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夜深,夏侯府中气氛一片紧张。
楚雪衣是夏侯百胜的老朋友,也是夏侯府的上宾,谁都不敢对他稍有半点的怠慢。
楚雪衣地并不高傲,更不会摆任何架子,在夏侯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认为他平易近人,虽爽脱不羁,却也很有礼貌。
祁济安、阿浪和水青莲,一直甚少踏出厢房门外,自然也不会令人有所劣评。
但有一件不容否认的事,就是自从楚雪衣等人来到夏侯府之后,夏侯府就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夏侯百胜是热血中人,他不在乎,也不担心这几个朋友,会为夏侯府带来什么恶果,但楚雪衣却反而在乎,反而担心起来。
所以,就在这一天晚上,他对夏侯百胜坦言直说,说道:“明天一早,咱们就走。”
夏侯百胜为之愕然,道:“既来之,则安之,为什么忽然要走?”
楚雪衣道:“不是忽然要走,而是早就决定,不能在望关口躭搁得太久。”
夏侯百胜道:“你嫌这里不好?”
楚雪衣道:“这地方很好。”
夏侯百胜道:“那么是人不好了?”
楚雪衣道:“地方好,人更好,咱们是好朋友。”
夏侯百胜道:“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不是有这两句话?”
楚雪衣道:“这两句话,自然是有的。”
夏侯百胜道:“楚老弟,你是否仍然把俺当做朋友,当做兄弟?”
楚雪衣道:“这一点乃是不容辩论之事。”
夏侯百胜点点头,道:“那就好极了,楚老弟,你的事也就是俺的事,你有什么困难,该坦白向俺直说!”
楚雪衣苦笑了一下,道:“但说来可笑,因为就连小弟也不知道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夏侯百胜皱了皱肩,道:“这岂不是一塌糊涂吗?”
楚云衣道:“也许真的是一塌糊涂,小弟无话可说。”
夏侯百胜道:“不!你决不是个一塌糊涂的人,现在一塌糊涂的,只是这件事而已!”
楚雪衣又苦笑了一下,道:“但现在最可笑的是,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人一塌糊涂,还是事情一塌糊涂。”
夏侯百胜道:“但也许是连旁观者也一塌糊涂!”
楚雪衣叹了口气,道:“本来,糊涂是福,做人有时候是难得糊涂的,但又有谁甘心做个糊糊涂涂的人呢?”
夏侯百胜道:“有是有的,只不过楚老弟并不是这种人。”
楚雪衣苦笑道:“我宁愿自己是那种人,人若太聪明,往往会活得更加不快乐的。”
夏侯百胜说道:“活得快乐不快乐,是一件事,活得有意义与否,又是另一件事。”
楚雪衣道:“江东狂人,如此人生又有什么意义了?”
夏侯百胜摇头不迭:“楚老弟千万不可以这样说,你不是真正的狂人疯子,只是一般世俗中人,太不了解楚老弟的为人而已。”
楚雪衣淡然一笑,道:“人们又何曾了解你这位‘百胜棒王’?”
夏侯百胜哈哈一笑,道:“不错,咱们哥儿俩可说是同病相怜,谁也别再说谁了。”
楚雪衣道:“还记得那一年中秋之夜吗?”
夏侯百胜目光一亮,朗声笑道:“怎会不记得,在别人来说,那一年中秋,是个混帐的中秋,从傍晚开始就一直下雨,直至翌晨黎明,方始阳光普照,简直存心跟赏月之人抬杠。”
楚雪衣道:“那一晚,虽无可赏之月,却有可喝之酒。”
夏侯百胜道:“而且是一等一的陈年佳酿,再加上珍馔佳肴,诚人生一大乐事也。”
楚雪衣道:“想不到一别多年,当年滋味如今又再重尝。”
夏侯百胜却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却要走啦!”
楚雪衣笑说道:“雁儿去了,还会再来。”
夏侯百胜道:“俺也愿变成一只飞雁,陪着楚老弟一起飞去。”
楚雪衣摇头道:“不!小弟是个流浪惯了的人,夏侯大哥切莫依样葫芦。”
夏侯百胜道:“但不管怎样,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楚雪衣道:“这个自然。”
夏侯百胜忽然举起了一只大杯子,把杯里满满的酒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楚雪衣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这样喝酒,是因为很高兴,还是因为很不高兴?”
夏侯百胜把杯子重重放下,默然良久才叹道:“俺在很高兴的时候和很不高兴的时候,都是这样子喝酒的。楚老弟,你的确比谁都更了解夏侯某。”
楚雪衣眨了眨,道:“你现在是不是很不高兴?”
夏侯百胜点点头,道:“不错。”
楚雪衣道:“是为了么事?”
夏侯百胜道:“是为了一个人。”
楚雪衣道:“谁?”
夏侯百胜说道:“一个从大漠而来的人。”
楚雪衣脸色不变,淡然道:“原来夏侯大哥已经知道‘大漠飞鹰’齐展到了望关口?”
夏侯百胜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俺在这地方上,总算还有一些耳目。”
楚雪衣说道:“我的确和齐大侠遇上了。”
夏侯百胜目注着他,忽然怒声道:“既遇上了齐展,为什么不把他带到俺这里来?”
楚雪衣叹了口气,道:“你在生我的气了?”
夏侯百胜道:“俺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为这件事情而生气。”
楚雪衣道:“这件事,小弟不想多说了。”
夏侯百胜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楚雪衣沉默下来,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夏侯百胜脸色一沉:“楚老弟,就算你不说,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楚雪衣叹了口气,道:“你认为是怎样的?”
夏侯百胜道:“俺知道,齐展一到,势必会为俺带来麻烦,所以,你宁愿把他带到别的地方,也不愿意把他带到俺这里来!”
楚雪衣又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一阵悠和的箫声忽然轻轻响起。
长庙外有一条淡淡的人影,箫声也就是从那边传了过来的。
“水青莲!”夏侯百胜不由吸了一口气。
楚雪衣侧耳倾听了一会,才慢慢的说道:“果然是天才!”
夏侯百胜道:“什么天才!”
楚雪衣道:“吹奏洞箫和研创武功的绝顶天才……”
箫声一起,阿浪就醒了。
阿浪也许根本就没有睡过,他躺卧在床上,只是不断地在思前想后。
他想像的事情十分广泛,从年幼儿时的种种遭遇,以至将来自己会变成怎样的样子,都相继在他脑海里浮现起来。
箫声独奏,往往给人一种苍凉、寂寞的感觉。
水青莲此刻所吹奏的箫声,就使阿浪产生了这种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蓝婆婆。
蓝婆婆是他的师父,也是他最尊敬的一个人。
蓝婆婆现在怎样了?
阿浪一想到这里,忽然就再也忍耐不住,要去找一个人。
他要找楚雪衣问个明明白白!
阿浪很快就找到了楚雪衣。
楚雪衣的脸有点红,他喝过酒,但一双眸子却还是很明亮、很清醒。
楚雪衣是不惜一醉的人,但现在,他还没有醉,而且也不打算在这种形势下喝得酩酊大醉。
喝酒是一种学问,连甚么时候不妨一醉,在甚么时候决不能喝酒,也是一种学问。
酒能误事,先例有如恒河沙数,乃是不必赘言之事。
楚雪衣几乎一看见阿浪,就知道这少年高手想问的是什么事。
接着,阿浪所问之事,一如楚雪衣心中所料。
阿浪问道:“我师父怎样了!”
楚雪衣看着他,默然片刻才反问:“为什么要问起你师父?”
阿浪道:“是心血来潮。”
楚雪衣道:“为什么不去问别人?偏偏要来问我?”
阿浪说道:“因为你曾外出过一段时候。”
楚雪衣说道:“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吗?”
阿浪摇摇头:“不知道。”
楚雪衣道:“连我曾经到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何以还有此一问?”
阿浪又说出那一句话:“是心血来潮。”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很认真的,绝对不是在说笑。
楚雪衣沉默下来。
萧声仍然阵阵传至,音调说不出的郁结,说不出的苍凉。
阿浪忽然掉下了眼泪,然后呜咽着说:“师父死了!她一定是死了。”
楚雪衣心头一阵狂跳,忍不住失声问:“是谁说的?”
阿浪第三次重复那一句话:“是心血来潮!”这一次,他是嘶叫着直嚷出来的。
夏侯百胜站在他身边,不禁为之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楚雪衣终于说:“我已托人把蓝婆婆埋葬了。”
阿浪听见这句话后,反而立刻平静下来,整个人显得极度极度的平静。
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平静,而是完全呆住了。
他再也没有什么话想说,甚至没有问楚雪衣:“师父埋葬在哪里?”
阿浪没有问,楚雪衣也没有说。
反正问不问,说不说,蓝婆婆已不可能再复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