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刚张起不久,碧蓝如海的苍穹里,满布着灿烂的星光,一弯眉月正似来自梦幻的小船,载着时间老人与满船的希望缓缓向中天摇去。
小城的夜来得早,接近大漠边缘,气候上也都受了大漠的影响,晚上冷得在街上找不出一条野狗的影子。
静静的夜,静静的小城,突然自一座墙角下钻出一个人影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星光照射在他身上,使他的脸孔显现出来,敢情就是黄昏时住进客店的那个丑怪少年。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个人都没看到?他们若是见到我在每一个重要的地方所留下的记号,应该会赶到的,他们不来,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两个高手,岂能全身而退?”
靠在墙边,他呼吸口气,忖道:为了那冤家,说不得只好拼了!
他身形一闪,便没人墙角边的一个大洞里。
停了约有半个时辰,只听到一声轻响,一把铁铲被抛在路上,随即便见那丑怪少年钻了出来。
他动作迅捷,俯下腰去,将一个长长的包囊给拖了出来,然后将那背包背在背上,朝城外飞奔而去。
淡淡的一条人影掠过地面,已没人城墙的黑影下,那丑怪少年沿着城墙奔行出约三丈多远,飞身跃起,跳过城墙,扑向东南方而去。
过了一个小小的山丘,背后便是一条低陷下去的深沟,好像是被人用巨斧硬生生的砍了一斧,笔直得很。
在那深沟旁边,一座倾圯的神庙颓立着,那座神庙后还有一株高大的松树,向四外延伸的树枝,好似一枝巨大的伞,将星光和月亮都挡在浓密的枝叶外。
这丑怪少年在山丘上略一停留,便朝那条山沟跃去,他知道这条沟被附近的百姓称为老龙沟。
当然,由这个地名,必然会带出一段神话似的故事出来——
许多年以前,一条老龙自空而降,盘踞于此,残害生灵,后来有一个仙人手持斩妖剑,将这条老龙斩为两截——
因为那柄仙剑过于锋利,所以地上都现出一条长长的笔直的山沟,那老龙的血流进山沟里,经过许多年,也就化为泉水——
而当地居民也就在这山沟旁建了一座“屠龙庙”,来祭祀那个仙人的神迹……
每一个地方都会有许多奇妙美丽的神话相传,因为人对于自己的力量都是觉得很渺小。
山川河岳改变了一点形状,或者是有些什么超越人力范围之外的事发生,人们都会将之视为神迹。
人类的精神寄托在渺渺茫茫的神身上,以求获得心灵上的安慰——因为人的力量毕竟是渺小的,人的精神毕竟是不安的。
于是,许多的神话被人编了出来,而又流传开去,传诵于后代,成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那丑怪少年脑海里掠过今日午后听到附近居民说的关于老龙沟的神话,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忖道:既然这条山沟是又长又深,我可以躲在庙里替他除去衣衫,洗去身上沾的毒……
他眼中掠过羞怯的表情,忖道:若是有人前来,我还可以到沟里去,谁都没法找到我……
他主意既定,飞身往下奔去,到了树荫之下,略一停顿,然后缓步走进屠龙庙里。
这座神庙大概有数年都没人进来,连大门都已被人拆走了,里面有一堆堆的马粪,还有些高梁杆,郁积成一股股的臭气。
那丑怪少年一进庙门,立即将手中火摺子点燃,摇曳的火光下可见到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走到庙右的侧房,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可是当他看清楚那被自己挥掌击落在地的是几只蝙蝠时,不禁为自己感到好笑起来。
他暗暗对自己说道:“宇文梦呀!你一向自命是女中豪杰,不畏任何危险,怎么今天却变得如此胆小起来了呢?”
她定了定神,走进屋去,只见室内蛛网尘封,地上全是一堆又一堆的高梁杆和杂草,凌乱得几乎插不进足去。
她皱了下眉头,忖道:这儿怎么如此凌乱?想必是附近的牧童在此牧羊,逢着天雨就进来歇息,以致把屋内弄得如此肮脏!
摇曳的火光下,她目光扫过那些高梁杆,落在靠墙壁的一张神案上,顿时脸上泛起一丝喜色。
越过堆积满地的杂草,她走到那神案边,将挟在胁下的包囊放在神案之上。
嘘了口气,她自腰囊里拿出一个摺得扁扁的硬纸壳,略一拉伸便将之撑开,然后将火熠子点燃插在纸盒里的灯芯上。
敢情那是她行走江湖自己所做的油灯,用硬锡纸所做,下连一个贮放豆油的皮球形小囊,可以摺起来的,携带甚为方便。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将包囊解开,露出紧闭双目的百里雄风。
看到他那苍白的脸庞,宇文梦怜惜地道:“雄风!雄风!你是何等英雄?怎么现在却像一个婴儿似的被人戏弄于指掌之间?”
她此刻心中混杂着怜惜与怨恨的特异情绪,正是每个少女心中所相同的爱恨交加时的情绪。
可是她到底还是爱的成份占得多一点,否则不会冒那么大的危险,跋涉那么远的路程来追蹑于他。
此刻,看到百里雄风这种可怜的样子,这许多日子里的辛苦与幽怨,也都化为乌有。
怔怔地凝望着他的脸孔,好一会儿她才深深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冤家呀!冤家,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恨你的……”
她眨了两下眼睫,抬起头来,浓密的睫毛上已挂了几颗晶莹的泪珠,使得她那丑恶的脸孔看来有柔和的美!
在神案后的神像依然静静地动也不动,积满灰尘的长髯,在灯光下看来是雪白的。
宇文梦喃喃地道:“神明在上,小女子此心唯天可表,绝非虚妄,如果我爹有什么对不起雄风的事,愿我能替他承担,我原是不希望与他成仇的呀……”
她也不知道百里雄风对于白驼山有何深仇大恨,但是她却抱着要化解这层仇恨的心,来做她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默默祈祷了一下,她将流在脸上的泪水擦去,自革囊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揭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丸药。
她柔声地道:“这是师父给我的一颗‘大罗丹’,我留了四年之久,也不舍得服用,今天……”
她话声一顿,拍了自己的头一下,苦笑道:“他被那老鬼封住穴道,不能动弹,已经失去知觉了,你怎么还跟他说话,唉!我今天怎么啦,做事如此颠颠倒倒的!”
她探手在百里雄风身上按抚,运指察视他身上被点住的穴道。
伽音师太以拂穴手闻名于武林,宇文梦得其真传,自然深通打穴解穴之法,略一察探,她不禁恨恨地暗骂道:“好狠毒的吕老鬼,竟用出截脉封穴的手法,把他的两条巨脉全都闭住!再拖个两天,雄风非要功力全失,经脉收缩,那时……”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她可以知道百里雄风武功全失后会如何做——那必然是死路一条,以百里雄风的个性来说。
打了个寒噤,她瞑目运功,于刹那间,将百里雄风浑身穴道全部点遍。
灯芯渐短,火光渐弱,她浑身汗水将衣服全部浸湿,可是却依然不敢松手,右手一托百里雄风的脑后“玉枕穴”,左手迅捷地敲开他的“承浆穴”,嘴含着“大罗丹”吻着他的唇,将丹药送过去。
此时,她已顾不得羞耻了!因为百里雄风的生命全系于这一刹那,若是有所疏忽,他体内真气不能配合经脉的拉长,必然会前功尽弃,经脉抽缩而死!
百里雄风身躯微微一动,已将那颗“大罗丹”咽下肚去,宇文梦左手一托,立即将他的牙关阖拢。
骈掌如刀,她毫不停顿,砍在百里雄风肩上。
“呃——”
百里雄风痛苦地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目光掠过那颓坏的屋顶,转到如豆的灯光上,然后才看到了宇文梦。
“你……”他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宇文梦欣喜地道:“你醒来了?”
记忆里他仍然停留在吕韦化的厉声追问上,顿了一顿,他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宇文梦也顾不得擦汗,一把揭开脸上戴着的面具,兴奋地道:“你看我到底是谁?”
“你……”百里雄风道:“你是宇文梦?我是你救的?”
宇文梦点头道:“你感到好一点了吗?”
百里雄风苦笑道:“浑身骨头酸痛,几乎要拆散了似的!”
宇文梦道:“这是一定的现象,你被吕韦化那老鬼闭住穴道太久了!而且还用奇毒的截脉手法,使你经脉收缩……”
百里雄风低声道:“谢谢你!”
他黯然道:“这下把你害苦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宇文梦眼泛泪光,道:“你不要再多说了,现在快闭目运功吧!”
百里雄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道:“我很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水……”
“哦!我倒忘了这个!”宇文梦道:“外面就是一条山沟,我这就去取些水来!”
她话还没说完,门外已响起一声朗笑,道:“哈哈!我道是谁能将百里雄风抢走!敢情是我们的白驼公主,看来我不老神仙这个筋斗栽得还不冤!”
宇文梦脸色大变,一个旋身,只见毒神祈灵灵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他阴笑道:“宇文姑娘!你好!”
宇文梦将百里雄风向神桌后推,反手便将长剑拔出,虽然听得身后一阵低沉轧轧怪响,也无暇计较。
宇文梦长剑握在手中,左手护胸挡在神桌前,以防毒神祈灵灵和不老神仙吕韦化欺身近来。
祈灵灵嘿嘿一阵冷笑,道:“宇文大小姐,你还想要跑到哪里去?”
不老神仙一拉祈灵灵,道:“老毒!你让开一旁,让老夫来与梦姑娘说话!”
他那红光满面、似是婴儿股的脸靥上堆满笑意,缓缓向前欺进,柔声道:“梦姑娘,别害怕,老夫保证不会伤害于你,只要你能将百里雄风那小子交出来……”
宇文梦见到吕韦化那如春花绽放的开朗笑靥,心中暗暗警惕,脑海里映起在天心庄前梁龙死于不老神仙手下的情形。
她厉声叱道:“吕韦化,你不怕天心教中的十三种厉刑?”
祈灵灵阴笑:“老夫等人反出天心教,自然有办法可以逃过他们!”
吕韦化又向前欺近两步,道:“老夫就是因为害怕令尊的手段太过毒辣,所以才恳求宇文姑娘救救我。”
宇文梦剑尖—挫,长剑伸得笔直,指着吕韦化道:“你给我退后两步。”
吕韦化微微一笑,道:“老夫保证不会伤害于你,你害怕什么?”
宇文梦怒道:“你听到没有?退后两步!”
祈灵灵怒喝道:“好个不知轻重的丫头,你不知道老夫的手段?嘿嘿!别以为你是伽音老尼姑的徒弟,凭你那两手三脚猫的玩意,老夫十招之内便可要了你的命!”
宇文梦冷笑一声,道:“只要你不用毒,本公主相信三十招之内,你都无法动我一丝一毫!”
她一振手中长剑,道:“你如果不服,我们可以打赌试一试!”
祈灵灵阴阴一笑,道:“老夫便不用毒,你也绝不能逃出十招之外!”
宇文梦接口道:“如果我能够的话,你将如何?”
吕韦化见宇文梦三句话便激得祈灵灵动火,眼见便将坠人宇文梦的圈套之中。
他暗骂道:“好个刁钻的丫头!”
他正要出言阻止祈灵灵坠落宇文梦的圈套中,却听得毒神怒冲冲地道:“老夫如果十招之内不能赢你,今日便放过那小子一次!”
宇文梦心中暗笑,面上不动声色,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是前辈,可不能反悔!”
毒神一扬双掌道:“好吧,我倒要试试你是靠什么小视于老夫!”
吕韦化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忖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竟要与她打赌,若是让那鬼丫头拖过了十招,岂不糟糕?
他的眼睛掠过躺在神案上的百里雄风,心中一动,忖道:老毒不知好歹:我理他做什么?现在老夫身上的毒还未除净,若是能够趁他们决斗之际将那小子擒住,便可藉百里雄风要老毒将解药拿出来!
他奸诈无比,许多意念在脑海里转了两转,立即便默不出声,向旁边退了一步。
宇文梦看见吕韦化眼中的狡诈,尖声叫道:“吕韦化,你别想捣什么鬼!”
祈灵灵被这尖叫所震,心中猛然一动,忖道:我本想拖延时间而使吕老鬼体内所潜之毒慢慢发作,然后再趁与宇文梦动手之际施以‘无影之毒’,除去吕老鬼!可是他这人狡猾无比,别让他得了渔翁之利。
他略一沉吟,侧首道:“吕老鬼,你不会在老夫与这丫头动手之时趁火打劫吧?”
吕韦化哈哈一笑,道:“老毒你放心好了,不在你施展绝艺之前,老夫绝不会动那小子一根毛!”
毒神祈灵灵嘿嘿一阵冷笑,道:“这个我可信你不得!”
他眼珠一转,道:“还是等老夫将毒粉在地上布起一圈,免得你趁机将那小子抢走!”
宇文梦见他们两人在勾心斗角,各用心计,竟然丝毫不将自己看在眼里。
她知道就算他们两人之中只来了一个,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何况还要将百里雄风救走。
现在她只希望百里雄风尽早恢复功力,合两人之力还可作拼命之一搏,否则就只能眼见百里雄风再度落入毒神或吕韦化手中了。
吕韦化束手于袖,道:“老毒,你我认识数十年之久,难道还不清楚老夫之为人吗?”
祈灵灵冷哼道:“就是对你太了解了,所以才不得不防上一着!”
“呵呵!”吕韦化笑道:“那么你可说是我平生唯一的知己了!”
他笑声未完,已沿着墙边飞扑过去,向那睡在神案上的百里雄风抓去。
宇文梦在怒叱声中挺着宝剑,移身攻出二招,剑气嗤嗤,层层剑光已将身前一丈处全都布满。
吕韦化因为忌惮毒神在旁,所以他这一扑之势有如箭矢脱弦,正好与宇文梦迎上的剑光在空中相遇。
他大袖一拂,凝聚一身功力,右拳一吐,左掌微收,向下一按,往那弥然的剑光捣去。
他这一式乃是海心山独门绝艺“金拳银拳”中的一记绝招“天地同归”,其中那攻拳之势虽是脱胎于少林百步神拳,但是揉合了天山的“冷梅掌法”于其中,威力大得惊人。
吕韦化知道必须在时间的拿捏上争取绝对优势,不能同时受到两面攻击,所以方一出手,立即便采取了最猛烈刚强的进攻。
他这聚合了四十年以上功力的一拳,毕竟非同小可,拳劲一发,有如浩浩江涛,汹涌奔腾,击在那烁亮的剑幕之上。
空中起了一阵铮铮急响,剑光一黯,随即听到一下清脆的剑折之声,宇文梦已被这刚劲的一击,震得身子往后倒飞而起,撞在神桌之上。
那摆在桌上的油灯,被漩激于屋内的狂风吹熄,室内立即一片漆黑。
吕韦化拳势一发,身在虚空,那下按的左掌已倏然伸出,变掌为爪,依照他刚才所估量好的部位,向百里雄风躺卧之处抓到。
他身形毫不停滞,变式更是迅捷逾电,可是这一掌抓出,竟然抓了个空,心里一惊,随着飘落之势,右手又是向下一捞,可是却仍然没有抓住!
“呃!”他一扑个空,不由得使他大吃一惊。
敢情依他刚才扑来之势,这下他应该处身在神桌上,但他却没碰到有什么神桌,身边是一片空荡荡的,仿佛在这刹那,神桌已经被人移走。
他的惊诧之声,引来了毒神祈灵灵的攻击。
一股腥风逼到,吕韦化仅仅怔了一下,祈灵灵斜劈的右掌已距他背心不及五寸。
危急之中,他转身一斜,右肘急撞对方关节,硬生生地将身子扭转过来,左掌顺势拍出。
“啪!”黑暗中双掌相交,发出一声大响。
吕韦化在匆促中发掌,功力未能提足,被毒神这一掌震得气血浮动,往后退了三步,方始立稳脚跟。
高手过招,不容有丝毫疏忽,稍有不慎,立即便是生死关头,所以对敌之时全都是争取一线的先机,以谋得胜利。
毒神祈灵灵一招得手,毫不停滞,跟着便又是三招发出,招中连招,式里套式,有似狂风暴雨,猛攻而进。
吕韦化痛苦之极的连挡带退的让过对方三招,背后已触及墙壁,再也无路可退,一阵冰凉的感觉立即自背心传遍全身。
就在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所靠之处是一块冰凉的铁壁。
“老毒!”他大惊喊道:“你快住手!”
毒神祈灵灵阴阴地道:“你也有求饶的时候?”
说着,五指如钩,一爪抓击,往对方面门扣去。
他这下施出的是“毒龙经”指上功夫,舒卷在十指之上,那长长尖尖的指甲突然弹出来,擦过对方胸口,往面门而去。
吕韦化再也没有后退之路,深吸口气,用左袖挡住面门,背贴着墙,使出武林中最为平常的“壁虎游墙”身法,向屋顶逃去。
他这下完全是死里求生,不得已才如此,因为以毒神祈灵灵这等绝顶高手,绝不能容他再从墙上跳下来。
只要他身挂壁上,那么他将永远处于被攻击的地位,而无丝毫还手之机,直到死为止。
若非此刻室内一片黑暗,他绝不会冒这个险,而会拼着与对方同归于尽。
他上游之势虽然极快,可是祈灵灵一爪飞击,已将他胸前衣襟扯破,在他胸前留下五条血痕。
“铮”的一响,祈灵灵发出一声怪叫。
吕韦化晓得祈灵灵一定是将手指插进了铁壁之中,而且还受了点伤——因为那声怪叫里是掺杂惊诧与痛苦的复杂情绪。
吕韦化双肘一撑,飞身跃出七尺,落在地上。
本来他是可以趁这机会加以反击,但是他却唯恐毒神是故意如此,而诱自己扑下,再突然施出毒手。
他是极为奸险之人,绝不愿意做盲目的攻击,是以方一落地,立即便将从不使用的兵器——量天尺拿了出手,护住胸前。
眼前火光一亮,毒神祈灵灵已点燃了火摺子。
室内重复光明,情景都看清楚了:吕韦化只见刚才那摆有神案的神龛之处,此刻是一块块的门扉也都变成铁板,神桌与百里雄风和宇文梦全都失踪了。
祈灵灵望着全是鲜血的右手指尖,又望望铁壁上留下的五个半寸深的指印,喃喃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韦化目光掠过将大门整个遮住的铁板,苦笑道:“这室内是有机关布置的,我们触动了机关,被困在室内了。”
祈灵灵心中一冷,诧道:“人呢?他们两个又跑到哪里去了?”
吕韦化想了一下,拍拍脑袋,道:“我想到了,刚才我将宇文丫头震飞开去时,灯光一熄,似乎听到一阵轻响,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她撞上了机关设置之处,所以……”
毒神祈灵灵愈想愈恨,恼怒地道:“所以你妈个蛋,若非你这个老鬼,我已将他们两人擒住了,现在竟让他们跑了!”
吕韦化眉梢一扬,道:“老夫又何尝知道会有这等变故?
哼!若非你来多事,老夫此刻恐已将那宝藏之处寻出来了!”
“哼!”毒神冷笑道:“那等绝世之宝藏,岂是你这奸诈的老儿能够得到的?别僵尸鬼脸上擦粉——臭美了!”
吕韦化怒火勃发,正待发作,可是身上传过一阵酥痒之感,目光掠处,他已见到刚才被祈灵灵抓破的五道爪痕,此刻全都泛出紫黑色的血液。
他乃是大奸之人,知道此刻若是再与祈灵灵发生冲突,自己绝不是对方敌手,尤其最可怕的是他那一身千奇百怪的毒,更是使他顾忌不已的!
他将满腔怒火强自抑下去,淡然一笑,道:“好了,你我几十年交情了,还这样下去呢?当前之急是要找出这屋里机关何在?反正我们已经困在这里,只要你我到机关的枢纽之处,立刻便可以出去!”
祈灵灵余怒未消,恨恨地道:“依老夫的脾气,今日便要将你杀死!”
吕韦化心中兰跳,那酥痒之感愈来愈是严重,可是他又不能用手去抓它,因为他只要让祈灵灵看出中毒已深的征兆,今日可逃不过了!
他哈哈大笑道:“老毒物!你那几手,老夫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人已走了,你我拼个三天三夜,到最后两败俱伤又有何用?还不如我们合力找出枢纽所在!”
毒神虽然阴险毒辣但是绝不若吕韦化那等心计深沉,他一想对方话中之意颇为有理,哼哼几声道:“我老毒今日便放过你,等找到那两个小王八蛋,再跟你算帐!”
吕韦化哈哈大笑道:“老夫绝对奉陪!”
他目光一转,投落在铁墙之上,道:“老毒物,你看那墙上是否有什么凸出或者凹人之处,此外再跟我在四下找找,老夫试试这门下铁板厚度,看看是否能以掌力震开!”
毒神一翻白眼,怒道:“老夫还要你来指挥不成?”
吕韦化转过身来,装作没有听见,迳自向铁门走去,脚步移动中,他在自己袖里将所藏的“七步还魂散”掏了出来,倒些在手掌上,敷在胸前伤痕上?然后将所剩的一齐倒入口中。
走到门前,他深深吸口气,用手掌抚着铁门,运劲推了推。
那座铁门却仿如万载千斤,他力道发出,击在门上,不但毫无反应,反而被反弹之力震得手肘发酸。
他心中大为吃惊,暗忖:眼下被困于此,绝路一条,再无机会可以脱生,恐怕要就这样死了……
眼前掠过一幅自己饥饿而死的画面,他已听到祈灵灵的大叫之声。
“吕老鬼,你过来看看,真他妈的王八蛋!”
吕韦化转过头去,烦恼地道:“什么事情这样大惊小怪的?”
祈灵灵怒吼道:“他妈的,你不会自己过来看看?”
吕韦化眼射精光,挥挥量天尺,怒道:“老毒物,你别他妈的乱叫乱吼,老夫不必买你的账,大不了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
祈灵灵见到吕韦化态度突然改变,愕了一愕,气焰被压了下来,一指铁墙道:“你自己看看就明白!”
吕韦化走到墙前,只见铁墙之上被人刻着两行小字:
“不敬我神,不进我门,铁屋捉鳖,地火烧人。”
这一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怪文,使得吕韦化皱了下眉头,他目光一移,只见后面题着那刻字之人的姓名:“川西邋遢书生天机子为烤鳖屋落成恭题。”
吕韦化还没念完,毒神已开骂道:“恭他妈的屁!他怎不进来烤烤?”
他伸出手去,一掌拍在墙上。将铁壁打了个深约两寸的痕印,左掌一扬,又待挥掌发出,将铁墙上所刻之字打平。
吕韦化在旁突然惊叫道:“我想起来了,这天机子是与剑圣黄龙上人同时代的人,传说他最精于土木建筑、机关埋伏及消息,曾经在黄山之巅以‘九子连环白石阵’连困十四高手达八天之久,是个绝代的怪人……”
祈灵灵将举着的手缓缓放下,怀疑地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见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吕韦化冷笑道:“这还是四十年前,我拜师学艺不久,家师告诉我的,那时候令师还未到中原地,你又从何得知?”
祈灵灵也是冷笑一声,道:“大概你师父就是那被困的十四个人之一,否则也不会这么清楚!”
吕韦化坦然道:“一点都不错,老夫并不需要隐瞒这点!”
祈灵灵嘲弄地道:“那时若是我师父在,他必然不会被困达八天之久,老夫此刻怀疑那第九天将那些蠢蛋从阵里救出来的人,是不是本门的长辈……”
“好个马不知脸长的老毒物!”吕韦化暗骂一声,道:“只可惜第九日是由天机子亲自将他们释放,而并非贵派之人下的手,这点倒真是遗憾!”
他脑海里映过师父昔日之言,心中已有主意,缓缓道:“刚才我们并未发觉有何变故,现在据老夫观察,恐怕这间铁屋已不是我们刚才所处之地!而是像一个铁箱子样被沉入地里,否则怎会不脱困而出?你还是老实点!”
祈灵灵怒道:“我不相信会长困于此,而找不到机关枢纽之处!”
吕韦化冷冷道:“若是别人的机关还可以找得到,可是在天机子所设的机关中,便不容易找到关键所在,我劝你还是别费心吧!”
他知道天机子生平从不伤人命,用机关困人,仅是一种防御的必然手段,只要等他将事情办完,必然会自动将人释放。
只是,他在这里,花费如此大的心力,布置出这个机关呢?他暗中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他瞥了祈灵灵一眼,盘坐于地,瞑目垂臂,调息真气。
祈灵灵轻轻地敲打铁壁,试图找出一点痕迹,可以使自己脱出被困之境,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依然徒劳无功。
偏偏眼睛又要屡屡投向墙上刻字,使得他在急躁中更加重了恼怒的情绪。
他怒吼一声,连发七掌,向那两行字拍去,硬生生将一片铁板打得凹入一大块。
“他妈的天机子!”他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十八代祖宗菩萨!”
吕韦化自瞑坐中睁开眼来,冷冷地望着祈灵灵,暗自思忖道:像他这样急躁,毫无忍耐力,必然将是他的致命之伤,老夫相信可以预见,也可加以利用……
人每每在危难之时,便将平时从不一露的本性显露出来,这种人性中的弱点,最能被人利用而加以攻击,也最最难以防备。
祈灵灵怒骂了一阵,似乎还嫌不够,从吕韦化开始,将他所认识的人里,一个一个的加以痛骂,骂声中还不时夹杂苗疆俚语及川西土话,以加重话中的份量。
所有他认识的熟人骂完后,他开始从老天爷骂起:“他妈的混蛋,天王八,天狗屎,什么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燃灯古佛,老子李耳都是他妈的男盗女娼……”
无数的脏话从他嘴里飞出,凡是他所听过的往圣先贤,全部在他开骂之内,仿佛天下的人全都得罪了他似的,那种愤世嫉俗之态,全都形诸于色。
吕韦化紧皱双眉,忍不住开口道:“老毒物,你别再骂了好不好?何不歇歇呢?”
毒神祈灵灵飙然转身,眼中射出犀利狠毒的目光,缓缓向吕韦化走来,咧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一只野兽般的朝吕韦化狞笑。
“呃!”吕韦化惊立起来,忖道:老毒物大概是早已中毒过深,以致受到这种突然刺激而失去了常性……
他深吸口气,将量天尺拿出,戒备地盯住对方。
毒神祈灵灵缓慢地向前走了五步,距离吕韦化不及七尺处站定,以充满兽性的狠毒眼神死盯着对方。
吕韦化默不出声,全神凝注于毒神的眸子,只要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什么意念,他必然会先下手攻击,在最有利的机会下击毙毒神——因为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对其他人是最大的威胁!
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持续了约半盏茶的光景,祈灵灵突然凶态尽敛,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脸的虬髯如猥,加上穿着那身大夫衣衫,已是不大相衬,此刻这一放声大哭,更加的难看。
吕韦化怔了一下,立刻便想到祈灵灵这种发泄情感的原因,他眼中射出凶光,暗忖道:我何不利用他无法控制自己情绪之际加以重击,相信必可致他于死命!
恶念陡生,他便待放手一击——可预料他只要一出手,便将是如狂风暴雨一般,非至将对方击倒,而不休不止的。
毒神祈灵灵依然毫无所觉,在大哭之中直哭得涕泗横流,泪满面颊,悲苦而无从遏止。
吕韦化向前跨了一步,量天尺斜举而起,沉喝一声,便向对方头颅击下,眼见毒神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将会脑浆迸裂,陈尸于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地底传来一阵隆隆沉响,整座铁屋起了动摇,仿佛便将立即倾覆。
毒神哭声一止,怔愕地望着对他扬起量天尺的吕韦化,道:“你,你要做什么?”
吕韦化脸上泛起惊愕骇惧的情绪,没有理会祈灵灵的追问,喃喃地道:“地火来了!地火来了!”
祈灵灵怒吼一声,霍地一掌飞拍而出,印在吕韦化胸前。
吕韦化吐出一口鲜血,被这一掌击得身子倒飞出去,撞在墙上,然后萎顿于地,接着便是毒神的狂笑之声充塞室内。
“轰隆!”一声巨响,地上裂开一条大缝,火红的蛇焰飞窜起来。
毒神狂妄的笑声倏然而停,他还没转过身去,地上火焰飞扬,轧轧声里,整块地皮从中间裂开的大缝,突然变得更大,立即便将他吞了下去。
烈焰狂舞,火蛇乱窜,四壁的铁墙立即被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