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窗渐渐发白,也不知是月明,还是已经天亮了。秦飞走后,允贞将屋门重又关好,躺在铺板上,合眼睡了一会,便被鸡声吵醒。他立即起来,开门出屋看看,天色果已发晓。白龙余九,跟他的三个儿子,都在院中练习功夫。看见了允贞,他就赶紧收住了拳势,并且走过来,说:“黄四兄怎么样?
一夜也没得睡觉吧?”允贞摇摇头说:“没有,我向来是这样,每夜只睡一会便已精神充足。”白龙余九又惊讶的向他打量了一番。允贞就说:“你把秦飞叫起来吧?告诉他,我们要走了!”白龙余九说:“昨夜秦飞已经跟我说了,可是我想,何必这样忙,莫非你们觉着我慢待了吗?”允贞笑着说:“不是。
素不相识,冒昧前来,蒙你诚恳相待。我们半夜里搅了你。你也不怪罪,似你这样的好朋友已属少有“。白龙余九说:“不敢当!”允贞说:“我们哪能倒说你慢待。只是我们现在还有急事情……白龙余九突然脸上一红,说:“你也不必去找蝴蝶儿,不等到吃早饭的时候,我准能够把她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我就不认我那三个儿子了。我见了他们的面,就割下他们的头给你。”允贞哈哈大笑说:“你把事情弄错了!那女子与我毫不相干,我一点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她回来,或不回来,我也不管。我只是要去办我自己的事,不愿再跟他们同行了。将来咱们全都后会有期。”白龙余九想了一想,就点头说:“既是这样,我也不强留你,我也明白你是怎样人啦。我知道你跟路民胆那些人也绝弄不到一块儿。可是我要问黄四兄你往哪里去?”
允贞说:“要往江南去。”白龙余九就说:“我告诉你几个人物,到江南莫惹甘凤池,必须提防了因僧。”允贞点头说:“我知道这两个人。”白龙余九又说:“可是有一个人,你必定不晓得,就是石门女子吕四娘。这女子,可与蝴蝶儿不同,天下豪杰,见了她,都得吓得伏地拜倒!允贞不禁一惊但又笑着说:“我也知道,我不是去找她,绝不能和她见面,你的这番忠言,使我十分感激。”白龙余九说:“其实你要把吕四娘请到手,那将来的江山,准不是异贝勒的。”这话更使允贞惊讶。白龙余九接着说:“可是她绝不干,除非你请年羹尧跟她去说,或者还行。”允贞一听,这白龙余九竟知道这许多事,真想又不走了,要想听他说个详细。但听余九长叹一声,说:“只是我老了,不然也还能陪着你去闯一闯。好啦!后会有期啦!将来我,或者是我的儿子到京城里去,请你多照应照应就是了。”
允贞微笑说:“这没得说的,你的这番盛情,我永不能忘。”这时秦飞睡眼矇胧地从余九的屋里出来了。允贞说是要走,他也点了点头。当时白龙余九就命他的儿子去给备那两匹马。现在这里的是三个小儿子,倒全都很规矩。那三个大儿子是自用船把蝴蝶儿抢走,直到现在,没影子呢。并且路民胆也不知往那儿去了。允贞倒是托付白龙余九说:“那屋里有一口刀,是路民胆的,他回来的时候,请你给他。还有曹仁虎,这时还都没醒,也不用去叫他,等他醒来时,请你转告,说我们将来到金陵再见面吧!”白龙余九也点头答应。他对允贞倒没有什么话可说,跟秦飞却又谈上了没完,并要叫他这三个儿子,用一只船,把他们连人带马,渡过河去。秦飞却摆手说:“不用!不用!”顷刻之间,马已备好,允贞与秦飞遂向白龙余九拱手作别,离开了这庄院,顺着湖岸策马直往南去。
这时湖上晓烟未散,茫茫天际,越往南去,好像越走不到湖的尽头。允贞就勒住了马问说:“得走到什么地方才能够绕过湖去呢?”秦飞说:“这个瓦堡湖我知道,宽倒不宽,可是挺长。要想绕湖而过,那可远了。往南至少得走一百多里。除非是乘船渡过去,才算近便。”允贞说:“那么,咱们就在此处叫船吧?””秦飞却摇头说:“我可不敢叫船,因为这湖里的船都靠不住,都是白龙余九手下的伙计。”允贞却说:“他的伙计又能怎样,难道都是小贼吗?”秦飞赶紧摆手:“爷怎么可以在这里说这个话?叫他们听见了还了得?白龙余九就是这湖上的王。”允贞说:“我见白龙余九人倒还好。除了昨夜把人抢了去的他那三个大儿子,其余的,我看倒还都老实。”秦飞又说;“我怕的也就是那三位大少爷。不过我想他们把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给抢走,那哥儿仨不定乐成什么样子了,说不定他们还得互相的争风吃醋呢。这时他们绝顾不得找咱们的麻烦。咱们越此过河,也是个办法。不过得找大一点儿的船呀。因为咱们这两匹马也得上船呀!可真累赘!”允贞说:“南方本来多水,咱们将来还要往江南去,怕水怎么能成?”秦飞说:“对!其实我倒还略通水性,只是爷!”允贞摇头说,“我也不怕,你就叫船去吧!”当下他下了马,倚马而立,眼望着茫茫湖水,秦飞却找船去了。允贞其实也有点怕水,但既到了这里,为免得绕很远的路,就只好找船。同时,他现在手里有件比较合式的家伙,就是他的长扎枪,有这长杆家伙,他就不怕水贼,秦飞往南去找了一会,就看见了两只船,这也都是渔船,没有帆篷,上面只有两三个人用划桨摇着,其中的一只还不算太小,可以容得下两匹马和两个人,秦飞就点手叫着:“船!船!驶船的大哥,往近来,往近来!咱们商量点事!”等到那只比较大的船靠近了湖岸的时候,秦飞就求他们给渡过去。他们本来不答应,说:“我们还得打鱼呢,没有功夫。”但秦飞一边求,一边还出了很大的价钱。他因为见这船上的三个渔人一老两少,还都长得很忠厚,他又要赶时间,趁早过期,所以把渡资给到了两串钱。这个数目真不算小,他说出来都觉着有点心痛。那船上的两个年轻的渔人倒没答应,可是年老的答应了。并叫秦飞先给了钱,就搭上了跳板。秦飞点手把允贞叫过来,他先把两匹马牵到船上。允贞也上来了,到底他坐惯了车轿的人,坐船实在不习惯,觉着晃晃悠悠的,头都有点发暈。他就极力地将精神镇定并瞪大了眼看这湖中的烟景。其实,湖面上的晓烟已经散去,现出来清澈的浩荡波涛。有许多鹭鸶呆呆的伸着长嘴,在等着水里的鱼,野鸭是成群地游戏,洗它们的羽翅,时而又噹噜噜的一阵惊起。这只船已驶向湖心,东岸的树林和人家屋舍,已都看得清楚了。南北的湖面太长,一望无边,船影是越来越多。秦飞本来自上船之后就没有跟允贞说一句话,这时候,忽然他发惊起来,神色都变了,赶紧走过来揪了揪允贞的衣袖,说:“爷快看!快瞧!”
允贞也早已看见了,是由北边箭似的飞驶来了两只小舟。
到底是小舟,伶俐而轻快。这里,秦飞慌张了,急急地向渔夫们说:“快点!快点摇!快点送我们过去,再多出一申钱也不要紧,朋友们!加点力!”他简直要去帮助摇橹,老渔夫倒觉着不明白,说:“为什么要这样慌呀?船又没有腿,得让我们慢慢划呀!”秦飞却惊慌地说:“那两只小船,船上多半是强盗。”此时两小舟俱将来到近前,小舟上的几个人的模样,都已能够看得清楚。老渔夫笑着说:“那里会有强盗?我在这瓦堡湖上,天天驶船,活了也五十多岁了,就没听说有过强盗,你这个外乡来的人,说话真不小心,幸亏是跟我说,要叫来船上那三个——你看见了没有?前面船上那两个光膀子的,那耳朵上长满黑毛的是叫水骆驼余大楞,小脑袋的是水鹦哥余二聊,后面船上那硬棒小子是叫水牛余三撞。他们都是这湖上的老英雄余九的三位少爷。——你说湖上有强盗?这话叫他们听见,他们一生气,可能把你们扔在水里!”说着他又向两只小船上高声地叫:“三位老兄弟!来找我吗?有事儿吗?”那边的两只小船,却如两只轻飞的燕子。说话之时,已到了临近,小船上,除了三个——昨夜抢去蝴蝶儿就是他们哥儿三个。另外还有西个也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周身上下,只是一条短裤,此外什么也不穿。小船上可都放着家伙,先由那水骆驼余大楞,手握着一把蛾眉刺。这种兵器不过一尺来长,好像个圆铁棍,可是头儿非常之尖锐。他飞身一跃,当时就窜到了这只大船上,允贞却早就将扎枪自鞍旁摘下来了,迎着他突地扎去。水骆驼向旁一闪就躲开了,这时三个渔夫,把船也不摇了。老渔夫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怪不得你们有出大价钱,赶着忙着要过湖呢?你们一定在余九爷的家里惹了祸了!”他们齐都来了个袖手旁观,任凭这大船在水上乱摆。秦飞是着急,赶紧护住了两匹马,并大嚷着说:“别打!别打!爷别打!你们三位老兄弟也都别急,有什么话好说呀!莫非还为的那个蝴蝶儿吗?”这时余二聊,余三撞也全都跳到大船上来了,每个人是一把蛾眉刺。这种家伙好凶,全都用双手提着。尤其是余三撞,又胖,个子又小,气哼哼的真像个水牛。余二聊水鹦哥,虽然傻得跟秦飞差不多,他可是能说,他冷冷地笑着,说:“姓秦的,这不干你的事,你跟我家老子有交情,兔子还不吃窝边草,网里也不打放生鱼。只要你不多事,我们绝伤不着你。什么蝴蝶儿、蜜蜂儿,都说不着,我们只要这姓黄的。这子,你别装蒜了,把金钱财宝快点献出来吧!
余大楞双手握蛾眉刺向允贞就扎,但允贞以枪将他的家伙一挑,就给挑开了。紧接着梨花乱点头,抖枪猛刺。水骆驼余大楞向后一退,扑哧一声,就堕到水里去了。余三撞又将刺来猛扎,允贞沉稳地又用枪去挑,这时水鹦哥又赶紧从中拉住,说:“先别忙!”他自己看出允贞的武艺来了,就说:“你有两下子,不错!可是你在这儿使不开了!不瞒你说,我们听蝴蝶儿说你很有钱,你是在北京做大买卖的,现在你带着的金银财宝就不计其数”。秦飞却急说,“这是那丫头胡说,你看我们哪有行李呀?”水鹦哥又说:“用不着再装着玩,有钱快拿出来,当时放你们走,我们可也不是强盗。实在因为要办喜事。没钱顾轿子。”秦飞说:“我明白啦!一定你们哪位想娶蝴蝶儿,可是,她还想坐轿子啦?别再叫脑门子贴膏药就得啦!这是件好事。我也知道你们没钱,余九爷好交朋友,他更没有钱,这可以跟我说,我可以送给你们十两。”水骆驼余大楞这时从水里爬到船上来了,耳毛都往下滴水。这回,大概是他要娶媳妇。
所以他特别急,怒声喊说:“不行!十两银子行!姓黄的,你脱光了衣裳留下行李跟马,我们放你活命。要不然。不叫你死于蛾眉刺下,还得把你扔在湖里去喂鱼!”
允贞说:“我因为初次来到这里,不愿意得罪江湖人,也有点看在白龙余九的面子上,才不愿伤你们。现在你们这样不讲理,简直是要杀人劫货,与强盗无别。”水骆驼瞪眼说:“谁听你来撰文,你就看刺吧!”突然又把蛾眉刺刺来,允贞以枪相迎,同时,那水鹦哥余二聊,水牛余三擅,也一齐以蛾眉刺扎来。使这种蛾眉刺,都得用双手。只是扎刺。这种功夫也是一种软功夫,仗着身躯灵敏,手脚都得像猿猴一样的快,令人防不胜防。水骆驼跟水鹦哥的身手都很巧妙,只是水牛儿有些怔。可是他的力气无穷,把蛾眉刺碰在允贞的枪上,连允贞都觉着震得手颤。他的枪又抖动起来,就如一条巨蟒,嗖嗖的向这哥三个窜去。这哥三个的三杆家伙都像是毒蛇,分左右的一齐来咬他。就只恨船面狭窄,施展不开。船上的三个渔人都扑通通的地到水里了,一齐用力推动这只小船,像推磨似的,推得船乱转。秦飞惊喊:“哎呀,我的眼花了!”那两匹马都卧倒。这时允贞一枪就整个将水驼骆余大楞挑下船去,当时浪花溅起来很高,连才流出的血也给冲没有了。余二聊,余三撞两个越发的凶狠,他们的蛾眉刺使得更加毒狠,但究竟敌不过允贞的枪。逼得他俩人自己翻身下水。那两只小船上的伙计也都不管船了,也一齐跳到水里。当然,一共是七个人,就像是七个水怪似的,掀波逐浪似的都来推这只船。他们想把船给掀翻了,可是这船又很大,而且上面有两匹马,分量太重。他们掀不动,翻不了,两个使蛾眉刺的就把刺“嘭嘭”!向着船上猛扎,想把船扎漏了。秦飞又连声惊喊。允贞却将长枪向下扎水里的人。两枪,扎死了两个,吓得余二聊跟余三撞急忙蹬着水逃跑。其余的也像鱼似地溜了。这时船才略略的稳定。秦飞却蹲在马旁边直喊叫头晕眼花。允贞叫他快去拨橹,他可哪里站得起来呀?允贞真生气,遂就将枪扔在船板上,自己去摇槽。
他那里干过这种行当?也觉得昏晕,可是他幸亏力大,用力一下紧接一下的摇动了橹。船就很迅速的无目的地开走了。后面那余二聊等人又都奔了小船,仍然追来。蛾眉刺向空乱扎,兄弟两个齐声大喊,说:“姓黄的,你别跑!今儿绝不能叫你跑!我们非得为我们的大哥报仇不可。连泰飞——小子你也休想活命!”又如飞箭似的,两只小船迫来了,秦飞吓得赶紧站起来,在船上走了几步,眼还发花,几乎一个跟头跌下水去。他赶紧去坐到船尾掌舵,允贞越把橹紧紧摇着。秦飞的花眼也大概认清楚了方向,于是转而向东,凌波疾驰,后面两小船又急追,眼看快追上了,秦飞又大声喊嚷,允贞更加力的摇橹。波退、船进,蓦然间”空咚“一声震动,船就撞在岸上了。原来这就是湖的东岸,可是,泰飞还站不起来,两匹马也都起不来,那小舟两艘却飞也似的追到。同时这只大船大概是刚才被蛾眉刺击了个小洞,已经渐渐的漫进了水,船帮都有些倾斜了。而这时允贞又提起枪来,向那边一声大喊,吓得两只小舟都不敢再近前。允贞就说:“今天这事是怪你们,不怪我,你们回去对白龙余九说吧!还告诉那路民胆,我这就要往金陵去了,他们谁若不服气,就叫他们快去找我。”这时,秦飞赶紧挣扎着站起来,将两匹马死拉活拽牵到岸上。船已斜在湖边,不能使了,允贞提枪跳到岸上,回首仍怒目而视。见那小舟的老渔人巴经大哭起来,允贞也不再去顾,就同秦飞慢慢地牵着两匹马,离远了湖岸,两匹马也渐渐精神起来。秦飞这时头也不晕了。他却叹息着说:“这可怎么好!这一下子可真结下了仇儿了!咱们在陆上结下的仇人是飞锤庞五和神枪小二郎。水上又结仇了白龙余九,将来连我也休想再在江湖上混了!爷!您出来是为寻豪杰,请豪杰,怎么倒把豪杰给得罪了?”允贞却说:“他们都不配称为豪杰,真正的豪杰是年羹尧与甘凤池!”秦飞说:“那两个,不见面便罢,见了面,您也得跟人家打呀!”允贞说:“不要说废话!快上马,走!”秦飞又。遮,遮”地答应着,同时仍然叹气,二人这才上马,就直往正东,往金陵去,由此去访甘凤池等诸位侠客。
那边船上的老渔人仍在痛哭,他倒是不哭这只船,这只船不过微微击伤了一点,修补修补,照旧可以用。他是哭他的儿子,此次被允贞用枪扎死在水里的三个人,其中的一个就是他的儿子。他只有两个儿子,如今竟死了一个,这是湖上很少发生的惨剧。尤其水骆驼余大楞和一个伙计也死了,这更是一件大事情。三十年来白龙余九没受过人的这样欺负,现在他还不知道。余二聊跟他的兄弟余三撞,这时是既恨走去的允贞,又悲伤他们的哥哥,更不敢回去见他们的爸爸了。见了面可怎么说呢?这都是为一个蝴蝶儿给惹出来的事。
原来这天晚上,允贞与路民胆为蝴蝶儿,在余家的后门外湖坝上互相拼杀。那先吹口哨把船叫来的,就是现已身死的水骆驼余大楞。他们兄弟六个人,他父亲的家业就是他们给帮起来的。可是他们长得很难看,又粗野,有了钱就赌,就喝。没把娶媳妇的事给放在心上。现在想娶,可又没人肯给了。只有老四水豹子,娶了个媳妇。老五水螃蟹,老六水蛤蟆都是光棍。他们倒都还认识土娼,还有的有姘头,娶不娶是一样,根本他们活着都没什么打算,白龙余九是说:“非得儿子自己都发了财,才能够娶。”他不愿意家里有六个媳妇,再来一群孙子,都吃着他。他还说:“好汉子不应当娶妻”。他拿这话勉励他的儿子,也骗他的儿子。可是余大楞受不了,他的时想弄个老婆,还想老婆长得是个美人儿。这回,遇着蝴蝶儿,他可就起了心。唤来小船,将蝴蝶儿抢走,运到期的东岸偏北的蚌儿店,他的赌友赛铁头的家里。老二跟老三,本想是跟着哥哥瞎胡闹,他们原不敢抢路民胆所喜欢的女人。抢来,等着允贞走了,还是把蝴蝶儿送还给路民胆。没想到弄假成真,一到了赛帙头的家里,余大楞就叫预备洞房,老二老三都还说这件事对不起路民胆,路民胆不但是咱爸爸的朋友,还是个著名的好汉,惹不起他。水骆驼余大楞却不管这一套,两个兄弟也只好不说什么了。怎奈洞房也没入成,因为蝴蝶儿是撒泼打滚的直想寻死,足足闹了半夜,连赛铁头一家都没有睡好觉。后来,
蝴蝶儿倒是有点答应了,可是没有完全答应,却叫水骆驼得先去弄钱,说:“打来金镯子金首饰,买来凤冠霞披,挑好日子拜天地,我才能够嫁你。你这样跟水贼似的可不行,你非得十子披红,头戴金花,像个官。”水骆驼余大楞说:“我没有钱啊!我爸爸有钱也不给我!蝴蝶儿说:“你不会去抢吗?”余大楞说:“我抢谁去呀!蝴蝶儿说:“你真是个呆东西!眼前放着那么大的一位财主,你会不认识?”余大楞直眉瞪眼的,真想不起来谁是财主爷。蝴蝶儿说:“跟我们一块儿的那个黄四爷——就是刚才跟路民胆打仗的那个。他不但是頂阔的大商人,还,哼,我也用不着跟你说了。看你这一脸水锈,跟你说,你也是不懂得。反正我在路上是看见了,他的行李卷里,满满的,全是黄金。他的身上里面都是银票,你不用说全给你抢来,你就是借一点来,也就够你……”紧咬着牙,一句钉着一句说:“痛痛快快地跟你说吧!你这样不行!你把人家抢来。杀了人,人家也是不能嫁你。你也没找个镜子看看你的模样,可是你应当低头看看你穿的衣裳呀!穿着草鞋,破裤子,你还想娶媳妇?可真是做梦啦!不是我的脸厚,你把财宝银票都拿来,拿在我的眼前晃一晃,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我打点首饰,也不用跟我说什么,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愿意了!”说到这里,她现出一种娇羞的样子。余大楞一想,觉着也对,没有钱确实娶不了媳妇。他在湖边长大,如今三十多岁了。因为他爸爸白龙余九定下的规矩,凡是在湖里无论打鱼或是渡人的,一概不准有盗贼的行为,否则被他知道了,他就用严厉的惩罚来对付。因此别的人不敢有一点妄为,他们当儿子的更是不敢。当下他迟疑了半天,又出去跟他两个兄弟余二聊与余三撞全都商量了多时。那两个起初也是不敢干,后来听他的大哥说有钱就能够娶媳妇,因此他们也就急着想弄一笔饯。又因为本来看着那允贞——唯独他带着个听差的,秦飞——可知是个阔人,蝴蝶儿是跟着他一块儿来的,说是看着他有钱,这还能错吗?虽然早先他们的爸爸,对他们管得那么严。可是近年来因为他年老,管理也有些松懈了,所以今天他们为利所诱,当时就都决定了去抢劫。于是他们才又乘船赶回。到了家中,可是那时天色已经亮了,知道秦飞和允贞已经走了,他们兄弟三个,背着他们的爸爸,带着两个伙计,乘着小舟两只,就在湖中迫寻。倒是被他们把允贞追着了,可怎奈允贞的力大,武艺又高。他们兄弟的三把蛾眉刺全都施展不开,结果弄得老渔人的儿子死了不算,水骆驼余大楞媳妇没娶着,钱财投到手,也落得一命呜呼!并且,这时候蝴蝶儿早已跑了。
蝴蝶儿本来是故意把余家三兄弟支走。叫他们去找允贞碰钉子。她却趁着赛铁头家里人都熟睡了,就悄悄地溜出。这时天色才亮,她顺着湖岸也不辨方向的走。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正是路民胆在薄薄的霞里,正在东寻西找,像一只猎犬似的。可是没看见她,她躲在一颗大柳树的后面。等到路民胆走过去后,她才一半走,一半跑,居然被她找到一条大道。于是她又走,跟一只似鹰爪下逃出来的兔儿一般,战战兢兢。
其实,她这吋并不害怕,她本来自幼儿就没有爹娘,没有一点管束。跟她的表哥,跟村里的一些野孩子,时常打架打破了脑袋。但是她后来渐渐的长大,长得也像个识体面的姑娘。
她可听了不少的王宝钏和薛平贵,柳迎春跟薛礼白袍那一类因受苦而一步登天的故事。她中了迷了,所以她永远想要将来成为一个贵妇人。因此,康财主娶她作二房,她不干,逃了出来。虽然她看出,允贞不是个平常的人,想要嫁允贞,但允贞不要她。她失意了,可是她仍然想,非允贞那样的人,绝不嫁。
路民胆对她是时时刻刻不放松,她也明白。她也没有把路民胆那样的一个土财主,江湖略略有名的人看得上眼。他认为水骆驼更是个癞蛤蟆,吃不了天鹅肉。虽然现在她是一文无有,漂流无所,可是她还要走。她讨着饭吃,在旷野里睡。她并不想去随便嫁一个人。好找个吃饭的地方。她就这样一直在路上飘泊了四五天。自然她走得很慢,连后面本来离着她很远的车辆,全都把她赶上了。她就恰巧又遇着了前些日子,在河南地面店中相识的金老婆儿,带着她的那三个孙女,坐着车,一见蝴蝶儿这种样子,简直已经成了个女要饭的,就把她叫上车来,要带着她往金陵去。蝴蝶儿当然也很愿意,于是就跟她们一路同行,金老婆儿的三个“孙女”一个叫嫣香,一个叫媚绿,一个叫喜宝,全都比蝴蝶儿大两岁。全都——有些话蝴蝶儿都不能够说,她们可能说得出来。后来金老婆儿渐渐说了实话,原来她们是在金陵秦淮河边开设妓院的。这三个“孙女”实际就是她给买来的,已教得差不多了。现在就要送去卖笑,所以也劝蝴蝶儿说:“干这个好!穿着缎,天天还能够吃好吃的,陪着那些大少阔老们玩还不就是自己玩吗?将来或是自己积蓄些钱养老,或是跟人从良,像你这么好的模样,到了秦淮河一定得成状元,不定得有多少做官的,为宦的,开大买卖的,有钱的公子哥儿们,去争着抢着的。送元宝,送好东西。这个也要娶你,那个也要聘你,到时随你自己挑“。
这些话自然使得蝴蝶儿也不禁的害羞,心里更有点难受,不过金老婆最后的几句话又实在吸引着她。本来,她想到金陵去找她的表哥。那是她的瞎话。她虽是有个表哥在金陵为商,可是恐怕早就成了家啦。她也不想嫁个商人。如今,像允贞那样的,她既是嫁不成,她只好当着妓女再去慢慢地找。将来还许找着比允贞更好的,真许能够找着“真龙天子”。于是呢,她就擦了擦眼泪答应了。金老婆儿自然是十分的喜欢。所以在路上就给她打扮好了。也说是金老婆儿的“孙女”。四个姑娘排在一块儿,真像四位小姐似的,其中自然以蝴蝶儿最为美
丽,她可也没觉出路上有多少人在注意她,急看她,她只梦想着她的将来,她要先坠泥而后登天。
在路上行了几日,这天,便渡过了扬子江,而来到了金陵江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