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甫落,头罩已除下,露出了一张灰眉白发的国字脸。
大厅中立刻为之一阵哄动,但瞬即又沉静下来。
在这里的人,最少有一半以上都认识这位黑旗旗主,他姓方,名怒北,是玉龙帮在北方之心腹大患。
他是北五省武林中天北园的主人,不但家财千万,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但是自从玉龙帮成立以来,方怒北就经常指责田广之父子的不是。
谁也想不到,方怒北竟然会是玉龙帮的黑旗旗主。
只见方怒北怒容满面,目光注视着林群和白眼道人说:“老夫已用庐山真面目示众,你们满意了罢?”
白眼道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但目光中却是充满疑惑之色凝望着他:“你就是咱们玉龙帮的黑旗旗主?”
方怒北冷冷道:“这又有甚么稀奇?老夫明为玉龙帮之敌,暗里实为本帮黑旗旗主,这本是江湖上绝大秘密,田老帮主生前曾千叮万嘱,交代老夫万万不能泄露出去,但如今,嘿嘿!”
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林群的脸孔。
尚幸林群早有准备,他早就从谭海那里知道,这位黑旗旗主是甚么人。
谭海对他说:“这黑旗旗主,乃天北园主人,姓方名怒北,在北五省武林中极负盛名,又是‘一园二谷三教’之首要人物。”
谭海又教他怎样采用手段来消灭方怒北。
林群答应了,但心中其实却并不怎么愿意。
林群不清楚方怒北是个怎样的人,而且又跟对方无仇无怨,实在没有理由要这样来整治他。
可是,林群如今正是身不由己,想不答应也不行。
这时候,方怒北很是愤怒,因为他的身份被揭穿了,而这件事情一传开去之后,一园二谷三教之间,必然会引起极严重的纷争。
林群可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玉龙帮帮主。
方怒北很愤怒,那是真的,但林群也同样表现得十分生气,他戟指骂道:“姓方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充本帮黑旗旗主。”
方怒北陡地一呆,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甚么?你……你说老夫冒充黑旗旗主?”
林群冷冷一笑:“方园主,在江湖上,谁不知道一园二谷三教是本帮在北方之心腹大患,你居然会是本帮黑旗旗主,这种说话又有谁能相信?”
方怒北脸色铁青,两眼发直瞪着林群:“田振烈你这是甚么居心,老夫在田老帮主还在世之时,便已是黑旗旗主,田老帮主知道本帮与北五省武林不睦,所以一直让老夫暗中调停,但为了行事方便,所以一直把老夫在帮中的秘密隐瞒而已,这件事情,你也是十分清楚的,何以忽然间却讲出这样的话来?”
林群呵呵一笑:“这倒奇了,难道本帮主还不知道黑旗旗主是甚么人吗?”
方怒北怒道:“好,你且说一说,本帮黑旗旗主是谁?”
林群冷冷道:“你已把黑旗旗主杀掉,又何必来问本帮主?”
“胡说!”方怒北脸色铁青,“老夫在本帮任职黑旗旗主已十余年之多,且有黑旗令牌可以作为证据!”说着,从衣衫里掏出了一面黑色令旗,然后高高举起:“田帮主,这面黑木旗,总不会是假的罢。”
林群说道:“这面黑木旗,果然是真的。”
方怒北道:“既然是真的,就可以证明老夫不是冒牌旗主。”
林群摇摇头,道:“这话可大大不对。”说着,也从衣衫取出一件物事,那是晶莹碧绿,剔透玲珑的玉龙神令:“这面玉龙神令,你认为是真的?还是假的?”
方怒北看了一会,才回答道:“是真的。”
林群冷冷说道:“玉龙神令虽然是真的,但拥有它的人,却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帮主,比方说,你现在出手杀了我,把这令牌夺去,但是你却绝不能因为拥有玉龙神令,就可以变成田振烈,成为玉龙帮帮主!”
方怒北道:“这个自然……”
林群立刻截口道:“同样地,你虽然杀了本帮真正的黑旗旗主,而且也从黑旗旗主身上夺走了黑木旗令牌,但却绝不能就此瞒过天下间所有的人,而以黑旗旗主的身份自居,最少,你绝对瞒不过本帮主!”
方怒北完全呆住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确是玉龙帮的黑旗旗主,而田帮主也是知道的,但如今田帮主却一口咬定自己并非黑旗旗主,甚至连黑木旗也无法向众人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可真是百词莫辩了。
过了很久,他才吼叫起来:“田振烈你为甚么要陷害我?”
林群冷冷说道:“方怒北,你害死了本帮黑旗旗主,难道还要我把你当作贵宾吗?”
方怒北气极了,他跳着脚大声说:“好!玉龙帮的事,我从现在开始一点也不管,将来二谷三教跟你们闹得天翻地覆,都不干方某的事,还有,大石堂要灭掉玉龙帮,那就任由金天鼎大干一场好了,哼,说甚么虎父无犬子,谁知道却是一代英雄生出一个一代混蛋来……”
“闭嘴!”白眼道人倏地大喝:“方怒北,你这恶贼天堂有路不走,偏偏混进盘龙谷想冒充黑旗旗主,尚幸帮主英明,揭穿你的假面具,现在还有甚么话说?”
方怒北怒道:“对着你们这些糊涂虫,说甚么都是多余的!”
林群冷笑道:“好啊,咱们都是糊涂虫,就只有你这方园主才最精明,但你现在想逃之夭夭,却只怕是难乎其难了。”
突听一声佛号高喧,拾叶大师已截住了方怒北的退路:“方檀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就留在这里不要走罢。”
方怒北道:“老夫又不是你们的黑旗旗主,留在这里又有甚么用?”他第一句乃是气话,但这么一说出来,别人却更以为他是冒充的了。
事实上,要别人相信方怒北就是玉龙帮的黑旗旗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听见拾叶大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方檀越,你留在这里,正是留即不离,不离即不失其位,不失其位即不再差错,如此这般推算之,总是好多于坏,利多于弊,故此方檀越也莫再过于执着,非离此地不行了。”
万怒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毕竟还是生气为多。
“拾叶大师,你打的禅机老夫不懂,但老夫现在就要离开这里,多躭片刻只怕都会给憋死。”
拾叶大师摇摇头,道:“这里不会憋死人的,你若饿了,自有酒菜奉上,你若无聊,贫僧自会给你说说故事解闷,那样的日子,你绝不会感到难过。”
方怒北道:“少放屁!”
白眼道人喝道:“放肆,把这老贼拿下了。”
林群点头道:“不错,便是宰了他也不妨事!”
两人一唱一和,方怒北立时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方怒北愤怒极了,但愤怒并不能使出他冲出重围。
林群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唉,老方,这一次真是很对你不住,你若死在这里,可不要怪田振烈,这小子如今已成阶下之囚,他现在甚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怕比你还要糊涂八九分。”
“可是,你也不要怪小林,小林虽然冒充田帮主,又故意害你一把,但这都是谭胖子的主意,他才是真正的主谋凶手,至于我这个小林嘛,唉,其实只是个傀儡而已,正是操纵由人,身不由己的……”
这时候,白眼道人已和拾叶大师双双夹击方怒北。
方怒北不愧是一代武学宗师,虽然面对着这一僧一道两大高手,但仍然能稳守门户,未露分毫破绽。
可是,方怒北并不想守,他只想冲出重围,冲出盘龙谷。
所以,他只是守了二十招左右,就忽然奋力挥掌,从白眼和拾叶的中央闯了出去。
白眼拦不了,拾叶也阻不住!
但就在方怒北刚从两人中央闯出去之际,一条黄色的影子突然抄了过来。
方怒北陡地暴喝一声:“黄旗,你找死!”
那人冷冷一笑,一掌同时挥了过来。
两掌蓦地相交,立刻发出了沉实,令人心弦震荡的砰然巨响。
那条黄影在瞬眼之间倒飞了开去,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可是,当那人飘开五六丈之后,居然又再扑了回来。
这一扑之势,极是凶猛,方怒北的瞳孔倏地睁大了。
“黄旗,你是谁?”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惊悸之意。
跟他拼了一掌倒退开去之后,又再卷土重来的人,正是玉龙帮的黄旗旗主。
黄旗旗主在帮中的地位,既不及黑旗旗主,也是紫旗旗主之下。
但是方怒北怎样也想不到,这位黄旗旗主的掌力,竟然如此浑雄,在拼了那一掌之际,旁人都以为方怒北占了上风,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黄旗旗主那一掌,已使自己内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黄旗旗主倒飞开去,反是借势卸掉自己的掌力而已。
瞬息之间,方怒北只听见对方掌风如雷,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向自己涌了过来。
这掌声实在可怕,方怒北似已和死神拥抱在一起。
但也就在这刹那间,另一道的掌力宛似从天而降,在方怒北的面前,把黄旗旗主的掌风逼退开去了
论声势,这一掌远不如黄旗旗主,但黄旗旗主却给这一道掌力再度逼退了五六丈之多。
他这次一退开去,就再也不能反扑过来,虽然他脸上罩着头巾,别人无法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但从他的瞳孔中,显然可以瞧得出,这位黄旗旗主正在惊骇已极。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一个人,而那人也冷冷地瞧着他。
那是一个蓝衣人,他一掌击退了黄旗旗主,神情还是从容得很。
林群吃了一惊,忖道:“这位又是何方神圣?”
方怒北也是大感意外!他拉着那人的手臂,叫道:“龙城璧,你……你怎会来到这里?”
“龙城璧”三个字一出口,玉龙帮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林群又是暗叫一声:“啊呀,估道是谁,原来是雪刀浪子来啦。”
龙城璧扶着了方怒北,道:“方园主,你怎么了?”
方怒北连连摇头不迭,叹曰:“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此地一塌糊涂,天下大乱!”
龙城璧也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一塌糊涂,而是一场劫数。”
方怒北咳嗽几声,道:“昔年,老夫敬仰田老帮主为人,甘愿成为玉龙帮黑旗旗主,以为可藉此暗中调停,使一园二谷三教与玉龙帮不致怨怼日深而生争执,谁知道这一回做了吕洞宾,真是不堪提之至。”
林群心中有气,暗道:“岂有此理,居然骂帮主是条狗,哼哼,幸好狗咬吕洞宾的那条狗是指田振烈,小林只是顶包货色,是算不得数的!”
只听见龙城璧干笑了几声,忽然瞧着林群说:“田帮主,你还认得在下吗?”
林群冷冷一笑,没有回答这一点,却说:“你是怎样混进来的?”
龙城璧耸了耸肩:“混进盘龙谷的,又不只是我一个,田帮主怎不问问其他的人?”
林群暗道:“小林也是蒙混过关,以假乱真的货色,雪刀浪子这句话莫不是冲着我而来的?”当下便说:“本帮主如今正要审问方怒北,他不但混了进来,而且还要充黑旗旗主。”
龙城璧摇摇头,道:“方园主没有冒充,他是如假包换的黑旗旗主。”
林群冷冷一笑:“你是外人,怎么会这样清楚?”
龙城璧道:“在下虽然跟贵帮全无相干,但对贵帮的事情,却知道不少。”
林群道:“这倒可笑,难道本帮主所知,会比你还更不如吗?”
龙城璧道:“这可难说了,田帮主虽然精明能干,但有时候总会弄错某些事情,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林群怒道:“这种大事,本帮主怎会弄错?”
龙城璧道:“但你偏偏弄错了,而且还错得很厉害。”说到这里,忽然把一颗药丸塞进方怒北口内。
方怒北没有半点怀疑,马上就把药丸吞了下去。
林群忙道:“小心……”
方怒北道:“小心甚么?难道你认为这是一颗有毒的药丸?”
林群道:“这又有甚么稀奇?”
方怒北冷冷一笑:“真是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
林群哈哈一笑道:“谁是君子?谁又是小人?”他面上哈哈笑之,心中却在暗叫惭愧:“小林啊小林,你以为人人都像谭海一般卑鄙吗?龙城璧若要害方怒北,又何须用上毒药?只要干脆不接黄旗旗主那一掌,这姓方的老头儿早就一命呜呼啦。”
只听见龙城璧又接续着说下去:“田帮主,你可知道,令尊在世之时,跟谁最谈得来?”
林群嘿嘿一笑:“这是甚么意思?”他只能反问,而无法回答得上。
幸好龙城璧也没有再度追问,又接着说道:“田老帮主最钦敬的,就是北极异人风雪老祖,而江湖上也只有田老帮主,曾经陪着风雪老祖在熊窝里下棋。”
林群沉默下来,因为他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若多说话只怕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
龙城璧接道:“黑旗旗主的真正身份,除了田老帮主之外,风雪老祖也是知道的。”
白眼道人立时道:“这等重大事情,田老帮主怎会向外人泄露?”
龙城璧淡淡道:“但在田老帮主心中,风雪老祖却绝不是甚么外人。”
白眼道人脸上露出了大不以为然之色,但拾叶大师却点点头,道:“龙城璧所言不假,即以贫僧而言,也同样对风雪老祖极教钦敬。”
白眼道人“哦”了一声,目注着他说:“你也见过了风雪老祖?”
拾叶大师道:“见过一次。”
白眼道人道;“在甚么时候?又在甚么地方?”
拾叶大师道:“是在八年前,在北极寒苦之地的一个熊窝外,那时候,田老帮主已和风雪老祖在熊窝内对弈完毕。”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大师可知,那一天两位前辈对弈,到底是谁赢了?”
拾叶大师答道:“是田老帮主八战八胜。”
林群一怔,随即忖道:“这独臂和尚分明是在田广之的死人脸上贴金,他若八战八胜,风雪老祖岂非八战八败了?”
但龙城璧接着却说:“可惜,风雪老祖的确是连败八局,他虽然武功盖世,但在弈棋这一方面的本领,委实远远不如田老帮主。”
林群皱了皱眉,暗道:“原来真的如此,可惜这位北极异人已经登极乐世界,否则小林也要找他对弈九局,才一个九战九胜!”田广之既已八战八胜,他自当要多胜一局,才能显得自己更加不凡。
只听见龙城璧又道:“田广之与风雪老祖的友情,非比泛泛,是以贵帮内不少重要事情,田老帮主都会向风雪老祖提及。”
白眼道人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是否风雪老祖又曾辗转再向你提及本帮的事?”
龙城璧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林群哼了一声,心中骂道:“那风雪老祖,当真多事得很。”
龙城璧接道:“在那个时候,在下便已知道,贵帮黑旗旗主,也就是这位方园主,在下可以肯定的,这件事绝对不会有错。”
林群暗叫不妙,却也只得怒目瞪视龙城璧,喝道:“你没错,难道是本帮主错了?”
龙城璧摇摇头,道:“你也没有错,错的是另外一个人。”
林群一怔:“是谁错了?”
龙城璧淡淡道:“是田老帮主!”
白眼道人倏地喝道:“胡说,田老帮主怎会有错?”
龙城璧道:“你这句说话也同样错了,人生在世,谁能无错,即使大圣大贤,也难免有错的时候。”
林群咳嗽两声,道:“田老帮主怎么错了?”
龙城璧道:“他信错了一个人,他一直以为,这人可以匡扶他的儿子,把玉龙帮在武林中发扬光大。”
林群心中怦然一跳,忖道:“这火头果然烧向小林眉毛来了。”嘴里却在漫声说道:“那人又是谁?”
龙城璧淡淡道:“那人姓海,叫海中鲨。”
林群一怔,忍不住说:“海中鲨是甚么人?”但他又说出了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大大的说错话了。
因为他这时候才想到,田振烈一定会认识海中鲨这个人物的!
但话已说出了出口,想要收回已是太迟。
龙城璧也只是笑了笑,道:“海中鲨的伯父,是昔年威震北海,有天下第一号大胖子之称的海鲸王,而海道上的人,都尊称他‘鲸爷’,鲸爷是一条好汉,但这个侄儿海中鲨可丢尽他老人家的脸了,在一年多以前,他化名为谭海,到处干出下三滥的勾当,甚至暗中下毒,要挟别人做见不得光的事情,田帮主也许会略有所闻罢?”
林群的脸色陡地变了,龙城璧这番说话的真正意思,他就算再笨也听得出来。
白眼道人却怒喝道:“龙城璧,你越说越荒唐了,简直是在妖言惑众!”
拾叶大师立刻摇头不迭,道:“龙檀越之言颇有深意,咱们切切不可对他存有半点偏见。”
方怒北咳了两声,道:“在玉龙帮中,似乎就只有这位大师还有点理性。”
白眼道人怒道:“方怒北你这岂不是在骂其余的人都是混蛋?”
方怒北冷冷道:“只怕比起混蛋还更不如。”
白眼道人正想捋袖冲前,拾叶大师伸出独臂把他拦住道:“方檀越如今身受重伤,道兄休要跟他计较。”
方怒北冷笑道:“今天这牛鼻子若不动手把方某除掉,只怕将来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拾叶大师忙道:“方檀越莫愁,这都是一场误会而已。”
林群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只怕这里误会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上千百倍呢。”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就算真有千百种误会,都是不要紧的,只要能够一一化解,自然便可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和祥。”
林群心中冷笑:“化化化,只怕误会不化却化成一缕冤魂,那才该死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