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牡丹竟从铺衬市跟着他来了,刚才这“聚英豪镖店”里的一场恶战,门前站着的那些闲人,全都看见了,她一定更看了个清楚,她的胆子可不小,小户人家的女子本来就爱看热闹,所以有句俗话说,“听见打鼓上墙头”,但那指的是爱看娶媳妇的,爱看出殡的,还没听说像这女子,她竟敢看一群人拿刀拿枪,拼命的打架。裘文焕向她看一眼,可也没理她,因为当着这些人,目光又正都集中他的身上,他怎能跟这么一个打扮得素洁,其实很风骚的年轻女子说话?
他昂然的往西就走,后面的人都盯着他这身破衣裳,可是在他后边就跟着袅袅娜娜的牡丹姑娘。并有的人起了哄,说:“哦!哦!哦!……”越喊声音越大,及至裘文焕忿怒的把头一回,身后的一些闲人却又都不言语了,然而免不掉交头接耳的窃窃谈论。牡丹倒不会生气骂人,她只羞得垂下了脸儿,快快的向前走去,走到裘文焕的跟前,她又把脸儿微微的一斜,裘文焕向旁一闪,让她先走过去,但她扭扭捏捏的走出了三步,却又一转脸,后面的人忍不住的又哄起来,牡丹又低着头,半跑半颠的向前快走,她那条乌黑的大辫子在背后直颤动,连头也不敢再回了。裘文焕真生气,怒目看着身后的那些闲人,本想抡刀过去跟这些闲人再干干,但是自己极力的忍气,同时心里又暗暗的责备自己,心想:我现在闹的这事也就够了,我来到北京是有事,是为找寻一件宝贵的东西,我岂是为在这里打架出名来了。因此心中极力收束自己的性情,并且觉着那牡丹很有点奇怪,她是一个女子,跟我并不认识,现在她的母亲还正受着重伤,她可追着我来干什么呀?她长得又美丽,打扮得又风流,可我绝不再看她,谁管她是牡丹还是芍药,我既不可太惹气,更不可以动色心。因此,他的态度虽依然高傲,心里却想着赶紧完场,赶快回小店里忍着去吧。他急速地走,连头也不回,却没想到才走了不远,还没到前门大街,就在这条宽宽的巷中,道北有一家茶叶铺,七层高的台阶上,早就站着一个有两撇黑须的人,怒喊一声说:“站住吧!听我跟你说几句话!”
裘文焕一怔,扬目看了看这人,知道也必是个练功夫的,看他的穿戴,还像很有点身份。于是就站住了。这有两撇黑须的人,沉着一张黄中发黑,有几点麻子的方脸,说:“我在北京三十年,没看见过你,什么地方来的!敢在这地方充英雄?”裘文焕说:“我刚才斗的是双刀费彪,因为他们太欺负人,你不要来多管闲事!”这个人却将脚一跺,就由七层台阶之上跃下,虽是身穿长袍,可是手脚又干净又利落,姿式挺拔,引臂就把裘文焕拦住,说:“你不用走啦,我已命人去取刀,我三、四年来没跟谁怄气,现在,我也知道你来到北京是为找对头,会英雄。
我倒要先来找找你,会会你到底是个何等人物?”这时身后边的那些闲人,又都团团的围住,来看热闹了,有些人高兴的大声嚷嚷,说:“好啊!铁环刀罗九爷现在可出头了!”
裘文焕一听,这人就是小耗子黑张所说的,“广云镖店的大镖头铁环刀罗寿”,这一定是此地最有名的镖头了,他为要跟我打架,还必须派人去取刀,他那口刀,当然不是什么平凡的刀了,好!我倒要等着看看他,的那口刀。于是就捧刀而立,站住不走,话也不说,神色更是一点也不变,铁环刀罗寿气得真不得了,说:“你来到京城也得先打听打听这地方都有谁,这是天子脚下,尤其这一带,藏龙卧虎,哪条胡同,哪条街,哪家镖店,哪家客栈,都有各地的英雄、豪杰,跟前辈的老师傅,扬州的庞公继他来到这儿也得投帖拜客,你是哪儿来的小辈?竟敢在北京黑夜当飞贼,白天还藐视我们镖行朋友?你有多大的本事?”裘文焕却赶紧说:“你说我藐视镖行朋友,却说得不对,因为像宝刀庞公继那样的镖头,我敬之不暇,北京也真有些位老师傅,老前辈,可绝不是你们。你们不过是些镖行里的混子。”罗寿瞪眼说:“你说什么?”裘文焕微微的一笑,说:“费彪的双刀我已领教过了,真太稀松,他只会打人家换肥头子的贫妇。你能帮助他,可见你们是一流人,不过打着镖头、拳师的牌字,欺负老实人,我自然要藐视你,可是你说我是什么黑夜当飞贼?那你就叫胡说,我裘文焕也是堂堂的英雄……”罗寿巳脱去了长衣,早有闲人跑过来接衣裳,说:“罗九爷,把衣服交给我吧!”罗寿挽好袖头,擦拳摩掌,又骄傲地说:“你去打听打听,北京城周围四十里,谁不知道我?往北出长城,往南过长江,谁不认得,铁环刀……”裘文焕也拍着胸说:“我今天倒要看一看你的铁环刀!”
这时候,远远跑来了一个满头是汗,好像镖店里小伙计样子的人,双手抱着一口装在鞘里的刀,飞快的来到。四方看热闹的人,都往远处去闪,茶叶铺的七层高台阶,全都站满了人,看罗寿这样子,确实是不但有名,还有身份;虽然他在广云镖店当着大镖头,可是大概他轻易也不跟谁动手,因为他的武功太高了,名头太大了,遇见小事儿,犯不着。他大概是常来这家茶叶铺闲坐,今天正赶得“聚英豪镖店”里出了事,也许是吃了裘文焕的亏的人,来找了他,说是怎样来了一个姓裘的穷汉,武艺高强,横行霸道,他这才恼了,为他的后辈们争一口气,所以他急派人取来他的三四年来不大用的“铁环刀”。这刀一定很出名,并且平时他必视同珍宝,铁鞘之上裹着红绸,刀穗上有两个铁环子,擦得非常亮,小伙计把刀送在他的眼前,“呛啷”的一声就抽出来了他的刀,只见光芒闪烁,——大概是天天的擦,确是不像别的家伙,——他就将刀一扬,真像是打了个闪电,台阶上的人都齐声喊着:“好刀啊!……”并且又有女子的声音“哎哟”的叫着说:“千万别打……”原来牡丹也跑到台阶上来了,裘文焕没有工夫看她,只注目的看这口刀。那两个铁环还许不稀奇,可是刀太亮,一定是一口宝刀,因此,真不敢用现在自己手里的这刀去碰它。罗寿却猛跃起身来,“呼呼呼”,“啷啷啷”,刀挟风来,环随腕响,紧挥三刀,势极凶猛,裘文焕巧妙地躲开,刀自上来,他向后退,刀自左至,他向右闪,猿躯一边跳跃,同时鹤步往返翻腾,刀紧护身,眼不离刀,一往一来,越杀越紧,他觉得罗寿的刀法确实不错,但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功夫,只是他的铁环刀,亮得耀眼,不敢不避,因此裘文焕的刀势被对方狠狠压住,一点也不能施展。他觉得不好办,同时,对于对方这口铁环刀,十分的喜爱,恨不得借到手里看一看,拿个什么东西试一试,看它是否能够断铁削铜。
此时那罗寿见裘文焕只是躲避,他就越发骄傲,冷笑着说:“你的本事原来不过这样,我真觉得今天拿来刀,太不值得了!”旁边和那高台阶上,都有人大喊,说:“罗九爷,您快施展开了您的真功夫吧!别便宜了这小子!”罗寿听了这话,精神越发抖擞,刀更一下一下劈来,并且拎刀猛刺,挥刀急削,步步逼紧,使得裘文焕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了,因此,无意之中,就听得“当啷”的一声巨响,两个人手中的刀磕碰在一处,裘文焕真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后退两步,然而一看:“哈哈!”自己手中的这刀不过是才从费彪手中夺过来的双刀之一,跟罗寿的铁环刀一撞,彼此皆无损伤,可见罗寿的铁环刀,虽然擦得亮,装璜好,其实也不过一条顽铁而巳,这还怕它干吗?于是,裘文焕放开了胆子,展开了刀法,“当当当”忙以刀迎刀,震得罗寿的手腕就好像已经发麻,裘文焕刀如鹰翅,猛击高扬,渐渐压着那铁环刀的光芒巳不能腾起,铁环也不再响亮了。
罗寿明白他抵不住,就虚晃一刀,转身便逃。这时那些看热闹的人,不但不再嚷嚷,连个声响仿佛也没有了,个个吓得脸白目瞪,还有人跺脚说:“糟啦!……难道这穷小子竟这样的厉害?……”裘文焕却往西紧紧追上罗寿,罗寿回身抡铁环刀又迎杀了三合,他觉着实在抵不住,他恐怕要吃亏,只好抹头又跑。裘文焕挺钢刀往后又追,并说:“姓罗的!你站住,我跟你说两句话!”
罗寿却听也不听,就胸到前门大街了。这条街车来人往,正在热闹,裘文焕赶紧止了脚步,心说,我不是为来到北京叫谁都知道我,注意我,现在算了吧?他倒想停手,不料这时由南边抡刀舞棍的又来了二三十个人,罗寿“哗楞楞”急晃铁环刀,狂叫着说:“来!快来!打死这小子!”那边的二三十个人如风而至,刀枪晃眼,棍棒挟风,四面八方,齐向裘文焕打来,裘文焕舞动单刀,东迎西挡,“铛铛铛”乱敲乱杀,枪折棍倒,同时他这口刀大概也钝了,因为砍在别人的木棍上,就听来“吧啦吧啦”的了,一点也不响了。他寻了个空隙,冲围跑去,铁环刀罗寿却率领那二三十个人,仍然在后紧迫,这时,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更显得骚乱了起来,车马全都靠道旁边停止,行人也多半躲到路旁的铺子里,或避进了小巷。裘文焕一直的往北跑,边跑心里更觉着后悔,不愿再把这场纠纷弄大了,但,这样的跑,却又觉着心里不服,此时他已经跑到了“五牌楼”。
这地方靠近着“正阳桥”,他才跑到桥上,就见自桥北驰来五六辆骡子拉的大鞍车,他蓦然一看,仿佛是吃了一惊,同时他可又想起了一个主意,就迎头向那几辆车跑去。
后面追来的罗寿这些人,人虽还没到,喊声可已经来了,大喊着说:“截住他!快截住他!他是个贼!……”这时忽然有一个挑着两只水桶的人,正走在裘文焕的身边,放下水桶,抽出了扁担,抡起来,对准了裘文焕的脑袋就是一下,这时裘文焕抵抗也没有抵抗,头上挨了一扁担,躺在地上,晕死了过去。后面的铁环刀罗寿等人刀棍如林,霎时即已追到,可是这里的五辆车也都停住了;在第二辆车上坐着穿着白孝服的纳兰氏姊妹二人,那第三辆车跨在车沿上的还是那老仆人——窦老头儿,她们都认识裘文焕,当下,大概是纳兰氏大姑娘先发了话说:“快救这个人!快救这个人!”于是由第一辆车上下来了两个男子,这多半就是纳兰氏的至亲,都是穿着官衣,红缨帽上戴着亮白的顶子,他们把那铁环刀罗寿等人给拦住了,说了许多话。虽然他们不是地方官,可是究竟穿着官服,气派也大,说话也还和气,只说:“你们还要怎么样啊?已经把他打晕了,难道还非得砍他数刀,你们愿意去打人命官司吗?
那可也不是件什么好事。你们诸位大概都是镖行的,打架也不过是为了赌口气,现在你们把人已经打了,气也出了,不算完吗?非得等着我们把官人叫来吗?那诸位可也都落不着什么好儿!”有几个拿刀的,持棍的,还都恨恨不休,仿佛非得把裘文焕绑起来抬走,再收拾一顿,方才出气。然而这时车里的纳兰大姑娘和小姑娘,都又传下话来,由那老仆窦老头儿来跟罗寿说:“你们打昏的这个人,他不是贼,我们敢保他,因为我们认识他,你们这些人是整天打群架,欺负人,无法无天,现在我们两位姑娘都说了,你们要再不完,不走,可就要叫衙门人来啦!”
罗寿这些人到底是不敢跟沾着点官儿的人发狠,同时罗寿特别佩服那个挑水的,心中说:“我跟这姓裘的打,我都不行,这挑水的一扁担,就把他打晕了,可见北京城真是藏龙卧虎,此人必定是一位侠客”,于是他先拦住手下人都不要再动手,他也顾不得裘文焕了,就上前向那挑水的抱拳,问:“请问贵姓大名?”但这挑水的只象个挑水的,年有三十来岁,直发怔,又直笑,说:“我还当他是个贼,你们是捉贼的呢,我才趁势打了他一扁担。哎呀他又动弹了,幸亏我没有把他打死。原来他不是贼,这可也不怪我,我弄错啦!得啦!现在没我的事儿啦,你们也不用问我姓什么啦,我要走了!”可是铁环刀罗寿的那些人,都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就把他团团的围住了,要请他到镖店去。这挑水的人不过因为管了这么一点闲事,拿扁担打了一下,——可是他也没想到竟打得那么巧,他倒成了武艺超群,被众镖头惊讶而且钦佩的一位大侠客了,弄得他走不开啦,他急得不住地摆手,在人群里说:“喂!喂!我可真不说假话!我哪儿懂得练武呀?我是给宅里雇的,因为我们老爷讲究喝茶,还非得喝城里‘四眼井’里的甜水,我才给他去挑,我好多管闲事,我可也对不起这人,人家既不是贼,我只听你们嚷嚷,我就抡扁担打人家,差一点儿没打出漏子来!……”罗寿仍然抱拳,说:“朋友!请你赏个脸,到敝镖店里,我们谈一谈,今天虽是跟这姓裘的惹了一场气,可是幸喜也遇见了一位高人,敝镖店里今天要摆一桌酒……”这些人在这里捣麻烦,人是越聚越多,那边的裘文焕早就坐起来了,脑皮确被打青了一块,但也没出血,纳兰大姑娘看着他很是可怜,当时便腾出最后边的一辆车,几个赶车的一齐上手,就把裘文焕抬到这辆车上。可是问裘文焕现在哪儿住,打算把他送回去,他却说他没有家,也没地方住,弄得那老仆人——窦老头儿,倒很是着急,说:“他一定是受了内伤,可是往哪儿送他呢?
迷人除了好打架,其实人倒好的,在骆马湖又幸亏他给出了一回力,现在也不能够不管他呀?……”这时幸是纳兰大姑娘在车上又吩咐了一句,说:“把他拉回宅去吧,叫他在门房歇歇去,咱们宅里现在也用人,窦顺,你把他送回去吧!”说毕,纳兰氏二位姑娘和亲戚人等的四辆车,都又往南去了。
窦老头儿却乘一辆车折回,把裘文焕送到了东城:纳兰家的“公馆”,就叫他住在门房养头上的那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