齐出,也先亲自督军,大同一带战线全面展开,看来大明官兵难以守得住,己向京师告急,张寨主还希望咱们派兵协助!”
山寨刚安顿下来,而且下面的人尚未训练成材,且此处离芦芽山路途远,远水难救近火,陈万里不由沉吟起来。
那人又道:“少侠,林飞雁林飞燕昆仲也在芦芽山,他们都望少侠能抽空过去一趟!”
陈万里取钱赏了他,打发他走后,转头望见龚通神三人都瞪着自己,他一笑忙道:“目前咱们的力量尚不足去救人,且看以后吧!”龚通神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雷峰大声道:“俺就是怕你去他们那里!”
陈万里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不过如今战云密布,咱们倒须加紧训练!”
雷峰道:“咱们三兄弟的武功都不行,希望少侠能指点一二!陈万里直至此时还不知他们三人武功之深浅,当下欣然答应,着他们三个就在大厅里将所学的演习一遍。龚通神三人此刻对陈万里已佩服至五体投地,当下由雷峰开始,逐一在陈万里面前表演一番。
陈万里看后有些失望,不过不敢有丝毫的表示,当下答应教他们一套刀法。边境战情越来越紧,明军不断吃败仗,陈万里既要操练喽罗,又要教龚通神三人的刀法,更要料理寨务,每日都要至深夜方可休息,累得他瘦了几斤肉,不过精神甚是充奋,心情也很舒畅。
转眼已经立秋,忽然有探子来报:“寨主,皇帝如今要御驾亲征攻打瓦剌!”
雷峰大声道:“想不到他还有这个胆,哈,有长进得很!”
探子道:“听说是王振那阉人的主张!”
雷峰道:“不管是谁主张的,皇帝老子敢御驾亲征,就有种!嘿嘿,咱们要不要去协助他?”
陈万里皱着眉头道:“慢,圣上不曾打过仗,王振那阉官只是狐假虎威,真正打起仗来,可不是那一回事……”他对瓦剌的实力知之甚详,加上瓦剌连年征战,收伏草原上各个部落,兵精将广,非明军可及,当下问道:“此行是谁挂帅?”
探子道:“没听人提及,料是皇帝老子自掌帅印,由西宁侯朱瑛、武进伯朱冕为前部先锋,听说王振、张辅、王佐和邝野也随中军出发,共有五十万兵马!”
冷子清道:“皇帝老子倒也小心!”
“兵多不精,不但未能克敌,反会成为包袱!”陈万里叹道:“这一仗明军未必能操胜券!龚寨主,请立即派人去请青云道长!”
龚通神问道:“少侠到底肯否下山去助朝廷?”他哪里知道陈万里之难处,他父亲陈拓疆,在瓦剌素来领导瓦剌军,假如他下山助朝廷,异日在阵上相见,该如何办?
假如陈万里自己在阵上出现,为瓦剌将士认出来,即使父子不相见,日后只怕自己的父母和家人都会被也先杀掉!可是父亲助纣为虐,又使他心痛,觉得父亲对不起汉人,自己若能助朝廷抵御瓦剌的进侵,则可减轻陈家的罪孳!还有一点,万一自己暴露了身份,只怕明军未必能信任自己,说不定自己不死在瓦剌兵刀枪之下,反要死在明军刀下!
他越想越烦,但觉进退两难,只好叹息道:“明早再决定吧!”言毕回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国恨家仇、父子关系、爱情纠缠,几件事在脑海中翻腾,无止无休。
良久,房门忽被敲响,原来是雷峰拿了一坛酒进来,道:“少侠,俺看你似有无限的烦恼!来,一醉解千愁,俺陪你饮八碗!”
陈万里一骨碌坐了起来,雷峰替他斟一碗酒,他一仰头,一口气喝干。酒猛而劣,只觉喉头似被刀割般,腹中如藏了一团火。雷峰此时已对他佩服至五体投地,他性格耿直,心中藏不住话:“少侠,你是个能人,俺想不出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烦恼!”
陈万里叹了口气,道:“我的心事你又怎能知道?”
雷峰抓抓头皮,道:“俺虽然什么也不懂,但大丈夫要干就干,不干就不干,还不干脆?藏头缩脑,惊怕这个,又担忧那个的,怎能干得了大事?”
陈万里身子猛地一震,雷峰忙道:“俺说错了?”
“没有,你再说下去!”
“依俺的性子便是干了再说!只要无愧于心,其他的事便少管!”
陈万里目光一亮,倏地又喝了一碗酒,喃喃地道:“说得好,只要无愧于心,其他的任人怎样看法,又有何关系?好!三寨主,我决定下山助朝廷抗瓦剌军,你准备粮草兵刃,只带‘太字堂’的弟兄下山!”
雷峰想了一下,道:“好,俺这就去准备!”
山寨里听到陈万里要带人下山助朝廷抗瓦剌的消息,上下均甚感兴奋,及至听雷峰说只带第一级兄弟下山,又有意见。有人叫雷峰向陈万里求情,希望把第二级的兄弟也拉走。雷峰抓抓头皮,道:“他这人做事必有道理,俺刚才想说了,但还是不敢开口!”
话音刚落,陈万里洗了个脸,自内出来,闻言接道:“我这个决定,的确有原因,第一,山寨不能没人防守;第二,人多下山,吃的穿的都有问题;第三,兵贵精不在乎多,且以后必还有打鞑子的机会,何况这次下山,我亦只带三寨主同去,大寨主与二寨主也留在寨内!”
众人听他这样说,才没了意见,当下立即准备粮草和兵刃弓箭等物,雷峰大声问:“咱什么时候下山?”
陈万里道:“兵贵神速,后日早上出发!”当下他又派了大批探子先行上路,沿途打探消息,雷峰兴冲冲地去准备了。
冷子清低声道:“少侠,老三做事鲁莽,你只带他上路,可要多留心一点!”陈万里颔首,又与他们研究行军的路线。
龚通神道:“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咱们不知道明军会何时出发!”
陈万里道:“何须清楚,只要咱们知道他的去向,自个去那附近等候机会即可!何况咱们只负责协助而已,真要打仗,这二百个人你说行么?”
龚通神一笑,道:“明天晚上,宰几头猪牛,好好吃一顿!此去说不定要折了不少兄弟,也要给他们一种鼓励!”陈万里与冷子清均赞成。
次日晚上,山寨果然十分热闹,陈万里首先说了些鼓励的话,并劝“太字堂”的弟兄不能喝醉。到二更,龚通神便下令休息。晚上陈万里又交代了好几件事,冷子清道:“少侠放心,道长几日后便上山,就算有人来打山寨,也不怕!”
次日一早,众人打着太行山义军的旗帜浩浩荡荡下山,龚通神与冷子清送了五里路才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