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帮总坛就在盘龙谷内。
卫空空已把邬言义送往医谷,而龙城璧则单人匹马,来到了盘龙谷外三里左右的青云村。
要往盘龙谷,青云村是必经之路,不用说,这条村子其实也就是玉龙帮的地方了。
青云村这条村虽然细小,但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无论客栈食肆、药材店、赌场、青楼妓院、杂货铺、绸缎庄、铸铁铺等等都不缺乏。
但龙城璧对这些店铺都没有兴趣,他只是来到了一座马棚之前。
这一座马棚,并不怎么宽阔,棚子里只有五匹马。
在马棚外面,放着一张残旧得随时都可以塌下来的桌子,一个只有五尺左右的矮汉,正伏在桌面之上沉沉大睡。
龙城璧走到桌子旁边轻轻一敲,叫道:“老兄,醒一醒。”
那矮汉揉了揉眼睛,抬起脸盯着龙城璧,良久才说:“你是不是想买马?”
龙城璧摇摇头,道:“买马是不必了,我有马。”
矮汉道:“不买马,叫醒俺又有甚么事?”
龙城璧道:“我想找一个人。”
矮汉道:“你想找谁?”
龙城璧道:“这座马棚的主人。”
矮汉干笑一声:“俺就是这座马棚的主人,俺叫阮花生。”
龙城璧一怔,道:“这马棚主人不是严瞎子吗?”
阮花生道:“以前是的,但半个月前,他把这座马棚卖给俺啦。”
龙城璧道:“那么严瞎子呢?”
阮花生道:“他说自己年纪太老,两个月前又给一匹马踢断了左肩,这个马棚他是再也管不下去了,所以把马棚卖掉之后,就回老家去享清福。”
龙城璧露出了失望之色,“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深谙相马之术,一匹马只要给他摸过,是好是坏,就从来都不会有半点差错。”
阮花生道:“你找严瞎子,是想他摸一摸你的马匹吗?”
龙城璧点点头:“正是。”
阮花生道:“可惜你来迟了,但俺有个好办法。”
龙城璧道:“你有甚么好办法?”
阮花生道:“马上去找严瞎子。”
龙城璧忙问道:“他的老家在甚么地方?”
阮花生笑了笑:“他的老家,也就是你的老家……”这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铮”一声响,他手中已亮出了一柄细小而极之锋利的短剑,直向龙城璧的心窝刺了过去!
龙城璧立时抽身后退,阮花生嘿嘿冷笑,又再挺剑向他疾攻。
这矮汉虽然身材矮小,但身手却矫捷异常,出招更是凶悍如狼虎,龙城璧连续闪避了八九招,已退到马棚一隅。
阮花生得势不饶人,短剑攻势更是凌厉,龙城璧心中有气,突然反手从他的左肋下穿上,一招便锁住了他半边身子。
阮花生给龙城璧锁住了右手,居然大叫:“来人,救命,有贼来也!”
龙城璧喝道:“我不是贼,只想找严瞎子带路去见一个人。”
阮花生道:“你要见谁?”
龙城壁冷冷道:“你们的田帮主!”
阮花生脸上阵青阵白:“你何不早说清楚?”
龙城璧道:“就算我没说清楚,你也不该动家伙杀人!”
阮花生回答道:“俺只是一时技痒而已。”
龙城璧冷笑道:“那更要命,只是一时技痒就要杀人,岂不是有许多冤魂要丧命在你手下?”
阮花生道:“你现在又没有死。”
龙城璧道:“当然死不了,但我现在要杀你却是易如反掌!”
却听一人冷冷笑说道:“杀呀!为甚么还不杀?你杀了他,便是为严瞎子报了仇!”
阮花生怒盯着那人:“平荫凫,你不救我也就算了,为甚么还要落井下石?”
龙城璧向那个叫“平荫凫”的人望过去,只见他身穿白色绸衫,大概四十五六年纪,他穿的白绸衫固然白得像雪,身上肌肤也是如雪一般苍白,以致骤然看去,整个人就像是一片白蒙蒙似的。
龙城璧没有见过这人,但对“平荫凫”这三个字却绝不陌生。
平荫凫是天山大冰峰下无相谷之谷主,延绵千里天山山脉之内,从来没有任何人敢招惹这位大魔头。
龙城璧早就听过这人的名字,却没想到居然会在青云村里遇上了他。
在天山,人人都知平荫凫是个活阎王,据说在无相谷里,真的设有刀山油锅,两年前有十几个中原武林高手闯进谷里找他寻仇,结果有一半被抛下刀山,而另一半则被缚了起来,一个一个放进火油锅里炸熟。
龙城璧盯着平荫凫,又再瞧瞧阮花生,道:“你真的姓阮,名字就叫花生?”
阮花生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俺自出娘胎就是这个名字!”
龙城璧道:“这个名字本来很不错,但遇上了平谷主,那就不怎么好了。”
阮花生冷冷道:“哼!遇上了他又怎样?”
龙城璧道:“平谷主的家里,有个大油锅,你得罪了他,他一定会把你抛进油锅里,那么你就会变成油炸花生了。”
阮花生怒道:“他敢?”
龙城璧道:“他是无相谷谷主,又有甚么事情不敢干出来?”
阮花生哼一声,说道:“管他是无相谷谷主还是有相谷谷主,他一看见俺的师父就连腿也软了半截。”
龙城璧皱了皱眉头,问道:“尊师又是谁?”
阮花生道:“俺的师父就是——”
突听一人冷笑两声,道:“畜牲,你现在还不够丢人吗?”
阮花生一听见这人的声音,脸色立刻就变得比平荫凫一般苍白。
龙城璧已看见马棚背后,缓缓地走出了一个身材枯瘦的黑衫老人。
这黑衫老人虽然嘴里骂着阮花生,但两眼却直瞪着平荫凫。
平荫凫却不看他,就只当他没有瞧见这个黑衫老人。
龙城璧凝视着黑衫老人,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难怪连花生也不怕油锅了,原来是终南山席九先生的高足,真是失敬!失敬!”
黑衫老人目光倏转,瞪着龙城璧沉声喝道:“既知老夫就是席九,还不放了劣徒?”
龙城璧哈哈一笑;“这真是左右做人难了。”
席九先生脸色一沉:“甚么左右做人难?你把花生放了,然后再把两颗眼珠剜了出来,老夫自然再不追究此事。”
龙城璧“哦”的一声:“这样就叫不再追究?”
席九先生冷冷道:“难道你还想老夫送你一万几千两银子作为酬劳?”
龙城璧摇摇头,笑道:“银子不是问题,只是平谷主刚才还叫在下杀了阮花生,我若不听他的说话,恐怕会比剜了两颗眼珠子还更凄惨。”
席九先生怒道:“他只是个空心老倌,你怕他作甚?”
龙城璧道:“人人都知道,无相谷里既有刀山,又有油锅的,我若给谷主抓回天山,又焉还有命呢?”
席九先生道:“有老夫在,他连你一根汗毛也碰不上!”
平荫凫忽然嘿嘿一笑,道:“席九,你也不是初出道的雏儿了,怎么还会中了这小子挑拨离间之计?”
席九先生紧绷着脸说道:“你想老夫一败涂地,在田帮主面前抬不起头,这种心肝可瞒不了任何人,就算老夫立刻把你五马分尸,也跟龙城璧没有半点关系!”
听见“龙城璧”这三个字,平荫凫的眼色不由得立刻一变,道:“他是雪刀浪子!”
席九先生冷冷道:“就算不认得浪子,最少也该认得雪刀!”
平荫凫干咳两声,点头不迭地说:“不错,他身上带着的,果然就是风雪之刀,难怪阮花生立刻就给他剥掉花生壳!”
席九先生倏地喝道:“姓平的,你今天真的要找死吗?”
平荫凫冷冷一笑,道:“你已行将就木,怎么火气还是那么大?”
席九先生怒不可遏,衣袖一扬,一蓬黑针便向平荫凫撒了过去。
平荫凫知道这是极厉害的黑蜂毒针,自然不敢怠慢,身形急急向左飘了开去。
他一飘开去,无相魔手也同时施展,这是一套极邪门的武功,全套三百六十五式,不但招数繁杂之极,而且几乎每一式都是摧魂夺魄的杀手功夫!
席九先生冷冷一笑,也施展独门绝艺地煞五行掌与之周旋。
龙城璧倚在马棚一隅,心中暗暗好笑:“这两个大魔头真的在拼命了,做渔人总比做鹬蚌舒服得多。”
但在暗暗好笑之后,却又不免忧从心上来:“玉龙帮怎么变成了邪魔外道的天下?”
在盘龙谷里,有一座矗立巍峨的堡垒,虽然在白昼天,但阳光现在还照射不到这座堡垒之上。
这座堡垒就是玉龙帮的总坛神龙堡。
这时候,在堡垒南方的一坐巨大厅堂上,正聚集了百余人。
虽然在厅子里有百余人或站或坐聚在一起,但却是一片宁静,绝无半点声音发出来。
在大厅东方,垂挂着一幅比大床还大五六倍的山水画,而且两旁粗大的圆柱上,更雕上了栩栩如生,神态威猛的巨大金龙,使到这座大厅倍添慑人气势。
大厅里虽然有百余人,但站着的却占了绝大多数,只有两个人才有资格坐在铺上织锦垫子的大椅上。
这两人,一男一女,看来都很年轻,但却是这座堡垒的主人。
只见男的一个英俊不凡,一身衣着更是华丽夺目,气派轩昂。
而女的一个,也是锦衣玉貌,身上珠光宝气,使人不敢逼视。
这一对青年男女,不问而知,就是玉龙帮帮主玉面金龙田振烈及其夫人虞翠翠了。
在田振烈左首,有一个灰衣僧人,只见他右边衣袖空荡荡地,一条右臂已经断去,正是在玉龙帮中,号称左右二奇之一的拾叶大师。
而在虞翠翠身旁,则有一高瘦道人,只见这道人鼻尖眼狭,瞳孔中白多黑少,而且黑的部份也是灰蒙蒙地,似乎是个瞎子。
但这道人的眼睛其实绝无半点不妥,而且还练成了夜视之功,乃昔年天涛观主的白眼道人。
除了左右二奇两位出家人之外,又有青、黄、紫、黑四旗主,这四色旗主以黑为尊,紫次之、黄又次之,青色旗主排名最末。
这四色旗主的身份都很隐秘,除了帮主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姓名和武功来历。
在盘龙谷这座堡垒中,一下子就召集了四旗旗主,显然是有着极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
只见田振烈神情肃穆,目光环扫着众人,居然颇有威棱之势。
玉面金龙是一帮之主,本当如此。
但只怕谁也不知道,如今高高在上,坐在铺上锦垫大椅的田帮主,他心里正在想着些甚么。
原来这位田帮主在环顾众多高手之际,心里却在想:“哈哈,原来做帮主跟做皇帝也差不到甚么地方去了,在这厅子上的,无一不是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但我现在却可命令这些人冲锋陷阵,跟大石堂的兔崽子拼个你死我活!”
但想到这里,却又暗暗摇头:“不!大石堂的人,不见得就是兔崽子狗崽子,那谭大胖子心怀鬼胎,利用我和红叶冒充田帮主及田夫人去挑衅,一定是要陷田帮主夫妇于不义,而他却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他妈的,这岂不是要小林做个武林大罪人吗?
“武林罪人!哼!做武林罪人也没何甚么不好,最少如今大可享受一番,正是左有和尚,右有道士,还有千娇百媚的帮主夫人朝夕相陪,虽然这帮主夫人也是顶包货色,但红叶其实却还远胜甚么翠翠千倍万倍,如此一场假夫妻干得倒也十分快活。”
原来林群和红叶冒充田帮主夫妇,但到了晚上,“帮主”却要睡在地面,而“帮主夫人”则睡在床上。
本来,红叶是坚持要睡地,让林群睡在床上的,但林群却说自己有某种毛病,不宜睡这种环境睡床云云。
他说自己若睡在床上,到了夜半深更的时候,就会从床上爬起来随处小便。
红叶听见他有这种“毛病”,不禁吓得连脸都白了,她是爱洁的女孩子,若真的给林群在脸上撒一泡尿,那可真脏死,也羞死人了。
虽然她明知林群多半是故意这样说,但为防万一,她就再也不敢坚持要睡在地上。
这时候,林群瞧着“帮主夫人”,心中又在忖道:“红叶师姊易容变了虞翠翠,这两个都是挺可爱的美人儿,但无论怎样算来,田振烈终究及不上小林,他的老婆再漂亮也及不上我的好师姊,为了她,不要说是武林罪人,便是武林龟王我也干了。”
就在他一味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细如蚊蚋,但却清晰异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你干吗还不做声?现在快依照我昨天的说话行事!”
林群心中暗骂道:“死胖鬼,你躲在甚么地方?这种传音入密的功夫,你以为很了不起吗?总有一天,我要用大锣大鼓在你耳边把你震聋!”
他故意跟谭海怄气,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咳嗽了两声,道:“青旗旗主!”
一个手执着青旗,又用青布巾罩着脸孔的青衣人应声而出,朗声应着道:“属下在。”
林群道:“大石堂屡犯本帮,你们青旗的弟兄可有严重损伤?”
青旗旗主道:“两日前,本旗第六小队武士跟大石堂的铁枪舵发生了冲突,结果伤了八人,其后三人重伤殉职。”
林群“唔”又问黄旗旗主:“你那方面又怎样?”
黄旗旗主答道:“本旗弟兄,距离大石堂银弓舵较远,暂时未有展开争端。”
接着,紫旗旗主道:“本旗一半武士,已在数日前阵亡于吕邬镇上。”
林群勃然犬怒,一拍大椅扶手:“这太岂有此理了,吕春山是你得力助手,怎么不见了他?”
紫旗旗主诚惶诚恐地回答:“回禀帮主,吕春山也在该役阵亡了。”
林群骂道:“饭桶!统统都是不成材的饭桶,黑旗,你那一边又怎样?”
黑旗旗主躬鞠恭声回答:“回禀帮主,属下获悉大石堂存心挑衅之后,一直紧守岗位,严阵以待,但直至目前,大石堂似乎还没有向本旗弟兄动手之意。”
林群闻言,沉吟良久,忽然道:“黑旗,你今年贵庚了?”
黑旗旗主似是一呆,半晌才道:“属下几岁,帮主是应该知道的。”
林群干笑一下,道:“本帮主当然知道,但只怕你自己却会忘掉了。”
黑旗旗主浑身一颤,说道:“帮主何出此言?请恕属下愚昧,无法明了帮主的意思。”
林群冷冷一笑:“青旗、紫旗两部都曾经跟敌人发生火并,为甚么偏偏就是黑旗一部人马全无半点异动?这岂不教人思疑吗?”
黑旗旗主忙道:“黄旗一部弟兄,也同样没有战火爆发。”
林群冷冷一笑:“黄旗弟兄远驻北方,大石堂自是鞭长莫及,但黑旗分坛,与大石堂总坛只隔二十五里,却也相安无事,这就未免太稀奇了。”
黑旗旗主道:“大石堂总瓢把子金天鼎狡猾过人,这也许只是他的奸计。”
林群冷冷道:“奸计当然是有的,但却不知道是谁在使奸计。”
黑旗旗主呆了一呆,半晌才道:“帮主莫非怀疑属下有背叛之心?”
林群道:“甚么背叛不背叛,现在还谈不上,我问你今年贵庚,何以直到如今还答不上来?”
黑旗旗主道:“本帮规矩,凡是四色旗旗主,都要绝对保持身份的秘密,即使是年岁,也不能轻易泄露。”
林群道:“这等规条,难道还要你来提醒本帮主吗?但目下形势不比寻常,本帮主自有权力向你提此一问。”
黑旗鹰主还是迟疑着,林群立时又喝道:“你到底答不答?”
黑旗旗主这才说:“属下还差一岁,即届花甲之年。”
林群道:“没记错罢?”
黑旗旗主道:“属下的年岁,自己又怎会记错?”
林群嘿嘿一笑:“可是,你却偏偏就是记错了。”
黑旗旗主倒退两步:“帮主……”
林群脸色一沉:“不要再叫我帮主了,田某承受不起!”
白眼道人陡地逼向黑旗旗主,喝道:“黑旗,你在搞甚么把戏?”
黑旗旗主怒声道:“这句话,要我来问才对!”
林群冷笑道:“黑旗旗主已六十八岁,怎会还差一岁才届花甲之年?”
黑旗旗主怒道:“这是不可能的,属下……”
“不要再多说话了,把头罩除下来!”林群沉声喝道。
黑旗旗主道:“除不得!”
白眼道人冷冷道:“何以除不得?”
黑旗旗主道:“本旗律令,旗主之身份及容貌,应当绝对保持秘密!”
白眼道人道:“但在帮主面前,却是例外!”
黑旗旗主道:“若此地只有帮主,本旗主自当随时以真面目相见。”
林群冷冷道:“若是单独相对,你早就向本帮主动手了。”
黑旗旗主忙辩道:“属下怎敢冒犯帮主?”
林群道:“若是货真价实的黑旗旗主,自然是不会,但你到底是甚么人,本帮主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倒是你把黑旗旗主的年岁弄错了,以致在本帮主面前露出大大破绽。”
黑旗旗主怒道:“这太可笑了。”他说“可笑”,但却绝对笑不出声音来。
白眼道人又大喝道:“帮主已命你把头罩除下,难道你真要违抗命令?”
黑旗旗主道:“你不是帮主,无权对本旗主如此讲话!”他的声音越来越是愤怒。
林群冷冷道:“好哇,你说白眼无权,本帮主现在就命令你马上露出庐山真面目。”
黑旗旗主呆住了很久,忽然惨笑一声:“罢了,罢了,属下如今就把头罩除了,但从此之后,方怒北就再也不是玉龙帮的黑旗旗主了!”