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文焕一点也不惊慌,手里还托着一碗新盛的满满的热豆腐脑,他就问说:“为什么你揪我呀!”这个人说:“我看你好象不是好东西,凭你这穷样子,会有钱吃这么些?”旁边卖豆腐脑的倒说:“他倒是常吃,他吃了有三四天了,每天都拿这当饭,也没欠下过一文,费大爷!……”裘文焕一听,这人大概就是双刀费彪,他虽没带着那双刀,可是真的,力气也不小,把裘文焕的胳膊揪得很紧,并且恶笑着,说:“京城里这些日子,常闹飞贼,昨晚上我家还去了小偷,不是你这小子才怪?得啦!你就跟我走吧!”他把裘文焕又用力一拉,不想裘文焕把手中的大碗扬起,就向他的脸一扣,当时这费彪的紫黑大脸,连鼻子带眼睛全都是豆腐脑和卤汤,裘文焕又一拳,“冬”的一声,正击在费彪的肚子上,费彪向地一坐,几乎将豆腐脑的锅撞翻了。卖豆腐脑的和旁边几个小贩全都大嚷起来,裘文焕却早将胳膊夺回,转身就走,那费彪用袖子一擦脸,大骂着说:“好小子!”挺身而起,先拾起他那两只滚到很远的鸟笼,就追,可是这时裘文焕已经走回了铺衬市,费彪如猛虎一般的追来,怒喊:“小子!”裘文焕紧走不回头,然而就听身后有妇人声音尖声喊道:“哎哟!
……”裘文焕这才赶紧回首,就见原来是一家破门里正走出来一个背着筐子换“肥头子儿”的贫妇人,被费彪撞躺下了。费彪还怒骂着:“你为什么挡着大爷的路?”说时,向妇人身上又是一脚,妇人又惨叫一声,躺在地下就起不来了。裘文焕大怒,回身追过去,抡拳向费彪就打,费彪以拳相迎,并将脚向裘文焕就踹,裘文焕却疾速的闪开,分身十字,长拳自右打出,“砰砰砰”连环三拳,来得飞快,双刀费彪哪里招架得了,当时鼻血也流出来了,脸上还有没擦干的豆腐脑,更显得难看,他往后退几步,直说,“好小子,你打得我好,反正我已知道你在这儿住了,好小子你可别离开,待会我找你来,你姓什么?”裘文焕忿怒道:“我的名姓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也太强梁霸道了,像你这样的人北京还不知有多少,你去告诉他们吧,我都要会一会他们,我在这里绝不走。”
费彪冷笑着说:“你不走就行,好吧,再见!”旁边有人悄声对裘文焕说:“你还不快跑,他回去一定就把两个鸟儿笼子换两口钢刀,再找你来,他真能杀了你不偿命!”
裘文焕却摇头冷笑着说:“不要紧!”他急忙的就去搀扶那躺在地下的贫妇人。
这个妇人,年纪有四十来岁,穿的衣服也不见比裘文焕整齐,她身后背着的那个巨大的荆条编成的筐子,早就滚到了一旁。没这东西,刚才双刀费彪也不致嫌她碍路。她的筐里现在还是空的,她是才出门要去作买卖,就住在旁边这个破门里,她的邻居几个妇人,也都象干这行儿的,都跑出来了,也帮助来搀她,她却脸色金黄,哇的就吐了一口血,邻居妇人有的惊慌着说:“咳!不好!她本来就有这吐血的病,这一回叫人踢打的还真不轻!”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喊着:“二丫头!二丫头!……这个丫头大清早的可又上哪儿去啦?她妈叫人打成这样子,她倒没影儿了!”裘文焕说:“先搀进去吧!”于是大家就往破门里搀这个贫妇人,把她搀到一间小屋里。这屋里破破烂烂,一件完整的东西也没有,只是在炕上放着一只硬木的梳头匣,这贫妇就躺在炕上,还不住的“哎哟!哎哟!”旁边的白头发老妇人说:“这可怎么办呀?她的女儿又不在家,二丫头啦!二丫头!……真可气,她妈遇见这样倒楣的事,她可又发疯去啦?”裘文焕说:“都不用着急,请位大夫来给她治治吧!”旁边有个邻妇说:“你说得倒好!请人来治得花多少钱?那不是因为你?惹别人行啦,你敢惹费彪?不是你,韩七嫂子也不至于受这个伤!”裘文焕一听,连这里的妇人全都知道费彪,可见他是有名的恶棍了。当下他就说:“你们也都不必抱怨我,我也不能叫他白打伤人,待一会,他就是不来找我,我也得去找他,现在还是请大夫要紧,我这里有钱。”说着就从他那破衣裳的怀里掏出来一个手巾包,这块手巾倒还不太脏,里边却真有几块碎银子,使得旁边的几个妇人都诧异了,有人就说:“谁去请大夫去,陈一贴,他专会治跌打损伤,谁行个好去一趟吧!”这时忽然那白发老妇人,向院中一看,说:“二丫头回来啦,二丫头!大清早的,你又上哪儿发疯去啦?你妈都快叫人打死了!”这时躺在炕上受伤的韩七嫂,也凄凄惨惨地叫着她女儿的名字,说:“牡丹!牡丹!……”
“牡丹”就是二丫头的名字,这名字可真漂亮,而且带有十足的贵族气,出在这贫寒之家,仿佛有些不称。裘文焕就惊讶地把头一抬,见这位牡丹姑娘可真像是一朵牡丹花,长得胖胖的,模样十分的美丽,眼睛大,似乎就是她身上的一个特殊标记,把目光一投,就像带来了许多情思,尤其,少年男子裘文焕,他简章把什么费彪等等全都忘了,他注意地看着牡丹,见她大约也就是二十岁,或者十九岁,梳着大辫子,前面留着“孩子发”,还戴着银耳坠;脸上擦着粉、胭脂,抹着红嘴唇,真比牡丹花还鲜艳,身材不高不矮,微微有点胖,但不失其苗条,她是缠足的汉人民女,衣服裤子都是青的,可是镶着五色丝绒的花缎,真俏皮。手指上还有两个珐琅戒指,假若不是在这里,不是有人叫她二丫头,谁能相信她是这换肥头子的贫妇韩七嫂的女儿呀?
她忽见她的母亲成了这样,非常的着急,赶忙的来到近前,问:“妈!怎么啦?”说的是北京话,喉音清细。她从衣襟的纽扣上摘下手绢,不住的擦眼泪。旁边,白发的汤家老妇,就指着她说:“你还问呢?那不是你这丫头大清早的就出去。你妈刚一出门,就遇见费彪,他本来是跟他……”指着裘文焕:“是跟他打架,可是你妈倒楣,费彪嫌她碍路,一脚又一拳,你来看!你妈又吐血啦!从前你爸爸死了,你妈就扶持你们这份日子,她容易不容易?你妈有多苦?你可打扮得这么小娼似的,一清早就出去,我看你妈叫人打死了也好,省得将来也叫你气死!”
牡丹只是用手绢捂着脸,一点也不敢言语,白头发的老妇人又狠狠的问:“你到底上哪儿去啦?说说,你那死鬼爸爸是我的干儿子,他那口棺材还是我卖了我的那份寿衣跟九连环,才给他买的,你妈这回死了,我还得管你,我能活一百岁呢!管你到头,你这骚丫头,休想能够称心,由着你,打扮得这卖娼似的,咱们这院里没有你这样儿的!”
旁边就有邻居老妇人接着说:“得啦,汤老妈!你也别说她啦,还是快点去请陈一贴去吧!既然这位大哥拿出银子来了吗?”
裘文焕赶紧说:“陈一贴在哪儿住?我去请。”
白头发的汤妈却说:“你别走!你想拿出银子晃一晃,又拿着就跑吗?告诉你,你跑不成啦,老太太我活了七十三岁啦。我的孙子都比你还强,现在镖行里当伙计,我会着不出你来?你一定不是好东西,不然你也惹不着费彪,你把费彪打成那个样子,你还想跑?等会儿他勾了人来找我们麻烦?你不用想走!惹了费彪是你的事,伤了这个人也是你的事,这个人——二丫头的妈要是死了,棺材发葬,全是你的事,想跑也跑不了,——抓住他!”这老妇人可真厉害,她吩咐人把裘文焕揪住,可是旁边的都是妇人,人家谁好意思揪呀!这时,牡丹把她的手绢离开了脸,她沉着脸说:“干吗讹上人家,赖上人家呀?”汤老妇说:“那也不能放他走!
不然待会费彪来了不答应,可怎么办?还得问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住?”
裘文焕从容不迫地说:“我就在隔壁小店住,我姓裘……”正在说着外边有男人来了,来了两个,这都是在院里住,一个是胡大耳朵,是赶场市卖破烂货的,一个叫刘五,是卖青菜的,他们都知道了刚才的事,进屋来,胡大耳朵推着裘文焕说:“你快躲躲,待会儿费彪一定带着人来,你哪惹得起他?
镖行跟街上的一些人,多半是他的把兄弟,你快跑吧!”他的老婆在旁边说:“汤老妈还要叫我们揪住他呢!”胡大耳朵抬手说:“干吗?人家是外乡人,咱们能救人一步,就得救人一步,费彪他们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刘五的老婆指着炕头的银子说:“这银子就是他拿出来的,谁去请陈一贴呀?”刘五说:“还请大夫干吗?有这钱还不给她母女留着吃饭?七嫂这伤恐怕一个月也爬不起来,她不能出去换肥头子,家里吃什么?”
然而在这时,门外有许多人大声怒喊:“哪儿去啦?……”屋中的人听了多半脸色吓白,裘文焕却挺身而出,说:“我在这里!”牡丹又赶紧拿着银子追着他说:“你把银子拿去,我们不要你的……”裘文焕却巳到了门前,只见这胡同里来了二十多个,都是彪形大汉,手中全都拿着棍子,棒子,鞭子。费彪是把脸洗干净了,短打扮,手中拿着一对明亮亮的钢刀,他望见裘文焕,就冷笑着说:“好小子!你敢情还没跑,我知道你也是练过功夫的,现在把你打趴在这儿,也挣不回来我刚才丢的那个脸,有个地方你敢去吗?”
裘文焕拍着胸说:“刀山,火海我也敢去!”
费彪点着头说:“好!咱们这就走了!”
裘文焕刚迈了一步,却听后面说:“哎哟!可别跟他们去!他们能打死你呀!”裘文焕不禁一回头,却见倚着门站立的正是牡丹,那青衣裳那五彩的衣裳边沿,那孩儿发,都带着十分惶惧,加倍可怜的美丽的脸,说:“这银子,你拿着……千万别跟他们去……”
裘文焕倒没说什么话,可是一些恶狠狠的眼睛盯着他的人,更都气了,有的就骂:“这臭小子,还勾引人家的娘儿们。非得揍他了!”双刀费彪也把牡丹瞪了一眼,更把闪闪的钢刀一抡,向裘文焕说:“走呀!小子!”裘文焕也没向牡丹答一句话,就空着两只手,昂然的,被费彪这些人拥着,拿刀棍胁迫着,出了铺衬市过了大街,又来到一条买卖繁盛的胡同里,就进了一家镖店。这家的字号,是“聚英豪大镖店”,名字很奇特,口夸得不小,一进大门,就见刀枪架子早就已安好了,各种刀剑,无不俱全,人已经来了不少,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个个都是十分骄傲,扬眉吐气,大概是费彪邀来的。当下,裘文焕就将脚步止住,一看,四面全被人围住了,他面上却毫无惧色,只点点头说:“好地方!你们叫我到这里,是打算怎么办吧?”
此时有一个披着小褂,露出胸前针刺的各种花纹,小辫盘在头上,一双眼睛有点斜的人,一个箭步就跳了过来,双臂一抬,表示着有力气,怒问:“小子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裘文焕说:“我什么事也不干。”反往前进一步。这时又有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豪杰”走过来,这人懂得点客气,向裘文焕先呼一声:“朋友!”问罢了姓名,又问是从哪儿来的,跟谁学过武术,保过镖没有,裘文焕却说:“你们都不必问了,我裘文焕来到此地,并没有招惹过你们,可是今天你们竟仗势欺人,叫我来到这里,是打算干什么?”“老豪杰”自己已通出了名,说:“我叫鲍子龙,大概你也知道我的姓和名,走江湖五十年啦,没有人不认识的,凡是外路来的头一天就得送帖子来拜访我,我可也不欺负人,费彪是我们的老兄弟,也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脸上洒豆腐脑。今天,你欺负了他,就是欺负了我,所以我才把你叫来,要看看你,朋友!你别瞒着,你要是从哪路来的,或是谁的徒弟,可快说出,假如是熟人,我们不能不讲面子……”裘文焕却说:“不是熟人,我谁也不认识。”鲍子龙又把他打量了一番,说:“你要是因为过不去,想借盘缠,或是找事,那只要你肯低头,我们没有不帮忙的。”裘文焕又摇头说:“这也不必,我只是来认识认识你们,因为双刀费彪是那样的凶横,你们一定都不是好东西。”
他说了这话,那个斜眼的人当时就扑过来一拳,裘文焕伸手去抄,却被鲍子龙从中拦住了,费彪在那边大喊说:“鲍二叔!跟他费什么话呀?”旁边的一些人都忿忿地要向前,说:“揍他一顿就完啦!”鲍子龙却连连摆手,又向裘文焕说:“你大概不疯也不痴,那么既敢来,就得有点横劲,你是为耍光棍来的吧!”裘文焕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鲍子龙也气得脸发紫,说:“你的意思一定是想在我们的眼前露两手儿,好!
我们也不客气啦,你就说你是愿意文来还是武来吧!”裘文焕说:“什么叫文来?什么叫武来?我都不明白。”鲍子龙更气啦,冷笑着说:“你别装糊涂!告诉你,文来就是,你站好了,不准动一动,由我们收拾你,无论怎样打你,想着法子叫你皮肉受苦,不许你哼一声,也不许你稍微皱一下眉,你要是真吃得住,那就是好朋友,我们给你养伤,供你吃喝,因为佩服你是好汉。”裘文焕却说:“这算什么好汉?我凭什么要受你们收拾?我不干。”鲍子龙把眼一瞪怒声说:“那么咱们就武来,武来是刀对刀,枪对枪,可你得先写下字据,杀死了你,不偿命。”裘文焕冷笑着说:“我也不会写字,立什么字据?你们叫我来,该怎样就怎样好了,何必罗嗦?”那斜眼的人当时又上前抡拳,说:“跟这小子白费什么唾沫?揍他就完啦?”说时一举向裘文焕的胸口捶来。但当时“吧”的一声就被裘文焕将他的右臂揪住向上一拎,这斜眼的大声喊叫“哎呀哎呀!”原来把他的胳臂筋骨给扭了,痛得他面色惨白,鲍子龙更为大怒,展步一拳,向着裘文焕也打,裘文焕却先把斜着一只眼的撒了手,又一脚踢出了好远,同时就与鲍子龙动起手来。鲍子龙不愧为老豪杰,拳若流星,裘文焕也展开了拳法,不断防御,而且进逼,鲍子龙以“苍鹰抓兔”之式跃过来“擒”,裘文焕却如“撩月拨云”以手“招拦”,同时身进拳翻,脚飞臂落,顾盼自如,三五回合,他就以“滚斫逼近”,之式,前手抹下,后手斫进,一拳出其不意正打在那“老豪杰”的胸膛,并没用十分的力气,但鲍子龙当时就身子发晕,几乎摔倒。
那边费彪早抡钢刀过来,闪闪的刀光,有如两扇车轮,挟着风声,就向裘文焕来削砍,裘文焕却用“连枝步儿”闪开躲避,但身子虽闪避,手依然向前进取,眼随时盯住他的弯刀。费彪刀舞如飞,但丝毫挨不着裘文焕的身体,他越累越急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喘气骂道:“你大概不知我是谁?”双刀盖顶,直往下剁。后面又来了个长汉子,抡花枪向裘文焕后心刺来,裘文焕就象是后心长着眼睛似的,不急不缓,等到枪尖离着他的后心约有二寸,他才突然的将腰一扭,双手分开,其时极快,一手就握住了枪头,一手却托住了费彪的左腕,费彪右手的刀狠向他大腿就剁,他将脚飞起,正踢中费彪的右腕,那口刀便飞了起来,“呛啷啷”的落到五步以外的地面,那双刀费彪立刻成了单刀费彪了,而这口刀也立时就被裘文焕夺了过去。他两手空空,把脸吓白,幸好此时又有两人奔来,一使护手双钩,一使齐眉棍。裘文焕把那人的花枪也抢到手里,将枪杆用足尖一踢,像一条飞蛇似的,飞得又高又远。他手中有刀,当时舞起,“飕飕飕”寒光飞扬,身随刀进,使护手双钩的人无法招架,被他一刀劈倒,那使齐眉棍的人,棍也被他“克”的一声,用刀砍断。四面八方又奔来了十多个人,刀、枪、斧、棍,抡舞齐上。但裘文焕刀法展开,左削右砍,后护前拦,并且越杀越紧,精神越为奋发,步飞刀舞,“克克”、“崩崩”,有的枪断棍折,有的被震得腕痛斧坠,他一连砍倒了四五个人,但都是用刀背猛砍的,被砍的受伤虽也不轻,却没见血花飞溅,他纵横抵挡,从容不迫,原在这里的那些人全都是四下奔逃,他抡着刀倒仿佛是追了出去的,其实他也没想追,他本想足够了,今天所做的事也够了,这些素日横行霸道的镖头和土棍,管教得也差不多了。他本想走,却不料才出了这镖店的门,就听人群中有人尖声叫着:“快回去吧!哎哟!可真吓死我啦!”裘文焕手捧钢刀,惊讶的一看,见原来是那位姑娘——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