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手掌抓攫着人们的生死,拨弄着人们的感情,在艰苦之中往往潜伏着幸福,在享乐中却又隐藏着痛苦。
百里雄风虽然看着毒神与吕韦化出现于庙里,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力量可以抗拒。
稍微衡量一下情势,他立即闭上眼睛,暗自运功,希望能在宇文梦遇到危险之前,便可恢复功力。
于是他闭上眼睛之后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直到宇文梦剑折人飞,撞上神桌之前的刹那,他才在她的一声惨叫声里震醒过来。
神桌被撞,发出一声轻微的机簧轧响,他一把抓住她摆上身来的手臂,眼前已是一黑,神桌向后一翻,整个身子滚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一种陡然而来的恐惧自他心底滋生起,他紧紧抱着宇文梦,随着一条长长的斜坡,急滑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的感觉里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眼前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光线。
耳边铮铮两响,他的身子落在一层柔软的厚厚席垫上。
从黑暗转到光明,他闭了下眼睛,然后缓缓睁开。
展现眼前的是一间宽敞的石室,石室墙角堆满了石像,墙上每隔半尺便嵌有一盏油灯,也不知道那些灯是何人所做,形式繁多,几乎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包括在里面,全都雕刻得栩栩如生,神态逼真。
百里雄风目光中满是惊愕,自那些灯盏上移过,落在堆在石室中的石像上。
那些石像有长髯垂胸的老者,也有美艳丰满的妇人,更有捧钵持拐的乞丐,人物不同,形态各异,但是雕刻得都甚是精美细致,不论一纤一毫都没一点疏忽。
百里雄风不禁叹为观止,暗忖道:不知是谁能有这等手法雕刻出如此神似的石像?
身边传来宇文梦娇柔的呻吟,使他的神思从那些石像上收了回来。
当他看到宇文梦脸色苍白、秀眉微蹙的模样,不由得从心底泛起一丝怜惜之情。
“唉!”他轻叹一声道:“我为何负你如此之多?叫我又如何报答呢?”
宇文梦丰满的胸脯贴在他的胸前,柔若无骨的身躯在他的怀抱里微微颤动着,百里雄风心弦微微一动,几乎不能自持。
稍稍镇定心神,他轻轻推开宇文梦,将垫在她身下的左手抽了出来。
“雄风!”宇文梦突然呼唤道:“你……不要走!”
百里雄风一怔,只见宇文梦依然在昏迷状态中,这声呼唤不过是呓语而已。
他想到她的柔情和自己的身世,鼻尖一酸,差点掉出泪来,痛苦地摇了摇头,他自席上坐起,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内伤已霍然而愈,再也没有不适之处。
他知道自己定然是被宇文梦所救,并且服了什么神妙的丹药,否则不可能会这么快便痊愈了。
许多日来受到的吕韦化的折磨,此刻都已变成噩梦,因梦醒而成为过去……
宇文梦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声使得百里雄风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伸出手去,他按着宇文梦的脉门,细细地察视了一下,抬起头时,他的脸色已是如死灰一般。
他没有想到宇文梦会负了如此重的内伤,浑身经脉除了心脉之外,其他经脉几乎全都被震断了。
此刻,若是没有绝世的神丹奇药,凭他本身之力绝不能够使她生还了!
宇文梦自嘤咛声里醒了过来,正好看到了百里雄风那痛苦沉重的表情。
她秀眉皱了一下,道:“雄风,我们在哪里?他们两个人呢?”
百里雄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他缓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宇文梦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惨淡的微笑,道:“我心里很愉快!只是胸口有点闷,仿佛塞进了什么似的。”
她那细长的手指抓紧他的手腕,道:“你的内伤已经全部好了?”
百里雄风含着泪水,低声道:“谢谢你的救助,若非是你,我只怕脱不了吕韦化的魔掌!”
“谢什么!”宇文梦深情的目光凝注在他的脸上,道:“你我之间还要说什么客气话?我们……”
她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我们以后不要再互相生气了,好吗?”
百里雄风默默地望着她,心里涌出许多复杂的情感,犹疑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
宇文梦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道:“我晓得你不会使我失望的,因为我最了解你。”
百里雄风感动地道:“我……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总是使你伤心,上次我……”
宇文梦摇摇头说:“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他们两人相互凝视,无限的深情在眸子与眸子的对视中传达,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念阻隔在他们之间。
此刻,一切的顾忌与琐事都已被忘却,在这宽广而奇妙的石室中,他们又一次感到心灵的相互契合。
直到一阵痛楚袭过宇文梦的胸腹,她的痛苦呻吟才打破了这温馨美妙的气氛。
百里雄风脸色一变,道:“梦!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宇文梦咬着牙,道:“我想我是不行了!”
“不!”百里雄风大声道:“我不能让你死!”
宇文梦凄艳地一笑,道:“能死在情人的怀里是最大的幸福,我一点都不会感到难过……”
她喘了口气道:“只是我还不放心一件事。”
百里雄风道:“梦,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我发誓要将你的生命挽救回来……”
“傻孩子!”宇文梦温柔地道:“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办法可想?”
她想到自己刚才将仅剩的一颗“大罗丹”给百里雄风吃下,现在虽然自己不能活下去,但是心中却没有一丝后悔,反而很是愉快。
她低声道:“在我死前希望你能答应我,不再仇视我父亲,他也是很可怜的……”
百里雄风说不出话来,嗫嚅地道:“我……”
宇文梦落泪道:“你难道不能使我没有牵挂而死,非要我带着遗憾死去,面对好寂寞而寒冷的地方?”
百里雄风心里的思绪如潮般汹涌奔腾,不停地冲击着,他痛苦地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喷得她满身都是。
宇文梦泪落如雨,泣道:“是我该死,我……我为什么是宇文家的女儿呢?”
百里雄风咬着牙,一指点出,将宇文梦的“睡穴”闭住,然后运指如风,在她身上连闭十七个穴道。
烁亮的灯光之下,他毅然决定了一件事,忖道:“我要出去找到师父,将她救活,我不能让她死!”
可怜的百里雄风,他竟然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离他师父又有多么遥远的距离?
他站了起来,朝右侧的石门冲去。
穿过石门,他眼前一黑,还没看清楚什么,一缕急劲的风声袭来。
不容他仔细思量,那缕劲风已朝他胸前“锁心”要穴刺到,百里雄风低喝一声,上身微仰,左掌反崩而出,右掌骈合如刀,斜切八寸。
“叭”的一响,他的手掌刚一触及竹杖,已被杖上所蕴的力道弹开,一杖扫来,打在他的肩膀之上。
这一杖之力不轻,直打得他退后三步,右臂几乎抬不起来,一脚退回原来的石室。
他左掌一立胸前,唯恐那自黑暗中冲来的人会趁机跟进,所以立在门口,以一夫当关之势,挺身而立。
谁晓得那冲来的人一见他退回石室,竟然没有乘胜追击,站在门前一下,立即又退回黑暗。
藉着灯光一瞥,百里雄风已看清那人的脸貌,顿时愕住了。
敢情那持杖而来的人是一个中年叫化子,形象与室内石像中的叫化子完全一样,连那持杖之式都没变。
他眼睛斜斜一扫,只见室内的十五具石像,此刻依然凝立,但是他刚才遇到的那个中年叫化子却仿佛又是一具石像。
“怎么会有两具完全相同的石像?”他惊愕道:“而且外面的那石像竟然有机关操纵……”
他心中实在不敢相信以一具石像加上那么简单的招式便能使他抵挡不住,但是右肩上被竹杖所击中之处依然痛楚如旧,又使他不能不相信。
站在门内犹疑了一下,他自言自语道:“我倒要再试一试!”
活动了一下右臂,他冲出石门,迈进那间黑暗之室。
竹杖一扬,劲风扑面,那具叫化子形像的石人依然跟刚才一样冲了过来。
百里雄风站在黑暗之中,听着竹杖的风声,与那石人连递三招,竟然连退三步,依旧抵挡不住,被逼退回来。
静谧的石室传过来机簧的轧轧磨擦声:像是对他的嘲笑,声音虽小,可是传进百里雄风的耳里,却引起了很大的反应。
他虽然个性孤僻,充满浓重的忧郁,但是本性倔强,对于命运的安排从不低头,从不认输。
这下连续两次被石人逼退,而且用的还是同样的招式,使得他在惊诧中激起了强烈的反抗意识。
“我真不敢相信凭着在日月山庄十余年的苦学,还抵挡不住一个单凭机簧操纵的石人!”他暗自忖想着。
毕竟他不是冒失的人,在连续受挫之下,不思取胜之法,而一味蛮干,非到倒地不起才甘心——像这种鲁莽而毫无思想的人,绝不会成功的完成一件事。
略一思忖,他走到那一列的石像边,详细地观看了一番。
微微摇曳的火光下,他的眼中射出惊佩的光芒,自言自语道:“这人真是一代奇人,怪不得能布置出这种机关的埋伏……”
敢情在那当头的一尊石像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将室内陈列的石像来历与雕刻的目的全都介绍出来。
那第一尊石像是一个手持羽扇、头戴儒巾、三柳长髯、瘦癯高雅的中年秀士,乃是此室主人天机子的雕像。
那密密麻麻的字,开始是这样写的:
“余西蜀邋遢书生也,幼学兵阵之术,复攻理经之学,于弱冠之时连试三次,皆不第,愤而改修鬼谷之道,复五年而有成,通晓天地之玄机,穷究宇宙之奥秘,此时自号天机子。
丙辰之秋,余过瞿塘,识当代第一美人罗馥兰,两情相悦,缱绻情深,然三峡未过,复遇一俊美剑侠秋海萍,至是情海波澜迭起,余亦与秋某反脸成仇。船抵江陵,余连布三阵,困秋某达五日之久,终因馥兰之求而释之,不料狼子心狠,未及感恩便已出剑连发,致余负伤跌倒。
卧于血泊中,秋某施剑相逼,余自命必死,幸馥兰以命相求,余虽独以身免,然眼见彼二人相偕远去,心中不胜羞愤痛苦,有过于历尽炼狱……”
百里雄风发出一声感叹,想像着那天机子躺卧于血泊中,看到自己心爱之人与仇人相偕而远去,心中的感忧必是终身难忘的,那种锥心之痛,只怕比经历地狱里火焰的烧炼还要甚之……
他被这曲折的故事所吸引,继续观看下去:
“余万念尽灰,仅依仗复仇之心支持生之勇气,三日之内,余在荒野爬伏数里,寻找草药终将伤势愈好。
次年,中原六大门派偕江湖八大宗派之掌门会于黄山,切磋武功,愿为武林留一佳话。
余乃在黄山之巅布下‘大罗七绝阵’,将此十四人悉数困住,终旬日之功,得各人之绝艺一种——后尽释之……”
此处仅寥寥数语,但是百里雄风可以想像那天机子在十日之中用尽一切心机,以各种方法来取得每一个人生平的武功中最具威力的一种绝艺,然后才将那十四位掌门人释放。
不过他默默地忖想了一会,却依然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逼得那十四人将绝艺交出——以各派掌门之尊,其定力与毅力必已臻上乘,绝非威胁、利诱、恐吓、欺骗所能够屈服的。
百里雄风想出足足有十种手段,依然无法判定那天机子到底是用何种方法使各宗派掌门甘心献出绝艺——若非甘心情愿,他们被释放后岂不要对天机子施以报复?那时以各大门派势力之庞大与分布范围之广,天机子有何地方可逃?
当时天机子定会想及此点,为了自己生命的安全,他一定不会轻易释放那十四个掌门人。
忖思了片刻,百里雄风仍是想不出天机子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才使那十四位掌门人不对他施以报复。
他的目光自跳动的火焰投落在字上,继续看下去:
“后人读至此处,必然会暗想余之愚也,盖以此十四门派赫赫声望,余既得绝艺,复又释之,罔顾将来之巨大报复,岂非至愚?
谬矣!以余智慧之高,学问之博,岂不虑及此乎?余既敢释之,必有周全之计也。!”
百里雄风目光一亮,全部心神都被这周全之计吸引住,浑然已忘却宇文梦尚身负内伤,躺卧于石床之上的柔草里,等待自己冲出石室去求援。
他接着看下去,只见上面写着:
“人性之中,有贪婪、畏死、好名、重利、爱色等等弱点,此为天性所赋,绝无一人能够例外,每逢乱世,此等人性之显露,尤为繁多,史记记载,历历可数。
世间无多忠贤之人,不好色、不贪财、不畏死、却无法禁绝好名之心,天下人固知盛名之累,然无不贪名者,名之一物,实为人性中最大之弱点。
吾知以各派掌门心志之坚,历练之够,绝非死亡与财色所能威胁得了,然而盛名得来非易,瓴毛自珍,绝不容有损,故余乃针对此点尽力……”
百里雄风看到这里,心里已经领悟出当时那十四位掌门被释放,不对天机子施以报复的原因。
果然他看到上面所写天机子当时潜伏一旁,等到那十四位掌门自命必死后,出面向那十四人提出要求,未获准许,后来施出一法,终使各位掌门俯首……
他暗忖道:亏得天机子会想到如此绝妙的方法,他竟要飞柬邀请天下武林人士一齐来阵前观看这十四位掌门人被困阵中的狼狈情形。可想而知,只要他这么一来,武林人士对于这十四派掌门,必然会生轻视之心,而各派弟子亦必然会为派中声誉而谋一战,其后武林仇仇相报,那将是永无遏止之事——非但各派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所建立起来的声誉不保,且将使武林元气大受戮害,后果之严重,真个不堪设想。
那时十四位掌门曾意图自戮,但是却被天机子一言便已消除此念:“老夫只要见到有半数之人自戮,必将其余七人尽释!”——
由于私心作祟,各派掌门人必然不愿见本门落于其他门派之下,而且那被释之人又何以向天下武林交待不死之因?可见那又将是一场干戈——因为天下人都会认为是这未死之七位掌门人互相勾结以陷害其他已死的掌门人……
“那时有谁会相信他们的说词?”百里雄风暗懔道:“只怕那些未死之人跳人黄河也不能洗雪己身所受的嫌疑。”
当然,其中最大的症结还是天下绝没有人会相信以一个默默无名之天机子,竟能用阵法困住武功绝顶的十四位掌门人。
百里雄风不禁惊懔这天机子的心计之深与筹划之密,而这些竟都只是为了对付那唤做秋海萍的剑客所想出的方法——
天机子既不愿假手他人报仇,又要在武功上胜过对方,也只有用这种方法可以学得绝世武功了。
沉思了片刻,百里雄风心里又为天机子起了同情之心,继续观看下去:
“余既得绝艺,苦修五年,尽悉其奥,于是跋涉江湖,寻仇天涯,终于洛水之滨觅得罗馥兰。其时馥兰已生一子,复姓宇文,余方始恍然昔年于三峡所逢之年轻剑客乃西域白驼山主宇文海。”
百里雄风心头一震,回到现实之中,他想起宇文梦为了自己身受重伤之事,忍着继续看下去的欲望,跑过去察看宇文梦的伤势。
当他看到她那带着红晕的双颊和不均匀的呼吸时,高耸的胸脯所起的阵阵鼓动,心弦不由一颤。
一缕怜爱的柔情自心底泛起,他忍不住心潮的激动,在她那苹果似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一吻是庄严而纯洁的,绝不带一丝色情的意味,就仿佛一个年长的父亲在熟睡的女儿颊上轻轻一吻。
并非说百里雄风眼见如此美的少女而不心动,而是他能克制自己,不使自己想到色情之处。
他现在唯一的意念是如何脱离这个石屋,或者从天机子留下的武功里,能得到救助宇文梦的方法,使她不致为自己负伤死去。
天下固然有许多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人,但是百里雄风绝不会如此。
百里雄风严肃地伸出右手,轻贴在宇文梦的左胸心口之处,当他觉察出她的心脏跳动之速不见失常,脸上不禁浮上一丝喜悦。
他暗忖道:只要她伤势不致恶化,在五个时辰内,我相信必然可以领悟出那些石人武功的精奥之处,再背负她离开此处。
他晓得此刻时间对自己的宝贵,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又走到天机子的石像前,继续看石像上刻的小字:
“昔日佳人已属沙叱利,馥兰见余生还,实有隔世之感,旧情虽在,然如死灰,不复燃矣!两人相对嗟吁,余遂萌退志,黯然欲别,适巧宇文海闯入室中……
妒火已烧其心,宇文海不问情由,一剑将馥兰杀死,余虽在旁却未及抢救,致使美人泣血,恨铸九州,此时想来,亦不禁久久垂首,伤痛不已……”
字写到这里,凌乱草率,已不若前文工整,可以显见天机子在想到罗馥兰遭到杀害时,心中是何等的悲痛。
那种惆怅之情,隐隐跃现于笔上,使人看了都为之唏嘘不已。
寂静的石室没有一丝其他的声响,百里雄风暗暗忖想了片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这真是一个悲剧,爱与恨交织的悲剧。”
此时若那天机子仍然生还,必然会与他有同样的感慨。
但是天机子是否仍然活着?他又在那里?
百里雄风根本没有想到这点,他已被那个故事所感动,急着想要晓得后来的情势如何演变。
他的目光移动,低声念道:
“旧仇新恨,交织一起,余拔剑而起,与宇文海战于洛水之滨,双方尽展绝学,欲置对方于死地,余连换十二种剑法,依旧无法取胜,盖宇文海已得全部白驼绝艺,精奥之处,绝非余闭门苦修所能敌。
终于在三百零二招之上,余受创落败,宇文海欲将余凌迟寸断,幸而余藉阵法之学,死里逃生,回归川蜀。
自此,余方知绝学非可凭藉,个人之修为方为至上之秘诀,复以十年之久,化名行走江湖,于对敌之中磨练自我,终能去芜存精,将十四种绝艺之精华,淬练成十四式剑法,据余所知,此十四式剑法实已穷竭剑道中最精奥之处,余乃命名为‘天机十四神剑’,盖含天机奥秘,不可揣测之意。”
“哦!”百里雄风恍然道:“怪不得我两次冲出石室,都被那一石人的同一招式逼退……”
他想到刚才受到那石人持杖一举,打中右肩之事,心中不禁一懔。
因为那石像若是真人,那竹杖若换为长剑的话,此刻自己已是右臂齐断,绝无力再抵挡得过石人的连环追击。
想到这里,他浑身出了阵冷汗。
当日被天心教主一招击败的印象犹新,那时他还不大服气——因为他自认是天下第一奇人绝尘居士之徒,武功造诣自是匪浅,一招落败仅是功力不够,并非技不如人。
现在他才晓得,武学之道深如大海,绝不是他这区区十几年修练便能穷其奥秘的。
想到这儿,他又有一种兴奋之感——因为天机子手创这十四路剑法,完全是针对白驼山主,而那宇文天既然是现在的白驼山主,那么必然已尽得白驼山之绝学。
将来他与宇文天对敌之时,在招式上他便已占了一分先机,而这份先机,对于武功绝顶之士,实是最最需要的。
运剑之道,最重要的便是“快”,而快的作用就是为了要争得先机——一线之先,便可置敌于死地。
这是使剑者所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也就是与世人所谓的时间便是生命之理相同。
他原先对宇文天的恨意并不很大,那是因为他替自己母亲着想之故,此时,见到天机子所记载之事,对于白驼山主的愤恨之情,开始慢慢的滋长起来。
他晓得自己必将会与宇文天一决生死,据他揣测,宇文天可能就是罗馥兰所留下的孤子,既然如此,天机子所留下的天机十四神剑,对他的用处可就太大了。
他带着满怀的兴奋,继续看道:
“剑法既成,余年已五十,盛气既衰,原不想作出岫之云,意欲隐居山中,终老一生,然而念及前事,耿耿于怀,且极想与宇文海一较,终是不能忍耐,复出江湖,远上白驼。
岂知白云沧海,世事变迁,白驼山已由宇文天执掌,余睹其颜貌神态,思及故旧之情,不由黯然神伤,想己身之老大,乃作归途之想。
天机莫测,人间很多,余行经此处,却逢宇文海,其时彼已遁身玄门,道号赤阳子,为玄门第二剑道高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未及多言,余与彼已拔剑相向,搏战两日两夜,余终于取得胜利。
夙愿得偿,余默然而退,不料次日傍晚未行百里,已被一黄袍老道追及,向余扬剑挑战……”
百里雄风看到这里微微一愕,忖道:这个故事也真曲折,明明什么事情都已经完了,偏偏又钻出来一个老道……
他吁了口气,看着石像记载的后文:
“余虽深为惊诧,然亦拔剑应战,岂料黄袍老道之剑法看来平淡无奇,余却将天机十四神剑全数使尽,依然落于下风,自此,余方知该黄袍老道乃剑圣黄龙上人也!
既败,黄龙上人严叱于余,方知赤阳子订于清晨酉时斩蛟墨溪,原来颇有胜算,因余耗其精力不少,以致后力不继,与独角蛟同归于尽。
黄龙上人闻讯赶到,方悉此事,乃追赶而来,致有比剑之举。
大错既铸,余深为忏悔,承黄龙上人相告,此地有地火之灾,宣泄之时每每为害生灵,乃建庙于墨溪之傍,供祀赤阳子之位,并筑地穴,设机关,以压制火之宣泄,稍赎余之过错以求心安。
经十年之沉思,余方始领悟出当日败于黄龙上人之因,盖彼实已悟出剑道中无上之深奥,超剑意之上,不受形式所拘,意之所到,即剑之所到,而余却落于形之下,纵然剑法高强,却仍不能达到意剑之地。
余不愿一生之学失传,乃凿邻山之石,刻石人三十具,一为余像,一为赤阳子像,余者为十四人之像,一静一动,互为辉映,务使后来之人,能学静像之式,复能自动像之中得其精髓。
室中石床之下,备有松实枸杞,供来人食用,第十五具石像华山掌门铁尘道人身后有清泉,来人既入吾室,当明余之苦心,苦修十四剑式,反复演练,自能冲出石室,到达另一个不同的境界。
运笔到此,深感心力交瘁,然而已无罢,深知大限将至,乃正身诚心,起一课六爻神数,知有缘人将于二十年后亥时达此,数中显示,来人俊彦高雅,必为一代杰出之士,深勉之,勿负余所望。”
百里雄风心中激动无比,深吸口气,抑下激昂的情绪,将最后所剩的两行字看完。
“丁子深秋天机子题于天机石室。又及:天机剑法式式连锁,相互拆解,熟练之后必可通炼心之室,至地火之室内。”
看完这两行字,百里雄风眼前浮现出一个白髯飘拂、仙风道骨的老者,仿佛正在对他殷殷叮咛,希望他能承继那神奇的剑道,从而在武林大放异彩。
他垂首默祷:“天机子前辈在天之灵明鉴,在下百里雄风定将此十四式剑法学会,不负前辈所望。”
石室之中响起低低的回声,百里雄风仰起头来,舒了一口气,回望了宇文梦一眼,暗忖道:为了她的安全,我要在最短暂的时间内将这十四式剑法学会,方能冲出炼心室,否则她绝不能支持数天,不论为她为我,都要一拼!
一念既定,他抛却一切的杂思,甚至将宇文梦那红晕的双颊也自脑中抹去,双眼凝注在第一具石像上。
那石人雕的是丐帮帮主讨天怪乞之像,胸前所刻的招式名字甚为怪异,百里雄风轻轻的念了声:“打断狗腿。”
他双眼凝注在讨天怪乞伸出的左掌和往前平展的竹杖,心中反复不停的捉摸那一杖击下之势,以及其他变化。
好在室内的油灯竟似从无缺油之时,灯光通明,使得他能完全看清那些石像的形态、姿式。
他也像那十五具靠在墙边的石像,没有移动分毫,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只是默默地凝注着。
此刻,他虽是用眼在看,其实他的“心眼”也已展开,深入石像的骨髓之中,察看这一式的精神所在。
火焰轻轻的跳动,在跳动中,时间的精灵已静悄悄地迈了过去,毫无一点声息,没有一丝痕迹……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或许很久,或许是一会儿,但是在百里雄风的感觉里,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他已经了解那一招的精髓。
他的身体木然不动,仍然死盯着讨天怪乞那伸出的竹杖上——
在他的想像里,那根竹杖曾作了数以千计的击出,从各个角度与各个方位。
“呃!”他终于像在夜里,藉着电光的一闪,扑捉住一刹那的形象,而领悟出那竹杖击出的部位。
“打断狗腿!”他左脚踏前一步,左掌一翻,右手斜斜劈落,掌出一半,倏然向上一挑,掌影一缕,一股轻啸之声自掌刃翻转里发出。
没有任何喜悦,他掌势一收,垂双手于膝前,身形缓缓移到第二具石像之前,又像方才一般的运神凝注于那道冠高耸、斜运长剑的老道身上。
刚才他在无数次的琢磨中,已领悟出一种方法:那就是人在像中,像在人中。
他已将自己的精神全部贯注于石像里,当作自己是那持剑老道,面对着敌人,运势于剑,正要发出雷霆一击。
“武当掌门玄清道人”他轻轻的念了一声,自己的神思已没入石像里赋予它灵魂,冥想中,他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此时,他已成为武当掌门玄清道长,手持长剑面对强敌,正自施出“两仪剑法”中“道归两仪”之式。
那种睥夷天下的神态显露于他的脸上,他沉声大喝,以掌作剑,右臂挥得笔直,劈落出去。
这一式正是“道归两仪”之式,丝毫差错都没有。
掌刃急速地切过空际,落在玄清道长石像伸出的石臂上,掌风呼啸中混杂着刺耳的木石折断声,那条石臂连着石剑,被这一掌硬生生的劈断。
自迷惘中醒来,百里雄风不禁为自己忘情之下所劈出的一掌感到震惊,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在那上面他仿佛发现了什么。
他从未学过剑法,更从未以整条右臂当剑使用,但是此时他所劈出的这一“剑”,其威力绝不下于一个剑道高手手中所持的长剑。
传说中,剑道高手随便持用一物,如枯枝、竹杆等物便可当作长剑使用,然而他此刻却不需一物,只以臂作剑……
一刹那,他所有的情绪与意念都凝聚了,聚集在下一个石像前。
从这时开始——他的心念没分出半分,像是疯了似的在一个接着一个的石像面前比划着。
如同小舟在艰苦地越过了险难之后便是一帆风顺,航行在波平浪静的宽阔大河时,再无险阻危难了。
仅仅半盏茶的时光,他已来到最后一具石像前,目光微闪,他不用再看第二眼,便已将华山“少清剑法”里最精奥之式“神游紫微”学会。
他并不知道在这连续十四具石像前究竟费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收获。
学会了一套足以克制白驼山绝学的剑法,使他觉得、很是安慰,他并不晓得他已无形练成了心剑合一的奇功——这种功夫是御剑之术的初步基础。
在兴奋与疲惫中,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直到现在他方始察觉自己浑身衣裳已被汗水浸透,黏贴在肌肉上。
推开最后一具石像,他看到石壁凹进成一个洞穴,壁沿上一条水帘如线挂下,落在如盆的洞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